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文學》2025年第1期|陳清泓:瓦亭仙
病房窗外淫雨不歇,慧江籠罩在濕霧里,時間仿佛靜止。
“快出梅了嗎?八千六,我要去見她了,唉。”病危的奶奶在說胡話。
周披云不知道母親的名字。奶奶說的“八千六”,大抵是自己的母親。
天亮時雨停了,大只白鸛從江邊飛來,落在住院樓的窗邊,甩動翅膀上的水,“叩叩”擊打玻璃,像在催促將死之人。
老人又熬過一宿,父親來替周披云,放她去上班。在醫(yī)院愈久,離常人愈遠。周披云搭乘公交,折疊車門映出的女人毫無形象可言,頭發(fā)黏在臉上,襯衣在折疊椅上睡得滿是皺褶,腰被斬斷了的疼,做人的意志被壓縮到極致,食道、咽喉燒得發(fā)苦,好想吃盅冰過的觀音豆腐消暑。
下車,路口的綠燈剩八秒,紅燈在蟄伏,跑起來興許能趕上,趕去上班、相親,養(yǎng)老送終,許多不得不跟著跑的路口。綠色流盡,周披云被留在他們的對岸。
她低頭看手機。
——明晚過江樓要亮燈了,一起去看嗎?
周披云抬眼,紅燈倒數(shù),向前挪一步,梁丁說的那座過江樓,從摩登大廈背后露出邊角,影影綽綽,再往前走,能看見“慧江第一樓”的匾額。許多行人越過她,匆匆向前。
這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過江樓了。聽說它曾毀于宋末戰(zhàn)火,后又重建,二十多年前,有個外鄉(xiāng)女人被家人追趕,從過江樓跳下,尸身順著慧江漂流,一路漂至下游的黎領村。有市民說在深夜偶遇那女人,她頭上編了四條辮子,盤在頂上,用紅色發(fā)繩固定,紙扎人似的在樓間飄蕩,不停地叫“青薇”“青薇”。私奔,殉情,怨女……傳言讓過江樓這道佳肴更加誘人,夜間游客們爭先上樓探險,渴望一場人鬼艷遇。
青薇女鬼的名氣越來越大,外地的同學朋友們也來游覽慧江,周披云幫忙安排住所,筵席上悉心招待,等他們說起想去過江樓,周披云拿紙巾細細地抿嘴,笑道:“我開車送你們。”到了入口處,她降下車窗揮手,說:“實在來了太多次了?!蹦樕涎b點了幾分膩煩,幾分無奈,來客不得不豁免她。后來過江樓被暫時封鎖,樓內(nèi)外蒙上安全網(wǎng),做亮化工程。完工試燈時,燈光亮得氣勢如虹,似要劍指青薇,教女鬼無處遁形。
周披云過了馬路,拼湊著拒絕的話,在手機屏幕上進進退退。
——明晚可能不行,我得去醫(yī)院陪我奶奶。
——后天呢?我外公上個月癌癥過世了,八十九。
——我奶奶也是癌癥過世的。
過江樓如落日漸漸下沉,隱在高樓大廈之后,完全看不見了。周披云往傳媒大樓走,偏頭瞥一眼玻璃墻上的人影,兩雙眼麻木地對視,脊背冒出一層汗,她打開手機,撤回了最后那句話。
自己盤算那個即將到來的、必然的日子,像計算家里吃剩的米面,要掐好時間去超市采購。因為等得太久,以至于快成了一種期待,輕易地說出“已經(jīng)過世了”這種話。
——我奶奶也是。后天應該行。
——亮燈前先吃個飯吧,還是老地方?
許多往事隨著這個“老地方”泛起沉渣。他倆是大學同學,梁丁念英語,她讀新聞,畢業(yè)后梁丁進了國企,被外派出國,在尼日利亞做汽車銷售,半年才能回國一次。出國前,他在過江樓旁的飯店約見周披云,正值臺風天,她在電視臺實習,要趕去拍攝。上菜時,他說以后不能耽誤她婚嫁,不如分手,她搛了兩筷子菜,提包離去,留下一盅未動過的觀音豆腐。等她采完新聞,在水龍頭下沖洗沾泥的鞋,才驚覺梁丁的航班起飛了,他們已不在同一個時區(qū)里。
一別如雨,梁丁一路做到區(qū)域總代表,是年薪百萬的成功人士,想想他當初說的“不耽誤”,是提前踢開她這塊絆腳石。周披云從省臺回慧江臺,臺長說不分男女,記者得自己扛攝像機,三十多斤,她也扛得住,大多時候被派去拍各類會議,味同嚼蠟。臺里頹勢漸露,身邊十幾年的老人混不上一個編制,工資不足五千塊,她不得不為自己打算,換個賽道。有前輩看過她的報道,指點她去參加《新婦女雜志》的招聘,她離開電視臺,有了鐵飯碗。
幾年間,她費心耕耘,還因之前與電視臺的關系,合作了一些女性人物的專題片,有關懷,有深度,在當?shù)匦∮忻麣?。這次梁丁輾轉幾人找到她,說自己在國外待得厭煩,打算回到慧江創(chuàng)業(yè),開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業(yè)的工作室。古建筑是其中的一部分,自然繞不開過江樓,她也是“圈內(nèi)人”,請她來長長眼。公事公辦的語氣,絕口不提那縷情愫。
周披云躲避過江樓,倒不是因為短命的戀愛往事,只不過想起過江樓,心中總一陣陣發(fā)緊,像垂著個吊死的女鬼,雙腳隨風搖晃。
刷卡進樓,她打了個寒戰(zhàn)。傳媒大樓的冷氣真足,樓里集結了慧江市的廣播電視臺,規(guī)模不同的日報社和雜志社。電梯到十八層,《新婦女雜志》的編輯部,之前在市婦聯(lián)的辦公室里實在擠不開,便搬到了這兒。第十八層沒人爭搶,總編笑稱為“下地獄”。樓里寬闊明凈,外頭面朝慧江,臨近景區(qū),比起之前雞籠樣的舊辦公室,環(huán)境不是一般的好。
周披云站在“地獄”窗前朝外看,過江樓仿佛觸手可及,漢白玉的基底,頂覆金色銅瓦,腳下的江水輕輕柔柔。晴天時,清晨與黃昏,過江樓通體閃爍蜂蜜色的水光,如日照金山。她閉上眼,幾乎感到臉頰因為照射而微微發(fā)熱。
電視臺的實習生過來喊一聲:“周姐。”
今天周披云與環(huán)衛(wèi)所那邊約好了,要拍攝女環(huán)衛(wèi)工。最近她整日坐在辦公室,快生了銹,摘選些旅游信息、育兒心得、家長里短……不過現(xiàn)在的年輕女人,誰會看婦女雜志呢,幸虧許多部門分攤了訂閱的任務,他們才不至于關門大吉。
周披云一行人趕到環(huán)衛(wèi)所。所長辦公室還算寬敞,桌邊堆了些雜志報刊,許多用信封包著,不見天日。生命的最初是紙張,未曾暢快地呼吸一口氣,再以紙張死去,等著收廢品的人來估價稱重,用心血印的,全成了麻煩。周披云瞇著眼睛,想瞧瞧其中有無她那一本。雜亂之后的中年男人動了一下,尖腦袋,圓身材,站起來像枚苦杏仁,輕快又倦怠地過來握手,周披云說給你們添麻煩了,所長說哪里的話,這是給我們做宣傳,招呼手下倒茶。
三十五度的天,滾燙的茶難以入口。門外聚了幾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周披云放下杯子,所長微微起身,問:“我還去嗎?”周披云看看他,說:“不去也行。”所長坐回桌前,周披云出來招呼她們往會議室去。
實習生洗好了周披云在路邊買的菜瓜,清涼、水靈、綠油油的堆在桌上,桌邊圍坐了十幾個中年女人,臉都曬成了赭紅色。她們看看周披云,又互相交換眼色,頭頂?shù)娘L扇在沉默中咯吱咯吱地轉。
“今天叫大家來,就是想和女環(huán)衛(wèi)工人聊一聊,之前我們也做過醫(yī)生、老師和警察的專題,在電視臺播過?!?/p>
周披云邊說邊招呼大家吃瓜,屋里響起清脆的咀嚼聲。
“想問問大家,在工作中遇到過什么有趣的事?”
“我們哪能像你們?!?/p>
大家的怨氣被“有趣”兩字戳了個洞。
天冷沒地方躲風,天熱沒地方避陽,下雨下雪照常出門,渴了去商鋪討杯水也難。豪車司機隨意朝外扔垃圾,上前理論換來一句:“地上沒垃圾你們不就失業(yè)了嗎?!惫べY低,檢查時有個紙片煙頭罰去半個月工資,環(huán)衛(wèi)制服料子差,穿了不透氣,不穿又不行,之前秋天落葉多時清潔車還經(jīng)常來,現(xiàn)在夏天不見影了,全靠一寸寸地掃。累啊,真累。
“你能不能給解決?”幾個女人圍住周披云,怕說服力不夠,還拉來一個男同事作證。
“你可別當我們女的事兒多,”幾個女環(huán)衛(wèi)工揪住一個坐在后排的男同事,“來,你叫他說,是不是這么個事,你朝周記者說說?!彼齻儜蚺赝妻堑媚腥烁唪?。
“我……看看給反映反映?!毕裼袎K燒焦的肉卡在周披云喉嚨里,“你們工作中有沒有發(fā)生什么印象深刻的,尤其是讓你們高興的好人好事?”
沒有。沒有。從來沒有!否定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插入冷笑和噓聲,用來批判她置身事外的天真。
“要不我說一件吧。”角落里一個女人低著頭小聲說。
周披云望向出聲的女人。那女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襯衫外頭套著黃綠色的環(huán)衛(wèi)工服,頭上編了四條辮子,盤在頂上,用紅色發(fā)繩固定。
女人說幾年前的中秋節(jié),她掃大街時遇見一個路人,用家鄉(xiāng)話問她過江樓怎么走,還送給她一袋椒鹽月餅答謝。那月餅叫三香樓,是老家黎領的特產(chǎn),她坐在路邊,就著涼水吃了幾個,特別香。
“一定是過期的?!绷硪粋€坐在正中央的女人鼓起牛樣的眼睛,“要不他們能給你?”
周披云往前探身,望著那個收了月餅的女人,問:“你叫什么名字?”
“郝春敏!”牛眼睛替那女人大聲答道,“她不是正式工?!?/p>
周披云他們回去的路上,實習生連連嘆氣。以往攝像機一開,對面談吐優(yōu)雅,舉止有分寸,要多配合有多配合,從未見過今天這種陣仗。周披云頭抵住車窗,幽幽地說:“這叫什么,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認知決定命運,那個郝春敏就和她們不一樣。”
司機先開到市醫(yī)院門口,周披云開始布置任務,今天早點回家睡覺,明天凌晨出發(fā),三點到郝春敏家,拍攝她出門掃大街的素材。
車子轉個彎消失,周披云被身體帶進了三樓的病房。父親正給奶奶喂雞湯,勺子一路翻山越嶺,灑了不少,他見周披云來,得了救般說:“我看醫(yī)生那屋這會兒空著,趕緊去問他件事?!?/p>
還能什么事。之前老人瘦得像塊絲瓜瓤,肚子滾圓,里頭都是腹水。周披云的同事向她分享家人得癌去世的經(jīng)歷,滿是腹水,時日無多,抽盡腹水,死得更快。
周披云坐在床邊,低頭端詳父親煮的那碗好湯,細碎的肉,花蕊般散在湯里。
奶奶半靠著床問:“還下雨?”
“停了?!?/p>
“活不到出梅了。我知道?!?/p>
周披云舀起一勺湯。
“你成家……我能看見吧?”老人呼哧呼哧喘氣。
湯勺停在老人嘴邊,周披云問:“你認識郝春敏嗎?”
老人偏過頭去,頸項僵直著。她的嘴唇一年比一年蛻化,唇肉無限地往回縮,快要在臉上消失不見。
孝女用鐵勺撬開那張蜷曲變形的嘴,鉆進去喂,喂碎肉,喂內(nèi)臟,喂精華化盡的湯。老人豎起干枯的手,抖抖索索張開,求饒似地護在身前:“不……不認識,我不認識?!?/p>
父親進來,喊周披云出去。他說老人這會兒是醒了,但拉回家兩天也撐不了,得把喪事想在前頭。要么回老家辦,要么一切從簡,直接從醫(yī)院拉到西玉山公墓。周披云抱起雙臂,說為什么葬在西玉山公墓,要去就去東邊。父親說你媽不就在西玉山,西玉山離家近,方便,環(huán)境也好。周披云丟下一句,不用,就離西玉山遠遠的吧。
父親拿右手揉揉頭發(fā),長時間的陪護折磨得他肉魂分離,眼里布滿紅色蛛網(wǎng),他看著周披云的眼睛,里頭印出一個小小的自己,缺了一整條左臂,殘軀越縮越小,聲音也弱下去,嘆著氣說,那也行。
她留父親一個人立在走廊上,推開門,奶奶方正地平躺著,閉著眼,十分空洞的表情,像在等待入殮。
周披云俯下身看著床單下的老人。一扇門隔不住什么,一張床單也是。
奶奶對她不算差。她的出生,似乎給周家增添了許多債務,奶奶在村里宣揚,孫女以后有出息,也能孝順。鄰居表面附和,背地里說花了八千六買個女人,剛剛生了個丫頭,女人就沒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奶奶四處打短工,剝板栗,壘灶臺,為婚喪宴做白案,掙來的錢先還那八千塊,再供孫女上學,勞作幾十年,查出癌癥晚期后,打包行李,坐著周披云的新車去市醫(yī)院。出村時,奶奶與村民好一番親熱地招呼,強調(diào)道,孫女很孝順,有房有車,接她去城里享福。
老人第一次到慧江,只見過醫(yī)院。夜里,周披云坐在折疊椅上編著明天要用的采訪提綱,奶奶突然睜開眼說,要是沒生你,現(xiàn)在也該抱上重孫了。
周披云啞然,仿佛被這句話打回非人的形態(tài),譬如一顆受精卵,一個粒子。電腦散發(fā)著寒光,光標在屏幕上跳動,像鳥不倦地在空中扇動翅膀。
隔壁病房響起急促的鈴聲,值班的護士跑進去,一陣喧鬧。
“到時候都會有的?!敝芘凄枧镜厍弥I盤說。她心想燒些紙糊的童子和丫鬟下去便是了。
隔天天還未亮,郝春敏騎著清潔車,往景區(qū)大街去,周披云一行人跟在后面。到了地兒,賣炸串的小販載著液化氣罐從他們身邊滑過,路燈埋在肥盛的樹椏間,過江樓一臉困倦地站在陰影處,周披云拍了張照片,發(fā)給梁丁。
周披云回頭望一眼郝春敏,說:“聽說以前有個女人從這樓上跳下來了?!?/p>
“那時我還沒掃這條街呢。”郝春敏坐在路邊,從包里拿出飯盒。實習生拍了幾個鏡頭,放下攝影機去一旁抽煙。
“我媽是你們黎領那兒的人,也愛吃水泡飯?!敝芘谱诼费厥希辞逅细∑鸬恼ゲ?。
“說不定你還認識她?!敝芘贫⒅麓好舻难劬?。
“黎領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呢?!焙麓好舻哪抗馀c她一接觸,便移開了。
“我媽和你應該年紀差不多?!?/p>
“是嗎?怪不得我一看你就很親,你心地好,你媽有你真是有福了。”
周披云見過許多慧江市有頭臉的女人,也去省城參加過大場合,她們大多說話熨帖,不卑不亢。周披云清楚,這些女人是行業(yè)里的翹楚,才能代表“婦女”這個身份,而郝春敏這種女人,周披云以為已經(jīng)滅絕了。
郝春敏說她“心地好”,是事出有因。剛才周披云先到郝春敏家里碰頭,攝像機還沒開,郝春敏的老公貼著墻酣睡,郝春敏坐在床邊,對著床頭的鏡子編辮子,自然地說了起來,她不是正式工,其實是給正式工打工,每月等人家分她二千五百塊的工資,一半用來租城中村的房子,一半給兒子。兒子未成年時騎摩托撞了人,接著輟學,白天跟著老公在新開的樓盤做泥瓦工,夜里去江邊的水塘釣魚。
“他現(xiàn)在比起以前強多了,就是迷上了釣魚,半夜才回來,一個月見不了幾面?!?/p>
郝春敏正說著,一個身穿黑衣的二十多歲的男人進來,扛著水桶和釣魚竿。郝春敏驚喜道:“今天回來的這么早,釣到什么了?”
年輕男人一身濕臭,沉默地背過身倒在床上,將自己裹進被單中。郝春敏訕笑著說:“就這樣,釣不到他也去?!彼壓妙^繩,披上環(huán)衛(wèi)服,臉上的笑已經(jīng)干涸了。
“不怕你們笑話,周記者,你看吧,就是這種日子?!焙麓好魯傞_兩只手,“不然怎么辦?”
周披云環(huán)視屋內(nèi)。兒子的床,緊挨著夫妻倆的,兩張床之間擱了一把椅子,長出紛亂的充電線,連著快斷了頭的風扇,角落里堆著消瘦了的樟腦丸。
周披云的胸口很悶,她覺得郝春敏這句話像是抱怨,又像期待,她無論如何不能裝作什么都沒看見。周披云就在郝春敏忙著裝飯盒的時候,說起要幫她申請廉租房的事。
郝春敏或許過于激動,忘記灌熱水,早上上班時吃的是冷水泡飯。她坐在景區(qū)的路沿石邊兩口扒完,去收拾垃圾桶,實習生還未抽完一根煙,碾滅了,扛起攝像機跟隨郝春敏。
郝春敏拖著垃圾袋站在路旁,周披云有些冷地搓著胳膊,問道:“給你送月餅的女人,她長什么樣,你記得嗎?”
郝春敏瞥一眼旁邊的攝像機,嘴唇翕張,但未發(fā)出聲音。垃圾車伴著音樂而來,郝春敏小跑過去,竹簽刺破塑料袋,流出黃色臭血,淋在地上。
拍攝到下午,司機拉實習生回臺里,周披云便在“老地方”請郝春敏吃飯。
她們挑了個窗邊的座位。外頭出梅了,被沖洗過的晴天嶄新而狠毒,街上人來人往,過江樓下排了細長的隊,人影被熱氣煎烤得變形,過江樓也如置身在焰火中,綻開巨大的鋸齒樣的金色花紋。
郝春敏將刷過的杯子倒?jié)M水,推給周披云。眼前的金色花紋,變成了杯中沖泡的菊花,在漂浮時漸漸舒展,變得膨大繁復。
周披云道謝,垂頭看面前幾道不受寵的菜,想到那年與梁丁分手時坐在這里,窗外也是過江樓,同樣的食難下咽。按理說,這時她不應該想起梁丁,只是想起梁丁總比想起母親更安全。周披云才發(fā)覺自己的身體在發(fā)抖。她近鄉(xiāng)情切地,試探地想起沒有名字的母親。
最后一道菜是周披云最愛吃的觀音豆腐。
周披云猶豫著,不敢掀開那豆腐的盅蓋。她從包里翻出一張相片。周披云深吸一口氣,掀開盅蓋,將相片推到郝春敏面前。
相片里有兩個少女,頭上盤著粗辮子,用紅頭繩固定,相互依偎看著鏡頭,背后是小橋流水,水旁有兩只塑料制的白鸛,一只嘴里銜著銀魚,一只啄食垂下的柳絲。
“這個是你,”周披云又指著另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她是誰?”
郝春敏看了好一會兒才試探地說:“青薇?。俊蹦悄酉袷遣桓液瓦^去相認。
真的是那個青薇。周披云聽見這個名字,覺得人開始向下墜,無措的失重感。
郝春敏手里絞著桌上的餐具包裝紙,勒緊手指,再猛地松開。
“我們兩個是發(fā)小。她跟著家里叔叔出來打工前,我喊她去了縣里的照相館,一人留了一張?!?/p>
郝春敏說著,帶出了鄉(xiāng)音。
青薇不像凡人,像仙,像精怪。她手腳很長,在水田淤泥里也走得很輕盈,溪流水塘像她的家。青薇讀書、做農(nóng)活都比人強,有幾分小聰明,夏天賣觀音豆腐,冬天賣毛線襪子,賺了些錢。黎領村留不住青薇,她說以后要么上學,要么去大城市打工,絕不困守在老家。青薇成年后,果真離開黎領村,再也沒回來。郝春敏去青薇家,發(fā)現(xiàn)他們家已經(jīng)蓋了新房,說用的是青薇在市里打工匯來的錢。
幾年后,郝春敏收到青薇的來信,寫在一張煙盒殼上。
原來,青薇這幾年沒生活在大城市。她先是跟著家中的叔叔出來,坐車到了慧江,叔叔說慧江繁華,到處都招工。青薇趴在車窗處,外面滑過過江樓和百貨大廈,古代,現(xiàn)代,風景變幻,轉眼駛進土路,到了一排平房。叔叔領她進了一戶人家,說這家女主人是家中的遠方親戚,要叫她姑姥姥,以后就在姑姥姥家里住。
姑姥姥給叔叔一些錢,兩人還有一番爭執(zhí),叔叔說少了,姑姥姥嫌太瘦,討價還價間加了幾張,一共八千六百塊,才送他出門。姑姥姥轉身喊來另一個男人,那男人三十多歲,相貌柔和,說話溫吞,走路微微向右斜。姑姥姥說,這是我兒子,你叫他哥,以后他照顧你。
晚上睡覺,姑姥姥將青薇安排在東屋,白天的那個男人和善地幫著鋪床,他用右手脫了外套,里頭的一條袖管空空蕩蕩,再往下脫,那處什么也沒有,憑空缺了一塊,失了左臂。
青薇問,這是怎么弄的?男人說是小時候闖的禍,沒什么,睡覺吧。青薇說你手不方便,我給你開門。她推一下門,沒推開,再使勁推一下,聽見鐵鎖打在木門上的聲音。
青薇在煙盒殼上寫,她打算趁中秋時逃出來,沿小路走到慧江,等郝春敏來接自己回老家。她身上的錢,不夠買一張車票。煙盒不夠大,寫到最后字越來越小,郝春敏仔細辨認,最后一句是:“我想吃老家的三香樓月餅?!?/p>
郝春敏沖到青薇家中質問,老人說橫豎錢已經(jīng)用了,要么青薇自回姑姥姥家,要么再嫁一次。郝春敏說,這是嫁?這是賣。對方回答,你當作是嫁,就不是賣。
到了中秋節(jié),郝春敏揣著三香樓的月餅,在車站等了一天,沒有見到青薇。后來聽說青薇生了孩子。青薇的父母去探望了一次,青薇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跑,只是不肯進食,有人說因為她總是跑,那家人用干電池煮的水泡飯給青薇吃,味道有些咸,漸漸瘋了,省了許多心。結果還是跑了出來,聽聞被追到了慧江市,從過江樓上跳下來了。無人去收尸,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青薇。
最后,孫青薇就成了女鬼。
……
“我第一回見你,就覺得你是青薇和那個人的……”郝春敏不知道怎么說。
周披云還在向下墜,漸漸喪失五感。那個人。不說罪犯,不說父親。她自己呢?不說同謀,不說孩子。青薇死后不能葬在奶奶的村里,黎領的父母也不收她,“那個人”借錢買給青薇一個安身的墳塋,葬在慧江的西玉山。碑上沒有名字。那墳塋是給身體不好、早逝的妻子的,不是給青薇的。
嘭地一聲,周披云終于墜落到最底處,停下了。飯館的窗戶半敞,露出過江樓的屋脊,屋脊處的鴟尾近在眼前,上面的小小獸頭,狀似張口的魚。
郝春敏說:“沒想到在大城市也能見到。從前這個時候,老家的水塘里都是,一起撲棱起來,像下大雪?!?/p>
樓下有人叫道:“上面有好大一只鳥!”
一只嘴巴血紅的白鸛被驚起,從屋脊處飛出,翅膀擦過她們面前半敞的窗,木頭窗欞彈到墻上,發(fā)出“嘭“的聲響。
那只白鸛飛遠了,留下過江樓佇立在無數(shù)摩登大廈的陰影里。
郝春敏走后,周披云被領導叫去傳媒大樓加班,重新編腳本,剪片子,熬得兩眼烏青。夜里,父親打來許多電話,周披云沒有接。第二天下午,周披云又去了過江樓旁的飯館。
同樣的位置,點了差不多的菜,樓下也聚滿了人,只不過對面坐著的不是郝春敏,而是闊別已久的初戀。梁丁的臉上帶著一點兒熟悉的痕跡,像看舊時的相片被合成的影像,熟悉、親切又令人作嘔。人生猶如這些新舊斑駁的飯局,挑選菜色和陪客,索然無味地對食。
對面的梁丁說著曾經(jīng)的國外生活,患過瘧疾,遇到黑幫,夫妻長期分居,正在打離婚官司。是了,他結過婚,又離婚,還有了一個女兒。他斟酌著用詞,拿勺子輕輕舀起脆弱的觀音豆腐,膠質物在勺內(nèi)晃動,顫顫巍巍送到周披云的嘴邊。
勺子丁零落回碗中,收鑼罷鼓。他侃侃而談在慧江購下的別墅,名車,積累的人脈,傳統(tǒng)文化是一片廣闊藍海。他談未來的自己,也談過去的他們,銀杏林,圖書館,純真的回憶,偏不談兩人的現(xiàn)在,留出一塊空白,隔著一面薄紗,那意思她該自己描摹,她覺得是什么,他們之間便是什么。梁丁獨自談得桌上的菜放冷了,菜湯凝成蠟狀,可周披云一臉的呆滯,明顯神游物外。梁丁問她是陪護得太晚,還是加班得太累。
周披云說是加了一夜的班。
梁丁又抓住這個話題,說不提倡這種行為,但他在國外也常常加班至深夜,強忍著困意,給國內(nèi)的女兒通電話。妻子掌管女兒的衣食住行,距離產(chǎn)生美,他這次回家,女兒反而更喜愛他,道盡為父的甜蜜的犧牲。
“回家?”周披云清醒過來,抓住梁丁話中的線頭,“你們離婚了還住在一起。”
梁丁嗯一聲,晃動勺子,追著碗里滑似泥鰍的觀音豆腐,將其攪碎,攪得黏黏糊糊,碧綠的腦花,發(fā)出青草葉的血腥味。他補上一句,說:“離婚嗎,要做財產(chǎn)分割,一時半會辦不完,但我們沒有感情了,沒分居就是騙騙孩子。”
周披云的手機響了。屏幕上滑過父親發(fā)來的信息:“你奶奶沒了,今天六點五十一分?!逼料纾吵鏊哪?,四條辮子盤在頭上,用紅頭繩固定。她白天將母親那張相片貼在鏡子上,左一股右一股地編頭發(fā),編出母親的模樣,越來越用力,自縊樣驚心動魄。
“我今天覺得你完全變了,”他伸手抓住她,“打扮也不一樣,很有傳統(tǒng)民俗的風情?!?/p>
他的手心濕冷,黏糊糊的。周披云的腦子被巨大的六點五十一分占據(jù)了,聽見梁丁直呼壞了,聊得太投機,忘記要亮燈了。
飯館里果然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剩天花板懸掛的十幾盞紅燈籠,靜悄悄地垂下黃穗,隨晚風搖晃。
兩人奔下去,猶如生死一刻,男人的肚子隨之左右搖晃,女人的腳步因熬夜虛浮,身姿宛若女鬼,他們穿過狹長的木樓梯,外面已經(jīng)開始倒計時。十秒,跨過明慧橋,五秒,抵達過江樓的背面,可恨游人抬臂架好手機等待,筑成一面面鑲了晶瑩電子屏的人肉墻,堵住前行的路,繞過,再繞,三秒,幾乎只差一個轉身——
燈從樓底亮起,雪白寶劍出鞘,穿透烏黑的夜的胸膛,光如鮮血噴涌而出。
在樓底目睹這一幕的游人發(fā)出驚嘆,周披云與梁丁停下腳步,在燈光下怔愣地互望,臉上有死的陰影。
“今天出梅了嗎?”周披云問。
“什么?”
“我奶奶去世了?!?/p>
“你還好嗎?”梁丁的眼睛閃爍,嘆息一聲道:“也算解脫了?!?/p>
周披云嗯一聲,癡癡望著面前的過江樓。她是在殘疾父親的樹上,暴力地嫁接了母親帶血的芽枝后,結出的澀而苦的果實。奶奶這塊將他們捆綁的布條,今夜終于從樹上脫落。
死亡是如此的迅猛和輝煌,罪惡,恨,痛苦,全隱入了陰影里,只剩下欲望,永存于明滅之間。
梁丁攬住她肩膀,像兄弟親熱,手向下滑,半擁入懷中,旖旎似情人。那夜,周披云夢見十幾只白鸛從過江樓飛出,張著鮮紅的長嘴,發(fā)出“青薇”“青薇”的嘶鳴。她醒后說與梁丁聽,梁丁面色變幻,說白鸛在國外是送子鳥,你這做的不會是胎夢吧,不應該啊。周披云收緊下巴,扯出一個冷笑。
她趕去雜志社上班,陪臺長和幾個編輯一起審片。片子在屏幕上滑過,伴著垃圾車的叮咚樂聲,猶如葬禮上的哀樂,她心中戚戚然,忍不住瞥手機,怕父親發(fā)來消息,一上午風平浪靜。
會上大家的意見一致,郝春敏這個人物不錯,但缺了些什么,像咬肉包子,光吃皮,沒嘗到多少肉。他們說,周披云以前以細膩見長,但這次……隱去的后半句,便是這次不夠細膩,做得太糙。
周披云沉默著埋頭記錄,她發(fā)掘了太多女人的故事。如今覺出一種被抽干骨髓的虛空。母親與奶奶之間,過于傳統(tǒng)和慘烈,不是好故事,至于郝春敏,這種為家庭春蠶到死絲方盡的形象,更是現(xiàn)代女性人人喊打的。
散會時,父親打來電話,說奶奶的葬禮結束了,沒有責備,語氣間竟有些愧怍。老家里不許孫女送葬,父親用兩條煙,換家里一個遠房堂哥來摔盆打幡。
她想自己是徹徹底底的一段舊香灰,經(jīng)不起風吹。只會復讀諸如波伏娃、上野千鶴子的聲音,可不知道自己發(fā)出什么聲音才好,好像哪一種都不是現(xiàn)實里女人的印證。
周披云想到剛才,她的愧怍和父親的愧怍,實在都沒有必要。
會后,周披云重做了采訪提綱,聯(lián)系上郝春敏,打算先做一次電話補采。郝春敏的聲音聽著很興奮,他們?nèi)タ戳肆夥?,干凈敞亮,正籌劃著搬家。唯一不好的是,兒子這兩天沒有隨她丈夫去工地,有人說看見他在河邊垂釣,不分白天黑夜。
郝春敏求周披云替她去找找兒子。周披云不想聽這些黏膩的全無志氣的慈母之情,換著角度挖掘郝春敏工作的事,力求提煉出人物的光輝。郝春敏再求,周披云便失了客氣,直言道:“你這個當媽的都管不了他,我一個外人怎么管呢。”
“你管吧,他一定聽的?!?/p>
“我怎么管?這是你們的家務事?!?/p>
“你管得了,你上次來過一趟,他就記住了,還找我打聽你的消息呀?!?/p>
“郝春敏,你那時候真的去車站了?”
那頭的郝春敏頓了頓,又呵呵地傻笑,傻笑也有字音,照搬的是周披云那句話——我怎么管?這是你們的家務事。
周披云干脆掛斷電話,心里充滿疑慮,更惱怒郝春敏竟把自己與她兒子相提并論。
一無所獲,黃昏又來臨了。周披云疲倦地趴在辦公桌上,閉眼回想昨夜與梁丁上過江樓,有一層是詩詞歌賦長廊,紅色長柱上刻著許多詩文。
許多游客偷偷留下自己的名字,秦觀的詩柱最受歡迎,峰啊娟啊,何年何月到此一游,畫個愛心,連成鵲橋,要兩情長久。只有杜牧的《金谷園》后面跟一個孤零零的“瓦亭仙”,蓋著半個驚悚的血手印。梁丁笑道,鬧鬼的謠言不會是從這兒來的吧。梁丁讀了幾遍《金谷園》,說真是紅顏薄命,聽說那女鬼也是個美女。周披云冷冷地望他,梁丁笑得越厲害,攬著她繼續(xù)上樓,邊走邊誨人不倦,從金谷園舊址說到過江樓的鴟尾,終于到了樓頂,賞完慧江的夜色,還未盡興,下樓再去尋那半只血手印,竟怎么也找不到原先那根柱子。
其他柱子上遽然爬滿了蛛網(wǎng)裂縫。
裂縫加深變粗,白鸛鳥從樓中飛出,密集如蜂群,“青薇青薇”,大叫不歇。周披云俯身看見許多人從樓里跑出去,其中竟也有梁丁,人流順慧江奔逃,只有她還在樓上。過江樓發(fā)出咯吱咯吱怪響,似從千百年前傳來,屋脊,梁柱,金箔畫,詩詞,鴟尾,小獸,皆碎成金色紅色藍色的粉末,紛紛傾瀉。她朝下望去,大地陡然遠離,她的腿是紅柱,肩是屋脊,詩文成了黑痣。她與過江樓融為了一體。
周披云趴在桌上,抖了一下。辦公室的打印機咯吱咯吱,將她壓扁吸入,印上鉛字,紛紛吐出。她覺得頭痛欲裂,梁丁的名字在電話屏幕上閃動,視野里又出現(xiàn)一圈圈鋸齒樣的花紋。
梁丁長舒一口氣,聽筒噼啪炸開:“你猜怎么著?瓦亭仙就是在屋脊上搭窩的鳥,白鸛呀,怪不得你會做那種夢,被嚇著了吧?”
周披云的眼皮上跳動著蜂蜜色的光。從她這扇窗戶朝外望去,過江樓被大廈分割,一半隱在舊日的陰影里,一半閃爍在摩登大樓的玻璃上,無論她避向何處,那澄瑩的倒影依舊籠罩著她,如無數(shù)個昨日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