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詩派”代表人物阿垅的詩與愛
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時期,胡風經(jīng)過他主辦的《七月》文學雜志等扶持、培育了一批有著共同思想與藝術(shù)追求的青年詩人,史稱“七月詩派”,阿垅即為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位。他參加了“八一三”抗日戰(zhàn)爭,在國民黨軍事學校任職,但思想進步,積極認同與支持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革命斗爭。他學歷不高,但經(jīng)過自學,成為中西文化學養(yǎng)厚實的文藝人,在詩歌、散文、文藝理論等方面取得令人矚目的建樹,猶以詩歌獲得聲譽。他的新體詩大體可分三類,一是以抗日戰(zhàn)爭為背景的戰(zhàn)事詩;二是(姑且稱作)人生詩,即對于令人痛苦、痛心的不堪社會環(huán)境、精神環(huán)境進行強辨與抗擊;三是愛情詩。據(jù)羅洛(七月派詩人)統(tǒng)計,他的愛情詩共46首,除去5首是寫給第一個女友之外,都是獻給妻子張瑞的(羅洛:《阿垅片論》);《無題(又一章)》即為其中一首。因為綠原在“平反的七月詩人20人合集”《白色花》序中引用了此詩末節(jié):“要開作一枝白色花——/因為我要這樣宣告,我們無罪,然后我們凋謝”,致使很多讀者誤以為這是一首具有抗爭精神的政治詩。如周良沛編《新詩選讀111首》中對此詩即作政治解說,但后來他選編阿垅愛情詩集《無題》又收入此詩。本文擬沿著這一思路作一些新的探索。
且來回顧一下阿垅和張瑞的戀情史。蘇予(張瑞二妹,原名張瑀)文《藍色毋忘我花》回憶(《隨筆》1989年第4期),張瑞生長于成都一大戶人家,她秀麗、聰俊、早慧。幼年喜歡讀書,遍及中外文學名著,甚至哲學書,還熱衷臨摹名畫,學習彈琴等。中學時就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得到過何其芳、方敬的幫助。但張瑞又是不幸的。她一出生右腳就呈畸形,后做了矯正,但右腳成了跛足。她曾這樣刻劃自己:“假如你曾在杜斯妥夫斯基那些噩夢般的書冊里被拷問過,/你可以想象這個/可怕的氛圍,而我,就生活在其中。/像那一群被幸福所放逐,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阿垅:《悼亡》);正如阿垅所說:“從她底腳到她底靈魂,到她底遭受,全是跛行的”(阿垅1946年4月12日致胡風信)。
1944年張瑞與阿垅相遇。阿垅比她年長十幾歲,是個參加過戰(zhàn)爭的軍人,還到過延安學習,因患牙疾,在演習中眼球被刺破,經(jīng)組織同意至西安醫(yī)治,治愈后回程被封鎖而滯留于“國統(tǒng)區(qū)”。他們二人雖有差距,但有著共同抗擊黑暗社會的心愿,都充分理解、同情彼此曲折、奮爭的人生際遇,很快走到了一起。阿垅寫道:“一切可以飛;/也用無翼之翼吧/你! 我!”“索性讓我以我底體力作為另一只/你底,也是你自己底/血肉的腳 !”(阿垅:《愿歌》)。就在相識的這一年,他們結(jié)婚了。
婚后二人先在阿垅工作所在地重慶居住了一個時期,到第二年,張瑞因不慣那里軍官家屬群的生活,加之待產(chǎn),遂返回成都家中;這樣就造成倆人長時間、長距離的分別,這不僅增添了思念之苦,也帶來音訊不暢的隔膜。張瑞產(chǎn)下一子,給全家?guī)砹藲g樂。但在這段日子里,那位過去與她相戀的詩人曾主動去看望她,這在當時會引發(fā)一些流言,對張瑞可能是致命的打擊。她于1946年3月18日在家自殺。——這些情況在蘇予的回憶文與阿垅的《悼亡》詩中皆有記述和透露。關(guān)于涉及此事的那位詩人,阿垅在詩里是遣責的,蘇予憶文中也向姐姐發(fā)出痛苦的詢問,但如莎士比亞的許多悲劇一樣,苦難的成因往往是多重因素造成的,阿垅后來也意識到這一點。本文為《無題(又一章)》新讀,是他們熱戀時的情歌,與這一悲劇并無關(guān)涉。
《無題(又一章)》詩后注為“1944,9,9,蝸居”。這“蝸居”也有詩人認定的涵義。阿垅在《愿歌》中寫到,“我們”雖然難以高飛,但“生命是過程”,“生活是運動”,“不得已/也讓我們,我和你(他與張瑞),蝸牛一樣爬行過去——”,但這是“蝸牛自己底紆緩的銀色軌跡”! 這仍是他們執(zhí)著生命的信念。這首詩的寫法很特別。阿垅在1946年編輯過一本自己的詩集《白色花》(未出版;應(yīng)該也收錄了如《無題》這樣的詩)。他說:這些詩作“都是對了特殊的事件和語言說的”,“或許我自己感到了血肉之處,他人在不加說明之前是難懂的”,“或許要被看著晦澀以及平淡”(阿垅給胡風信1946年5月16日)。其實,這首詩的難讀不在于有意的隱晦,而與詩人作詩藝術(shù)的新異筆法有關(guān)。
阿垅作為七月派的代表詩人,可能是貫徹胡風倡導的寫詩應(yīng)傳達“原始感動”“保持情緒的自然狀態(tài)”(綠原《磨杵瑣憶》《胡風和我》)的藝術(shù)法則最自覺的一位。他的詩詩情充沛,在某一詩題觸發(fā)下,不可遏止地洶涌而出(自然,成詩時會進行一些藝術(shù)上的提煉和整理),形成一種酣暢淋漓、直抒胸臆的格調(diào)。此外,他還有現(xiàn)代詩隱約表達的另一方向的追求,這一方面表現(xiàn)為異乎尋常的詩思的深邃和精警,常有能夠激發(fā)詩性思辨的現(xiàn)代智性詩的哲理味;另一方面是大量運用婉轉(zhuǎn)的象征,在紛繁的詩性聯(lián)想中回腸蕩氣。大白話給予現(xiàn)代詩詩性詩語以豐富的具象人性的底色;現(xiàn)代詩詩性詩語又為大白話詩語注入感悟、認知,二者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融合成為阿垅詩作藝術(shù)的鮮明特色?!稛o題(又一章)》正是這兩種詩語交相互用、融合的范例。
這首詩寫于1944年9月,正是阿垅和張瑞在成都的新婚期,但詩中反而透露出一股抑郁的氣氛,還滲入諸如理解、同情、慰藉等和大喜的日子不相關(guān)的情思,更接觸了如何面對悲慘命運,如何直面宗教罪愆意識等嚴肅的話題,這都需要深入思考。藝術(shù)上,此詩集中體現(xiàn)了阿垅詩歌明朗與隱約交互作用的特色,雖有感悟、認知的深度,還說不上晦澀。
這首詩篇幅不大,僅5節(jié)10行,表面上是一首短詩,實際上每一節(jié)情思蘊涵豐厚,聯(lián)想紛繁,內(nèi)容相對獨立性較大,又是一首長詩的結(jié)構(gòu),所以,夠有心的讀者長時間品味。
第一節(jié):“不要踏著露水——/因為有過人夜哭?!?。推敲背景,這節(jié)詩應(yīng)是敘述他們新婚次日清晨的情景。紀實長詩《悼亡》里講述他們的“新房”確為一間“小屋”。在新婚夜次日清晨(“露水”只在清晨出現(xiàn)),敘述者(應(yīng)該就是詩人自己)踱步于屋外,向一位過路者講述昨夜有人“夜哭”。這人就是張瑞,她雖然獲得了和阿垅的恩愛婚姻,但知道這并不能徹底改變自己“跛行人生”的命運;所以,她在享有新婚幸福感的同時,感懷自己痛苦身世的心結(jié)并未完全解除。
敘述者是深深理解與憐愛張瑞的,所以,他用“露水”來描述這夜哭與夜哭者。《悼亡》詩中記:“你描寫過你自己:‘潔凈的露水的生涯/幽夜的寂寞/夢的渺遠’。”(詩中用了引號,應(yīng)是張瑞自 己寫下的文字)。蘇予也回憶張瑞寫過一首相似內(nèi)容的舊體詩:“昨夜庭前露,今晨瓦上霜,孤魂思遠送,靜女喜空房?!薄奥端奔儩?,純凈的美好與短暫生命的凄愴正是張瑞對于自己人生的描畫。阿垅也常常從“露水”深切的詩意中受到震動,寫下一行行表達縈回戀情的詩語。所以,這“露水”正閃耀著“夜哭”者,她,“Ray”(張瑞的“瑞”的英譯,阿垅詩中常用來代稱張瑞)的傷痛的“靈”,所以,“不要踏著露水”,這詩意的護佑感正體現(xiàn)了詩人對Ray的深摯的憐惜。
“哦,我底人啊,我記得極清楚,/在白魚燭光里為你讀過《雅歌》。”第二節(jié)揭開了他們新婚小屋內(nèi)的另一情景。這是寫實。1945年5月,在他們短暫分離時,阿垅就深情地回憶:“你是穿著白衣來的/我在白魚燭光中嚴肅地接待了你”(《給Ray》)。在《悼亡》詩中更有詳細的描述:就在這“新房的小屋”,“我”,“穿著新郎時的那件條紋襯衣”,“這里,就是這里,我點白魚燭,為你讀第一夜的,〈雅歌〉——”,“而且”,“石榴已經(jīng)發(fā)芽”,“七里香,淡黃色的小花又在開”,“一樣是白頭翁底晨啼,還有旁的鳥/一樣啼囀得歡樂,一樣的歡樂的啼聲”……?!堆鸥琛窞椤妒ソ?jīng)》中男女對話式的情歌卷,是男女雙方(“歌”中男性稱作“良人”,女性稱作“佳偶”)互相思慕、互相稱贊的情歌,所以,阿垅讀《雅歌》“,不僅表達自己,表達“May”(阿垅原名陳守梅,“May”為“梅”的英譯,張瑞常用此稱呼阿垅)對妻子的愛,也在贊揚妻子,“Ray”,對自己的愛。
此節(jié)詩還需加兩則注。一,Ray是信宗教的,他們的新屋內(nèi)有本《圣經(jīng)》很自然。阿垅并不信教,但《圣經(jīng)》常被有修養(yǎng)的文化人視為是一部有關(guān)人性、人生,充滿智慧甚至含有豐富詩性的百科全書。阿垅此處用“雅歌”明志,也應(yīng)從這一角度去理解。二,“白魚燭”,“魚燭”查考為秦始皇墓中以人魚膏為燭以作照明,但誰都沒見過這“魚燭“,此處應(yīng)是敘述者借來做新婚之夜白色蠟燭的美稱。當時正值抗戰(zhàn)時期,他們新婚地成都以及重慶等大后方供電緊張,晚間用白色蠟燭照明也習聞常見?!鞍佐~燭”在阿垅的愛情詩里多次出現(xiàn)。
第三節(jié)題旨是嚴肅的,骨子里蘊含著敘述者對妻子極其深沉、深摯的愛:“但是不要這樣為我禱告,不要!/我無罪,我會赤裸著你這身體去見上帝?!?。
“禱告”在這里就是求神保佑親人。在阿垅的詩里,Ray對May的祝愿集中在兩方面,一是永恒的“愛”“永遠屬于你”,一是“完成你”“積極地參與戰(zhàn)斗”“好好地活”。但張瑞是有宗教意識的,她出生就帶有殘疾,并因此被世界、被人生“放逐”,她不斷尋求答案:“為什么她一誕生,就如同已經(jīng)判決了死刑?(這)是什么/罪狀?”阿垅深知:“你底神,就是一切痛苦之所由來/就是痛苦的神化。”因而她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命定,無力改變,只能承受。所以,她是以上帝的“罪”人身份為May祈禱的。但阿垅是無神論者,他感激妻子為自己祈禱的愛意,美意,但他又深情而嚴肅地告訴Ray:“不要這樣為我禱告,不要!”
第二行詩的內(nèi)涵是復雜的。一方面,他向上帝宣示(如果有上帝的話)“我無罪”,另一方面,他的信仰“上帝”的妻子卻確定自己“有罪”。他透徹地了解Ray,只是“天生的痼疾”,受到社會上“街衢的諷笑“,致使“每一條道路不屬于你”,而被“世界”,被“人生”“放逐”。但,她何罪之有? 這行詩最后用了意猶未盡的省略號,敘述者的無奈、悲哀盡在這省略號的不言中。
第4節(jié)詩是一曲愛歌,用一種智性的詩語傾吐出深切的情意:“但是不要計算星和星間的空間吧/不要用光年;用萬有引力,用相照的光。”阿垅寫過好幾首(篇)以“星”為題的詩、文。這“星”明顯地暗喻他的Ray,寄托著他對Ray的深情。在《求訴——給Ray》中,他寫到:“當滿捧珍珠時”,(我)“只要最亮麗的那里面的一?!?,“我要把它撒到天空 | 作星”,這是頌贊她的美。在另一首《星》里,他又這樣描繪:“在池邊的高柳樹上/一顆晶亮的黃昏的星/說,你像一滴淚/是誰底淚? ——”,這是在為她的痛苦低吟。散文《星》更是在敞開心扉訴說:“因為,星星,也是愛,是她,也是愛。而星的光不是污辱,是皎潔”;“我應(yīng)該如何愛她愛星的,這本僅僅是從地上的遠望,而是呈以無邪的心彼此交融在生命之上”;“我也將給她我這愛星的心,因為在她有崇高而永恒的德,于是我有謙虛而溫柔的愛”。我們有根據(jù)說這節(jié)詩所涉及的兩顆星正暗喻了他和Ray相愛的心。
星和星之間是有空間的,他們二人是有距離的。Ray自忖自己身患殘疾,現(xiàn)在與一位知名詩人又是一名軍官相愛,因此生出某些差距意識,是可以理解的。而May則認為他們是有著共同追求走到一起的相戀者,兩人的心因愛而交融,那些差距可以,也應(yīng)該抹平。所以他勸慰Ray不要主觀地用“光年”來度量他們的差距?!肮饽辍敝腹庠谡婵罩袀鞑ヒ荒甑木嚯x——所以,不應(yīng)用此來度量(擴大)他倆之間的距離,而要用“我們”的愛抹去這種距離?!叭f有引力”是凡物皆有的互相吸引力。這“力”,比照他們的愛情,有了這樣的“愛”力,還會計較什么差距? 這就是“愛”的“萬有引力”這里詩人想象兩人還應(yīng)用“相照的光”——相愛的光互相照耀。當我們辨析了這兩行詩的深意,便會被May的深摯愛心所撼動。
第5節(jié)詩是全詩的詩眼,警句:“要開作一枝白色花——/因為我要這樣宣告,我們無罪,然后我們凋謝。”這是一個復合句。先是用了一個長長的倒置因果句:因為“我們無罪”,我們就“開作”這樣“一枝白色花”,如此純凈、姣美的“白色花”! 這是我們情愛、心靈、生命的幻化與詩化。如讀作已完成開放,那“花”就是一種詩意的形象,如讀作正在開放的過程,那花就是一種生動的正緩緩舒展開來的詩的意境。這是在用這令人心醉神迷的“白色花”表達他們二人愛的完美和生的執(zhí)著;這花,在不管從哪個方向吹來的風中搖曳著,永恒地展現(xiàn)著自己皎潔的美和不屈服的勁! 此節(jié)詩最后以這樣斬截有力的短句收尾:——“然后我們凋謝”——這“凋謝”,首先是決不低頭,你,“上帝”的權(quán)威無效;此外,即使你所經(jīng)營的處所是別人向往的天堂,我們?nèi)羧詾閹ё镏?,也不屑前往——我們堅定地堅持著自己自主的生命的完全實現(xiàn)。如果真有一個能夠主宰人們有罪或無罪的上帝,對于已樹立自覺、獨立、強勁、莊嚴的“人”的意識的May,是何等痛心疾首! 因之,這“然后我們凋謝”結(jié)句又飽含著濃濃的感傷。
——當我們?yōu)檫@首收藏著如此深情、厚愛的May獻給Ray的情詩所撼動時,再來讀讀詩人所寫的與茲相呼應(yīng)的,披露自己情愛心扉的其他詩篇吧:——“曾經(jīng),我躑躅在河邊/一朵潔白的花開得多好/好得不敢伸手就采?!薄吧蛺矍槎贾挥袑氋F的這一份/我不能夠不認真,你不能能夠不苦戰(zhàn)! ——”“我是肯定世界的/我更肯定世界地肯定你!”——“你曾經(jīng)夢想,描寫你我底老年/你,和我依肩而坐/在一個秋日的明麗兒豐饒的鄉(xiāng)村/金黃的田疇/藍遠的天空”——這些感人的詩篇定會讓我們對《無題(又一章)》描述的情思、場景有著更為深切的心旌震顫。綠原說:阿垅對Ray的愛“無比的真摯、無比的深沉、無比的痛楚”,因而,他的愛情詩才寫得如此“熾烈、摯著而凄婉”(綠原:《要孤心作戰(zhàn),以血為書》)。真純的愛情是美好人性中難得的品性,阿垅的“愛”堅貞、執(zhí)著、恒長,因為種種因素制約,普通人可能大多難以達到阿垅的境界,但我們可以從《無題(又一章)》里獲得一些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