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知，原名李錦林，2004年生，廣西桂林人，現(xiàn)就讀于遼寧師范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作品見《當(dāng)代》 《詩刊》 《星星》 《江南詩》 《椰城》《延河》《文學(xué)天地》《青春》 《南葉》等刊，參加第十七屆星星詩歌夏令營，曾獲第八屆東蕩子詩歌高校獎（2023），首屆當(dāng)聽新銳獎（2023）。

七月末，畢業(yè)典禮，我和幾個同窗在學(xué)校北門的燒烤店喝酒，大概四五個人，靠著桌角，摟在一塊講酒話，孜然粉和油漬沾滿我們一身，但也無暇顧及，就這樣挺好，朦朦朧朧的，等這場夢做完。

天很暗了，只剩下幾桌人，中途有人去路邊的灌木叢小解。有人摳喉嚨，吼得很難聽，嘔吐物和委屈一下堆在一起。

桌子上，有人趴在自己小臂上悄悄地哭，桌上到處是散開的情緒，具化成酒漬、竹簽，和燒黑的鐵盤，無秩序地疊在一起。我忙著挨個安慰，拍拍他們發(fā)潮的背，說完話，手上黏糊糊的不知道往那哪里揩，就這樣向下垂著，晃晃悠悠，不知所從。

已經(jīng)快兩點了，我看了眼手機，自己還算清醒。等幾個人走幾條曲線再回到桌上，就順帶張羅著結(jié)賬，散伙。幾個肩膀撐起來，扶這個，扶那個，一左一右收拾到寢室。老二，老三的腿應(yīng)該放哪，黃毛崽的手機又落在哪，宿醉之后，零碎的善后工作堆到一塊讓人發(fā)暈。

我和隔壁的老廖，邊罵邊把它們一一歸攏好。誰叫都是哥們一場呢，有屎有尿都得給他們兜好了，等把老二放上床，他拿下眼鏡自嘲地說。聽他說完我也跟著笑，話糙理不糙，還確實是這個理。他們?nèi)齻€里頭，兩個已經(jīng)不省人事，就黃毛崽還算清醒，回來以后，又去廁所解決了一頓，整個頭雞毛撣子一樣往兩邊撇，看上去，像被人按在蹲坑揍了一頓，但還算有個人樣。

我們仨圍在一起抽煙，寢室里都是呼嚕聲和打倒嗝的響動，重復(fù)著相同的頻率，對他們來說，或許這是這四年里最后一次睡得那么香了，想到這我有點傷感，突然想回頭再看看他們，矯情地像是最后一面一樣。

老廖在我后頭，捧著個屏幕回微信，黃毛崽打著哈哈，煙灰夾在他手上，留出長長的一節(jié)。

老廖是隔壁計算機系的，山東人，和我們中文系挨得近，平時是個悶罐子，一到踢中衛(wèi)的時候鏟地比誰都狠。之前，計算機系和中文系的半決賽，我在邊路搓著球，被他的長釘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了一腳，在草上抱著腿滾著，又齜著嘴挪到場邊，一脫襪子，腳弓上一排紅印，像發(fā)泄后的齒痕。所以有時候我總是說他，對兄弟也太狠了吧，合著你壓著一肚子火全撒前鋒上了。他低頭拆鞋帶，磕掉釘子縫的泥巴，沒搭理我，只從長襪里拆出一對護(hù)腿板遞過來。

比賽是比賽嘛，我也很羨慕你們能帶球一直跑，過人，進(jìn)球，多帥，像明星一樣。但是我沒辦法，中衛(wèi)已經(jīng)是場上最后一人了，我一往前，哪個來替我回防呢，我不對你狠一些，那我也就沒有退路了，你看是不是這樣的，足球嘛，說起來還是挺殘酷的。

當(dāng)時我二十一歲，老廖比我大一歲，零一年的，所以總裝老成。當(dāng)時我接過那對護(hù)腿板，還上手摸了摸，暗紅色，邊角磕得全是劃痕，背后的海綿墊子還汗津津的，我有點嫌棄，過了倒手就丟給他。誰稀罕，你自己留著吧，踢個球還那么多講究，要不怎么說你更適合讀師范呢，我回嗆他一句，在東北待了三年，話里話外不免帶著鹽味，但這只是一個托詞。老廖這一股子說教味，有時候確實讓我火重。

他解完鞋帶，沒再吱聲，我也不愿自討沒趣，就干脆坐著，吐冬天里的白煙，淡淡的像一碰就破的薄膜。在這些之下，只剩下兩個人，看著日落下的人工草發(fā)呆，肩對著肩，誰也不瞅誰，只是看著形形色色的斜影，就像運動員一樣接連跨過我們，成為秒表按停之前的瞬間。

就和現(xiàn)在一樣。我突然感覺到，身后的光一瞬間暗了下來。只剩下慘淡的黑色，被逐漸細(xì)化成一種描述不出的青綠，把我們攏在一起。只剩下我，老廖，黃毛崽。三個人抽著煙，周圍都是燒焦的味道，誰也不看著誰，嗆得人眼睛酸。

春哥，你啥時候走啊，黃毛崽探頭過來盯著我的肩。我說，還沒買票，看導(dǎo)員什么時候趕人，能賴一會兒是一會兒吧，之前總說這不好那不好的，真要回去了，突然又有點舍不得了，人還是有點賤味在身上的。說完我咧著嘴轉(zhuǎn)向他，他也跟著我哧哧笑。說實話，我確實有點舍不得你，春哥。黃毛崽一個巴掌搭過來，隨后湊到我面前，臉上一股酒釀發(fā)酸的味道，讓人聯(lián)想到嘔吐物的存在。

別整這套，有點惡心。我回頭笑話他。我認(rèn)真地。聽到我給他白臉，那股酒味就越來越帶有攻擊力，偏頭，就看見他鼓著個眼睛瞪我。你聽我說一句，兄弟，就那次，我想一想，那次，對那次。哪一次啊，你倒是說啊，我?guī)c嫌惡地扒開黃毛崽，卻架不住他又一次撲上來。就疫情那時候，他有點浮夸地咽了口唾沫。門口那個企鵝電競，還記得嗎，充五十送一百五的那個，當(dāng)時我剛換來幾天，誰都不熟，悶在寢室里一句話掏不出來，人都要待壞了。是這樣的，當(dāng)時確實難熬啊。我跟著附和他一句，倒讓他更來勁了。

然后，你在宿舍里說，想不想翻去上網(wǎng)，你知道寢室樓后面有面矮墻，老二老三肯定不敢的。說著他指了指正扯著鼾的兩人。其實當(dāng)時答應(yīng)你的時候我也有點怕，連出去看個病都像保釋一樣，翻出去上網(wǎng)還真有點不敢想。我打趣地問他，那你后來怎么想著跟我去了。黃毛崽回復(fù)得很快，兩片嘴唇打彈珠一樣彈個不停，還不是覺得你靠譜，春哥，我沒什么文化，但我覺得你們這種寫小說的心思肯定比我要縝密多了，什么路線啊，結(jié)果啊，你會這樣打算，先不說成功，至少就已經(jīng)想好退路了，不會把自己搞得那么難看，搞得進(jìn)退兩難嘛。

我沒再吱聲，隨便找了個水瓶把煙頭滅了，想了想，又拍了拍他的肩頭，就當(dāng)作說話吧。我暫時還沒想好該怎么答復(fù)他，或者還沒想好，到底還有沒有答復(fù)的必要。

一覺睡到第二天，我先是被老二吵醒，隨后就是老三，兩個人一個回山西，一個去了鞍山。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扯了扯我的被角，就連告別的方式都一樣，湊在我的耳邊說，春哥，我走了，有事就聯(lián)系。等到我睡醒過來，就連黃毛崽也不見了，只剩下凌亂的被褥，寢室里，另一半空蕩蕩的，留下宿醉后的味道。

我坐在床邊，過了很久都沒想好自己該做什么，感覺時間稠稠的，就停在這，怎么推它都推不動。

或者換句話說，好像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些巨變，就在一夜之間倉促地傾斜過來，想走走不掉，想去也去不了。就像那一晚，黃毛崽一翻過去，整個襠部就這樣直愣愣地卡在圍欄上面一樣，一個成語，進(jìn)退兩難。

手機的消息欄堆著一團(tuán)紅點點，已經(jīng)兩點半了，我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李晴和張導(dǎo)的，我看見了，但還不想回，就放在那吧，等再清醒一些。

擠了點牙膏，再把嘴里的酒味刷掉，胡子和痘痘又冒出來了，看著頹廢。我蹬著雙拖鞋，想著去食堂對付一口。

正排隊呢，消息欄又彈出紅點，秦春，你死了？一打開手機看到這條，顯得有點荒誕，我都能想象到社媒的那頭，李晴正隨之瞪起的眼，像以前打頁游里boss們眼里快要噴出火焰的暴力。我說，還沒呢，但我感覺快了，到時候通知你一聲。對面消息很快地發(fā)過來。別跟我抖機靈，你干嗎去了，喝得不省人事啊。沒，我倒是還好，現(xiàn)在還在外頭吃飯?；貜?fù)完，我往回翻著消息，除去李晴的質(zhì)問，就只有一串她給我轉(zhuǎn)的招聘推送，文員、機構(gòu)老師、網(wǎng)絡(luò)編輯，甚至還有收銀員。

不說這些了，還沒死你就往前翻翻，給你發(fā)的那些，混不下去就趕快滾回來，省得你餓死。李晴她對我一直都是這樣，從高中開始，話總是說得很狠，只要她心里還有點你的位置，那個出發(fā)點就終究還是為你，刀子嘴豆腐心就是這樣的。曉得了，李老師，收銀員都給我整上了，你有空挖苦我，不如留點溫柔給學(xué)生。發(fā)完這一條，我把手機揣回兜，沒再回復(fù)，隊伍往前挪著，就快要到我了。

等到吃完飯，黃毛崽回來了，還是蔫蔫地坐在我對床，喊著春哥，老廖從隔壁寢室竄了過來，他們寢室的人已經(jīng)走光了，只留下他一個，現(xiàn)在搬過來睡老三的鋪子，人味才顯得滿起來，只是這樣暫時熱鬧一下也好，能拖一會是一會。他和黃毛崽一個后天走一個明天走，到了最后還是留下我一個人兜底。你這個中衛(wèi)去哪去了，留我一個人守禁區(qū)，舍得嗎，我半開玩笑地跟老廖說，誰叫我也有個前鋒夢呢，總得給我點機會吧。老廖這個人悶是挺悶，但勝在情商高，會來事，不管你怎么嗆他，他都會給你扶得好好的。

冬天，春招前，我考研失利，有一陣子癡迷考公務(wù)員，天天上網(wǎng)找資料，還去問老廖取點上岸經(jīng)驗，他卻給我來了句，我覺得你不太適合，你這種翻墻出去上網(wǎng)的人適合做老板，敢挑戰(zhàn)，想冒險。我說，你這個說教勁是改不過來了是吧。屏幕那頭，我有些想笑。

你以為我不想當(dāng)老板啊，誰都想賺大錢，但我現(xiàn)在只想穩(wěn)定些。一股腦地打了一串，話頭卻越來越多。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感覺有點像黃毛崽，卡在欄桿上退也退不了，下也下不去，真想有個人在墻那頭扯我一把。老廖的回復(fù)，還是那么板正，一個逗號一個句號，分得仔細(xì)。春，你要知道，當(dāng)時把黃毛崽拉下來的人是你，當(dāng)時只有你看到了他，正好他當(dāng)時的對面也只剩下你，所以你可以拽他一把，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是我們里頭最先翻過去的人，但現(xiàn)在好像誰也不明白你。

書桌那頭，黃毛崽呼哧呼哧地收拾行李，老廖躺著，我在文檔里打了又刪，刪了又回退。李晴沒再發(fā)消息過來，我告訴她我正在改第二章的稿子，生活上的事過會兒再聊，倒是陳導(dǎo)的消息讓我有必須得做出下一步的理由。秦春，周四前必須搬走，盡快來拿畢業(yè)證。一看時間，還沒到四點，現(xiàn)在過去跑一趟吧，省得以后還要留出時間被翻舊賬。出發(fā)之前，我連按了幾遍保存鍵，確保自己磨出來的幾行字被存下來后，又回頭看了幾遍前文的走向，才放心離去，“Z知道他現(xiàn)在每動一步，在他腳下的世界，便會因此改變，但他目前還并不明白‘兵’代表什么，而‘車’的挪動又會引發(fā)什么，所以他只得選擇觀望?！?/p>

大作家，終于來了，簽了編制沒啊，今年93%的就業(yè)率你可是負(fù)貢獻(xiàn)啊。

剛進(jìn)門，就看見陳導(dǎo)，皮笑肉不笑地招呼我，今年春招之后，這老頭一直都是這樣賤兮兮的，現(xiàn)在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陳導(dǎo)，都畢業(yè)了這點小事就不勞費心了，我接過他手里的倆證轉(zhuǎn)頭就想走，卻又被他打斷。秦春啊，我其實一直都是惜才的人，我一直都很看好你啊，你看你大三，又拿獎又到處發(fā)表的，咱們說這是什么，少年得志啊，你說是不是。

陳導(dǎo)總是這樣，笑得很奇怪，左右兩個梨渦像野潭子里的漩渦一樣，讓人忍不住想去瞧它，而它也似乎正想讓你去看它，但你越看它，不免就越陷越深。聽到他這樣說，我也不知道該捧它什么，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不簽編制什么的，之前我不理解，但我現(xiàn)在也理解你，有才氣的人嘛，想法總是很多，但是我也想你可以一直堅持下去，寫作嘛，一個長期的過程，學(xué)院給不了你什么，現(xiàn)在你畢業(yè)了就更做不到什么了，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咯。我知道，他總是想讓別人看著他的笑，一個緊湊的圓洞，你但凡跟著他的走向往前，便不可避免地認(rèn)同他話里的邏輯，認(rèn)同他的道理，但每一次我只是盯著他那個黑糊糊的鏡框，順便再瞄一瞄，他那像筆畫一樣不時上挑的眉毛，有點滑稽，但這個規(guī)律卻是有跡可循的。

至少，在知道我拿了科幻獎的時候，它也是這樣，黑糊糊的，隨著語速不停更改，不時上挑，又隨之落下，卻并不附著任何意義。

還有啊，秦春，周四之前必須搬走啊，這個是學(xué)校的安排。隨著話音落下，它經(jīng)歷了它最后一次變動，它發(fā)出了聲音嗎，那種和弦崩掉的脆響，或許沒有，但我卻真切地感受到，并聽到了它，就像我們排并排地摞在圖書館門口，倒數(shù)過后的咔嚓聲，所有人頭頂?shù)乃胱佣家黄鹕咸?，隨之無征兆地落下，它會向你警示一些殘酷的事實，但卻不會讓你察覺。

“棋盤對側(cè)，看著像個中年人，看不出表情和膚色，只有一雙手還伏在橫格紋上，似動未動，似真亦幻。我始終都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坐在對弈的一邊，但好像又有必須落子的使命，這像是嚴(yán)苛的，而我無從更改。每一顆棋子都有自己的效用，全看你如何去選。聲音清晰得令人驚悚，不像是口腔發(fā)出來的，經(jīng)過唇和齒，它更像是一種程序，直接從神經(jīng)傳輸?shù)铰犛X當(dāng)中，其實我很少用振聾發(fā)聵這個成語，但目前來看這個形容確實是恰當(dāng)?shù)?。這些都是題外話了，重要的是選擇，關(guān)于這個，你有必須去做的道理?！?/p>

思路斷下來，不免再去抽一根，這也像是一種程序。我把屏幕合上，寢室里瞬間暗了一半，黃毛崽已經(jīng)扯起呼來了，昨晚確實把他折騰得不輕，早些時候還嚷著最后搓一頓，我和老廖幾乎是把他按住一樣，打消他的念頭，黃毛崽明早十點的飛機，我倆可以陪他折騰，但時間不太允許啊。

這段時間，李晴總是睡得很晚，她教初中英語，要么忙著做教案，要么忙著批作業(yè)，全是歪七扭八的鳥語作文，看得人頭疼，工作日就沒見她早睡過。這次剛打開社媒，又看見她給我發(fā)的圖片，一個電腦，一摞參考書，上面打著暖黃的燈。我說，上班兩個月了還忙不過來，你就是我不上班的最好例證啊。盯著小屏的光，我深深地嘬了一口，黑暗中散出一陣濃霧。又抽上了？沒等到李晴，老廖卻先發(fā)了聲。我說，還沒睡呢。我明天又沒飛機，等我要走的時候再說吧。說完他又鉆了回去。是啊，你也快了。剛剛那一口抽猛了搞得我嗓子啞下來。老陳叫你什么時候搬。和你一樣，后天?；丶?，還是去哪？聊到這個，老廖探出頭問我。我沒好氣地說，回家挨罵啊，在這再待會吧。

我拿鞋底把煙頭踩滅，老廖也沒再搭話，他和李晴都是知道我窘迫的人，也都很知趣地給我留了點體面。不下你的棋了？棋王，阿城。剛這樣想完，李晴的消息就追過來。跟你講了多少遍，多維象棋，講了你也不懂，你也就懂些這種了。我沒好氣地打過去。好好，誰都不懂你，就你最清楚。

對話框前，消息很快地彈出，隨后一串接著一串，也不知道哪里點了李晴的炮仗，一顆響完，第二顆，第三顆，又緊接著炸響，噼里啪啦的，顫著情緒。你說你，能不能上點心啊，這四年，一年都見不到幾次的，但是我也沒要求過你什么吧，你寫作，我也支持你，但是你首先別把自己餓死啊，我知道你拿了獎拿了錢，然后呢，你做了什么，許編輯人家欣賞你，你也不去找他聊，你想做夢至少也得把它做完吧，做不好你回來安安心心的，還委屈你什么了，我真搞不明白你。一陣短暫的空白期是駭人的寂靜，她又往下補了一段話，D市到底好在哪啊，把你魂都困住了啊，怎么樣都不肯回來，我上次來找你，我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魅力啊，光禿禿的，到處都是光禿禿的。

我盯著眼前那一長串白色圓框，說不出話來，像是又回到了今年春天，這種面面相覷，卻又無可奈何的感覺，總是讓我閃回去。會看到自己，還在粗魯?shù)?，把襯衫最頂上的一顆扣子扭緊，它潔白，無瑕，李晴把它連夜寄給我，但改變不了我的迫境?，F(xiàn)在，我待在桌子前，又站在了講臺上，下面是四雙盯著我的眼睛，那種審視和挑選的眼神，好像我每挪動一步，事件就要因此產(chǎn)生劇變了一樣。

“你先來吧，你是客人，但你自己要想清楚了，他禮貌地對我拱手，看似禮讓，但實則近似于威脅，我本想后手出擊，但這個像是規(guī)則的對手，并沒有給我觀察的機會，我又抬眼看了看它，對手依舊是沒有五官的白色，給人一種未知的恐懼，我捻起‘炮’又放下‘象’，一頓拉扯后，將‘兵’緩慢推向河的對岸，我屏息，望著盤底，想看看這腳下的世界到底會發(fā)生什么，同時又祈禱著它一切無恙。”

隔日，終于輪到黃毛崽把我吵醒，春哥，春哥，我走咯，等你來成都再見。他突然搖醒我，弄得我一愣，被火氣黏著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個艷黃的腦袋湊近我搖來搖去，看得人心煩。走吧，有空把你這頭推了，晃眼睛，我壓著嗓子推他一把，而好像就是這一推把他的輪廓推得越來越遠(yuǎn)，一個黃色的圓點，急速消退在我的視線中，直到后來他的嘟噥聲，被距離壓縮成一個又一個音節(jié)，接連蹦出來，我再也聽不清細(xì)節(jié)。

這四年過的好像還沒有這幾天快啊，一個接著一個的，打了聲招呼就消失了，這十年怕是見不到一面啊。我和老廖嗦著炒粉感慨著，明天就到我了，春，你可別哭出來。老廖打趣地看著我。去你媽的，我有什么好哭的。罵完老廖，又覺得話講太重了，嚼完粉條又說了句。你和你對象怎么樣，回老家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沒。她已經(jīng)上著班了，房子也租好了，明天一到再把小事情解決一下。老廖還是這樣回答我。我說，真羨慕你，兄弟，我真心的。你又差到哪去，他突然瞪起個眼睛看我，把我看得發(fā)毛，像是干了什么錯事一樣。我可沒你那么高的才華，人家李晴對你又那么上心，知足吧兄弟，好好對人家。聽完老廖這段話，嚼著的粉菜在嘴里發(fā)酸，就哽在這，咽也咽不下去。

一陣空窗期，我倆都沒再說話，他專心吃面，而我抱著手機，往下翻著社媒里的頭像。直到他停在一個卡通圖案上，可能是有代溝了，我第一次就沒認(rèn)出這到底是什么角色，只能用備注來認(rèn)出他，許編輯。

而我和他的聊天還停在四月份。他在那一頭說，準(zhǔn)備好了，你就聯(lián)系我。我回答，但我還想要些更好的。那我就再耐心一點，最后，輪到他很官方地回復(fù)我，話題就中止在這，就這幾句話，讓我來來回回地搓著屏幕，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我和許編輯認(rèn)識快一年了，就在科幻獎的頒獎上認(rèn)識的，當(dāng)時我剛上大三，誰也不認(rèn)識，顯得有些局促，領(lǐng)完獎，往通道走的時候，許編輯就攔住我搭話，跟我說他是獎項的評委之一，個子不高，微胖身材，短發(fā)下掛著個方鏡框，講話不疾不徐的，一副有把握的樣子。我抱著獎杯，著急逃離這里，所以沒有細(xì)聊，只是簡單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就互相道別。

等到回去，許編輯問我要了稿子，獲獎的那篇，后來被他推薦到了某個雜志發(fā)表，嚴(yán)格意義上這算是我發(fā)表的處女作。再后來，我們沒再過多聯(lián)絡(luò)，有時候就簡單聊些作品，當(dāng)時我正在準(zhǔn)備考研，而他也忙著全國各地跑活動，兩人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保持高頻率的關(guān)系本就沒有必要。直到今年的二月份，他突然找到我，說某出版公司正準(zhǔn)備做青年作者的出版計劃，他推薦的名單中就有我的位置，問我還有沒有新作產(chǎn)出，有的話可以再多給幾篇，但我已經(jīng)快大半年沒有再動筆了，喜悅肯定是有的，但壓力和猶豫也占據(jù)了情緒的一部分，所以我給出的答案是“耐心”，我知道可能有些不識抬舉，但也更像是給雙方的一種尊重。

老廖弓著腰，兵里乓啷的收行李，跟之前消失的三位一樣的聲響，我叫住他，老廖。咋了。他蹲著，抬頭看我。D市的傍晚總是黑得很快，四周暗暗的，一片隱秘。一對視，我突然，又不知道該作何回復(fù)，兩個人就像是被困在秒鐘里頭，話一出口，便進(jìn)退兩難。老廖不回話，也不著急，這對他來說很正常，他一直都是這樣。但我不行，那根引信已經(jīng)快從胃燒到我的舌頭，噼哩啪啦的被我含在嘴里，把它說出來，好像已成必然。

你那個，去年做的家教，現(xiàn)在還有聯(lián)系嗎？他一愣，寢室太黑了，我看不清鏡片下的眼睛，抿了抿嘴，不太自然。你干什么，你要去啊。我沒回話，嘴唇翕動，跟他打著啞謎。這還不是要你最后幫我兜次底嘛，你說的，有屎有尿都得兜住了，不是嗎。半晌，我終于憋出了話，擠牙膏底一樣，把它慢慢地扭出來，直到看到它的潔白抹在細(xì)毛上。就像畢業(yè)典禮一樣，收拾完一切就抽煙，我們都默契地發(fā)笑，不夠大聲，所以只有兩個人能夠聽見。

醒來就又是一個第二天，好像我就一直被困在“一”和“二”中間，昨天之后是第二天，而到了第二天，又重回到“一”這個循環(huán)之中，“今天”的屬性，變得搖擺不定，會是回溯也會是將來，誰也說不清楚。但總有一些細(xì)節(jié)，可以辨別它們之間的不同，比如，今天不會再有人搖醒我，再同我的過去一一告別，這樣安靜地睡到自然醒,成為另一類通知，告訴我，此類復(fù)返不會再一直拖延了，該去告別的人終于輪到了我。

老廖沒有痕跡地走掉了，這是我前一晚和他說的，順其自然，總比強硬的告別來得深刻，他自然也同意我的觀點。我又坐在床邊，寢室里只有空床板和幾床褥子，一覺睡到十二點，腦袋很悶，好像什么事情都缺了一角，甚至，還要打開手機確定一下今天是周五。軟件里，李晴很安靜，像是還在生悶氣，消息還留在昨晚，手機里只有一張老廖發(fā)來的機場照片。電腦里，敘事依舊卡在那，讓人看著心煩。

我的行李很少，該丟的全都放在原地，有些留在床上，有些干脆就讓它們各司其職，就只是停在這。

我蹲下來，疊箱子里的衣服，把多余的空間清理出來，留給老廖，黃毛崽嗎？還是留給老二老三。

和李晴來D市短暫的一周，我們?nèi)ニ畮斓闹苓呴e遛著，松針從我們頭頂吹下來，一根一根的，像是細(xì)針。這樣一想起來，臨到頭，想裝走的東西就變得太多太多。一時竟忘記了手頭的工作。有點丟人地說，我突然有想哭的沖動，拿手抹了抹，卻感受不到溫度，我想，還好老廖先走了，還好沒人看到。

等到把門一鎖上，即為中止循環(huán)。這對我來說，不會再有重復(fù)離開的“第二天”出現(xiàn)，一睜眼身邊就又少了一個人，就像現(xiàn)在一樣，拎著個行李箱就走了，沒有，也不會再往回看這一切。

把新住所都安頓好，都差不多七點了，拉開窗簾，就只剩下路燈和車燈，我撲上床，薄被褥上一股洗衣液的味道，床板有點硬，躺著，趴著都不舒服。旅館是老廖找的，校外面館樓上，九十塊一天，老廖備考的時候就住這，蠻小的，沒有空調(diào)，但一個人也夠用。我下樓泡了碗面，順手給李晴拍了過去，想問問她吃飯了沒，這個點她也應(yīng)該下班了。我剛想掀開面蓋看看泡的咋樣，就冷不丁地接到了電話，上頭沒署名，來電地址是D市。

你好，是秦同學(xué)嗎。聽筒那頭率先開口，一個女聲，聽不出年齡，但聽起來很脆。對，怎么了。我把手機夾在肩膀上，拌著面條。沒泡多久，面還是有點硬，調(diào)料包堆在一塊，不得不用叉子給它攪勻。噢，是這樣，昨天小廖給我發(fā)的簡歷是你的嗎，秦春，教語文的。對對，是的，是我。直到對方說到這地步，我才弄清來意，把面推向一邊，清了清嗓子，想要裝出一副正式的樣子。我看你簡歷上寫的，有過一年半家教經(jīng)驗，和一年支教經(jīng)驗，還有什么師范生技能大賽獎，挺優(yōu)秀的啊。哈哈沒有沒有。我聽完，有些心虛地打著哈哈。簡歷是那晚老廖和我一起寫的，他說你有什么全寫上，寫得越滿越好，越能唬人。我說，我什么都沒有怎么寫啊，他盯著表格看了一眼，說，那沒有的你也全部寫上。

你是畢業(yè)了嗎，還是怎么。對話那頭清脆的聲音再次響起，像調(diào)過準(zhǔn)的鋼琴聲。我啊，我還沒呢，明年畢業(yè)，所以才有時間來兼職。這樣啊，那挺好，但是我們家孩子沒有需要補語文的，地理怎么樣，地理你能教嗎，小孩現(xiàn)在剛上初一。對話中斷，中間大概有幾秒鐘吧，我沒先回話，像是在猶豫是先駕“炮”還是先上“馬”，在連鎖反應(yīng)之前，挪動一兵一卒都需要很大的魄力，況且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那個率先排在河岸的“兵”給戰(zhàn)局帶來的影響。我說，應(yīng)該可以吧，我是文科生，地理也是可以教的?；卮鹜辏彝蝗挥窒肴懥?，那種沖動好像近乎本能一樣，把棋盤又帶進(jìn)了生活當(dāng)中，就和李晴說的，魔怔了一樣。好，那就這樣先定了，電話是微信號，你挑個時間過來試試課，要不周日吧，今天周五，時間也正好，你準(zhǔn)備一下，小孩也快期末考了，最近成績要求得緊，一百二一節(jié)課噢，和小廖那時候一樣，如果合適的話以后就這個點了。聽筒里，一團(tuán)音節(jié)就這樣鉆出來，堆在耳朵里，搞得腦子有點糊涂，來不及作出回復(fù)。直到最后，我都忘了是怎么結(jié)束這次對話的，只記得她在頭像里抱著小孩，看上去挺年輕的，但可能也不是現(xiàn)在了。

面泡得有點久了，泡滿水之后都坨成一團(tuán)，勉強能吃。李晴那頭終于有消息過來，圖片里裝著盒飯和桌子，燈光還是老樣子，暖黃暖黃的，有種溫馨感。我問她，能不能搞到初一地理的課件。她先是發(fā)來一個問號，又補了個表情包，要求打電話細(xì)聊。我說剛打完，耳朵累，下次吧，先把正事搞完。她說，你棄暗投明了啊，這不像你的風(fēng)格啊。李晴還是一樣的愛諷刺，看得我有點想笑。我說，我找個班上還不好，還要這樣挖苦我。什么班啊，在D市還是這啊，多少錢，教地理你能行嗎？提示音嘀嘀嘀地響，沒辦法，只好放下叉子回她，突然有點后悔找李晴要資料了，但是找黃毛崽也一樣，可能還會更咋呼。你先別吵吵了，這些以后再聊，你先幫我找找行不，備課可是大事啊，李老師。說完，那頭也像是妥協(xié)樣，氣勢蔫了下來，不再咄咄逼人。行吧，不管怎么說，能先找個正經(jīng)班上還是好的，你等我會兒吧，找到再發(fā)過來。看到事情總算有進(jìn)展，也算松了口氣。我說，你現(xiàn)在越來越像我媽了。那還是別了，我可不想要你這種兒子。李晴還是這樣一點面子都沒留給我，像冷掉的湯面一樣。

“腳下的世界逐漸顯現(xiàn)出來，從實體逐漸轉(zhuǎn)向半透明的介質(zhì)，到后來整個人像是漂浮在版圖之上，朝下看，是大洲的俯視圖，可以清楚地看到半島和大陸的輪廓，島鏈群細(xì)密如珍珠?！志従?fù)影杜踩?，能夠隱約聽到蹄聲呼嘯，仿佛真的像騎兵正向前逼近，而隨著棋子逐漸靠向細(xì)線邊界，腳下的世界便愈發(fā)躁動，只聽見它歸位的那一聲‘?！箨懰查g放大，幾乎只剩下海岸線一角的場景，裝甲車群，士兵，軍艦，排列在沿線，黑壓壓的，舉目皆是，而軍隊另一頭，則是無垠的藍(lán)色。這就行了？它到底代表著什么。我有些疑惑地發(fā)問。代表著你又進(jìn)了一步。他的聲音還是這樣冷冽，比起回應(yīng)更像是說明。那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我說的是這個。我用手指了指腳底，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這可能并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也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意義誰也說不清楚，就只管落子吧，這倒是可以摸到的實質(zhì)。說罷，他捻起‘炮’就這樣直愣愣地，架在‘兵’的對側(cè)，只需輕輕一跳，便可將它的坐標(biāo)抹去。”

我很早就被窗外的引擎聲弄醒，嗡嗡的，還帶著幾聲怨毒的喇叭聲，搞得人心火燥。但這的隔音也不太行，我靠近房門，都能聽見樓下炒菜的聲音。香味順著臺階鉆進(jìn)來，索性下樓吃了碗炒粉，吃到一半，李晴傳了個壓縮包過來，解壓一看，密密麻麻的文件彈出來，什么第一單元第二單元的。我說，一個初一地理課件有那么多嗎。幫你找了兩個教材版本的才那么多，你兩個版本各自縫點不就行了，你還真想直接用現(xiàn)成的啊，你敷衍好歹也負(fù)點責(zé)吧。李晴的消息回得很快，估計是剛起床，還抱著手機躺在床上。行吧，那我回去搗鼓搗鼓，你再回去睡會兒吧，大周末的也起那么早。我草草地扒兩口粉，就往回走，塞得嘴巴油油鼓鼓的，剛走半道，我怕忘記，就順手把文件存下來，恰好翻到我倆之前的記錄，幾乎每次都是無疾而終，有時候會在她那頭，但大多數(shù)其實都因為我。這次也是一樣，她沒再回復(fù)我，估計是真去睡去了吧，要是這樣那就最好，她也該好好歇歇了。

周日約的是十一點半，時間合適，但距離太遠(yuǎn)，又得強迫著自己早起，昨天忙了一天的課件和備課，把課件拼貼完，就自己一個人對著電腦來來回回地講，順著鼠標(biāo)向下滑，講完一遍，又從頭再講幾遍，試課講的是“認(rèn)識地理”，經(jīng)緯圖，大洲大洋之類，知識點很簡單，但還是有點拿不準(zhǔn)，實習(xí)已經(jīng)是一年之前的事了，而且大班和一對一完全是兩回事，更何況我還教的是杜甫，留下我一個人，面對陌生的事情，總是容易缺乏掌控感。

出門之前，我洗了個頭，又從箱子里翻出來李晴給買的襯衫，我還沒熨過它，穿上去皺巴巴的，顯得邋遢，對著鏡子越看越不順眼，最后，還是套了件T恤衫出門。家長給我發(fā)的定位在一個風(fēng)景區(qū)，靠近海邊，房價自然高到我不敢想的地步，離我學(xué)校大概隔著二十公里。我先坐公交，又轉(zhuǎn)了兩趟地鐵，還沒開始上課，人先累得不行了。臨近目的地，家長突然發(fā)消息問我在哪個站，她剛接完小孩下課，順道搭我一程，我欣然接受。提著電腦包，在街上找著符合描述的轎車，白色，奧迪A8，尾數(shù)006。

在路口看了一圈都沒見到，最后給她發(fā)消息，描述我的穿著，才看見從街對面搖下的車窗外，有一雙向我招呼的手在晃著。剛上車，她沒跟我介紹姓名，我就一直叫她姐，隨后我才知道她姓陳，在一個公司做產(chǎn)品經(jīng)理，長相比照片老了些，但還是很年輕。她先問我吃飯了沒，我簡單答復(fù)，隨后就跟我介紹起小孩，姓王，和我一塊坐在后頭，今年剛上初一，瘦瘦高高的，戴個方框眼鏡，有些靦腆地跟我打聲招呼，老師好。我說，就別叫老師了，就叫哥哥吧，顯得親近一些。然后他便改口叫哥。氣氛沒我想象的尷尬，陳姐叫他多和我聊聊，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什么武術(shù)課，成績情況之類的，聊著聊著，小孩便也熟絡(luò)起來，凈拉著我聊FPS游戲種種，邊聊還邊瞥著看前面的老媽。我看著想笑，想起了我小時候剛買電腦，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地玩著頁游，生怕客廳里會傳出不滿的呵斥，但這些都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身份也竟在時間中悄然變換，我覺得自己能夠體會到當(dāng)時的心境，但又不能完全察覺。

車子再拐個彎就到了陳姐家，一個小兩層的復(fù)式別墅，翻過前面的山，就能看到海岸。一進(jìn)門，她先是給我倆騰出了書房，后來又嫌太小，就干脆讓我們?nèi)バ⊥跖P室里上課，關(guān)門之前還特意叮囑他，有什么不懂的就問哥哥啊，別客氣，他就是來幫你解惑的。

剛開始進(jìn)展得很順利，我按圖索驥一樣，把我事先演練過的內(nèi)容灌出去，講一些地理入門的知識，什么大洲大洋啊，地理分界線啊，又像伊斯坦布爾、羅馬、巴黎，這些有故事的歷史城市，沒有涉及檢驗和考試的內(nèi)容。小孩聽得很開心，眼鏡扭得抖來抖去的。我講得也很放松，感覺整個課程推進(jìn)的四平八穩(wěn)的，有一種掌控感，這錢才能被安心拿著。

但地理這種東西就是這樣，你跟他講笑話會很輕松，等到涉及一些專業(yè)知識的時候，卻容不得半點偏差。到后來，我跟他說經(jīng)緯線，說起東西經(jīng)和南北緯的劃分與范圍，我認(rèn)為我說得很清楚了，等到做題的時候，我卻要一遍一遍地糾正，巴黎應(yīng)該是東經(jīng)二度，紐約又應(yīng)該是西經(jīng)七十四度。屏幕上紅彤彤的一片，看著我心急，小王的眼鏡也開始頻繁地耷拉下來，又頻繁地，需要用手去幫他扶正來，重復(fù)多遍，會輕易地動搖人的心態(tài)，更別說小孩了。我盯著小王眨巴的眼睛，兩個人都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

我說，這是很簡單的事啊，你只需要明白它們的界限，就能分清哪個地方該用哪個維度的經(jīng)度，你看啊，橫緯豎經(jīng)，從本初子午線向東為東經(jīng)，向西又為……話還沒說完，他往后一倒，就倒在椅背上，說，我不想學(xué)了，我不懂，學(xué)這個有什么用。小孩子剛接觸地理，鬧情緒很正常，我于是耐心跟他解釋。你看，往實際點說，可以幫你拿好成績啊，往小了說，至少，當(dāng)你看到地圖，還能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哪，想要去的地方在哪，不至于摸不準(zhǔn)方向吧。

那我們在哪。一個略帶天真的反問句隨即拋過來。我回答，在D市啊，你看啊，講到這個，我們結(jié)合之前的知識就能知道D市的坐標(biāo)是，北緯三十八度，東經(jīng)……那我現(xiàn)在就在這啊，我為什么還要知道我現(xiàn)在在哪。講到一半又被小王打斷，我現(xiàn)在也來了脾氣。那你跟我說說，我們現(xiàn)在在哪。他說，D市啊，在我家，我不是說了嗎。之前在車上的氛圍急轉(zhuǎn)直下，從合拍，到兩個人大眼瞪著小眼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而被他嗆一嘴的我，這時候也不知道該回答什么，訓(xùn)也不好哄也不好，只能換個話頭。

那你看，學(xué)好經(jīng)緯至少我們還能明白，我們以后想去的地方到底在哪，東京、倫敦、莫斯科，不學(xué)這個你能知道它具體在哪嗎。用手機啊。小王說是手機，卻跟我晃了晃他的電子手表，你看，想去哪在地圖上一搜不就出來了，有距離還有路線，費那么大勁干嗎。他放下手腕，就這樣盯著我課件的選擇題看。況且我哪都不想去，我就想待在家里，家里多好啊。一股腦講完，他用打辯論的眼光看著我，其中又帶著點挑戰(zhàn)的戲謔，老師，不，哥哥，你跟我說那么多，那你現(xiàn)在在哪，你又要去哪，不能只是你問我啊。我也反過頭看向他，下意識地想說，應(yīng)該先架馬，不該先頂炮上去，這樣有點太冒險。但我意識到我錯了，這并不是妥善地回答。

D市的天氣總是這樣，一會兒晴天，一會兒又灰蒙蒙的，才一個半小時沒見，三點多，一抬頭就看不見藍(lán)色了，整個人的氣壓也變得低起來。從門口出來，我婉拒了陳姐搭我一程的客套話，自己從小區(qū)的坡上慢慢走下去。

這里離地鐵站還有一段距離，還得順著林蔭道走去公交站，搖幾趟公交，再轉(zhuǎn)地鐵回去搭車，時間又被悄悄侵占去一部分，但我無權(quán)申議，只能祈禱它對我仁慈一些。這里離市區(qū)很近，車上的人卻很少，幾乎是我一個人霸著后座不動，或許時間還太早了，該回去的人還沒有到出發(fā)的時間。或許是我記錯了，今天是周日，更多的人本就無需變動他們的勞作，從A點轉(zhuǎn)到B點，又靠著相同的本能轉(zhuǎn)回來，來交換時間的價值。

時間，今天我總在說時間，他者的，地球的，但很少思考到我身上，可能是我也沒有什么需要交換的價值所在，所以時常處于被忽視的境地。手機藏在我口袋里時不時震一下，可能是任何人，李晴、許編輯、老廖，也可能是黃毛崽，但我傾向于是陳姐，因為可能要面臨的失利，所以我選擇無視它，我覺得我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窗外，行道樹被逐步抽幀，劃成一道又一道的光譜，各種顏色糅在一起，達(dá)到你沒法去辨別其中之一的細(xì)節(jié)，即為成功。而我突然又想寫些什么，像剛接到陳姐的電話時一樣，但確實兩種心境，我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殘局，“他架炮，然后我上馬，他回頭吃掉我亟待過河的兵，我則用馬蹄讓它付出代價，隨后再把另一個炮擺上，去威脅戰(zhàn)局，我則撤回馬以此彌補損失，就這樣一來一回，一動一靜，已經(jīng)顧不上腳下的世界該會如何隨之劇變，戰(zhàn)爭，移民，日夜顛倒，經(jīng)濟(jì)危機之類的，在棋子之下，這些，離我們最近而又最遠(yuǎn)，我們有權(quán)卻又無權(quán)掌握它們，在這之上，只剩下我和他飛快地落子，有些離開，而有些則被吃掉，堆在空余的角落，像戰(zhàn)利品，有些又像是自己已經(jīng)空掉的一部分?！?/p>

我寫完這些，突然想給許編輯發(fā)消息，我想說，差不多了，但又感覺沒完，我還在尋找“將軍”的一刻，這一刻或許得等到我失敗之后了。又突然想起李晴，周日的下午，她應(yīng)該午睡剛醒，朦朦朧朧，應(yīng)該不再忍心去說一些挖苦人的話。而正相反，她可能更關(guān)注于我是否還順利，但對于她來說，失望和欣喜都不再重要，習(xí)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其實不希望她會習(xí)慣，或者說，習(xí)慣我現(xiàn)在這樣，但日常正在有條不紊地推進(jìn)，誰也阻止不了。

去年這個時候，可能還得稍晚些，她來D市看我，我們在學(xué)校一公里外的水庫散步，老松針?biāo)执?，鋪在包漿的長椅上，坐的人扎屁股，我們坐一會，就得抬手把它們掃干凈，踩在腳下吱嘎響，就和現(xiàn)在一樣。D市總是亮得很快，暗得也很快，感覺就一晃眼，我的身邊就只能看見她了，湖水低低的，草叢低低的，所有的事物仿佛就在一瞬間沉下去，后來就再也看不見它們了。仿佛世界正變成一個巨大的舞臺，里頭只裝得下我，李晴，和啞色的光，除此之外，只有惱火的蟬叫。李晴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這點，我的手開始被她越攥越緊，我開始分辨不出手心里，到底會是什么觸感在掌握我。只有手被握得汗津津的，她說，D市晚上還是有點冷。然后，就輪到我不置可否。

到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黏稠得令人厭煩，圖片一個接一個從眼睛外蹦出來，像我滑動課件的時候一樣生硬，慢吞吞地往前又后退，拿不定主意。車子好像已經(jīng)開過站了，提示音播著我完全陌生的地名，明明是中文，在我腦子里卻蹦出什么X和Y，很難將它和坐標(biāo)之類的聯(lián)系在一起。而幾乎是瞬間，我覺得周圍很擠，東南西北，去往哪里的人都有，一個接一個地架著我，像架著老舊的轎車，黑色，桑塔納，帶著南方的虛無。到最后，就連我都弄不清“回去”或“哪里”的界限，只剩下一種錯覺在一直警示著我：可能我得一直擠下去，手中的棋子得不斷地落下，以免對方會輕易地吃掉我。

遠(yuǎn)處，已經(jīng)可以模糊地瞅見一攤水，而隨著距離緩慢地拉近，就能發(fā)現(xiàn)它的開闊，其實不止這些，湖水很安靜，周圍有人圍著它散步，或更快地跑起來，臉和身子都分辨不清，只能看見兩條腿不停在擺著，有一種追逐的勁頭，在排對排的柳樹中間。我想說，可能快到了，但本能卻在告誡我還不用著急，樹枝一簇簇，擋住了湖面的閃光，已經(jīng)看不清更遠(yuǎn)了，于是我掏出手機把它拍下來發(fā)給李晴。網(wǎng)絡(luò)不太好，灰色的圓一直在轉(zhuǎn)圈圈。我說，今天夜色真美。等它發(fā)出去，又覺得自己有點惡心，多了句嘴，雖然還沒有到晚上，現(xiàn)在時間還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