《墨雨》
第五章
吳思齊上夜校后,學了不少新字,覺得很有收獲。以前太老爺、老爺都教過他,他也確實認得一些字,但他感覺那些字是七零八落的,不是自己的,他也從來不敢說自己認得字;吳校長只上了幾堂課,他就感到那些字都串起來了,是自己的了,他現(xiàn)在敢說自己認得字了。老爺每次問起夜校,他都說好,說思賢少爺辦了一件好事,說吳校長很有水平。老爺高興時,還會問他學了些什么,他就一五一十回答,老爺說他確實進步了。有時,先天晚上學到的字,第二天又不認得了,他就問老爺,老爺就很高興地告訴他,并詳細講解字的意思,還說讀書就是要勤學好問。思賢少爺那晚講《 背時歌 》,他感覺有些異樣。思賢少爺連講幾課,他越發(fā)感到不對頭了。思賢少爺和他談了幾次心后,他更是感到有點害怕了。思賢少爺對他說,現(xiàn)在富的太富,窮的太窮,太不公平。應該要人人有田耕,有飯吃,有衣穿,有錢用,沒有老爺,也沒有長工,人人平等。他覺得這樣的世界確實好,就是不知要到哪個時候才能到來。思賢少爺就攥緊拳頭,說這樣的世界等不來,要窮苦人組織起來,和有錢人開展斗爭,才能到來,還要他帶頭組織農(nóng)會,帶領農(nóng)民和地主做斗爭,減租減息,分田分地。他聽了一陣,顫聲問道:“你是要我造老爺?shù)姆囱?!”思賢少爺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你敢嗎?”他顫抖著回答:“不敢?!彼假t少爺就嘆氣一聲,反復搖頭,一副失望至極的樣子。
吳思齊幾個晚上沒有睡好,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告訴老爺才對。
這天早晨,吃過早飯,吳思齊問梅浩然:“老爺,我今天去辣椒地里鋤草,你去嗎?”梅浩然說:“不去,下次吧?!眳撬箭R便吞吞吐吐地說:“那我,上樓,和你說個事。”梅浩然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吳思齊,說:“好吧?!?/p>
吳思齊回到宿室,拿了那本《 民歌十首 》的小書,來到墨雨齋。梅浩然已坐在書桌前,見吳思齊進來,微微一笑,說:“思齊,有什么事,坐著說吧?!?/p>
吳思齊沒有坐下,還是站在那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仿佛下了最大的決心,才說:“老爺,思賢少爺,他要,造你的反?!?/p>
梅浩然聽后一驚,隨即笑道:“不要緊張,慢慢說?!?/p>
吳思齊便把思賢少爺如何上課、如何找他談心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并遞上了那本《 民歌十首 》的小冊子。
梅浩然隨手翻了翻,問:“這些民歌,你能背嗎?”
吳思齊說:“教了的,就能背?!?/p>
梅浩然說:“《 長工謠 》那么長,你也會背?”
吳思齊說:“會?!?/p>
梅浩然說:“那你背背看。”
吳思齊默默神,便一字一句地背道:
長工謠
天不平來地不平,
背起包袱做長工。
一年只做十個月,
十一二月是閑工。
正月里來是新春,
辭別娘親去上工。
包袱雨傘交主東,
蓑衣斗笠交長工。
二月里來二月三,
老板點工把糞擔。
上丘要擔三十二,
下丘要擔二十三。
三月里來三月七,
老板點工把田犁。
兩邊要犁娥眉月,
中間要犁鯉魚脊。
四月里來四月八,
老板點工把田插。
跑馬長丘插一圩,
腰也痛來腿也麻。
五月里來是端陽,
心想回家看老娘。
東家端陽吃粽子,
老娘盼兒淚汪汪。
六月里來是嘗新,
殺雞扳魚敬神靈。
主東吃的雞魚肉,
殘湯剩飯待長工。
七月里來是中元,
家家戶戶燒紙錢。
富家燒的金銀果,
我送祖宗線吊錢。
八月里來把禾扮,
主東點工把谷擔。
長工汗水流成河,
主東谷倉堆了尖。
九月里來是重陽,
重陽煮酒桂花香。
桂花美酒主東呷,
一杯酸酒長工嘗。
十月里來雪飄飄,
主東點工打柴蔸。
三擔柴蔸打不到,
凍爛十只腳趾頭。
十一二月是閑工,
結算工錢回家門。
一年長工十擔谷,
屋里老娘活不成。
吳思齊背完,看看梅浩然,見他斜躺在椅子上,眼睛要睜不睜,要閉不閉,臉上一片木然,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記性蠻好啊。”良久良久,梅浩然才睜開眼睛,微微一笑。
吳思齊不知老爺是表揚呢,還是批評,嘴巴張了一下,但什么也沒說。
“思齊,”梅浩然已經(jīng)完全恢復常態(tài),親切地說,“你想說什么,就說吧?!?/p>
吳思齊也就笑笑,說:“老爺,這首歌謠,我不知道該背還是不該背。如果惹你生氣了,你就罵我吧。我一聽這首歌謠,就覺得完全不是這么回事。老爺對我多好啊,哪里是那么回事呢?”
梅浩然笑道:“是我要你背的呀,怎么會生你的氣呢?總的來說,長工做事是很辛苦的,呷的也是比較差的。同時,民歌和詩一樣,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必須夸張。比如李白寫詩,白發(fā)三千丈。誰的頭發(fā)有三千丈呢?不可能的。這樣的歌謠,不是對哪一個人而言的。這些你還不懂,再多讀些書就懂了?!?/p>
“哦——”吳思齊點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想了想,又說,“不過,思賢少爺是真的要造你的反?!?/p>
梅浩然笑笑:“是嗎?你說說看。”
“好。”吳思齊便斷斷續(xù)續(xù)說了思賢少爺做工作的情況,什么國民革命呀,農(nóng)民運動呀,窮人呀,富人呀,階級呀?!吧贍斦f的很多東西我不懂。聽到最后,我問他:你要我造殷實戶的反,不就是要我造老爺?shù)姆磫??少爺說是啊,就是這個意思?!?/p>
梅浩然聽后,還是笑笑:“你會嗎?”
吳思齊說:“老爺,你怎么這樣問呢?你是我的恩人。我造你的反,還算是人嗎?莫說少爺做工作,就是打死我,也不會造你的反啊。不過,我不造你的反,他可能會發(fā)動別人來造你的反啊?!?/p>
梅浩然笑道:“我是說著玩的,你造不造我的反,思賢不清楚,我還不清楚?至于別人造不造反,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再一個,造殷實戶的反,也不等于就是造我的反?!?/p>
“好?!眳撬箭R輕輕應了一聲,便緩緩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老爺,夜校我就不去上了吧?”
梅浩然說:“為什么不去了?”
吳思齊說:“我怕思賢少爺……”
“怕什么?”梅浩然站起來,走到吳思齊面前,“你不要怕。思賢那些人人平等的觀點,我是贊成的,一個社會應該這樣;他辦夜校,我是支持的;減租減息,我也是支持的。我和他,沒什么大的矛盾。你怕什么呢?”
“哦——”吳思齊臉上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梅浩然又叮囑道:“當然,今天你我交談的事,也不必跟他說,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p>
“好,老爺放心吧?!眳撬箭R輕松地離開了墨雨齋。
吳思齊怎么會造梅浩然的反呢?真的打死他也不會,吳思齊沒說半點虛空。
吳思齊的老家在離平安縣城不遠的吳家橋。他三歲死了爺,七歲死了娘,連堂伯堂叔都沒有,真正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東家吃一餐,西家吃一餐,有時餓肚子。這樣過了幾個月。一天,他懵里懵懂往外村走去,走到一座山腳下,聽到喜鵲喳喳地叫,便在心里罵道:“我日你的娘,我有什么喜事啊?”喜鵲沒有聽到吳思齊的罵聲,還是喳喳地叫。吳思齊便停下來,對著喜鵲叫的方向,作古正經(jīng)地罵了三次。喜鵲還是在叫。吳思齊便想,今天肯定有好事,說不定可以撿到一塊光洋呢!
吳思齊便放慢腳步,眼睛死死盯著地面。不過,不僅沒有撿到光洋,連一文銅錢也沒撿到,只撿到了一個生紅薯。他拿著紅薯到路邊的田里洗洗,邊吃邊走,頓覺渾身是力。
吃著,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平安縣城。轉悠一陣后,他來到了一家小餐館。其時已過正午,餐館里卻還有兩人坐在窗邊喝酒。一位鶴發(fā)童顏、慈眉善目的老人,一位眉清目秀、器宇軒昂的壯年漢子。雖只兩人喝酒,菜卻有四個,青椒炒肉、水煮活魚、紅燒豆腐、莧菜開湯,還有一碟花生米。那兩人也不怎么喝酒,不怎么吃菜,不怎么說話,很多時間就是望著窗外出神。吳思齊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望著那肉,望著那魚,一個勁地吞口水。有好幾次,他想趁他們望著窗外的時候,端一盤菜就走,但他不敢。他知道,那兩人肯定吃不了這么多菜,他只盼望他們快快離開,好飽食一頓。不吃不喝不說話,老坐在那里干什么呀?他簡直有些恨他們了。
一位伙計走來,問菜要不要熱一熱。壯年漢子便望望老人,見老人搖搖頭,便說:“不要熱了,打一大碗飯來,加一雙筷子?!被镉嫼芸於藖硪淮笸腼垺涯隄h子人便扒了一些肉和魚在飯上,然后對吳思齊說:“吃吧。”
吳思齊端過碗來,狼吞虎咽,幾口就吃完了。
壯年人問:“吃飽了嗎?”
吳思齊點點頭:“謝謝。吃飽了?!?/p>
兩人喝了一杯酒,吃了一點菜,又望著窗外。
吳思齊還是站在那里。
壯年人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吳思齊還站在那里,狐疑道:“你怎么還沒走?”
吳思齊說:“我想等你們吃完,再說一聲謝謝!”
“哦?”壯年人笑笑,便問吳思齊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里還有些什么親人,為什么來到平安縣城。
吳思齊一一簡要回答。
“你叫吳——吳什么,我沒聽清?!眽涯耆擞謫?。
吳思齊又說了一遍。
壯年人還是一臉茫然。他看看老人,老人搖了搖頭,顯然也沒聽清。
壯年人看了看吳思齊,又問:“你愿意做事嗎?比如說放牛。”
吳思齊說:“愿意?!?/p>
壯年人看著老人。
老人點了點頭。
壯年人便說:“那你到我家去放牛吧。好好放牛,有吃有穿?!?/p>
吳思齊便雞啄米似的點頭:“謝謝。謝謝老爺。謝謝兩位老爺。我一定好好放牛?!?/p>
從此,吳思齊開始了他的放牛生涯。
那個壯年人就是梅浩然,那位老人則是梅浩然的父親。為了區(qū)別,吳思齊稱梅浩然為老爺,稱梅浩然父親為太老爺。
那時,梅浩然還在省城長沙闖蕩。吳思齊是隨太老爺一起來到楊柳鎮(zhèn)的。在船上,吳思齊忍不住自顧自地發(fā)笑,太老爺問他笑什么,他不說,只笑,在太老爺?shù)脑偃穯栂?,他才說出上午喜鵲叫的故事?!疤蠣敚媸翘`驗了。喜事來了,罵都罵不開呢?!碧蠣斅犃艘埠芨吲d,笑道:“你只要好好做人,好好做事,還會有很多喜事呢?!?/p>
吳思齊很快融入了兩潤堂梅家的生活。太老爺全家都待他很好。長工梅伯更是對他關愛有加。太老爺本來要在梅伯宿室隔壁給吳思齊安排一間房子。梅伯說沒有必要,他就和梅伯住到了一起。晚上,梅伯總是給他講故事,還講一些做人做事的規(guī)矩和道理,他一般都是在梅伯的說話聲中入睡的。他為梅家放兩頭牛,清早就要把牛趕出去,梅伯說牛要吃露水草才長膘,要等牛吃飽才能回來吃早飯;上午可以玩玩,或為家里做些零碎事;下午再去放牛,要到天麻麻黑才能回來。村里放牛的小孩子有十來個,他們總是約到同一山頭放牧。把牛趕到山里,他們就不用管了,可以盡興地捉迷藏、玩游戲。吳思齊不愿待在家里而更愿意外出放牛。梅家有兩位少爺,思德、思賢,年紀和吳思齊差不多,只要不上課,他倆就要和吳思齊一起去放牛,好和那些小孩子一起玩耍。
太老爺見思德、思賢和吳思齊玩得好,也很高興。一天中午,吃過飯后,思德、思賢又要喊吳思齊去玩,太老爺對吳思齊說:“你的名字我一直沒有聽清,你又不會寫字,干脆我給你取個名字,根據(jù)你讀的音,就叫吳思齊吧?!彼涯樲D向梅伯,“你說呢?”
梅伯笑笑,說:“很好。你太看得起這小子了?!彼涯樲D向吳思齊,“太老爺為你取名字了。還不快謝謝太老爺??!”
吳思齊便說:“謝謝太老爺?!?/p>
“來——”太老爺對吳思齊說,“我來教你寫自己的名字。不要只知道放牛,吵鬧,還要認得幾個字才行。不識一字,吃虧一世?!眳撬箭R便乖乖地隨太老爺上樓,走進墨雨齋。太老爺找了一張牛皮紙,寫上“吳思齊”三個大字,叫他念了幾遍,又叫他如何發(fā)筆。吳思齊不蠢,只幾分鐘就學會了。太老爺把那張紙遞給吳思齊,說:“字是要反復念寫才能記牢的。你放牛的時候,睡覺之前,都可用手指畫寫。這張紙不要丟了,忘了時就看看?!眳撬箭R接過那紙,懂事地點了點頭。
下得樓來,思德、思賢還在那里等吳思齊。太老爺便說:“你們不要只曉得和吳思齊吵鬧。你們也可以教他認字。你們還可以比賽,看誰教得多。”思德、思賢連連點頭,并向吳思齊做了個鬼臉。
就這樣,吳思齊會寫自己的名字了。
開初兩年,梅浩然回家不多,吳思齊和梅浩然接觸很少。后來,梅浩然回家翻修梅氏宗祠,創(chuàng)辦梅家小學,他才知道老爺是比太老爺更有學問、更有胸襟的人。梅家小學開學時,梅浩然要吳思齊也去讀幾年書。那時,吳思齊已滿十一歲,人家上一年級的才六七歲,他覺得不好意思,不太愿去。太老爺也就說:“他已經(jīng)認得一些字了。我再在家教教他吧。”梅浩然便拿回課本,要太老爺教他。有時,梅浩然也檢查檢查,教他認認字。
放牛的時光很快過去了。
從十四歲開始,吳思齊便跟著梅伯學干農(nóng)活,扯秧、插田、梾田、挖土、鋤草等等,十六歲便學會犁田耙田。梅浩然見吳思齊會用牛了,非常高興,說:“以前,你是干活吃飯。從今年開始,就給你開工錢吧?!眳撬箭R大感意外,忙說:“老爺,我有飯吃就心滿意足了,不要工錢?!泵泛迫徽f:“不行,肯定要給工錢。”他望望梅伯,“你看給多少合適呢?”梅伯說:“你看著給吧?!泵泛迫华q疑著說:“給十擔谷呢,好像多了點,你才十二擔呀;不給十擔呢,好像又小氣了一點。給他十擔,你沒有想法吧?”梅伯笑道:“老爺寬宏大量,我怎么會有想法呢。吳思齊蠻帶愛相,我很喜歡的呢?!泵泛迫痪蛯撬箭R說:“從今年開始,給你十擔谷工錢。過兩年,你做事趕上梅伯了,再給你加?!眳撬箭R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感到前景一片光明。
吳思齊剛滿十八歲,梅浩然把他的工錢漲到十二擔谷,和梅伯完全一樣。清明前夕,梅浩然說:“思齊,你老家是吳家橋的,離平安縣城不遠。以前你還小,我不敢要你回去。如今,你長大了,回老家一趟,到父母墳前磕個頭吧。恰好我要去縣城,你隨我一起走吧?!眳撬箭R怔怔地望著梅浩然,漸漸地,眼睛濕潤了。故鄉(xiāng)和父母,他雖已全無印象,但卻魂牽夢繞,揮之不去。他早就想借上縣城的機會,偷偷回老家看看了。
吳思齊就這樣輕而易舉地了卻了自己的心愿。
最令吳思齊敬佩的,還是梅浩然八年前的一個義舉。那年平安縣鬧春荒,楊柳鎮(zhèn)尤為厲害。梅浩然先是和張麻子商量,組織殷實戶搞平糶。張麻子是鎮(zhèn)長,責無旁貸,兩人一拍即合。張旭東等殷實戶,明大義,也還好說。貓販子少賣幾個錢,好比挖了他的祖墳,費了不少口舌,才把谷搞出來。維持一段時間后,不少人家又斷炊了。少數(shù)人家更是無錢無糧。楊柳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明碼標價賣兒賣女的慘狀。骨瘦如柴的小孩,八十文一斤,過秤付款。梅浩然雖然沒有看到,但一聽說,心里便堵得慌,差點掉下淚來。這時,他打聽到縣政府的常平倉里,還有一千擔谷,便立馬找到縣長,要求平糶到楊柳鎮(zhèn)??h長以前還是很給梅浩然面子的,這次卻不同意,說全縣的谷平糶到一個地方,其他鄉(xiāng)鎮(zhèn)有意見;分攤到各個鄉(xiāng)鎮(zhèn),又杯水車薪,不起作用。梅浩然猜測縣長是想偷偷摸摸賣高價,便說,這次春荒,楊柳鎮(zhèn)最嚴重,平糶給楊柳鎮(zhèn),其他鄉(xiāng)鎮(zhèn)可能有意見,但還是說得過去;這批糧食我是盯住了的,如果有誰偷偷摸摸賣高價,我肯定會到省議會、省政府去告狀,即使沒賣出去,關在倉里,我還是會去告狀的??h長知道梅浩然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不僅在平安一呼百應,而且和省城一些士紳關系很好,在省議會講得進話,只好答應平糶到楊柳鎮(zhèn)。梅浩然恭恭敬敬地給縣長鞠了一躬,反身立馬回了楊柳鎮(zhèn)。
梅浩然回到楊柳鎮(zhèn)后,資金籌措出現(xiàn)了難題。最需糧食的是那些無錢無糧戶,也就是說只能借給他們,必須墊資。自己家里也沒有錢了。他找張麻子商量,希望張麻子負責墊資、借糧和收回。張麻子明明有錢,卻死活不干。他說,作為一個鎮(zhèn)長,組織平糶就已經(jīng)盡責了。他不僅自己不干,而且要梅浩然也放棄算了,遇到這樣的荒年,哪個都沒有辦法。張麻子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梅浩然咬咬牙,說:“那批糧食一定要搞回來,不能眼睜睜看著人家餓死。我負責籌錢把糧搞回來,你負責把糧放下去,一定要把糧食借給那些最困難的人。”張麻子自然贊成。
梅浩然回到家里,找到父親,死磨活纏,拿了五十畝田契,押到縣政府,運回了那一千擔谷。
這一千擔谷到了楊柳鎮(zhèn)最需要糧食的貧困戶家里。
這年的春荒是民國以來最嚴重的,但楊柳鎮(zhèn)沒餓死人。
好幾個月,梅浩然都沉浸在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之中。
梅浩然的父親也聽飽了恭維話。他覺得兒子確是一個能干大事業(yè)的人,相比之下,自己確還小氣了些。就連吳思齊、張四科,也仿佛忽然長高了三寸。
然而,秋收后的情形卻令人沮喪。借出的谷,只收回了百多擔。大部分人家確實是糧食不夠,如果還了,明年春荒又會餓肚子。也有少數(shù)戶,還是還得起的,但就是不還。
縣長就像閻王催魂一樣,催梅浩然還谷,說再不還來,就要賣掉抵押的田了。
梅浩然家能夠填的谷,也只有百余擔,還差七百多擔。
這時,團防局局長廖狗卵走上門來了。他提出,那一千擔谷由他負責歸還,梅浩然只要把那些借據(jù)給他就行了?!敖韫冗€谷,天經(jīng)地義。借一擔,還一擔二,理所應當,還一擔半,也無話可說。不瞞你說,除了開支,我還可賺杯酒喝呢?!绷喂仿盐Φ?。梅浩然卻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他知道,廖狗卵肯定可以收回,也肯定不止收回一擔二,但更肯定又要弄得雞飛狗叫,怨聲載道。原想做件好事,豈不變成壞事?梅浩然自然不會做這樣的蠢事。梅浩然的父親雖然心情不好,整天唉聲嘆氣,這時倒還開明。他說:“好人做到底——賣田吧?!闭Z氣雖然生硬,態(tài)度卻很堅決。廖狗卵搖搖頭,走了。
梅浩然便放出風來:賣田。
張麻子想買,貓販子也想買。他們一畝田只出二十擔谷。梅浩然搖頭。柳溪旁這樣好的上等田,至少也要賣二十二擔谷一畝啊。如果不是急于要用,二十五擔谷一畝也不會賣呀。真是乘人之危。
其實,貓販子是二十二擔谷一畝也想買的,只是張麻子先出了那么個價錢。梅浩然一清二楚,他覺得張麻子太不應該了。
這時,有人送貨上門,懇請梅浩然長期保管五百擔谷。這事做得非常秘密。
梅浩然便湊滿八百擔谷,還到了縣政府,并和縣長商定,余下的兩百擔谷,推遲一兩個月再歸還。
梅浩然不急于賣田了。
張麻子、貓販子倒著急了。再拖一兩個月,也許梅浩然根本不需要賣田了。
兩人都想買,都出了二十二擔谷一畝。
梅浩然賣給了貓販子。
梅浩然父親雖然開明,畢竟心疼,一下病了。梅浩然便大部分時間待在家里,父親雖然從未責怪過他,但他認為,父親的病是由他引發(fā)的,此時應在父親身邊,噓寒問暖,安慰老人。
吳思齊非常清楚,老爺家雖然少了一些田,卻獲得了極大的聲譽,就連自己也跟著光彩。有時到了外面,遇著不認識的人,只要一說是梅浩然先生家里的,別人便另眼相看,如是長工,還會露出羨慕的眼神。
老爺?shù)暮芏喙适拢诿耖g流傳。還有很多事情,就只有一兩個人知曉。這些外人不知的事情,更讓當事人刻骨銘心。吳思齊自然有過這樣的事情。
幾年前的一天,張四科家里有事回去了,梅浩然便和吳思齊去四方大丘梾田。一人手拄一根梾田棍,從田邊開始,一行一行梾田,主要是用腳踩,與禾苗長在一起的稗子和雜草,則要用手扯掉。土要過鐵板,田要過腳板。過鐵板就是用鋤頭鋤草,過腳板就是用腳梾田。梾田是水田勞作中最輕松的活計,但梅浩然不喜歡,只沿著田坎四周梾了兩圈,便回家了。
中午吃飯時,梅浩然問:“梾了一半嗎?”吳思齊回答:“差不多吧。”梅浩然說:“那今天可以梾完啊。”吳思齊想,四方大丘一個人一天梾完,是緊了一點,但梅浩然梾了兩圈,不梾完也就不像話了,便說:“應該可以梾完吧?!泵泛迫徽f:“梾不完也不要緊。一定要梾好?!眳撬箭R點了點頭。
下午梾田,不知是出工遲了呢還是天黑早了,抑或是速度慢了,總之,太陽落山一陣后,中間還有一塊沒梾完。吳思齊想明天再梾吧,便回家了。
梅浩然站在兩潤堂前,見吳思齊回來,笑嘻嘻地問:“梾完了嗎?”
吳思齊隨口答道:“梾完了?!?/p>
梅浩然依舊笑嘻嘻地說:“那你吃了好東西啊。”
吳思齊一怔,說:“哪有什么好東西吃啊?!?/p>
梅浩然還是笑嘻嘻地說:“那你還到四方大丘去看一下吧?!?/p>
吳思齊知道壞事了,心急火燎地趕到四方大丘,幾步走到田中央。天哪,那里靜臥著一方丁凳,丁凳上擺著一碟花生,兩個雞蛋,一壺米酒。吳思齊顫抖著雙手,端起丁凳,走上田墈,歇了一口氣,才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家里走去。他邊走邊想,自己實在是太愚蠢了,怎么干活,干多少,這些事老爺是從來不管的,中午那么講,實際上已經(jīng)提醒自己,只怪自己完全沒在意。老爺厲害著哪!他進而想到,老爺前年要他回吳家橋?qū)びH,去年要他回吳家橋為父母立碑,是不是對自己不滿意了,要打發(fā)自己走了?想到這里,他腿都軟了。
吳思齊拖著灌了鉛似的腿,一步一步移到兩潤堂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梅浩然還是站在門口等候。吳思齊看見梅浩然,放下凳子,順勢跪下,哽咽道:“老爺,你罵我吧,你打我吧!”梅浩然立馬走近,邊扶邊說:“思齊,你這是干什么呢?快起來!”吳思齊說:“老爺,你千萬莫辭退我啊!”梅浩然說:“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快起來?!眳撬箭R說:“老爺,你答應不辭退我,我才起來?!泵泛迫徽f:“我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好,我再說明白一點,只要你愿意在這里做,我決不辭退你?!闭f罷,用力一拉,吳思齊也就順勢站起。梅浩然說:“肚子餓了,快去吃飯吧?!?/p>
這天晚上,梅浩然又來到吳思齊的宿室,東扯葫蘆西扯葉,扯了個把時辰,直到太老爺叫他才走。
連續(xù)幾天的上午,梅浩然都要和吳思齊去勞作個把時辰,并且和顏悅色,有說有笑。他說,思念故鄉(xiāng),是人之常情。即使吳思齊想回吳家橋安家,他也可以理解。不過,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你那些工錢,買了田就沒房住,建了房就還是只能去做長工,要回去也還要過幾年才行。其實,你在楊柳鎮(zhèn),在梅家灣,人熟地熟,在這里成家安家也行。如果打定主意在這里安家,過些時候就選個地方,建幾間房子。梅浩然這番話,說到吳思齊心坎上去了。去年回吳家橋為父母立碑,今年回吳家橋為父母掛青,都有遠房親人跟他說過,要他回去安家,說外面千好萬好,還是不如自己的老家好。也有人說,老爺對你那么好,只怕回來還差些。吳思齊反復想過,早已打定主意。梅浩然話音一落,他立馬就說:“老爺,我舍不得離開你們。我早就是梅家灣的人了,我已經(jīng)安家了。至于建房,以后再說吧?!泵泛迫宦牶螅苁歉吲d,說:“不建幾間房子,是沒人嫁你的。明年就建房子吧?!?/p>
第二年,屬于吳思齊的房子,就在離兩潤堂不遠的地方建起來了。房子不大,只一間堂屋,兩間正房,稱為三扇,但足夠住了。建筑質(zhì)量也好,一層青磚,二層才用土磚;樓枕、桁樓樹都粗壯;瓦也蓋得密實。兩邊還有空地,再建三扇四扇不成問題。建房的時候,張希龍、張四科父子幫了不少忙。建好之后,張希龍說:“吳思齊,這樣的房子,你只怕再做十年也建不起啊?!泵泛迫弧撬箭R自然嘻嘻地笑。張四科說:“老爺,干脆我的工錢也放你那里,過幾年你也幫我建一棟這樣的房子算了?!泵泛迫徽f:“四科,你說這樣沒用的話,不怕你父親打啊。你父親幫你們建了一棟多大的房子啊?!睆埶目普f:“房子是大,不過,分下來,卻只有兩間房子呢。我們家的房子,只有平窗子的青磚,房梁也沒這樣大。我讓父親打一頓算了?!睆埾}埿Φ溃骸安淮虿淮?。我也這么想呢。你說的兩間房子,還要等我和你娘死了才有呢。”
房子建好幾年了,吳思齊沒有去住,因為沒討到堂客,住在老爺家方便。梅浩然四處托人做媒,也有幾個來看的,都沒成功。梅浩然安慰吳思齊,莫急莫急,你還沒動婚姻,婚姻一動,結婚生子,飛快的。梅浩然還說,等你討了堂客,生了崽,崽長大了,能幫忙了,就把剩下的田都租給你,你劃得來些。我就只問張希龍和你要租谷,圖個清閑。
吳思齊雖還沒討堂客,沒成家,但房子有了,特別是老爺說了,房子和他以前的工錢相抵,兩清,從第二年又計工錢,他對自己今后的小日子充滿信心。
在吳思齊的心目中,梅浩然就像一個菩薩,既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又明察秋毫,無所不知。思賢雖然是老爺?shù)尼?,但在一起的時間沒有吳思齊多,對老爺?shù)牧私庖矝]有吳思齊多,甚至對老爺?shù)母星橐矝]有吳思齊深,所以他策動吳思齊帶頭鬧農(nóng)會,實在是選錯了人。雖然思賢和老爺都說過,造殷實戶的反,并不就是造老爺?shù)姆?。但吳思齊對殷實戶的認識是從老爺身上獲得的,老爺就是殷實戶,造殷實戶的反,必然要造老爺?shù)姆?,吳思齊又怎么會呢?即使愿意,老爺那么厲害,又怎么敢呢?
第六章
梅思賢前腳走進辦公室,書落殼后腳就跟了進來。梅思賢回頭瞥了一眼,書落殼立馬笑道:“思賢少爺回來了,有什么吩咐嗎?”梅思賢說:“去找一下吳校長吧,說我找他?!睍錃艘宦暫玫?,就屁顛屁顛地走了。
梅思賢提起開水瓶,感覺輕輕的,搖一搖,全無聲響,便放回原處,在書桌前坐了下來。近來,他總是處于一種興奮與焦慮交織的狀態(tài)之中。興奮的是,革命形勢發(fā)展很快。廣州國民政府決定出兵北伐,已任命唐生智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軍軍長、北伐前敵總指揮兼理湖南民政;唐生智已在衡陽宣誓就職,并通令全省各縣取消議會。另有兩支軍隊,分別從廣東、廣西進入湖南,開始北伐。這些情況,梅思賢本已從報紙上得知,這次到縣城開會,魯飛同志一一綜合分析,形勢就更為明朗。焦慮的是,農(nóng)民運動老搞不起來。辦夜校,學員學了文化,卻不能覺醒,不能產(chǎn)生階級仇恨;同勞動,他們認為你人好,沒有架子,講到組織農(nóng)會,開展農(nóng)民運動,他們都搖頭。吳思齊還好,只不參加;張希龍呢,反而批評他,說他念了書,怎么不去做點正經(jīng)事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個長工,一個佃戶,怎么這樣沒有階級覺悟?他有點懷疑自己的能力了。他是農(nóng)運大王彭湃的學生,彭湃回家搞農(nóng)民運動時,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只兩個多月時間,便建起了第一個農(nóng)民協(xié)會。自己回來也快兩個月了,卻八字還沒有一撇。人家是初創(chuàng),什么都要摸索;自己是學習,依葫蘆畫瓢:天壤之別啊。人熟地熟的本鄉(xiāng)本土都搞不起來,又怎么去領導全縣的農(nóng)民運動?這能不令人焦慮嗎?這次到縣城開會,魯飛同志傳達,長沙已正式成立縣農(nóng)民協(xié)會,湘潭、湘鄉(xiāng)、寧鄉(xiāng)、安化等二十多個縣已建立了秘密區(qū)鄉(xiāng)農(nóng)民協(xié)會。梅思賢就更加焦急了。
吳有如進來了。
書落殼提來一瓶開水,非常利索地洗好茶杯,泡好茶,悄悄地出去了。
梅思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走到門口,看看外面,然后關上門,回到書桌前,把椅口轉向外面,坐了下來。吳有如站在床前,端著茶杯,望著梅思賢,微微笑道:“有什么新的情況和指示嗎?”梅思賢說:“你先坐下吧。”吳校長也就順勢在床沿坐下。梅思賢簡要講了北伐態(tài)勢和農(nóng)運情況,然后說:“這次會議作出了兩個決定:一是組織公開活動,國民黨平安縣黨部已經(jīng)公開掛牌辦公,魯飛的常務委員和我的農(nóng)運委員身份都已經(jīng)公開,各地的國民黨黨部都要盡快成立;二是加速推進工農(nóng)運動,支持北伐革命。第一點還好辦,上行下效。國民黨楊柳鎮(zhèn)黨部可以先掛牌,你任常務委員,現(xiàn)在已有幾個教師黨員,再發(fā)展厘金局長、警察所長,就可召開成立大會。難的是第二點,要盡快成立楊柳鎮(zhèn)農(nóng)民協(xié)會,開展活動,北伐軍到來時,要組織供應糧草,動員青年參軍。”說到這里,梅思賢苦笑著搖了搖頭,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吳有如也就跟著站了起來。
梅思賢邊走邊說:“供應糧草,動員參軍,到時再說。關鍵是要先把農(nóng)會成立起來。你的工作情況如何?”
吳有如笑笑,說:“我找?guī)讉€人談過,根本進不了油鹽,效果比你還差。其實,我早就和你分析過,我絕對搞不起來。我在這里教了幾年書,雖有點聲望,但那是浮在上面的,就像油浮在水上一樣,沒有根基,成不了大事的?!?/p>
梅思賢點了點頭。吳校長說的是實情,自己土生土長都搞不起來,一個外地人又怎么搞得起來呢?
“農(nóng)民運動肯定是可以搞起來的。沒搞起來,是我們的工作還不到位?!泵匪假t望著吳有如,誠懇地說,“你分析分析,我的工作還有哪些差距。”
“說實在話,你的工作有什么差距,我肯定看不出?!眳切iL想了想,說,“我覺得你是盡了力的。你和農(nóng)民一起勞動,臉都曬黑了,我就做不到。暫時搞不起來,原因可能有三個:一是大環(huán)境不具備;二是小環(huán)境不利;三是發(fā)動不夠廣泛?!?/p>
“哦——你還一套一套的?!泵匪假t笑笑,模仿京劇道白,字正腔圓道,“愿聞其詳?!?/p>
吳有如也就模仿梅思賢的腔調(diào),笑道:“正要一一道來。”
梅思賢撲哧一聲笑了:“快說吧?!?/p>
吳有如說:“先說大環(huán)境。如果政府發(fā)布命令,各地建立農(nóng)會,開展減租減息,這一工作由政府強制推動,農(nóng)民最聽政府的話,不愁搞不起來?,F(xiàn)在政府沒發(fā)命令,我們偷偷摸摸地搞,農(nóng)民怕這怕那,自然難搞起來。北伐成功,國民政府發(fā)布命令,那時就好搞了。同時,我反復思考,你說的農(nóng)民運動那些事情,從減租減息到實現(xiàn)耕者有其田,是一場大的革命,必須政府發(fā)布命令,強力推行才能完成。靠少數(shù)幾個人偷偷摸摸地搞,肯定完不成任務。你崇拜的彭湃,那么厲害,小范圍搞起來了,不也很快失敗了嗎?”吳校長說到這里,望著梅思賢笑笑,“你說呢?”
梅思賢說:“你這番話,涉及很多方面,我現(xiàn)在不同你辯論。你先說完吧?!?/p>
“好?!眳怯腥缃又f,“二是小環(huán)境不利。你的父親大人,是一個忠實的孔孟之徒,好事做得多,壞事不沾邊,德高望重。你的準岳父大人,好事做過,壞事也做過,劣紳算不上,局勢控得住。你在他倆的地盤搞農(nóng)民運動,可以說太難了。如果要他倆牽頭來成立農(nóng)會,倒是輕而易舉?!?/p>
“有如同志,”梅思賢生氣了,他兩眼盯著吳有如,嚴肅地說,“你越說越離譜了。他倆牽頭成立的農(nóng)會,還叫農(nóng)會嗎?還說張怡中不是劣紳。他不是,那還有誰是?我看你的思想很成問題。接著說吧。”
吳有如尷尬地笑笑,說:“我說錯了,你可以批評。我接著說完,三是發(fā)動不夠廣泛。你辦了夜校,參加的人有多少?三十多個。你參加了勞動,在田頭地間做了多少人的工作?難上百人吧。楊柳鎮(zhèn)有多少人?五萬多。如果全部進行了宣傳發(fā)動,肯定可以搞起來?!?/p>
“你這才說到了點子上?!泵匪假t點頭微笑,以緩和剛才的嚴肅,“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在你說的大小環(huán)境下,把農(nóng)會組織起來。我一直在反思,想來想去,問題應該是出在宣傳發(fā)動不夠廣泛、不夠深入上。你這么一說,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彭湃同志當年就曾在集貿(mào)市場公開演講。我想應該在夜校公開發(fā)動,到柳溪橋上去公開演講??墒恰?/p>
“可是什么?”
“魯飛同志說還是應該秘密組織,最多半公開?!?/p>
“這不矛盾。”吳有如說,“目前比較穩(wěn)妥的辦法是在夜校公開宣傳,通過夜校的學員再宣傳出去。沒在大庭廣眾中宣傳,還是屬半公開性質(zhì),不違背組織紀律。同時,這樣也可使你在你父親和準岳父面前不太難堪。也許通過夜校學員的宣傳,會有合適的人員找上門來。你不是說彭湃最先組織的農(nóng)會只有六個人嗎?我想我們通過這樣的宣傳,先搞個六人以上的小農(nóng)會應該不難?!?/p>
“好?!泵匪假t笑道,“這本來就是計劃中的一步,形勢逼人,提前走吧?!?/p>
吳有如走后,梅思賢正在考慮晚上如何把課講好,書落殼敲門進來了。
“一書先生,有什么事嗎?”因為高興,梅思賢和顏悅色。
書落殼笑笑:“只有思賢少爺,總是這么客氣,稱我先生。你還是叫我書落殼吧?!?/p>
梅思賢笑道:“叫人家的外號,總有點不習慣。”
書落殼說:“叫外號顯得親切?!?/p>
“好?!泵匪假t說,“書落殼,有什么事,你就講吧?!?/p>
書落殼說:“我想問問你,是不是要組織農(nóng)會?”
梅思賢反問:“你怎么知道?”
“從你回來參加勞動、辦夜校、編教材、平時說話就可看出來?!?/p>
“你還蠻厲害啊?!?/p>
“不知怎的,我在雙江碼頭看見你,就感覺你回來不是干一般事情的?!?/p>
“吹牛皮吧!”
“不是吹牛皮?!睍錃みB忙辯白,“你回來的太突然了,給人的感覺就是不一般。我說不清,但我沒吹牛皮,我有這種感覺。”
“你在村里秘密發(fā)動,也慢慢傳開了。”書落殼又說。
“哦——”梅思賢點了點頭。
“不瞞你說,”書落殼放低聲音,故作神秘道,“我到湘鄉(xiāng)一個親戚家玩了幾天。聽說湘鄉(xiāng)、湘潭、長沙都搞起來了,秘密的?!?/p>
“你很感興趣啊?!泵匪假t說,“依你說,楊柳鎮(zhèn)搞得起來不?”
“怎么搞不起來?”書落殼說,“只要你一聲令下,就搞起來了。不過,你動員的那些人搞不起來。我來搞,就搞得起來。讓我來搞吧?!?/p>
梅思賢沉默不語。
“我來搞吧。”書落殼再次懇求道。
梅思賢不愿再聊下去,想了想,就說:“書落殼,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確實是回來搞農(nóng)民運動的。但事情沒你說的那么簡單,絕對不是我一聲令下,就可以搞起來。也不是你來搞,就搞得起來的?!?/p>
書落殼耷拉著腦袋,咳了一聲,走了。
梅思賢晚上的講課很是精彩。按照課前設計,他先要學員們背誦了一遍《 背時歌 》,接著提出為什么窮人背時、富人行時的問題,然后在黑板上寫上“剝削”二字,領讀三遍后,又告訴學員如何寫,再解析“剝削”的內(nèi)容,說明“剝削”的道理?!芭丁币恍W員恍然大悟?!班??”一些學員還是懵懵懂懂。梅思賢看看基本達到目的,便闡述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理論,著重說明“耕者有其田”的構想,接著介紹彭湃在廣東海陸豐開展農(nóng)民運動的經(jīng)驗,最后號召農(nóng)民組織起來,成立農(nóng)民協(xié)會,開展農(nóng)民運動。梅思賢講完后,要學員們討論討論,有什么疑問可以提出來。
下面有人交頭接耳,小聲議論。梅思賢微微笑著,待他們討論一陣后,便要他們派代表大聲講。于是,便你要我提,我要他提,慢慢地,還是有人提出了一些疑問。
“你家也減租減息嗎?”
“農(nóng)民這樣搞,政府同意不?”
“政府發(fā)了命令沒有?”
“平均地權,要不要付錢給殷實戶,不付錢的話,殷實戶愿意不?”
學員們提出的問題非常實在。梅思賢簡要歸納一下,然后說:“凡是有田土出租的,都要減租;凡是有錢外借的,都要減息。我家也不例外,不能只減別人的,不減自家的。至于平均地權,還是以后的事,暫時不搞。農(nóng)民組織起來,開展減租減息,政府很快就會發(fā)出命令。但政府發(fā)了命令,殷實戶也不一定會聽,還是要靠我們農(nóng)民組織起來,和殷實戶做斗爭,才能實現(xiàn)。我們貧苦農(nóng)民多,組織起來就有力量?,F(xiàn)在,關鍵是要有人帶頭組織。”梅思賢停下來,在教室里掃視一圈,然后提高聲調(diào)說,“我們這些學員里面,有沒有誰敢?guī)ь^組織農(nóng)會?我想是會有的。”
梅思賢說完,還是微微笑著,用鼓勵的眼光望著學員。
學員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不說話。
梅思賢說:“在這里不說也可以,有愿意的隨時可以找我?!?/p>
書落殼忽然站起來,急急地說:“我愿意?!?/p>
學員們哈哈大笑起來。
書落殼說:“你們笑什么?”
張四科笑著說:“你不是農(nóng)民,怎么能組織農(nóng)民協(xié)會?”
書落殼說:“我怎么不是農(nóng)民?”
張四科還是笑著說:“你不種田,怎么是農(nóng)民?”
書落殼說:“那我是什么?”
“你呀,”張四科說,“是個溜子。”
“好啊,你說的,我是溜子。”書落殼邊說邊朝張四科走去。
張四科立馬站起:“你想打架嗎?來吧。大毛二毛紅貓黑貓都來,我也不怕?!?/p>
大毛、二毛、紅貓、黑貓真的站起來了。二毛還離開座位,站在書落殼后面,大聲叫道:“張四科,你還真敢欺負我們一哥?。俊?/p>
吳思齊也立馬站起來,擋在張四科和書落殼中間,把他們往相反的方向推。
這變故來得太快了,梅思賢一時沒回過神來,怔了一陣,才大聲吼道:“都坐下來!像個什么樣子?書都白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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