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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余公公曉得自己得罪慧娘娘了,卻并不曉得她正坐在屋后生氣。他把早飯和點(diǎn)心一餐吃了,擔(dān)著筲箕又上山去。木馬腳上的貓兒刺太久了,應(yīng)該剁些新刺回來換上。老鼠爬上去咬爛了龍頭杠,他就要遭一世的罵名。
黑狗又跟著他,虎虎地飛到前面,忽又停下來等他。余公公越是笑罵,黑狗蹦跳得越高興。余公公每次出門,慧娘娘屋黃狗也會(huì)跟上半里,路上總會(huì)碰到什么稀奇東西,停下來東嗅西嗅,就慢慢跑回去了。余公公就會(huì)望著黑狗說:“看你養(yǎng)的好兒子!”
余公公曉得山上哪里有貓兒刺,上山?jīng)]多久就剁好了。余公公眼尖,下山的時(shí)候,看見幾處樅菌,順手摘了回來。路過慧娘娘屋門口,余公公喊道:“在屋嗎?”喊了好幾聲,不見慧娘娘答應(yīng),余公公就推開她屋門,把樅菌放在門檻里。
余公公在屋后綁貓兒刺,聽得慧娘娘在身后說:“余哥,樅菌我要了,錢退你的!庇喙⑵饋,回頭望望慧娘娘,不像生氣的樣子,就說:“老弟母,事是黑狗惹的,你莫太認(rèn)真!”慧娘娘說:“人是黃狗咬的,錢不要你的!被勰锬镎f著,把錢放在龍頭杠上。余公公笑笑,說:“你脾氣是越來越壞了!”慧娘娘也笑了,說:“哪個(gè)脾氣壞?《三字經(jīng)》上明明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你說,養(yǎng)不教,母之過。不是雙我嗎?”讀書人說的含沙射影,漫水人只用一個(gè)字:雙。余公公又嘿嘿地笑,慧娘娘也笑。兩條狗在身邊鬧,黃狗跳得高高的,黑狗只是應(yīng)付著,懶得奉陪的樣子。余公公說:“黃狗沒良心,又懶。每回我出門,它都搖著尾巴跟著,都是半路上跑回來了。它娘好,跟前跟后,趕都趕不走!被勰锬镎f:“畢竟,我是黃狗的主人,你是黑狗的主人。我出門,黃狗是左右不離的。人都像狗這么忠,世上就相安無事了!甭犐先,慧娘娘真是在說狗,不是在雙人,就曉得她消氣了。
余公公把新剁的貓兒刺綁在木馬腿上,再揭開棕蓑衣擦龍頭杠;勰锬餃惤嵝,說:“你聽聽,微微的一股香,不知道幾朝幾代了!庇喙f:“你鼻孔好,我是聽不見了。”漫水人講話有古韻,聲音用聽字,氣味也用聽字。聞氣味,說成聽氣味。慧娘娘說:“我就是鼻孔太好,聽不得太香的東西。過去年輕人用花露水,我聽見就腦殼暈。你屋種的花,我樣樣喜歡,就是不喜歡梔子花和茉莉花,太香了!庇喙林堫^杠,說:“那你不早講,早講我就把它剁了!被勰锬锩φf:“莫剁莫剁,我不喜歡,人家喜歡。世上的事都依我,那還要得?”余公公說:“那就信你的,不剁!
慧娘娘拿了抹布,也幫著擦龍頭杠;勰锬镎f:“我小時(shí)候看過一次舞滾龍,記不清在哪里看的了。漫水龍燈是竹篾皮扎的,糊上皮紙,里頭點(diǎn)燈。滾龍全用黃綢子扎,上頭畫龍紋。漫水龍燈夜里舞,我看見過的滾龍日里舞。我是幾歲看的,也忘記了!被勰锬飶膩聿恢v自己過去的事,從來不講自己娘屋在哪里。漫水伢兒子都有外婆,強(qiáng)坨沒有外婆。曉得慧娘娘不想講,余公公也從來不問。聽慧娘娘講起小時(shí)看過滾龍,他也不往她過去的日子引,只說:“十里不同音,隔山不同俗。漫水正月初二不可以拜年,只拜生靈。對(duì)河那邊,正月初一不可以拜年,拜生靈!毕饶晡堇锢狭巳,頭年正月要祭拜,叫拜生靈。
慧娘娘問:“余哥,閻王老兒真識(shí)貨嗎?他曉得這龍頭杠是文物?強(qiáng)坨說它值幾萬,你信?”余公公說:“龍頭杠是漫水的寶貝,無價(jià)!莫說它雕得這么好,莫說它傳了多少代,就是這么好的老楠木,如今也找不到了。什么是文物?舊!什么文物最值錢?稀奇!”慧娘娘笑笑,說:“余哥,看我兩人哪個(gè)先去。我先去呢,你不要后生家抬著我滿村打轉(zhuǎn)轉(zhuǎn),我要徑直上山。八抬八拉,推來推去,吆喝喧天,熱鬧是熱鬧,我怕吵。”余公公放下抹布,說:“老弟母,你比我小,身體又好,肯定走在我后面。你看你,七十三了,頭發(fā)還烏青的!”慧娘娘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兩個(gè)老人說起生死大事,就像說著走親戚。日頭慢慢偏西,天光由白變紅,龍頭杠上浮著薄薄的玫瑰色。
慧娘娘是梳著髻子來漫水的,髻子上別著白亮亮的銀簪子。她中年時(shí)剪過短發(fā),老了又梳著髻子,仍別著那個(gè)銀簪子。她的頭發(fā)又黑又濃,未見過半根白發(fā)。她到老都沒用過洗發(fā)水,常年只用燒堿水洗頭發(fā)。拿一把干凈稻草燒了,把稻草灰放在筲箕里,用熱水淋上去,底下拿臉盆接著。濾下的熱騰騰的黃水,就是洗頭發(fā)的燒堿水;勰锬锩看蜗戳祟^發(fā),手心點(diǎn)一點(diǎn)茶油抹勻,往頭發(fā)上輕輕地揉。燒堿水有股淡淡的清香,像日頭曬過干草的香味。余公公只是啞看,從來不對(duì)人說,卻曉得慧娘娘頭發(fā)好,就搭幫燒堿水和茶油?粗贻p人用各種香波和乳膏,心上就想:你不如用燒堿水和茶油。他也只是這么啞想,從來不說出來。
夜里,余公公去慧娘娘屋里,喊了強(qiáng)坨:“你明天起個(gè)早,幫我把筒子盤出來!睆(qiáng)坨問:“余伯爺,你要做什么?”慧娘娘就說強(qiáng)坨:“你一聽不就曉得了,還要問!”割老屋的木頭叫筒子,漫水人都曉得。
強(qiáng)坨起了大早,幫余公公盤筒子。早就割好的老屋,慧公公先用掉了。余公公有一偏廈屋的樟木料,割得好幾副老屋。余公公身子硬朗,原先也不急著割。昨天下午,慧娘娘講到生死大事,余公公心頭一驚,就想:還是把老屋先割了。
強(qiáng)坨盤了一大堆筒子出來,問:“余伯爺,差不多了吧?”
余公公說:“全盤出來!
強(qiáng)坨望望坪里堆的樟木筒子,說:“一副千年屋,差不多了!”
余公公說:“你莫管,再盤幾筒出來!
吃過早飯,余公公下鋸的時(shí)候,慧娘娘問:“余哥,割老屋是好事,要看日子。你看了嗎?”
余公公說:“擇日不如撞日。蟲老一日,人老一年。今年不割,不曉得明年我還割得動(dòng)嗎?”
慧娘娘搬了小凳,坐在余公公前面說話:“余哥,你怎么記得我是陰歷九月初十來漫水的呢?你慧老弟是記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記了!
慧娘娘這話問過千百遍了,余公公每次都回答幾句現(xiàn)話,心上卻想:女人家老了,就講冗話。人和動(dòng)物,真是個(gè)反的。動(dòng)物是公的漂亮,嘴巴也多。公雞喜歡叫,早禾郎公的也喜歡叫。人是女的漂亮,嘴巴也多,老了講冗話;勰锬锒溥很尖,頭發(fā)烏黑的,就是嘴巴老了,喜歡講冗話。余公公拿斧頭剁筒子,說:“我年輕時(shí)的事,記牢了就忘不了,老了眼前的事都記不住。那年,糧子從漫水過路,陰歷九月初八到的,歇了一夜,初九走的。我想?yún)④姵约Z,娘不準(zhǔn)。娘身體不好,說,余坨,你初九走,我初十死!我就沒有去。娘這句話我一世記得。初十,慧老弟把你引回來了。聽說慧老弟引了個(gè)阿娘回來,我娘說,糧子的衣服變了,世界也變了!
“搭幫你慧老弟,要不我不曉得在哪里落難!被勰锬锩看味颊f這句話。
斧頭剁出的木片子,箭一樣的往地上射。余公公說:“老弟母,你人到我后邊來,木片子不認(rèn)人,怕打著你了。”
慧娘娘立起來,笑道:“老了,就攔路了。打死還好些,省得在世上受苦!”
慧娘娘把凳子搬到余公公身后,望著他一斧一斧地剁。心上想:余哥也是七十七歲的人了,這么老了還自己割老屋,世上只怕沒有第二個(gè)這樣的木匠。樟木很香,聽著這香氣心上很安靜。
慧娘娘說:“余哥,你說做城里人有什么好呢?死了一把火燒了!不如鄉(xiāng)里人,還有個(gè)老屋睡!”
余公公說:“人死如燈滅,燒了還是煮了,哪個(gè)曉得?國(guó)家領(lǐng)導(dǎo)人老了,那么大的官,不說燒就燒了?一把灰,丟在海里!”
慧娘娘嘖嘖幾聲,說:“那海里的魚,人還敢吃?”
也不要余公公句句話都答,慧娘娘只顧自己說話:“迷信你說有沒有呢?秋玉婆講了一世冤枉話,死了還叫雷打脫了下巴!
漫水人都相信,講冤枉話會(huì)遭雷打。哪里都有嘴巴臭的人,像秋玉婆這么喜歡嚼舌的人少有。那年有余修新屋,忙到秋后打過晚稻,農(nóng)事就閑了。有余的老屋拆了,住到了有慧屋。有余要在秋月里樹好屋,要在新屋里過年。秋玉婆在背后說雙雙話:“有余和有慧本來就是一屋人,樣樣都是共著的。又來了個(gè)城里專門搞網(wǎng)絆的,樣樣都搞到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