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xué)》2025年第2期｜羅杞而：街燈昏黃（組詩）
羅杞而，云南普洱人。作品見于《詩刊》《北京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花城》《星星》《草堂》《詩選刊》《特區(qū)文學(xué)》《當(dāng)代人》《朔方》《邊疆文學(xué)》《中國年度詩歌精選》 《詩收獲》《綠風(fēng)》《滇池》等刊物及年度選本。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作家班。
診斷單
我們已不配說愛這個詞
我們弄臟了它
黃河水那么渾，可它一開始是清的
我們已無法再跟過去決裂
那個殺死我們過去，給了我們明天的人
不是死于謠言，就是死于背叛
而那被殺死的，終又化為縱火者的灰燼
曾經(jīng)我們終其一生尋找的意義
如今已沒有了意義
過去我們不知道尋找本身就是意義
如今也沒有了意義
外面白茫茫，飛鳥盡投林
我們在屋內(nèi)圍爐打盹
此癥，由來已久
唯有愛和滿腔熱情可治
另一種鄉(xiāng)愁
一個人騎摩托穿行在鄉(xiāng)間
村寨靜悄悄，美麗的姑娘已遠嫁
牛羊在走，小河在走，白云也在走
遠近綿延梯田和丘陵
綠油油的莊稼，像已故的親人撲面而來
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愫縈繞心間
某瞬間，我仿佛又回到遙遠的過去
父母在勞作，而我光著腳丫
圍著一堆地火轉(zhuǎn)動黑眼珠，歡天又喜地
正值黃昏，母親抬頭，報以會心一笑
多么美好的印記啊
如今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斷章
一只流浪狗躺在人行道上
鮮血淋漓，眼角有淚
在這之前，它剛經(jīng)歷了人人喊打
和被圍觀看熱鬧
還有另一種淚，肉眼看不到
正如此刻，無人知道我的感受
午后街頭，一民工被暴打
雙手抱頭，不敢還手，眼神驚恐而絕望
現(xiàn)場那么多人，無人制止
包括我自己。若慈悲，為何不站出來
哪怕是挨一通揍
若不慈悲，為何又會心痛
冷風(fēng)景
車窗外不時有孤山閃現(xiàn)
光禿禿的，呈決絕的俯沖狀
只有深黃雜草貼地而眠
山間總會坐落著一間孤單小屋
眼睛一直盯著它們不放
車駛出老遠了，還忍不住回頭
盡管什么都看不到了
這樣的風(fēng)景，我想用一生去看
熱鬧的景，我不想看
回鄉(xiāng)記
車駛?cè)肜杳骶硟?nèi)
減速，再減速
久別的遠山打滿補丁撲面而來
東一塊西一片的
像一幅重彩油畫
白的是村落，綴有炊煙或云霧
綠的黃的是莊稼
記憶深處一群人
身上也打滿補丁
站在黑瓦土墻下，晨風(fēng)輕拂
那笑容溫暖純樸
這么多年過去了
為何還那么清晰
母親
能讓我一顆堅硬的心瞬間變軟的
唯有你的撫摸
那雙手，以前是多么溫潤
現(xiàn)在是干枯的，長滿老繭的
有一回，你讓我像兒時那樣
依偎在你懷里
我能感覺到的，只有那一根根胸骨
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乳房的存在
與其說無情命運奪走了它
不如說它已化作母愛
那喂養(yǎng)過我的乳房——隱秘而偉大
你輕輕撫摸著我——我想起搖籃曲
你深深刺痛了我——你已付出所有
抗?fàn)?/strong>
我能感受到那只無形之手——就在背后
以及它那視我為芻狗的——宿命之力
我在那張悄然落下的網(wǎng)里左突右沖
印記
一顆汗珠掉到地上，至少摔成五六瓣
一天下來，要摔碎多少汗珠？我無法想象
那不是汗珠，而是一顆顆珍珠
碎了更珍貴
父親就以那樣方式扛起一個家
也將我們從70年代
一路跌跌撞撞扛到90年代中期
后來，父親扛不動了
我們扛著他，一頭扎進城市
像一群朝著草場嗷嗷叫的蠻牛
另一個我
休息天除外。只有到了夜晚我才像個人
或者說身心才獲得安寧和自由
做自己喜歡的事
比如：閱讀，寫作，在網(wǎng)上與高手對弈
倘若人生如棋，又何愁沒有勝算
有時到陽臺上抽抽煙，與窗外的燈影對視
已是冬天。那只貓還像往常一樣
蹲在電熱箱旁烤火。我看它時，它也看我
有時我會把抱到懷里，給它捋毛，和它說話
夜很靜。我喜歡這樣的夜晚——與外界隔絕
它屬于我。天亮后，我將不再屬于我自己
一生如流水
又聽見了流水聲
——那是瀾滄江，也可能是李仙江
或記憶中的某條河流
隔著我們生活的城市和狼藉
在群山之間，悠遠的，不知疲倦地流淌
流淌在過去，現(xiàn)在，或者將來
我們的父輩們，就是聽著流水聲死去的
窗外的人海和車流，是另一種流水
浪花是人，暗流也是，觸礁和沉船也是
有盡頭，更像沒有盡頭
而我們卻總在尋找出路
日子也是流水，在年復(fù)一年中
將我們送到不想去的出口
街燈昏黃
街燈昏黃，并不等于昏黃街燈
街燈為何如此昏黃？仿佛著了魔
是因為夜深空寂無人
空中彌漫著大年初一的風(fēng)霜和霧氣
是因為筆直的長街已打開每個毛孔
仿佛看不到盡頭的未完結(jié)的地平線
可綠化樹如此沉寂，已然長睡不醒
還是因為一個孤單酒鬼的突然出現(xiàn)
他搖晃又跌跌撞撞的身影如癲似癡
他的白天和黑夜是一樣的
沒有黑白之分，也沒有冷熱之別
桃花落
不想落也得落，落了又何妨
春天因你而美
或者你因春天而美
最好的時光你經(jīng)歷過
現(xiàn)在我們靜下來
云淡風(fēng)輕地靜下來
走完這個春天
小河將更加悠遠
表象與本質(zhì)
時代花園廣場是虛構(gòu)的
你可以把它想成布拉格廣場
或者世界上任何一個廣場
但現(xiàn)實事件卻驚人地相似
每天都在上演
此刻你看見廣場對面
一時髦女郎進入一男子房間
窗簾拉上的瞬間
你首先想到的是那種事
不只是你，所有人都會這么想
這就是大眾思維和邏輯
不到水落石出
你不會推翻自己的判斷
可現(xiàn)實那么復(fù)雜
有時不僅眼力抵達不了
心力也難以抵達
而已歌
寫詩的，鼻孔朝天
賣菜的，撿破爛的，佝僂著身子
不都是謀生嗎
不都是在十字路口徘徊過
不都是葉落知秋
不都是再晚也要回家
寫詩的，每天寫啊寫，總想著去拯救
可他連自己都拯救不了
盛放之花很美——形而上的詩人在思考
他不知道他已經(jīng)形而上
凋零也是一種美——但他看不見
他逢人便說，地球是方的
世事熙熙，又攘攘
你嘆人生何其短，他嘆人生何其長
吹吹打打忽白頭
別情
夜已深。一杯烈酒入喉
胸腔傳來陣陣燒灼感
耳際回響風(fēng)吹門窗的嗚嗚聲
窗外，殘月時隱時現(xiàn)
偶有夜鳥驚叫
腦海中又浮現(xiàn)你的音容
一別多年
不知你過得好不好
墻頭草
狂亂風(fēng)中，它拼命搖擺
這是無奈之舉？或許它在以這樣的方式抗?fàn)?/p>
或許它已淪為風(fēng)的玩偶
無論哪一種，都充滿悲劇色彩
它是如此卑賤。它只想活下去
它生于風(fēng)中，又終將死于風(fēng)中
歷史之鏡
劉邦駕崩前一年，韓信被處死
朱元璋駕崩前十三年，徐達被毒死
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個功臣
說到底，最可怕的還是人心
不然，何來叵測
就在我們的必經(jīng)之路上
歷史之鏡高懸，至明，也至暗
世事穿心
我說我因誤入歧途轉(zhuǎn)瞬間負(fù)債累累
一看到銀行來電就心驚肉跳
到現(xiàn)在都翻不了身
他不信——因為他沒經(jīng)歷過
他說他這輩子除了老婆，從未拉過其他女人的手
我不信——因為我知其底細(xì)
我說我好過兩個女人
一個拋棄了我，一個被我拋棄
他信——因為他懂的
他說他在里面的時候，幾次尋短見
有一天，看到一縷陽光從門縫中透進來
那一瞬間，他淚流滿面
想到還在上學(xué)的兒子，無比渴望自由
于是決定好好表現(xiàn)，爭取早日出來
我信——因為他是父親
他說他有一段時間，吃了上頓沒下頓
交不起房租，朋友都離他而去
我信——因為我經(jīng)歷過
過客匆匆
從普洱往南走
去景洪
從景洪往西走
去勐海
從勐海往南走
去打洛
我以這樣的方式
證明自己在路上
我是我的過客
打洛，許多事物正在老去
中緬219號界碑是這樣
打洛江南岸是這樣
附近的曼蚌寨子是這樣
寨內(nèi)的緬寺是這樣
貝葉經(jīng)翻到第二頁
就不能往下翻了
再翻下去
我會看見前世的你
再翻下去
曼蚌寨子會傳來嘆息聲
再翻下去
打洛江會在湄公河哭泣
佛爺口吐蓮花
一朵兩朵三朵
貝葉經(jīng)就是這樣飄起來的
泛黃的紙張
就是這樣落下來的
聲聲慢
天剛蒙蒙亮，窗外又傳來熟悉的叫賣聲
一如準(zhǔn)時響起的鬧鐘
只是感覺越來越力不從心
在日復(fù)一日的叫賣聲中
當(dāng)年的青年已熬成老頭
如今再細(xì)聽，一聲聲催人腸
我從那一聲聲叫賣聲里
感受到了無奈與悲欣
以及一個兒子、丈夫、父親堅韌的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