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海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站在橋上》、文學(xué)評論集《捅破那層窗戶紙》。作品被《新華文摘》《散文選刊》等轉(zhuǎn)載。為山西省作協(xié)首屆簽約文學(xué)評論家，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

萱萱是我的獨生女兒，剛五歲多點，大名叫關(guān)明萱。萱，百合科，多年生宿根草本，夏秋季開花，橘紅或橘黃色，無香氣。嵇康《養(yǎng)生論》曰：“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愚智所共知也?！睆埑痹谄洹队膲粲啊分懈峭瞥纾骸爱?dāng)為花中之萱草，毋為鳥中之杜鵑?！比欢龐寘s不允許我在家里直呼其大名，總認為戶口本上的名字叫起來生硬，與女兒有隔閡之嫌，于是我就時不時地心血來潮，報復(fù)似的給女兒編出諸多的朗朗上口的親切小名來，花鳥草蟲，五顏六色，具體的抽象的，盡皆囊括其中。可是，有一天女兒不高興了，嘟起小嘴告我：“爸爸，我的名字咋就那么多？幼兒園的阿姨問我叫什么，一直到下學(xué)我還沒有背完呢！”

萱萱生性靦腆，訥于言且不敏于行，見了生人總要不遺余力地往不顯眼處躲，這性格有點像我；不過，萱萱小小年齡卻愛思考，遇事往往“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常有出人意料之舉——這自然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一個禮拜天，我和妻子在家整理相冊里的照片，萱萱在旁邊看著各式各樣的我們倆搞對象時的合影以及結(jié)婚的照片，心里大約很不是滋味，憤憤不平地質(zhì)問我們：“你們照相為什么總是偷偷去的？為什么每次都不叫上我呢？”一句話噎得我倆面面相覷哭笑不得，又解釋不清，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打發(fā)了事。不料后來有天我倆出去辦事，把萱萱一個人鎖在家里，然而，等我們辦完事情回到家里，只看見滿床的狼藉，一大堆照片橫七豎八地攤在床上，萱萱正置身其中手忙腳亂地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杰作：剪小她的單身照，然后用膠水歪歪扭扭地粘貼于我和妻子的合影中間，那滿臉的得意神色分明在告訴我們：看你們以后再目中無人，竟忽視我的存在。哼！

是的，我們真不知道現(xiàn)在的孩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反正那小腦袋里總裝著許多令人驚異的東西。萱萱愛看電視，尤其著迷于那些夸張無聊胡吹亂擂的花花綠綠的廣告，并且舉一反三，學(xué)以致用。一次，我?guī)ヒ晃慌笥鸭遥笥训钠拮诱硪路恍⌒娜檎值粼诹说厣?，萱萱忙撿起來遞過去，“阿姨，你的英姿帶?！蓖岽蛘N切而絕妙，無意中，又化解了阿姨的幾多尷尬，很令阿姨舒心。萱萱本來就生得皮膚白凈、模樣兒乖巧，招人喜愛，阿姨一高興，拿出許多好吃的零食遞給萱萱：“小姑娘長得這么漂亮，給阿姨唱支歌跳個舞吧?！迸浜衔液推拮拥臉O力鼓動，萱萱扭扭捏捏地走到屋子中央，跳起在幼兒園里學(xué)的兒童舞，一邊嘴里唱著與其年齡、心智并不相符的少兒歌曲：“肩并肩，手挽手，尋找快樂的人生；高山流水美如畫，盡收眼簾中……”

萱萱天生具備語言才能。有段時間她吃得不合適了，胃里積食，于是，我就給她吃了些消食和下火的藥。吃完藥以后是要跑肚子的，某次上完廁所后我問她：“萱萱，剛才拉下了嗎？”萱萱立刻露出一臉的遺憾：“沒有，我只拉了些屎??湯?！笨粗毅等坏纳袂?，萱萱趕忙興奮地指給她媽媽：“媽媽、媽媽你快看，我爸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和其他許多小朋友一樣，萱萱特喜歡聽故事，這幾乎成了她每晚睡覺前的必修課。但我不愛給她講故事，原因是她總要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常常讓我下不來臺。有天晚上我喝了點酒，情緒高昂，便盡拋“前嫌”，主動請纓：“萱萱，爸爸給你講個《愚公移山》的故事吧?！陛孑媪⒖躺袂閷Ｗ?，豎起了耳朵?？晌覄傊v了一半，萱萱就提問了：“爸爸，山多好呀，山上有鳥、有樹，還有各種可愛的動物，還有嘩嘩流動的小溪水，為什么愚公一定要把它鏟平呢？愚公嫌出山不方便，就不會把家搬到城市里嗎？再說了，挖完一座大山，那么多的土和石頭又往哪兒倒呢？”我一想，也是，不過，對于這些問題，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給她解釋清楚的。于是，我立即轉(zhuǎn)換話題：“萱萱，《愚公移山》的故事爸爸突然忘記了。爸爸重新給你講一個《龜兔賽跑》的故事吧?！焙⒆赢吘故呛⒆?，只要能聽故事就行。萱萱樂呵呵地接受了我的建議?！皬那?，”誰知我剛一開口，萱萱就又不買賬了，“爸爸，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要發(fā)生在‘從前’呢？”我雖不甚樂意，卻也耐心地給她做了解釋，接著往下講：“有只烏龜要和兔子比賽跑步。”萱萱打斷我的話：“爸爸，烏龜難道不知道自己跑得慢嗎？它為什么一定要找兔子賽跑呢？”這可把我給問住了。當(dāng)然我也知道，人無論參加長跑、短跑比賽是絕不會去找鴕鳥或者豹子的，生活中，也不會有人傻到就非得拿自己的短處去和別人的長處爭高低，可我一時半會兒又怎么能給她說清楚寓言里那么多的“為什么”呢？于是我嚇唬她：“你到底還聽不聽故事？”這一招果然靈，萱萱強忍住不敢再吭聲了；可就在我故事快講完、正心中竊喜之際，萱萱又冷不丁地發(fā)問了：“爸爸，那只兔子為什么跑得快就非要睡覺呢？就那一點點的路，它就不能等跑完了再去好好地睡覺嗎？”唉，真是頑固不化、屢教不改。俗語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氣得我也顧不了維護父親的高大形象，只大喝一聲：“不講了，睡覺！”

阿拉伯諺語說：不知足的孩子會哭著要烤熱的雪。這一點我倒不擔(dān)心，萱萱是中國孩子，我知道她不會那樣；她只會委屈自己，一邊流淚，一邊去夢里繼續(xù)提她的“天問”了。

熊  熊

熊熊是我家養(yǎng)的一條狗，在我家待了三年多，我從沒想過會有一天要給它寫文立傳，但是，一個月之前它死了。死了，才讓我記起它活著時的諸多好處與優(yōu)秀品質(zhì)，不由得生出許多感慨來。

熊熊先天不幸——它生下來就患麻痹癥。當(dāng)時，鄰居家的母狗一窩下了五只崽，剛過滿月，四只就讓人搶走了，唯獨剩下它。它兩只前腿的間距比正常的前腿的間距要寬三倍，且僵硬地形成很難看的畸形形狀，純粹不能站立，更不用說走路了。也難怪勢利的人們不喜歡它，就連它的母親對它還愛理不理呢！妹妹看它可憐，便從鄰居家抱了回來，并給它起名“熊熊”，希望它長大以后能夠像熊一樣體魄健壯、憨態(tài)可掬。

往后的一段時間，熊熊便成了我們家最熱門的話題之一。奶奶每天想方設(shè)法地給它調(diào)劑飲食、加強營養(yǎng)；爸爸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一視同“人”為它治??；妹妹則一有空閑就帶它遛腿鍛煉，不厭其煩地弓著腰雙手握住它的兩只前腿教它走路。轉(zhuǎn)眼半年時間過去了，熊熊前腿的形狀雖然沒辦法完全矯正過來，但對其日常生活已無阻礙，并且由于前腿的特殊形狀，使其在走路、蹦、跳時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滑稽美感，大家善意地稱其為動物王國中的“卓別林”。熊熊也知恩圖報，見了我們家的所有成員都搖頭擺尾慈眉善目，惹得妹妹時不時便驕傲地向大家夸贊：“我早就看出熊熊是有良心的，沒有抱錯吧？”

我對熊熊卻一直沒有什么特殊的好感，關(guān)鍵是我一年四季總不在家，與熊熊并沒有過多的接觸，加之熊熊的身材矮小瘦弱，毛色又雜，一點兒也顯不出狗的威武。因此，我在家的日子里時常呵斥它、罵它、打它，討厭它在我的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甚至我罵它時都不叫它“熊熊”，而是刻毒地喊它“狗！趴下！”熊熊聰明異常，立刻便受了委屈似的乖乖地趴在我的腳旁。我對它連打帶踢，但沒我的命令，它從不敢擅自起來跑掉，只有忍痛趴在地下“嗚嗚”地低哭。說起來也奇怪，我一年半載回家一次，每次只在家待兩三天或者更短時間，熊熊卻從不曾忘記我；尤其令我不解的是，我每次看見它，除了打罵再沒有別的內(nèi)容，它怎么也不記恨我？奶奶告訴我，外人一進我家的門，熊熊就大聲地叫起來報警，好讓我們家人知道；而我每次回家，老遠熊熊從腳步聲中就聽出來了，咬住奶奶的褲腳一個勁兒地往家外邊拉，直讓我疑心它有特異功能。民間有句罵人的話叫“狗記性”，而熊熊不然，在我打過它兩次后，它肯定是記住了我不喜歡它，因為聽妹妹說平時它總是人前人后地鉆來蹭去，可只要我在家，熊熊就躲得遠遠地在院子里曬太陽，即使妹妹喊它過來，它也只是站在遠處兩眼盯著妹妹從喉嚨里發(fā)出幾聲低低的聲音，腿卻不再往前邁一步。奶奶在一旁揶揄我：“你趕快吃齋念佛做個好人吧——連熊熊都不喜歡你了！”

后來有件事，徹底改變了我對熊熊的看法。

去年春節(jié)我休假在家期間，一天傍晚，我正踱著步子在院子里背古文，突然一陣頭暈，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一頭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時，我已躺在自己的床上，奶奶、媽媽，還有幾個鄰居圍在周圍。見我睜開眼睛，奶奶才松了口氣，嘴里只是不住地念叨：“多虧了熊熊！多虧了熊熊！”

聽奶奶說，我那是火暈。我當(dāng)時暈倒后，頭正磕在一級石階上，左眼的左上角眉毛處流著血。熊熊見我倒地，便一邊狂叫著一邊沖到我跟前，用牙齒咬住我的肩膀——連外套帶羊毛衫都被熊熊咬穿了，卻沒傷著我一點皮肉——向院門口拖，好在我所暈倒之地離院門口并不遠，直拖到門口讓與鄰居說話的奶奶看見，我才得以被及時治療。說到這兒，懂點醫(yī)道的奶奶不無感慨：“火暈倒不是什么嚇人的病，但在沒有被及時搶救的情況下休克時間太長或流血太多，總是件麻煩事情。”

真不敢想象，熊熊那發(fā)育不良的瘦小的身體是用了怎樣的毅力拖我到門口的！

可以起床活動后，我特地走近熊熊，做出一些親熱的舉動來，想以此表示我對它的感謝。讓我失望的是，熊熊仍像以前，不是迅速躲開我，就是倆眼皮一耷拉趴在地上，任我千呼萬喚，始終一動不動。唉——我站起身不由得沉思起來：說到底，熊熊是沒有思想的，當(dāng)然對它也就用不上一些贊頌的詞語了。而我的卑鄙正在于，是熊熊救了我之后我才對它產(chǎn)生好感的，可如果它沒有救過我呢？再假如，熊熊也是個有思想的人的話，我以前那么不友好地對待它，遇到我暈倒，它又會怎樣做呢？

一晃一年過去了。今年春節(jié)回到家里，好幾天了，我才突然想起許久沒有看見熊熊。問媽媽，媽媽說：“前幾天吃了只不知從誰家跑過來的藥老鼠，死了。”“什么？死了？”“死了。”

熊熊確實是死了，死得那么突然，連讓我用喂它一塊剩骨頭來了卻我積攢的愧疚的機會都不會再有了。我唯一一次對它發(fā)自本性的關(guān)心——初聽它的死訊時所作出的驚訝，也隨著這件事情的證實而被其它的心情代替了；即使偶爾觸及我左眼角的傷疤想起它，也僅僅是在心里掠過一絲微微的遺憾：先前我該對它好點呢！

我與運動的恩怨情緣

從有記憶開始，我是討厭運動的。更小時候的記憶尚不是很明顯，但自從上小學(xué)，我對運動的討厭便隨之而來了。是小學(xué)三年級吧？我們的課表里就正經(jīng)八百地增加了好幾項，有音樂，有美術(shù)，有——體育。

我自小骨瘦如柴體弱多病，自然，運動對我來說，便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不過，好在小學(xué)里的老師對體育課還不是很重視，甚至沒有配專業(yè)的體育老師，而是由其他課的老師兼任，每次上體育課時，老師都是讓大家自由活動；更多的時候是，體育課被取消或被其他課替代了。這樣，討厭歸討厭，總是能應(yīng)付過去。

上了初中后，學(xué)校對體育課抓得緊了，學(xué)校不但給每個班配了專業(yè)的體育老師，而且，每節(jié)體育課都制訂了正規(guī)的授課計劃與進度。那時，我（包括同學(xué)們）對體育或運動的概念，都是模糊而蒼白的，雖然學(xué)校的操場上寫著巨大而鮮紅的“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我們卻熟視無睹，并沒有人去思考其確切的含義。

但每次上體育課，對我而言，卻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凡事都怕認真，因為體育課正規(guī)了，上課就要按部就班；因為要按部就班，那就意味著要像對待其他文化課一樣對待體育課。跑步，跳高，立定跳遠，排球，籃球，足球，乒乓球，俯臥撐，單、雙杠，鉛球，鐵餅……面對每一個項目，我都新鮮而好奇，卻又都恐懼而煎熬。理所當(dāng)然，每學(xué)期的體育考試我都是不及格——及格不及格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讓我顏面掃地的是，作為一個“男子漢”，我在體育課上的懦弱表現(xiàn)，讓同學(xué)們對我皆嘲笑與挖苦，成了大家日常生活中的笑柄。尤其女同學(xué)——雖然那時候我對男女情感的事情還很懵懂，畢竟情竇初開，隱隱約約中，似乎更注重自己在女同學(xué)眼中的形象。可惡的是，女同學(xué)對我比男同學(xué)更加不留情面，不但當(dāng)面戲謔我，而且疏遠和嫌棄我，而且不加掩飾地對我表現(xiàn)出不屑；而且，而且，而且還給我起了個令我感到既恥辱又無奈的綽號：“體育西施”。

家里人關(guān)心的是我的文化課成績，對我的體育課既不了解，也無興趣過問；但家里人對我的身體健康問題，卻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因為身體羸弱，用夸張點的話說，我是大病時常有、小病天天見，小小年紀，就成了聞名周遭的“藥罐子”。迫于當(dāng)時的狀況，家里人決定：在上學(xué)的同時，再讓我拜個師傅學(xué)武術(shù)，以強身健體。

一個人的身體里，到底儲藏有多大的潛能？事實上，置之死地而后生，許多事情都是被逼出來的。

首先是自身的愿望：我也想讓自己的身體強壯起來；其次，那時候，因為電影《少林寺》的上映，社會上正轟轟烈烈地掀起著學(xué)武術(shù)的熱潮。因此，一拍即合，我與家里人的意見迅速、高度地達成了一致。好在奶奶的娘家本就是武術(shù)世家，找個合適的師傅并不難，很快，我就正式拜師，開始了學(xué)習(xí)武術(shù)的生涯。

俗話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在種種現(xiàn)實原因的情況下，我學(xué)習(xí)武術(shù)熱情而認真：每天早晨6點鐘起床，在腿上綁著沙袋（沙袋的重量是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增加的）跑步半個小時，接著，壓腿、下腰、站馬步；每天晚上寫完作業(yè)后，從9點鐘開始，又是壓腿、下腰、站馬步。開始的鍛煉是僵化而枯燥的，全憑著當(dāng)時一心想要身體強壯起來和對武術(shù)好奇心的驅(qū)使，才把學(xué)習(xí)武術(shù)堅持了下來。當(dāng)然，過了一段時間，當(dāng)有了一定的基本功后，就開始學(xué)習(xí)武術(shù)套路了：長拳，洪拳，六合拳，形意拳，棍術(shù)，等等，武術(shù)套路動作之間的相生相克、師兄弟之間的爭強好勝，更加上對未來海闊天空的想象，硬是把武術(shù)從開始的強迫練到了后來的心甘情愿——僅腿上的沙袋，我就綁了3年，即使晚上睡覺，也從來沒有解下來過。

幾年下來，學(xué)習(xí)武術(shù)的直接受益是，我的身體變得好了，一些病在不知不覺中離我遠去，突然有一天才發(fā)現(xiàn)，竟然好長時間沒有看過醫(yī)生了！出乎意料的是，學(xué)習(xí)武術(shù)一年后，我便成了學(xué)校的運動員，代表學(xué)校連續(xù)幾年參加了市里的1500米長跑和排球比賽，而且，都還取得了一定的名次。

習(xí)慣而成自然。這些年的體育運動，不但讓我有了好的體魄，更開闊了我的眼界、活躍了我的思維，讓我對人、對事、對生活、對工作都能用客觀的態(tài)度去對待。如今，我已離開學(xué)校參加工作許多年了，也沒有什么原因逼迫自己非得去運動了，只是出于對體育由衷的熱愛，而至欲罷不能——其實，人生中的許多事情都是這樣，只要方向?qū)α?，便無須外力，不待揚鞭自奮蹄，生活如此，工作如此，體育運動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