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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2期|吳晨駿: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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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雨花》2025年第2期 | 吳晨駿  2025年03月20日08:07

蒙城縣馬集鎮(zhèn)南部的仙人山中,一輛銀色捷達車“哐哐”地行駛在水泥路上。路兩邊是密密麻麻的林木。彭浩宇控制好方向盤,盡量避免汽車前輪壓在突然出現的坑洼里。他從省城出發(fā),在高速公路上開了兩小時車,來到這里。經過一座高大的風力發(fā)電機時,他踩了一腳剎車。風力發(fā)電機發(fā)出的呼嘯聲像一個巨人的喘息。

楊麗雯在電話中對他說:“過了風力發(fā)電機,再往前開三百米,從電線鐵塔旁邊的小路進來?!迸砗朴钚奶涌炝?。在楊麗雯失蹤的這五天中,彭浩宇打了無數遍楊麗雯的手機,都不能接通,楊麗雯的手機要么占線,要么拒接或無人接聽,直到今天上午,楊麗雯主動給他打了電話?!澳阆炔灰獑栁?。我們見面后,我會解釋給你聽。”楊麗雯說。

彭浩宇離家前,電話通知省城工學院墨子學社的負責人,推掉原定下午由他主講的關于墨子“兼愛”學說的講座。他明知這會影響他在大學生中的信譽,但他不得不這樣做。與他共同生活了半年的楊麗雯的無故失蹤,嚴重打擊了他那學者的自尊心,這五天中,他沒有一天夜里不夢見她?,F在有了她的消息,他要在第一時間見到她。

汽車在電線鐵塔前停下。彭浩宇觀察好地形,向左打方向盤,汽車慢慢駛上鐵塔旁邊鋪滿碎石頭的小路。小路通向一所鐵籬笆圍成的院子。院子前的空地上,停了一輛三輪貨車。彭浩宇在貨車邊停車熄火,下車活動筋骨。秋天的陽光從樹冠上照下來,一群鴨子在院子外的一條溪水邊“嘎嘎”地叫。

“老彭,我聽到你汽車的聲音了?!睏铥愽脑鹤永锱艹鰜?,拉開鐵籬笆上的院門。

“麗雯?!迸砗朴羁粗鴹铥愽?。五天不見,楊麗雯從城市時髦女人變成村婦了。她身上穿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過于寬大的綠色長裙,臉曬黑了,頭發(fā)亂糟糟地盤在腦后,她渾身唯一能讓彭浩宇想起往昔的,是那長長睫毛后的眼睛。半年前,彭浩宇去蒙城縣甘泉書店宣傳他的書《〈墨子〉要義新解》,書店銷售員楊麗雯的一雙漂亮眼睛吸引了他。那天傍晚,他請楊麗雯去蒙城商貿中心里的咖啡店聊天,她撲閃著這雙眼睛,向他請教了墨子的“兼愛”和孔子的“仁愛”之間的差異。他了解到,楊麗雯高中畢業(yè)后應聘進了書店,是書店的老員工了。她出生在蒙城縣縣城一戶平民人家,從小喜愛讀書和幻想,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對象。彭浩宇當即向她表白了愛意,她接受了他,跟他去了省城。

“別傻站著,進來坐。你開車挺快啊?!睏铥愽┮恢皇址鲋洪T,另一只手向他擺動。

“是啊,很順利。高速公路上沒什么車?!迸砗朴钭哌M院子。院子里有兩座房屋,左邊是紅磚紅瓦的正屋,右邊是白墻灰瓦的廚房。楊麗雯招呼他進正屋,正屋大門與客廳相通,大門兩側有兩個臥室。客廳里陳設很簡單,有一張方桌、兩條長凳和一只圓凳。他在長凳上坐下。

“今天早上給你打電話后,我和我老公去馬集鎮(zhèn)買了豬肉和魚?!睏铥愽┙o彭浩宇端來茶杯,“晚上我們陪你喝酒?!?/p>

“你老公?”

“前天我們才領了結婚證。他現在在田里干活。他叫嚴峰?!?/p>

“我沒聽你說起過他?!?/p>

“我喊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這個。我有自己的家了?!?/p>

“我們在省城的家不好嗎?”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老彭,你別生氣,請你理解我。我不可能一輩子與你同居?!?/p>

彭浩宇對婚姻有恐懼感,自從他三十歲那年與前妻在大吵大鬧中離婚之后,他就決心不再結婚。半年前他與楊麗雯同居后,他對她說了自己對婚姻的看法,當時楊麗雯沒有表示反對,她說:“結婚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相愛?!迸砗朴钭哉J為這半年中,他已經盡自己所能去愛她了。他無微不至地關心她,愛護她。每月十號從省城墨子研究會領到工資,他就分一半給她;每天下班后路過超市,他總進去買一些她喜歡吃的零食;而陪她逛商場買衣服,則是常有的事。他沒有催促楊麗雯找工作,他知道像楊麗雯這樣沒有讀過大學的女人,在社會上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她與其出去辛苦工作,不如在家?guī)退碣Y料。她曾經整理過一份墨子年表,把墨子生平與戰(zhàn)國初年歷史結合在一起寫,條理清晰,有一定學術價值。

“你什么時候有了結婚的想法?為什么不告訴我?”彭浩宇壓抑著內心的不滿情緒,掏出香煙,點煙時手微微顫抖。

“什么時候?為什么不告訴你?”楊麗雯也問這兩個問題,好像她自己才是提問者。她坐在方桌的另一邊,身上穿的綠色長裙其實是一件罩衣,袖口有松緊帶。在這山里生活,樹枝、野草和帶刺的藤條是衣服的天敵,需要在好衣服外裹一件這樣的罩衣。楊麗雯看著左手背上的一條傷痕—它像一條蚯蚓—昨天她在廚房生火時,左手背被木柴劃傷,流了好多血?!耙粋€月前的一天上午,你上班了,我待在你的房子里實在無聊,就下樓去小區(qū)外,穿過熱鬧的商業(yè)街,沿著秦淮河的河沿向前走。河上前后都架著橋,風景很美,我常常去散步。我走到前面的橋洞時,一個人影從一堆紙盒子里鉆出來,嚇了我一跳。我退后幾步,看清他是個年輕小伙子,我高聲呵斥他,他笑著對我說,姐,別怕,我住在這里。我聽他說話有蒙城縣口音,見他沒有惡意,就問他怎么混得像流浪漢一樣。他說他打工的工廠倒閉了,沒錢住旅社,只能在橋洞里用紙盒子搭了個窩?!?/p>

“他就是你現在的老公嚴峰?”

“嗯。他就是嚴峰。仙人山中的這個院子是他家的老宅。他父母去馬集鎮(zhèn)跟他哥生活了?!?/p>

“一個月了,你把他藏得很深啊。”

“我沒想到我會愛上他。那次見面時,我出于對老鄉(xiāng)的關心,給了他一百元錢,讓他買點好吃的。我以為以后不會見到他了。我沒必要對你談一個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吧。”

“那你后來……”

“你可能已經忘了—在我與嚴峰認識后不久,有天夜里,我和你做完愛,你躺在床上喘氣,我對你說了我的痛苦:在現在的生活中,我只是一個配角,一個洗衣做飯的傭人,一個供你發(fā)泄性欲的工具,沒有尊嚴,沒有地位,沒有自我;我才二十五歲,我不想一直活在你的陰影里。你聽后敷衍我說,你衣食無憂,夠幸福了。從那夜起,我懷疑起我們的愛情,對你不再抱有太大的希望,感覺你不是真正能走進我生命的那個人。我失眠了。我想,如果我離開你,去尋找新的愛情呢?那會是什么前景?也許我的生活會變得一團糟,但如果我能因此找到我的人生價值,能讓我為自己驕傲,那我就無怨無悔?!?/p>

“哦,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很抱歉?!?/p>

“那夜之后的一天,我吃完午飯出去散步,又來到了秦淮河邊。

天上下著小雨,我打著傘,走在濕滑的河沿上,一步步向那橋洞靠近。橋洞里的那堆紙盒子旁邊,增添了幾盆綠色植物。兩根竹竿斜撐在橋墩上,中間綁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晾著汗衫和短褲。我向紙盒子里喊了嚴峰幾聲,沒人答應。紙盒子里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秦淮河河面上漂著一艘游船,我看到船艙的窗戶里,幾個游客向我指指點點。一小時后,被雨水淋濕的嚴峰,手里拎著一袋空飲料瓶回來了。他認出了我,這讓我很感動。他說,姐,我去撿瓶子了。我問他有沒有吃過飯,他說在麥當勞吃了別人吃剩下的漢堡。我心里一沉,他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了,我要幫他出出主意。那天我與他談了很多,從蒙城縣他老家的情況,談到他考進省城的技校,談到他在省城電子廠裝配車間里的工作。他嘆了口氣說,我很喜歡那份工作,廠房很新,燈光很亮,工人進車間都要換無塵服,就像在電影里一樣。那么好的廠怎么能說倒閉就倒閉了呢?他想不通。我勸他說,你還是回蒙城縣老家吧,那里有你的親人?!?/p>

這時院子外有人喊:“麗雯,那是老彭的汽車嗎?”

“嚴峰回來了?!睏铥愽┠槼蓍T口說:“是的,老彭到了。你把青菜放在廚房,來正屋坐坐。”

嚴峰搓著雙手走進正屋。他身材魁梧,臉部輪廓生硬。彭浩宇與嚴峰握手時,聞到了從嚴峰的粗布衣服里散發(fā)的汗味。

“我剛才正與老彭說到你。你不介意吧?”楊麗雯的大眼睛里閃過一道光。

“沒關系,你全都告訴他吧?!眹婪逡苍诜阶肋呑?。

“我勸嚴峰回蒙城縣,起初他不肯,他怕他父母責怪他。我資助他幾百元錢買了一輛二手電動車,讓他找份送外賣的工作,這樣好歹他能養(yǎng)活自己。后面一些天我與他的關系更近了,我總去橋洞看他。五天前他說,送外賣的人太多了,賺不到什么錢,他準備聽從我的建議,回老家搞養(yǎng)殖、種菜。我說,好啊,回老家很好。他提出一個條件,要我與他一起回蒙城縣,他不想單獨面對父母。我說那也行,春節(jié)之后我就沒回去,在陪他見過他父母后,我也可以順道去縣城里見見我父母。”

“你就不怕我擔心你嗎?”彭浩宇委屈地說。

“我不辭而別,是因為我知道,你肯定要阻止我。我不愿與你翻臉。我從你那里學到了墨子‘兼愛’的道理,懂得了同情弱者,愛這個社會中的每一個人,我很感激你。”

“那你們是什么時候決定結婚的?”彭浩宇問。

“來到這里之后?!睏铥愽┱f,“我假扮嚴峰的女朋友與他父母見面,他父母對我很滿意,主動提出他們二老搬到他哥那里住,騰出這個老宅做嚴峰和我的婚房,把山里的兩畝菜田和一片林地交給我們打理。我和嚴峰商量,干脆假戲真做,我們結成真正的夫妻,在這仙人山里開始新的生活。我現在每天活得都很充實,早上讀《墨子》,中午與嚴峰去菜田澆水,傍晚在山路上跑步,順便撿拾一些燒火的木柴,天快黑時,把放養(yǎng)在旁邊溪水里的鴨子招回來。我們過些時候還要在林地里建大棚養(yǎng)雞,那時我們就更忙了。老彭,你在這里玩一兩天,嚴峰會帶你到山里轉轉。你抽煙多,山里的空氣對你肺部有好處?!?/p>

“我不能耽擱太久。我明天上午去山里,下午回省城。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祝福你們了,祝你和嚴峰生活美滿,白頭到老。我出去打個電話?!迸砗朴钫酒鹕?,走到正屋門外,撥通了省城墨子研究會趙會長的手機。

他對著手機講話,向院子里走,院子靠后的地方有一口水井。水井后面的鐵籬笆外,是深深的樹林。在正屋的斜后方,還有一間木門緊閉的小房子,它被正屋遮擋了,所以彭浩宇進院子時沒看到它。它墻面的石灰和膩子大塊大塊地脫落,露出墻體里大小不一的青石塊。墻上嵌著一個方形的窗戶洞,一根綴滿綠葉的樹枝從生銹的鐵窗欞里伸出來。窗戶正上方的屋頂鼓了一個包,有幾塊紅瓦明顯錯位了。

彭浩宇回到正屋里時,只有嚴峰一個人在里面喝水?!胞愽┤N房生火做晚飯了。”嚴峰臉上掛著尷尬的笑容。

“你是在這里長大的?”彭浩宇沒話找話。

“是的。初中畢業(yè)時,我考取了省城的技校?!?/p>

“你打算以后就在山里生活了?”

“那也沒辦法啊,我在省城待不了。我以后跟著麗雯,她要在這里,我就在這里?!眹婪逑褚粋€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平靜地說。

太陽很快落山了,天色暗淡下來。嚴峰去廚房拎來一瓶白酒和一只太陽能馬燈,按下馬燈的按鈕,耀眼的白光灑在方桌上。“山里修電線,停電三天了?!彼蜷_酒瓶蓋子。

“雙溝特釀。好酒?!迸砗朴羁粗破可系淖帧?/p>

“上菜了?!睏铥愽┒酥t燒鳊魚和青菜燒肉,風風火火地走進正屋的客廳。

晚飯的氣氛輕松愉快。一瓶白酒,他們三個人分著喝。楊麗雯從頭到尾只喝了一杯,彭浩宇和嚴峰每人各喝了四兩。在喝酒的過程中,彭浩宇坦言他尊重楊麗雯的決定,他是一個向中年邁進的人,有沒有愛情他都能活下去,他不想做嚴峰和楊麗雯兩人愛情的絆腳石。酒精在彭浩宇身體內亂竄,他整個人失重了,他去院子角落小便時,控制不了平衡,東倒西歪,幸好有嚴峰扶著他,他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彭浩宇被安排在正屋左邊的臥室里睡覺。夜里他起床,踩著月光,去到院子后面的那間小房子前。彭浩宇看到那根伸出鐵窗欞的樹枝變粗了,它沿著窗欞向上爬,爬上屋頂,以閃爍著星星的夜空為背景,對彭浩宇搖晃樹葉,像是在向他求救。他無奈地對樹枝說:“你依附的樹干和樹根都在房子里,我怎么救得了你呢?”樹枝很悲傷,它掀起屋頂的瓦,一片片往下扔,有一片朝他的腦袋飛來。彭浩宇趕緊睜開眼,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天亮了。

上午,嚴峰帶彭浩宇去山里,他倆在與溪水平行的山路上散步。山風吹在身上,彭浩宇感到無比愜意,完全從昨晚的酒醉中醒了。一路上他與嚴峰聊著閑話,他問院子里那間小房子做什么用,嚴峰告訴他,那小房子是爺爺留下的,現在做柴房。

溪水淙淙的流淌聲、林中小鳥的鳴叫聲和他倆的腳步聲相映成趣。溪水越往前流,水面越寬,在拐了一道彎之后,溪水流入山洼里的一汪大湖。湖邊栽著垂柳,幾只白色的水鳥在湖面飛翔。一處山巖突出到湖水里,形成一座島。島上整齊站立著幾排像積木一樣的樓房,樓房墻體反射著金色陽光。

“這一帶山水很像仙境。難怪這里叫仙人山?!迸砗朴畛蛵u揮揮手。

“很多人都這樣說。傳說仙人們路過蒙城縣時,在前面島上歇過腳,下過棋?!?/p>

“我要是仙人,也會在那里停一停。那些樓房是……?”

“幾年前,有人在島上建了一個度假村?!?/p>

當彭浩宇進入那座島、那個度假村后,才發(fā)現度假村其實只是一片廢墟。在島的入口處,是枯枝敗葉散落一地的停車場。島上樓房的每一扇窗戶里都是黑乎乎的,不見一個人影。最靠近路邊的一棟樓房的墻上,掛著“仙人山度假村”的褪色招牌。那棟樓房里的電燈電線都被拆光了,柜臺、桌椅也都被搬走了,一張舊沙發(fā)趴在玻璃碎裂的落地窗前。度假村里的涼亭和廁所都殘破不堪。幾個景點:仙人棋坪、仙人洗觴池、仙人腳印、仙人洞,全被野蠻生長的竹林、樹林和荒草吞噬了。

彭浩宇站在島上的高處,眺望遠處的湖光山色,心里平添一點遺憾。這個度假村應該擁有過輝煌的時刻:帥哥靚女在草地上穿梭不息,達官貴人在涼亭里喝茶大笑,鋼琴在湖邊彈奏著美妙音樂。現在這里只剩下逝去時間的殘骸,展示給他這樣的闖入者。

出了度假村,彭浩宇去嚴峰家的菜田參觀,菜田在一處較為平整的山坡上。田里種著青菜、菠菜、韭菜、大蒜、生菜等,綠油油的一大片。嚴峰說他父母在每月尾數1、4、7號的日子,會挖一些菜去馬集鎮(zhèn)農貿市場出售,以后這樣的事就要由他和楊麗雯做了。彭浩宇先是贊嘆了菜田面積之大,接著引用墨子的話“食者,國之寶也”,鼓勵嚴峰安心在山里搞好農業(yè)。

楊麗雯騎著三輪貨車,拉了兩只水桶來到菜田另一端?!皣婪?、老彭,過來幫忙澆水?!彼暮奥曉诩澎o的山野里跳躍。嚴峰跑過去,拎起一只水桶,嫻熟地把水潑向菜田。

彭浩宇接過楊麗雯遞給他的水勺,給一行生菜澆水,“墨子在田邊向弟子們講學。麗雯,你也可以在田里背誦《墨子》,一定很有收獲?!?/p>

“好的,我會這么干。”楊麗雯從三輪貨車上搬下水桶,跟在彭浩宇身后。

中午吃過楊麗雯下的魚湯面,彭浩宇在院子門口與她道別,“從今以后,我倆就算是分道揚鑣了。當然我們還是朋友,你與嚴峰去省城時,打電話給我,我請你們吃飯。如果你們經濟上有困難,我會在能力范圍之內幫你們?!?/p>

“謝謝老彭。我們沒什么困難,你把身體搞好,晚上寫書不要熬太遲?!睏铥愽┐笱劬锖?。

彭浩宇鉆進捷達車,打著火,掉轉車頭,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并排站著的楊麗雯和嚴峰,這對夫妻挺般配,可他們都只有二十多歲,能在這荒僻的山里一起熬過余生的漫長歲月嗎?

捷達車向右拐,駛上水泥路。前面藍天白云下,風力發(fā)電機揮舞著它巨大的葉片,攔住捷達車的去路。捷達車毫不畏懼地向前沖。眼看雙方要發(fā)生火拼時,捷達車“哧溜”一下從風力發(fā)電機旁邊滑了過去。

一刻鐘后,捷達車狂奔在從蒙城縣去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彭浩宇緊握方向盤,盯著前車的車尾。很奇怪,直到現在離開了仙人山,他才感覺自己被楊麗雯遺棄了。一種孤獨感充盈著他的心,他有點難受。

時光荏苒,三年后的一天傍晚,彭浩宇在秦淮河邊的媚香樓酒店,接待來省城參加圖書訂貨會的宋老板。三年半前,正是在宋老板的蒙城縣甘泉書店,彭浩宇認識了楊麗雯。與宋老板同來的還有書店業(yè)務經理小邢。小邢特別能喝酒,一開席就敬了彭浩宇三杯酒。宋老板說在圖書訂貨會上,看到了彭浩宇的新書《墨子的平等博愛觀》。他還透露了一個消息:楊麗雯已回到甘泉書店做銷售員。

“你見過的,那個大眼睛的姑娘楊麗雯?!彼卫习逭f,“我聽說她與馬集鎮(zhèn)的一個小伙子結了婚,生了一個男孩。前段時間,那小伙子得肺炎死掉了。楊麗雯帶著孩子回到縣城里的娘家。她生活沒有著落,來找我,我二話不說就讓她第二天來書店上班。”宋老板不知道楊麗雯與彭浩宇的真實關系,當年楊麗雯從書店辭職時胡編了個理由。

“哦,她老公年紀輕輕就死了,可惜啊?!迸砗朴铙@訝地說。

“誰說不是呢。楊麗雯沒有以前漂亮了,一個單身女人帶孩子很不容易?!毙⌒隙似鹁票?,“彭老師,喝!”

宋老板說:“這次來省城,我本來想叫楊麗雯也來,不巧書店另一個銷售員家里有事,她只好留下照看書店。老彭,楊麗雯經常和我談到你,說在墨學方面,她是你的粉絲。你看,下個月你有沒有空去一趟蒙城,在我們書店辦個墨學講座?”

彭浩宇想了想,“好,我爭取過去?!彼c宋老板碰了一下酒杯。

酒喝到半酣,大家情緒亢奮起來。小邢開玩笑說:“彭老師,你不也是單身嗎?干脆你娶了楊麗雯,這樣你就能多去蒙城,多到我們書店了。”

“哈,我沒問題,就是楊麗雯不一定能看上我啊?!迸砗朴钜谎霾弊?,酒滑進口中。

“老彭,你要是真有心,我去做媒?!彼卫习屣@得很開心。

他們喝到夜里十點半才散席。把二位客人送到附近的旅社后,彭浩宇還不想回家,他穿過商業(yè)街,來到秦淮河邊,順著河沿向前走。他抽著香煙,嘴巴里噴出酒氣,他同情楊麗雯的不幸遭遇,但又很猶豫要不要與楊麗雯重修舊好,她現在有孩子了,孩子會消耗他的精力,使他無法專心治學。

河兩邊的路燈照著黝黑的河水,遠處大報恩寺塔明亮的塔尖伸向夜空。風吹拂著彭浩宇的醉眼,偶爾有一兩個跑步鍛煉的人從他身旁跑過。他嘴里念念有詞地背誦著《墨子》里的話,“所為不善名,行也。所為善名,巧也,若為盜?!?/p>

不覺中,彭浩宇走到一座大橋的橋洞前,這就是楊麗雯遇到嚴峰的橋洞吧。他停下腳步,向昏暗的橋洞里看,什么也看不清,他打開手機的電筒,光圈落在一個綠色帳篷上。帳篷里一個女人叫道:“誰呀?”

“沒,沒事,我路過這里?!?/p>

“你走吧,不要影響我睡覺。”女人說。

“好,我走了?!彼f。

【作者簡介:吳晨駿,1966年生,1989年畢業(yè)于東南大學動力系,現居南京。著有小說集《明朝書生》《我的妹妹》《柔軟的心》《對一個人我們了解多少》,詩集《棉花小球》,長篇小說《筋疲力盡》?!?/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