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決心——讀肖?!杜柡退幕ǖ耨R》
新春之際,大多數(shù)中國人再次經(jīng)歷了返鄉(xiāng)又出鄉(xiāng)的過程,在今日這樣一個高流動性的世界中,“故鄉(xiāng)”似乎不再是層巒疊嶂經(jīng)年行旅之后的終點,而是一座輕易抵達的站臺。但也因其便易、因我們在流動之中將去到更多的異鄉(xiāng),而使返鄉(xiāng)成為一件可以擱置再三的事,使“回來”和“出走”一樣,需要排除萬難、下定決心。
這種為現(xiàn)代社會所改變的人與故鄉(xiāng)的關系,在中國鄉(xiāng)土小說中體現(xiàn)得最為深刻。自魯迅《故鄉(xiāng)》以來,作家們的鄉(xiāng)土書寫,往往展現(xiàn)這“故鄉(xiāng)”中農(nóng)耕社會在現(xiàn)代社會沖擊下的抵牾與重構,深刻反映出中國社會轉(zhuǎn)型過程中鄉(xiāng)土世界的復雜面貌,探討民族文化根脈的議題。而在這一宏大的鄉(xiāng)土書寫格局中,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的草原書寫亦可以被歸入討論。黃薇認為,草原小說或草原文學,有如下三種意義:“一是作為流派的草原文學;二是作為時期分界與批評標準的前草原小說(文學)和后草原小說(文學);三是作為鄂爾多斯地域及蒙古族文學的概念,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選用了“草原”這個詞?!保ā丁安菰膶W”流派之爭與兩個“草原文學”概念的討論》)
總而言之,這些“書寫草原”的作品,都在通過文字描繪、耕耘,乃至深入挖掘草原這一精神性的故鄉(xiāng)。20世紀50年代,瑪拉沁夫、敖德斯爾、扎拉嘎胡等作家的草原小說引發(fā)了廣泛關注,開啟了現(xiàn)代草原小說的創(chuàng)作熱潮。80年代以后,草原小說更是日趨多元,有了豐富的意涵。在作家們的筆下,草原是風光壯麗的北國,是革命的熱土,也是逐漸被現(xiàn)代文明影響的變幻中的鄉(xiāng)土。那里有不同于農(nóng)耕社會但同樣豐富多彩的鄉(xiāng)土風俗,有與自然緊密相連的生活方式和深厚的文化底蘊。草原小說以其廣袤無垠的草原為背景,既聚焦游牧文明的鄉(xiāng)土,又與側(cè)重農(nóng)耕文明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小說相互補充,共同豐富著中國鄉(xiāng)土文學的版圖。
日前由《中篇小說選刊》選編、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獨角馬中篇輕讀文庫”之《暖陽和他的花雕馬》,便是一本聚焦當下草原現(xiàn)實的佳作。作者肖睿是生于內(nèi)蒙古草原的優(yōu)秀作家,長期投身草原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有《一路嚎叫》《生生不息》《太陽雨》《草原布魯斯》等作品。身為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他,還是富有成果的編劇,編劇策劃《八月》《平原上的摩西》等多部影視作品,曾獲2019年度夏衍杯優(yōu)秀電視劇本一等獎,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臺灣金馬影展等。這部《暖陽和他的花雕馬》包括《暖陽》和《庫布齊詩篇》這兩部中篇小說,在對草原的書寫上,有如下幾個特點。
首先,這兩部作品對既有草原小說的時空結(jié)構進行了突破。草原小說的一種常見結(jié)構,便是將草原作為自然主義和原始意識發(fā)展的空間,來與都市空間相對立,對兩種文明進行差異化反思,在此過程中,還將人生之童年、壯年、暮年穿插在兩個空間之內(nèi),將人的生命時間與社會歷史以及自然的流逝相連接,來推動敘事并加強表達的力度。其中,往往有穿梭于都市和草原兩個世界的主人公,集兩個世界的矛盾于一身?!稁觳箭R詩篇》中的“我”就是這樣一個主人公,在“南方”都市的陰雨綿綿里,“我”的錢包越來越癟、雄心壯志越來越小,在“北方”草原的歌聲里,“我”仿佛重新沐浴在童年時春天那第一場落在干涸沙地中的甜美的小雨。《暖陽》里的李星一家也從北京來到草原,兒子暖陽在草原上變得開朗、得到治愈。在小說里,草原既是人物曾離開的故鄉(xiāng),也是最終返回的自由居所,讓人想到《黑駿馬》《臍帶》等優(yōu)秀的草原文學和影視作品里,那些同樣“回到草原”的人物。在此基礎上,肖睿對這種二元結(jié)構作了突破,在“南方與北方”之間,寫出了一個“上方”,在“都市與草原”之間,加入了一個“宇宙”。比如《暖陽》里的寶音,他的夢想便是去當宇航員,而《庫布齊詩篇》里的巴圖,是一個喜歡搜集隕石的“捕捉星星”的蒙古族人。
太空的出現(xiàn)為人在“都市-草原”間的流動設定了更為遙遠的“出走”,也塑造出一種新的人物類型。比如“我對圖雅說,他們帶來的消息和新鮮玩意兒讓我的腦袋發(fā)漲,外面有趣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我再不出去,我會爆炸?!边€有“寶音笑,你不知道吧?對我們宇航員來說,酒是火箭。酒越烈,我就飛得越有勁。就能早點飛出銀河系,飛出獵戶座……”一個無人涉足的蠻荒的域外,揭示出人物對草原和都市的雙重厭倦,故事里的人物,既不是以草原戰(zhàn)勝都市或以都市戰(zhàn)勝草原的文化征服者,也并非以某一空間洗刷另一空間帶來的痛苦的求得安寧者,他在都市和草原之間皆不能獲得心神的寧靜。太空,則將使人物獲得療愈和自由的空間推到了某種絕對值,為人物的“回來”賦予更強的勢能。而考察小說里想要飛向太空的人的動機,便能知曉,這種朝向絕對值的“出走”是一種更為堅決的“回來”。比如故事在末尾交代寶音為了去太空,是因為小時候媽媽告訴他媽媽去研究太空了,但再未返回,寶音以為當上宇航員就能找到媽媽。搜集隕石的巴圖,是因為感到這些天外之物就像是長生天,是自己的祖先。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塔可夫斯基的著名電影《飛向太空》,有時候人們歷經(jīng)千辛萬苦要抵達宇宙的盡頭,卻只是為了再把地球上的經(jīng)驗與時空搬運到那里而已,但是在宇宙這種極端的遠處,可以重新審視故鄉(xiāng),將故鄉(xiāng)也推至相應的絕對值地位,從而顯露更深的意義。所以,這些“出走者”其實是更加堅定的“回來者”,他們比從都市回來的主人公們還有決心地堅持了多年,只為回到太空、回到歷史、回到未被現(xiàn)代性影響的時空。所以,何以草原失去了安定心靈的效能?只需要看看那個在小說里唱歌的巴根,他從歌唱到失語的過程,正是現(xiàn)代性介入草原的過程,語境變了,原有的歌聲也失效了。
其次,太空維度組成人物命運更為龐大的循環(huán),并帶來對敘事模式的突破。站在太空來反觀,人類所有活動被凝結(jié)在地球之內(nèi),仿佛物質(zhì)時空對全人類的某種“囚禁”,人類歷史在其中做無盡的循環(huán)。于太空的視角審視這種循環(huán),正如德里達所說的:“這表面上的完滿的循環(huán)得以完成,卻需要不斷將有可能打破或拆解它的東西驅(qū)逐在外——也就是說,循環(huán)需要外在才可實現(xiàn)。”所以《庫布齊詩篇》里寫道:“當我姐姐意識到她必須讓我回到庫布齊沙漠時,她整晚整晚地循環(huán)做同一個夢?!薄敖憬阋槐橛忠槐榈乜粗约河H手種下的樹苗死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挖下新的樹坑。”“姐姐告訴她,這里原本不是沙漠”最早的時候是海洋,后來變成陸地和原野、沼澤,有各種各樣的生物,有人類文明的發(fā)生和壯大,然后“人們一遍遍地打仗,像是永遠打不完。他們來回折騰著庫布齊,森林絕跡,河水干涸。這里就變成了沙漠?!边@便是站在太空中才能看到的整個地球歷史循環(huán)的快進放映,而姐妹倆共同做的那個夢,“夢到她在一個湖里赤身裸體地游泳,盡管她不會游泳,可在湖里就是沉不下去。在這蔚藍色的湖里,她嬉戲著水花,像是一道月光被封在琥珀里?!辈徽菍θ祟惪傄沧卟怀鑫邓{星球的訴說嗎?懷揣走出去的愿望,人物有了夢想賦予的光澤,作為標志出通道盡頭的狹窄光亮的月光,被封印在歷史無盡循環(huán)和對這循環(huán)的包漿般的書寫里——這書寫讓地球成了一顆琥珀。
這同樣是將人類命運的循環(huán)無終也推向絕對的位置來審視。當人物動機與命運循環(huán)相沖突的時候,是被循環(huán)裹挾如巴爾扎克筆下的拉斯蒂涅,還是沖破循環(huán)如海明威筆下的圣地亞哥,抑或與循環(huán)共破滅,如俄狄浦斯王?除了這些敘事模式,肖睿的編劇身份,還為我們引出與之類似的“無限流”影視敘事模式。在“無限流”電影、電視劇之中,人物在同一情節(jié)不厭其煩地往復展開之中面臨了他的命運循環(huán),而幾乎所有“解法”,都是主人公發(fā)現(xiàn)了循環(huán)的“機關”從而走出了這一循環(huán)。但在肖睿的小說中,揭示出人物走出循環(huán)并未走向一條線性發(fā)展直至無窮遠處的虛構通途,而是回到了依舊處于命運之中的日常生活,是從無法忍受的奇異之循環(huán),回到人物習以為常、心神安寧的普世之循環(huán)。由是,小說塑造出第二類下定決心的回來者形象,那便是毅然回到命運循環(huán)中的勇敢者,即一代一代在庫布齊種樹的人,如紀念館門口的治沙人雕像:“門口擺放著一組巨大的大理石雕像,在展示幾十年前庫布齊人治沙種樹時的艱難情境。其中有我媽,有我姨媽,還有我爸的雕像。我媽醒了,這個年邁的女人走下車,凝神望著面前巨大的雕像。他們那時還是青年,緊握著拳頭,像三簇新鮮的火焰?!被哪缶G洲、綠洲而后荒漠,時間循環(huán)中的兩片荒漠,正如亙古與現(xiàn)代之兩片精神的虛無,即使辛勤勞作,是在荒漠上創(chuàng)造終有一天也將歸于沙漠的綠洲,但人們循環(huán)的辛勞和痛苦,仍創(chuàng)造出人們綠色的生機和意義。這是一種回到歷史循環(huán)中來的決心,也是相信春天還將在循環(huán)的下一次回來的信心,于是主人公“我”受到感召,也加入了這些堅定的回來者隊伍。
最后,小說還帶來一個更為深刻的啟示,那就是世界與世界之間不是對立的取代關系,而是互相作用組成的共生系統(tǒng)。城市與草原,彼此都有存在的意義。沙漠和森林,在與彼此的關系中才顯得寶貴?!稁觳箭R詩篇》里的姨媽,在綠洲深處刻意保留了一處沙漠:“道爾吉說,沒有你姨媽,就沒有這片沙漠。這是她提醒人們專門留下來的。一是這片土地需要一片沙漠去呼吸;二是后來的人們看到這片沙漠,就會想起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币簧铝τ谥矘湓炝值囊虌專谷绫Wo綠洲一樣用心保護了一片沙漠,這意料之外的一幕發(fā)人深省。它提示讀者,沙漠或許如書中所說一樣,是人類社會的“瘟疫”,但并非是地球的瘟疫,沙漠是地球生態(tài)的一個組成部分。對人類而言,如同沙漠一樣肆虐的力量,也許要抵達“可控”,而非完全“消滅”,正如虛無與絕望的存在,才提醒我們希望和堅持的可貴。故事里父親對“我”說:“有的樹苗到哪兒都能活,還能把新環(huán)境變綠;有的樹苗就得扎在庫布齊,離開就會枯死?!痹俅伪磉_萬物生長有其特定的環(huán)境,這也是肖睿小說中的一大新意,他的寫作,在向讀者拋出一個饒有趣味的提問,即:人類的貪心,有時不僅體現(xiàn)在對森林的掠奪,也包括對沙漠的清除,如果土地上僅存無垠的森林,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荒漠?
總而言之,在《暖陽和他的花雕馬》這本選集中,有時空的縱向變幻,也有橫向的對立呈現(xiàn),使草原游牧生活和現(xiàn)代流動性彼此相映,更重要的,是在既有時空結(jié)構上加入了“太空”的維度,實現(xiàn)了敘事結(jié)構的突破。其中“回到太空者”,是肖睿小說中的一種堅定的回來者形象,也是他對人類命運的深思所得。今天的草原,是受到現(xiàn)代文明影響的區(qū)域,也是現(xiàn)代化建設中的組成部分?!杜枴泛汀稁觳箭R詩篇》里的人物,在都市、草原、太空之間不斷觸及荒蕪的虛空和滋潤的綠地、觸及靈魂的干渴與潤澤,顯露出由都市、草原和太空的彼此相似,它們構成的整個世界,是一個相互作用的共同體。而這種認識本身,就是一種堅定的“回來”,那便是在愈發(fā)變幻莫測的世界里,對肯定性的指認與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