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4期|鐘二毛:東江縱隊(長篇小說 節(jié)選)
鐘二毛,瑤族,湖南人,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當代》《民族文學》《中國作家》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并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小中產(chǎn)》《小浮世》,中短篇小說集《回鄉(xiāng)之旅》《舊天堂》等10余部。曾獲《小說月報》百花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入選《青年文學》城市文學排行榜等。
第一章 書生扛槍
國民黨軍官香港“嗨皮”
日軍乘機登陸大亞灣
從彌敦道出發(fā),先輪渡,后電車,曾生趕到香港皇后大道中十八號時,日軍登陸廣東已經(jīng)整整一天了。
香港依舊繁華。街市上,車跑得歡快,人也走得很快,個個都是攢足了勁要去辦大事的樣子,碰到路口狹窄或者人多擁擠,還走到車道上,小跑起來,差點兒被車撞到。鐘表、時裝、百貨、西點、酒樓的招牌,春筍一樣聳在行人頭頂上空,擠擠挨挨,看誰比誰更搶眼。
街上有報童叫賣:“日軍入侵華南,日軍入侵華南,日本仔打到廣東啦!”
很多人圍著買報紙,茶樓上還有人甩著紙鈔,吆喝報童把報紙送上去。報童知道送報上樓有小費拿,飛奔了上去。原地看報的人,三下兩下看完大標題,又或者掃了一眼正文,三三兩兩你一句我一嘴議論起來:
“廣東要遭殃了?!?/p>
“還好,沒打香港?!?/p>
“不會打香港的啦,香港沒有國民黨軍隊,香港有英國人在?!?/p>
話題開始轉到國民黨軍隊:
“香港沒有國民黨軍隊,但有國民黨軍官,喝酒泡妞,估計現(xiàn)在都還沒起床吧?!?/p>
“起床了也沒用,趕回廣東,聽到炮聲,一樣守不住?!?/p>
“幾大個師幾大個旅,那么多兵力守,都守不住?!?/p>
曾生不想聽下去了,繼續(xù)往皇后大道中的方向走。日本人登陸大亞灣的消息,昨晚就知道了。日本人進攻華南,遲早的事,而且早有鋪墊。年初的時候,六千多日本兵攻占珠海的三灶島,村莊被推平,修建成機場,強奸婦女,殺小孩子,燒光、搶光、殺光,兩千多男女老少被集體槍殺。聽逃難到香港的人說,老百姓的血流在燒焦的土地上,大片大片的,多看幾眼人就會發(fā)暈。后面北海的潿洲島、汕頭的南澳島,以及蒲臺、擔桿等島嶼都被侵占了。他們派了大量部隊,海陸空都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封鎖廣東沿海,阻止中國通過海上運輸渠道進口抗戰(zhàn)物資,同時準備入侵、掠奪。
國民黨部隊當然也是曉得日本人意圖的。他們在珠江口停了七艘軍艦,虎門也有他們的布置。他們的番號說出來都是響當當?shù)模旱谒膽?zhàn)區(qū)第十二集團軍第一五一、一五三、一五六、一五八、一八六師;獨立第九、二十旅。
但有什么用呢?他們的心不在打仗上,在享樂上。10月10號,國民政府國慶節(jié)。就地歡慶一下當然沒有錯,搞個文娛表演,聚個餐,加個菜什么的??蛇@幫軍官頭頭非要把慶祝活動搞到香港來,大辦國慶宴會。駐守防線的高級軍官,到了香港,先是入住酒店,然后換上漂亮制服,頭發(fā)梳亮,有老相好的趕緊聯(lián)系老相好,然后一起出席富麗堂皇的歡慶宴會。頭頂是閃爍的水晶燈,腳下是軟軟厚厚稍不注意會崴到腳的進口地毯,現(xiàn)場樂隊由薩克斯手鼓起腮幫吹出第一個悠長纏綿的序曲,威士忌、白蘭地、伏特加都是少不了的,烤乳豬抬進大廳,與各色美酒的香氣融合到一起?!皝戆桑瑖鴳c快樂!”中央一圍臺,幾位師座齊齊舉杯,所有人也都放開了肚子和膽子。遠離咸濕海風和嘈雜環(huán)境,酒是一定要喝夠的,舞也是一定要跳夠的。很多軍官都是單身,即便不是單身,此刻也當自己是單身了。
第二日,這些軍官自然是起得很晚的。大家好不容易從亂哄哄的駐地來到香港這“花花世界”,當日返回是不太可能的。日頭升到半空了,或者中午了,軍官們才伸個懶腰把床起了,吃了精致的午餐,買東西購物是不能少的。給自己的,給上司的,給女人的,給家人的,逛完街就到日暮時分了,接下來三五個合得來的同事組局繼續(xù)沒喝完的酒、沒跳完的舞。
一通聲色犬馬過后,再一覺醒來,蹬開被子,已經(jīng)是12日了。日本人早摸上了大亞灣。
12日這個登陸時間,是精心策劃了的。日本人算好了國民黨軍官大老爺們至少要在香港住滿兩個晚上,甚至更久。部隊沒有了軍官指揮,那不叫部隊,叫一盤散沙。面對日軍的槍炮,師也好,旅也罷,中下層官兵只能象征性地抵抗幾下,邊打邊退,甚至干脆不戰(zhàn)而逃。
“此刻他們應該正慌忙集結、商議怎么安全地趕回廣東、如何向上峰解釋他們的香港之旅吧?!痹贿厯u頭,一邊加快了腳步。到了,前面就是皇后大道中十八號——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
敲定曾生回東江抗日
無經(jīng)費無武器無經(jīng)驗
皇后大道中十八號,是棟兩層小樓,灰白色的墻體,夾在左右比它高出一大截的樓房之間,顯得敦厚結實。一樓賣的是百貨,二樓是茶葉批發(fā)零售,“粵華公司”綠色招牌掛出墻體,也是格外耀眼。畢竟地處皇后大道這個商業(yè)旺地,顧客很多,一樓上二樓的樓梯不算窄,但因為上上下下的客人太多,大家不得不側轉身子穿行。
在一樓觀察了一會兒,曾生才噔噔急速上到二樓。二樓也是熱鬧場景。小平頭微胖男子是公司老板,叫陳新,正在柜臺前包裝茶葉。他身后是十幾個大肚小口的鐵皮鋁罐,罐子上標著“蘇州碧螺春”“杭州龍井”“福建烏龍”“黃山毛峰”等等。幾個顧客坐在椅子上,一邊品茶,一邊說著閑話,頭發(fā)白了大半的陳媽時不時給茶客們續(xù)水。陳新注意到曾生,使了個眼色,提高聲音招呼:“劉老板來了,你的茶葉備好了,在倉庫里。”
陳媽站起來,曾生跟著,進了里間。咳嗽一聲,門簾挑開,見廖承志坐在背靠窗的條凳上,一身銀色西裝,紅色紋路領帶,頭發(fā)整齊發(fā)亮;吳有恒面沖著門口而坐,臉型冷峻有神。桌上茶杯里的茶滿著,不見熱氣,似乎沒人動過。
陳媽轉身出去,仔細拉好門。廖承志站到窗前,將窗外左右遠近都看了看,才關起窗。瞬間,小房間里安靜了許多,光線也暗淡下來。曾生坐吳有恒的對面。
廖承志手叩桌面,曾生、吳有恒將頭湊了過去。
“重要事?!绷纬兄韭曇舻统?,又重復了一句,“很重要。”
“延安那邊,黨中央早已經(jīng)掌握了日軍要在廣東沿海登陸的情報,國民黨抗戰(zhàn)的意志不堅決,河源、惠州、東莞、珠三角這一大片,也就是東江地區(qū)將很快淪陷。黨中央要求我們迅速在東江敵后組織人民抗日武裝,開展敵后游擊戰(zhàn),開辟抗日根據(jù)地?!蓖nD了一下,廖承志繼續(xù)說:“黨中央要求我們盡快從香港抽調(diào)一批得力干部,由市委或者海委的一位負責同志帶回去。今天找你們二位,就是研究這個事?!?/p>
說完,廖承志咕嚕幾下,把杯里的茶水喝光,拿起茶壺,給自己和曾生都倒?jié)M。
“我回去!”吳有恒立馬表態(tài)。
“還是我去?!痹慌淖雷?,茶水都溢出來了,趕緊用手掌抹了一把。
廖承志低頭找到一塊抹布,丟了過來,“你們兩人只能走一個,說說你們的理由?!?/p>
吳有恒脫口而出:“回廣東搞根據(jù)地,作為廣東人,義不容辭。”
“我等都系廣東人。”曾生反應快,來了句粵語。
廖承志笑著看了看吳有恒。
“我比你年輕三歲?!眳怯泻慵绷?,搬出一個理由。
曾生把抹布對折對折再對折,說:“不開玩笑了,說認真的了?;貣|江打游擊,我比吳書記更有優(yōu)勢。理由呢,第一,從個人來說,吳書記是恩平人,講粵語、白話,東江地區(qū)呢,客家人,講客家話,你語言不通,人生地不熟。我是惠陽坪山人,正宗的客家人,語言通。還有,我在中山大學讀書的時候,就在坪山搞過抗日宣傳,團結了一批進步青年,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基礎。第二呢,從組織上說,惠陽縣淡水、坪山地區(qū)的黨組織是由我們海委直接領導的,我從擔任海委組織部部長到書記期間,負責指導他們的工作,現(xiàn)在家鄉(xiāng)淪陷,老百姓處于水深火熱當中,我有責任回去組織群眾,開展救國救民、保家衛(wèi)國的抗日游擊戰(zhàn)爭?!?/p>
吳有恒沒話說了,只好看向中間的“裁判”。
廖承志手掌輕輕一拍吳有恒手背,“語言通,又熟悉情況,那就曾生去吧。曾生更合適。香港的工作也很重要,你留在香港,擔子也不輕啊?!?/p>
吳有恒點了點頭。
“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绷纬兄居峙呐脑澳慊厝ッ暫艽?,組織人民抗日武裝,開展敵后抗日游擊戰(zhàn)爭,但是要做起來,困難一定很大。一沒有經(jīng)費,二沒有武器,三沒有經(jīng)驗?!?/p>
曾生望了望吳有恒,又望回廖承志說:“三無啊。”
“三無,就是三無!”廖承志說。
三人沉默片刻,廖承志又說:“但是,東江也有很多有利條件。大革命時期,那里的農(nóng)民運動開展得很好,人民群眾有革命斗爭的光榮傳統(tǒng);現(xiàn)在呢,有我們的黨組織,有更好的群眾基礎。日本人登陸大亞灣,國民黨一盤散沙無效抵抗,此時正需要有人把他們組織起來,讓他們看到希望。在這個時候回去開展抗日武裝斗爭,群眾會支持我們,國民黨也不會馬上反對或者阻撓。敵人剛登陸,還沒站穩(wěn)腳跟,敵偽統(tǒng)治秩序沒有建立,還顧不上對付我們。所以,我們要抓緊這一大好時機,大力發(fā)動群眾支持、參加抗戰(zhàn),努力做好統(tǒng)戰(zhàn)工作,特別是國民黨駐軍的工作,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我相信,只要工作做好了,局面是可以很快打開的。經(jīng)費、武器,一邊干一邊想辦法,會有的?!?/p>
說完,廖承志又咕嚕幾下,把杯子里的茶喝完了。
曾生若有所思。吳有恒調(diào)侃了一句:“反悔了?我去?”
“想得美?!痹e起茶杯,碰了一下吳有恒的茶杯,“我剛才在想,我這邊該派哪些人回東江。大概名單基本上有了?!?/p>
“腦子轉得夠快?!眳怯泻阆蛟N起大拇指,“我們省委就調(diào)周伯明、謝鶴籌,他們既是得力干部,又在軍隊工作過,有軍事知識,最合適不過了?!?/p>
“那就這么定,盡快出發(fā)?!绷纬兄菊酒饋?,握住曾生的手,用力地搖了兩下,曾生看看吳有恒、廖承志二人,也使勁地搖了兩下。
吳有恒把門打開,一大束光迫不及待地擠了進來。
東莞游擊隊犧牲十一人
抗日打仗不是請客吃飯
從“粵華公司”返回家的路上,曾生就在想,回東江組建抗日武裝,不可能只從香港帶去幾個得力干部,到了東江再拉隊伍。要從香港帶一支隊伍過去,再吸納當?shù)亓α堪l(fā)展壯大。那就從自己最熟悉的海員入手。吳有恒那邊,也是一樣,要請他再貢獻一批得力干將。
策略一定,曾生家門都懶得進,徑直去了彌敦道,召集海委的領導同志開會,想點子、出主意,物色人員。人員確定了,又逐一宣講、談話、解惑、答疑。
就在曾生緊張籌備的時候,日軍入侵華南的攻擊一波比一波猛烈。13日當晚就聽到消息,為了速戰(zhàn)速決,登陸大亞灣后,日軍立即安排了一輛海軍艦艇向汕頭方向佯攻,實則是聲東擊西,同時派飛機把國民黨停泊在珠江口的七艘軍艦全部炸毀了!
后面幾天,從香港趕回陣地的高級軍官們賣力組織軍隊抵抗,也不乏英勇之舉,但大勢已去。很快,惠州、羅村、石龍被占領。21日下午,廣州淪陷。士兵在前,裝甲車在后,日軍沿街掃蕩廣州城,見人就殺。老百姓四處奔逃,很多人被埋到黃埔文山的一條壕溝里。
看到這些消息,曾生焦躁不安。他恨不得帶著一支隊伍飛過去殺敵、保護家鄉(xiāng)百姓,但同時又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沖動和幼稚。
“別太著急,容易上火?!蓖盹埡螅拮尤钊河⒔o曾生煮了碗涼茶,遞了過來。桌子上還有一份報紙。阮群英點著一行標題說:“你看,東莞的抗日游擊隊。你們以后也會是被老百姓擁護的。”
東莞抗日模范壯丁隊的事跡,曾生白天就聽負責傳遞情報的交通員說了。12日,日軍登陸大亞灣,15日,中共東莞中心縣委就組建了東莞抗日模范壯丁隊,全是年輕人,還有女兵。19日,石龍淪陷。東莞縣常備隊第二中隊和模范壯丁隊開往峽口一帶設防,仗著對地形熟悉,換個地方打一梭冷槍,擊退日軍多次渡河進犯。
一歲多的兒子醒了。曾生趕緊過去抱起,小聲地哼起歌謠,放安穩(wěn)重新入睡的孩子,曾生站在窗前。香港是個不夜城,窗外車水馬龍、霓虹閃爍。香港雖然現(xiàn)在還是舞照跳,馬照跑??烧鏁恢边@么下去嗎?德國希特勒在歐洲不斷挑起事端,試探英法態(tài)度,整個歐洲仿佛坐在火藥桶上;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東北、華北失守,武漢、廣州淪陷。日本這樣做不但威脅美英等國在中國的利益,而且破壞了帝國主義各國在遠東太平洋地區(qū)的勢力平衡,但另一方面,美英又樂于借日本之手鎮(zhèn)壓中國的革命,更希望日本能北侵蘇聯(lián)。國際關系太復雜了,像理不清楚的一團麻紗。
“我跟你一起回去?!比钊河⒄驹谠砗筝p輕說。
“你……”曾生猶豫了一下,“我們是抗日、打仗,你一個女人能干什么?”
“抗日、打仗,你不需要人去宣傳、動員?我可以教書,還能演話劇、寫標語?!?/p>
“兒子……”曾生眼神低垂,帶著愁緒。
“兒子我?guī)г谏磉?。誰說有孩子就不能工作?”她聲音高了一些。
曾生“嗯”了一聲,“那就去。不僅僅是宣傳員,還可以搜集情報、送情報?!?/p>
“沒問題?!逼拮愚D身回了臥室。
曾生再度遠眺夜空。他想,這濃墨般的夜色,也一樣籠罩著自己的故鄉(xiāng),東江—惠陽—坪山。那里此刻一定不安寧,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抗日模范壯丁隊員們沖鋒、勝利、失守的情景,浮現(xiàn)出十一個戰(zhàn)友戰(zhàn)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些心緒不寧,曾生果斷關了窗戶,轉身收拾自己的衣物。
天亮就出發(fā),回東江。
好友前來相勸
莫要書生扛槍
衣物揀到一半的時候,鄧天明來了。手里提著兩包茶葉,徑直進了臥室。
鄧天明算是曾生廣州讀書時的師兄,因為他總是一副苦大仇深、杞人憂天的表情,幾個老鄉(xiāng)私下里開他玩笑,叫他“杞人”。前幾天,曾生發(fā)動他回鄉(xiāng)抗戰(zhàn),他婉言拒絕了。盡管如此,曾生仍很看重和鄧天明的情分,趕緊泡茶,擺出滿盤的點心。
鄧天明也是坪山人,小時候兩人都在坪山小學,雖然相差兩個年級。1923年,曾生高小畢業(yè),當時陳炯明叛變,圍攻總統(tǒng)府和孫中山居所。坪山成為軍閥混戰(zhàn)的邊緣地帶,大家每天都擔心萬一一個炮彈掉在房頂,轟隆一聲,性命不保。家里有海外關系的,都出國了。一個六月天,曾生出街去找小伙伴玩,一個高個子男生攔住他,還給了他一根白冰棒。高個子男生穿得好整齊,天氣那么熱,雪白的襯衣扣得嚴絲合縫,還系著黑領結。他的喉結頂上有顆痣。他說:“我知道你叫曾生,我高你兩個年級。有人看見過你和欺負同學的惡霸單挑,好樣的?!?/p>
曾生沒說什么,因為手里的冰棍就要化掉,趕緊吃起來。
“我要去澳大利亞讀書了,你呢?”高個子男生問。
“我……我在坪山?!痹f完,又補了一句,“我爸也在澳大利亞……做工?!?/p>
高個子的父母在催了。他們請了兩輛黃包車,其中一輛上摞著幾個大牛皮箱子。“你也應該出國讀書,學知識。我叫鄧天明,再見了?!?/p>
那天回到家里,曾生和母親講起在街上碰到的事。母親放下手里正在縫制的衣服,盯著曾生看了很久,沒說話。吃飯的時候,母親才說:“你也去澳大利亞吧?!?/p>
澳大利亞?除了知道父親在那里打工,曾生一點概念都沒有?,F(xiàn)在又多了一個,就是同鄉(xiāng)鄧天明也去了澳大利亞。
曾生答應:“去就去唄?!?/p>
沒過多久,曾生真的去了澳大利亞,一路上是三叔陪著。到悉尼,見到了有點不敢認的父親。父親老了,額頭滿是皺紋,兩鬢全是白發(fā)。他們父子住在一個小閣樓里,只有一張床、一個擺在地上的皮箱子,桌子都沒有,寫字就把箱子當桌子。曾生先在一所教會讀了補習學校,學語言。語言過關后,讀了初中。初中三年之后,又讀了商業(yè)中專,學習會計知識、打字、速記等等。后面兩年,人大了,情況也熟悉了,開始幫父親賣貨、收銀。
賣貨第一天的第一單,是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白人孩子來買水果硬糖。付錢的時候,曾生說“謝謝”,沒想到白人孩子卻翻了一個白眼丟下一句話:“東亞病夫?!?/p>
這句話,曾生聽過很多遍,但沖著自己來的,這是第一次。曾生抓起一個玻璃瓶,要沖出去,被父親一把拽住了,“做你的事!”白人孩子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父親說:“國家不強,老百姓受氣,別逞強,逞強要遭殃。”從此,曾生寧愿搬運貨物,也不站在柜臺里收銀了。
1928年,18歲的曾生商業(yè)中專一畢業(yè),父親就決定回家,“落葉歸根”。
這也正合了曾生的意。
從澳大利亞回到坪山后,父親把漂泊海外積攢下來的錢都拿來買了田地,一共有十來畝。自己種,也租給別人種,家里生活保障還是有的。父親想讓曾生去香港找工作??稍谙愀酃ぷ?,光會說英語還不行,于是,就讓曾生繼續(xù)讀書。曾生提出要讀書就去省城廣州,考孫中山親手創(chuàng)辦的中山大學。
曾生先上了中大附屬中學讀高中,課余在“百粵補習學校”補習中文。這個學校的校長叫潘子湘,是個懷才不遇的大學生,痛恨軍閥,不愿和舊勢力同流合污,經(jīng)常鼓勵同學認真學習,將來為國家獨立、民族富強做貢獻。曾生在這個學校進步很大,半年后就考上了中大附中的預科班,讀完預科班,就可以上中大了。
平靜的學生生活,在1929年冬天被打破了。快到期末考試的一個晚上,一大批軍警突然出現(xiàn)在曾生和同學們租住的宿舍里,他和幾個同學被抓進了牢房。
怎么回事?
幾個同學冷靜下來分析原因,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管牢房的兵頭子很粗暴,動不動一條長長的警棍捅過來,打完人還朝他們吐口水。飯菜全是隔夜的,又酸又臭,令人難以下咽。幾個膽小的同學哭個不停。馬上要考試了,耽誤不得。曾生想安靜一會兒,一個人移到墻根下,躺了下來。他發(fā)現(xiàn)墻上有一些用石頭刻出來的字,細細一看,都是一些詩詞和口號:“寧可站著死,不愿跪著生!”“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打倒國民黨軍閥!”“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曾生感覺自己一身肌肉都在鼓脹,血液在血管里加速奔跑。
“不要怕!”他騰地站起來,又重復了一遍,“不要怕!”
大家忙問曾生有什么辦法,“寫信,向潘校長求助!”
果然,潘校長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做了擔保,他們才被釋放。一出去,潘校長就說:“你們當了黃明堂的替罪羊?!?/p>
黃明堂?
幾個同學恍然大悟。他們租住的宿舍房東是黃明堂,黃明堂曾經(jīng)追隨過孫中山,后來當了張發(fā)奎的部下。張發(fā)奎當時是國民革命軍第四師師長。潘校長告訴大家,黃明堂在廣州的任務是策反陳濟棠的人,搞掉陳濟棠。陳濟棠的軍警懷疑曾生和他的舍友是跟黃明堂一伙的,所以先下手為強,抓了再說。
原來如此!
情況搞清楚了,但是那天晚上,曾生輾轉難眠。以前總覺得國民黨能夠治理好國家,未來總會一點點好起來,可如今看他們說話、做事,打仗、抓人,都是為了自己的地盤、利益,你搞我,我搞你,老百姓之幸福、國家之強大,不是他們首要考慮的。相反,共產(chǎn)黨面對危難、生死,不惜灑熱血、拋頭顱,表現(xiàn)出英雄氣概,定能干成大事。
從那以后,曾生開始搜集、閱讀共產(chǎn)黨發(fā)行的書刊,了解政治主張。1933年進入中大之后,曾生和惠陽籍的同學創(chuàng)辦了一本名字叫《鐵輪》的刊物,刊登反帝反封建文章,還趁著暑假,帶領同學回鄉(xiāng)宣傳科學,反對迷信。
就是這個暑假,曾生居然又碰到了鄧天明。鄧天明喉結上有顆痣,太明顯了。在圍觀人群中,曾生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曾生興奮地說:“我后面也去了澳大利亞讀書,現(xiàn)在在中大。如果不是那個中午遇到你,我可能沒想過可以去外國讀書,可能一輩子就是在坪山種點田、做點小生意過日子了?!?/p>
鄧天明也很驚訝,他說:“我也在廣州讀大學,學校距離中大很近,我們真是有緣?!?/p>
從此,曾生就又多了一個同鄉(xiāng)摯友。鄧天明佩服曾生的膽子大、敢作敢當,很多事情愿意做他的跟隨者。
1925年中大就成立了共產(chǎn)黨的支部,有黨員六七十人,之前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等大名鼎鼎的學者都在中大任教。“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與蔣介石相呼應,4月15日廣州的國民黨反動派出動大批軍警,屠殺共產(chǎn)黨員、進步青年和革命群眾,搞白色恐怖。魯迅先生因營救被捕學生無效,憤然辭去教務長職務,去了上海。此時不但是中大的黨組織,整個廣州的黨組織都遭到破壞。廣州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共產(chǎn)黨組織的活動了。但仍有一些和黨組織失去聯(lián)系的黨員在青年學生中積極活動,宣傳共產(chǎn)黨的抗日主張。經(jīng)同學介紹,曾生參加了各種關心國家命運的活動,并成為學習進步書籍讀書會的組織者。
1934年冬天,父親去世后不久,曾生認識了參加讀書會的錢興,他也是中大的同學。錢興是廣西人,長得高高大大的,一臉正氣。確定成為知己后,錢興介紹曾生加入了“中青”組織。這是一個明確由共產(chǎn)黨的宗旨指導和建立起來的秘密組織。成員必須是政治面目清楚、信仰共產(chǎn)主義、嚴守組織紀律的進步分子。成員之間只能是單線聯(lián)系,曾生有什么事,只能跟錢興說。嚴格考察之后,“中青”分給曾生的任務是組建中山大學平民夜校,平民夜校成為“中青”秘密活動場所。大家在夜校里制作抗日宣傳海報、籌劃學生運動。
1935年“一二·九”愛國運動開始了。北平幾千名愛國學生,沖破國民黨反動政府的恐怖威嚇,走上街頭,游行示威,以“反對華北自治”“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對外”“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喚醒國人。一二·九運動的浪潮迅速波及全國各地,12月12日上午,中山大學師生三千多人走上街頭,涌向市中心。“全國一致抗日”“反對妥協(xié)投降”的口號,《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聲,把其他高校、群眾都帶動了起來?;顒右恢背掷m(xù)到下午4點。這還不算,隨后的日子,大家要求繼續(xù)把抗日救亡運動搞下去,緊接著成立了中山大學抗日會,曾生被推舉為主席。
1936年1月9日,錢興和曾生再一次組織了聲勢浩大的游行示威。上午,三千多名中大學生向市中心進發(fā)。國難當頭,進步學生的熱情感染著附近的學生和市民。中大附中一千多名學生即刻加入游行隊伍。反動的廣東省教育廳立即下令各個學校馬上放假,學生老師立即回家,不準參加游行示威。然而學生走出校門就加入了游行隊伍。到中午的時候,游行人數(shù)達一萬多人。錢興和曾生輪番發(fā)表演說,工人、農(nóng)民、市民們也加入進來,下午的時候,人數(shù)達到三萬人。
“到教育廳去!”下午5點,游行示威即將結束,有人喊了起來,“為什么每次游行示威,教育廳就強令放假和封鎖學校?”
錢興、曾生和其他組織者商量過后,同意了大家的提議。到了省教育廳門口,大家請求對話,教育廳傲慢得很,毫不理會。
“沖進去!”一個男生說完就跳進圍墻,把大門打開了,游行隊伍喊著口號涌入。有人把教育廳的牌子拆下來,扛回了中大。
沖擊教育廳的消息,馬上傳到了國民黨反動當局。廣東軍閥頭子、“南天王”陳濟棠氣得要吐血,“今天敢打教育廳,明天就敢打我司令部。反了!”
1月13日,陳濟棠所部軍警就糾集了一大批流氓、特務,打著“廣州市民救國鋤奸團”的幌子,在荔枝灣對參加游行示威活動的學生下盡毒手,打死打傷愛國學生幾十人。陳濟棠還宣布廣州市全市戒嚴,到處抓捕學生骨干,曾生被列為“重點審查對象”。曾生不得不一個晚上換幾個學生宿舍睡,鄧天明宿舍,他也貓過多次。曾生睡覺的時候,鄧天明就在樓道燈下讀書,其實是站崗放哨,這讓曾生很感激。
“怎么辦?就這么屈服?”有天晚上,曾生問鄧天明。
鄧天明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去香港避一避?!?/p>
錢興也同意鄧天明的建議。曾生去香港,他留在廣州,繼續(xù)開展抗日救國運動。
就這樣,1936年1月中旬,曾生離開廣州到了香港。鄧天明不久也到了香港,找了一份銀行的工作。
曾生到香港做了海員,因為他的侄子曾琮就是海員,在船上很有威信。曾生服務的輪船叫“日本皇后”,是英國公司經(jīng)營的。公司考慮曾生是大學生,會外語,就安排他做“走鐘仔”,就是哪個客艙需要服務,按鈴,聽到鈴聲曾生就過去服務。工作相對清閑,沒事的時候,曾生就給海員們講國內(nèi)外形勢,慢慢又將話題引到抗日救亡宣傳。一來二去,曾生和海員們就打成一片了,還發(fā)現(xiàn)海員中也有和組織失去聯(lián)系的共產(chǎn)黨員。大家決定要把抗戰(zhàn)宣傳工作做起來,但不能有太明顯的政治色彩,于是恢復了早就存在的一個慈善組織——“余閑樂社”?!坝嚅e樂社”的成員會在船上表演節(jié)目,也搞一些募捐,用來補貼船員或者有困難的家屬,有時候也會說募捐善款將用于支持抗戰(zhàn)。分寸把握、氣氛都很好,乘客、老板都沒話說。當時在香港的大陸海員有五萬多人,慢慢地,曾生的名字在海員中間就傳開了,愛國進步海員在悄悄聚攏,形成力量。
船上的抗戰(zhàn)宣傳活動搞了沒有半年,錢興告訴曾生,廣州形勢緩和了,可以回中大繼續(xù)讀書了。最關鍵一點,共產(chǎn)黨中央從北方局派人到廣東恢復黨組織,回廣州可以入黨。
“終于有組織了!”曾生馬上買了船票,一路上心怦怦跳個不停,無論怎么深呼吸都不管用,一著急,趕緊用手去按胸口,發(fā)現(xiàn)按也按不住。曾生自己都笑了。
他回到廣州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曾生提出自己一邊讀書,一邊繼續(xù)做香港海員工人的工作。黨組織覺得可行,于是安排曾生在香港海員中建立黨的組織。1936年12月,中共香港海員工作委員會秘密成立,并繼續(xù)以“余閑樂社”的名義開展抗日救亡活動,甚至還組織回鄉(xiāng)服務團進入廣東各地,幫助當?shù)匕芽箲?zhàn)工作開展起來。1937年,從中大畢業(yè)后,為了讓香港“海委”有一個聯(lián)絡點,曾生說服母親賣掉家里五畝田,籌款五百元,在九龍彌敦道租了一層樓,辦起了海華學校。這個學校公開招收海員子弟,解決他們讀書難的問題。
當時,“余閑樂社”在香港海員中威信越來越高,光會員就有一萬七千多人,正是可以發(fā)揮作用的大好時候。只是,曾生不得不放手,離開香港了。
“你在香港搞運動,發(fā)揮了你的長處。你是知識分子,做宣傳工作、組織工作,你是行家里手?!编囂烀髯税胩觳耪f出自己的心里話,“可是你回老家,是要帶兵、帶隊伍的,是要扛槍打仗的,我擔心不行啊。那不是坐牢的問題,子彈呼呼不長眼睛是要人性命的。何況,你父母只生你一個兒子……”
“我了解,你作為朋友的一片好心?!痹酒饋?,“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士兵上了戰(zhàn)場,就只能扛著槍勇往直前。”
“你這是書生扛槍?。 编囂烀髂闷鸬牟璞址畔?。
“書生扛槍,一樣可以沖鋒陷陣?!痹p輕地說,既說給友人,也是說給自己。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