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王躍文作品研討會 >> 正文
漫水沒有人見過海,日子里卻離不開海。天干久旱,依舊俗就得求雨,行祭龍王的法事。男女老少,黑色法衣,結(jié)成長龍陣,持香往寺廟去。一路且歌且拜,喊聲直震龍宮。人過世了,得用龍頭杠抬到山上去。孝男孝女們身著白色喪服,又拿連綿十幾丈的白布圍成船形,拉起十六人抬著的靈棺慢慢前行。已行過了水陸道場,孝子們拉著龍船把亡人超渡到極樂世界去。余公公畫過很多老屋,年輕時雕過很多人家的窗格子,就是沒有雕過龍頭杠。漫水這副龍頭杠傳過很多代了,龍的眼珠子像要噴出火來,龍尾像隨時在甩動。余公公常想:這龍頭杠怎么不是我雕的呢?那龍頭杠是楠木的,不要油,不要漆,千年不腐。
前幾年,有個城里人想買這副龍頭杠,價錢出到幾萬塊。強坨動了心,想把龍頭杠賣掉。龍頭杠是全村人的,世世代代都放在強坨屋。他公公,他爹爹,都是保管龍頭杠的。漫水很多事都說不清來龍去脈,人人只知守著種種規(guī)款就是了。聽說強坨要賣掉龍頭杠,余公公把強坨屋門拍得山響:“強坨,你出來!你要好多錢?我給你!”強坨說:“那個城里人是傻子,一個龍頭杠他出好幾萬!信我,由我賣了,我做十副龍頭杠賠給大家!”余公公揚起手就要打人,說:“放你的屁!如今是不信迷信了,不然要把你關(guān)到祠堂去整家法!”過去祠堂有個木籠子,男人若不孝不義,會被族人綁在里面,屁股露在外頭,任人用竹條子抽打。這叫整家法。一個村里只準(zhǔn)有一副龍頭杠,強坨說賠十副龍頭杠,這話很不吉利。強坨這話很多人聽見了,都罵他說的不是人話。幾個年輕人一聲喊,就把龍頭杠抬到余公公屋后去了。
龍頭杠搭在兩個木馬上,平時用厚厚的棕蓑衣包著。木馬腳上綁了貓兒刺,不怕老鼠爬到龍頭杠上去咬。貓兒刺形狀像貓,刺頭子又多又鋒利,老鼠不敢往上面爬,漫水人又叫它老鼠刺。有個大晴天,余公公解開棕蓑衣,細心擦著龍頭杠上的灰。心想:楠木真是好料,這龍頭杠也不曉得傳好多代了,蟲不咬,水不腐,隨便擦擦,亮堂堂的。慧娘娘望見了,過來說:“余哥,龍頭杠祖祖輩輩在我屋的,只怪強坨不爭氣。我想,龍頭杠要不要漆一漆?漆錢還是我出,功夫出在你手上!庇喙是很好的漆匠。余公公搖搖頭,笑瞇瞇地說:“老弟母,我們漫水龍頭杠不要漆,永遠都不要漆。漆了,可惜了!”慧娘娘不明白,問:“余哥,你是說……我聽不懂了!”余公公嘿嘿一笑,說:“前年過年旺坨和發(fā)坨回來,我告訴他兩兄弟,有個城里人要花幾萬塊錢買我漫水的龍頭杠。旺坨和發(fā)坨跑到屋后看了半天,說這龍頭杠是個寶貝文物,肯定不止這個價錢。兩兄弟都說,千萬不要去油,去漆,文物越舊越值錢!”慧娘娘聽著,嚇住了:“你也想把它賣掉?”余公公笑了起來,說:“老弟母,強坨說這話不稀奇,你也這么說我就稀奇了。我是不想弄壞文物!你想想,你我哪天閻王老兒請去了,用幾十萬塊錢的龍頭杠抬去,面子天大!”
三
余公公喊了黑狗,說:“你望傻了!莫望了,我們回去!”余公公扯掉幾株辣子樹,摘下上面的辣子,差不多有一餐菜了,就說:“回去吃早飯去!”剛想下山,余公公回頭望望身后的林子,想:干脆撿幾朵樅菌去。人家撿樅菌要滿山鉆,余公公只去幾個地方。每回余公公提著樅菌出來,碰見的都要說:“這山是你屋菜園啊,你撿樅菌就像去菜園掐蒜!”余公公只是笑,也不告訴他的樅菌是哪里來的。這會兒余公公對黑狗說:“你莫要跟腳,我就回來!”黑狗偏一偏腦袋,望著余公公的背影到林子里去了。
余公公徑直去了一個山窩堂,那里有個大刺篷,樅茅鋪得滿地。針一樣的樅樹葉,漫水人叫它樅茅;厝ザ,漫水人會把樅茅扒去當(dāng)柴燒,現(xiàn)在開始燒藕煤。扒樅茅的扒叉,過去家家戶戶都有好幾把,如今看不見了。余公公熟悉山上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曉得哪個山窩堂好長樅菌,哪個山坎坎好長蕨菜。別人扒樅茅也是滿山鉆,卻摸不出撿樅菌的竅門。余公公一路上就想著:那個刺篷里肯定生了一窩好樅菌!他走到刺篷前面,拿棍子扒開刺篷,果然就望見里面生了好多樅菌。大的有半個手掌大,傘一樣撐著;小的像扣子,圓溜溜的閃著藍光。撿大菌子過癮,吃還是小菌子好吃。就像捉泥鰍,捉喜歡捉大的,吃喜歡吃小的。余公公把一窩樅菌一朵一朵撿好,回頭卻見黑狗遠遠地立在那里,就說:“叫你莫跟腳!你想去告訴人家!這是我的菜園,不準(zhǔn)說!”
下山時,余公公望望田垅中的村子,通通都是兩三層的磚屋。白白的墻,黑黑的瓦。只有自家是木屋,遠看很不起眼。記得從前,家家都是木屋,高低都差不多,可望見炊煙慢慢升到天上去。旺坨和發(fā)坨都說過,想把舊木屋拆了,改修磚房子。余公公不肯,說:“你們?nèi)硕疾换貋砹,我修新屋做什么?”兩兄弟就安慰老爹:“我們也會回來養(yǎng)老的!”余公公不作聲,心上想:哪個稀罕磚屋?哪有住木屋舒服!木屋是余公公自己修的,每根柱子,每塊椽木,一釘一瓦,都經(jīng)過他的手。哪怕有人樹一幢金屋,他也舍不得換。
余公公屋同慧娘娘屋只隔著菜園子。一邊是慧娘娘屋的菜園,一邊是余公公屋的菜園;勰锬镂莶藞@一年四季種各色菜蔬,余公公屋菜園子一年四季栽各色花木。屋場前后的菜園土很肥,慧娘娘屋的菜卻沒有余公公屋山上的長得好;勰锬镒约簞硬坏檬至耍涂偭R強坨:“人勤地不懶!你看看余伯爺,人家菜園還是黃土坡上,辣子駝斷了樹!”強坨說:“我又不是菜農(nóng),又不靠賣菜賺錢,有吃就夠了!”余公公不會去說強坨,人家畢竟不是他親侄子。若是他親侄子,他會說:種地是種臉面,地種得不好,見不得人!余公公是個要臉面的人,他的事就樣樣做得好。
慧娘娘屋有條黃狗,是余公公那黑狗的兒子。黃狗望見娘回來了,又是蹦跳,又是打轉(zhuǎn)轉(zhuǎn)。黑狗很有母儀,立在地場坪望一望黃狗,慢慢走到自家檐前,抖一抖皮毛,趴下。余公公進屋做早飯,自言自語:“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每次說過這話,他都會在心上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老喜歡說這句話!人開始說冗話,就是老了。余公公的日子過得很慢,家家戶戶都吃過早飯了,他才開始慢慢的淘米下鍋。有回巧兒回家,見老爹慢慢的淘米,就說:“爹,現(xiàn)在城里人都不興淘米了,工廠出來的大米是不用淘的。您老還是淘米,其實很好!鼻蓛菏窍胝f,老爹很講衛(wèi)生。這年月在城里,吃的用的都不放心。余公公并不曉得城里人的恐懼,他只是把日子過成了習(xí)慣。
樅菌很不容易洗干凈,粗手粗腳吃著必定有泥沙。余公公細心地洗著樅菌,聽見黑狗突然汪汪地叫,同時也聽見有人喊著:“收爛銅、爛鐵、鴨毛、鵝毛……”他趕緊跑出去看,怕黑狗惹事。他出門晚了一步,黑狗已經(jīng)惹事了;勰锬镂莸狞S狗已咬了收破爛的外鄉(xiāng)人;勰锬镆才艹鰜砹,嘴里不停地喊道:“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咬得重不重?”外鄉(xiāng)人卷上褲子,哎喲哎喲的,說:“你看你看,牙齒印這么深!你看你看,開始出血了!被勰锬镒饕敬蚬暗,說:“真是對不住,我跑都跑不及,就出事了!你是年輕人,多原諒!”外鄉(xiāng)人也不算很蠻,只說:“原諒?您老人家是要我原諒人,還是原諒狗?”慧娘娘說:“原諒人,也原諒狗。我養(yǎng)的兒子蠢,養(yǎng)的狗也蠢!只要聽見人家的狗叫,它就撲上去咬人!”余公公笑了起來,說:“老弟母,你是說這狗娘聰明呢?還是說狗兒子蠢?這個蠢兒子,可是聰明娘養(yǎng)的!”外鄉(xiāng)人聽著怪怪的,說:“我痛得要死,您兩老還在說笑話。我死是死不了,就怕狂犬病。”慧娘娘忙往屋里走,走幾步又慌慌地回頭,說:“年輕人,我進屋取錢,你去打疫苗,錢我出!庇喙白』勰锬,說:“老弟母,錢我出,你莫管。禍?zhǔn)俏液诠啡堑,它不叫,黃狗不會咬!被勰锬锊焕碛喙,進屋去了。沒多時,兩個老人都從自己屋里出來,手里都拿著錢。余公公笑著說:“老弟母,你莫和我爭,養(yǎng)不教,母之過。黑狗到底是做娘的,哪個喊它亂叫!”慧娘娘不開臉,也不答話,徑直把錢放在外鄉(xiāng)人手里,說:“價錢我曉得,多幾塊零星錢你不用找了!庇喙淹忄l(xiāng)人手里的錢搶過來,又把自己的錢塞過去,說:“年輕人,你不能拿她的錢!被勰锬镩_腔了,沖著余公公說:“你錢多,那是你的錢!”外鄉(xiāng)人看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熱鬧,說:“今天我碰著兩個怪老人了!我該要哪個的錢呢?算了算了,我都不要了,莫耽擱我的生意!”余公公把外鄉(xiāng)人一推,說:“你快拿了錢走,我不留你吃早飯!”
外鄉(xiāng)人推著推車走了,黃狗開始朝天狂叫;勰锬锪R道:“你現(xiàn)在曉得叫了?你叫有人聽嗎?有人替你咬人嗎?”
這時候,圍過來幾個看西洋景的村里人,開始說笑話:“慧娘娘,人哪會替狗去咬人?只有狗替人去咬人!”
余公公說:“你們慧娘娘正在生氣,你們還在挑拔!你是說黃狗替我去咬人?我同那個外鄉(xiāng)人有仇?”
有人又開玩笑,說:“黃狗真是個孝子,最聽娘的話。娘一聲招呼,兒子就撲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