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辰極:此地是他鄉(xiāng)
1990年,張辰極出生于北京。四歲時,她從北京移居美國,并在十八歲前搬了十次家。她幾乎不再記得在中國的童年,已經(jīng)無法分清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基于照片的想象,而她關于童年時代不斷遷移的記憶之一,是八歲時橫穿美國,在從肯塔基州開往加利福尼亞州的路上看見風暴云和雨幕。“作家會寫出他們在世界上找不到卻渴望看到的書?!睆埑綐O在回憶移民經(jīng)歷和美國西部生活時說,“我在美國長大,讀了很多經(jīng)典美國西部文學作品……但在這些作品中,盡管我有許多共鳴,卻從未真正看到過像我自己、我的家庭這樣的角色?!?/p>
張辰極
《金山的成色》是張辰極在27歲時開始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從布朗大學和劍橋大學畢業(yè)后,她在加州的科技公司做了一段時間文案工作,又在離職后給自己一年時間去曼谷寫作,看看自己是否能夠成為作家。在那里,她先寫了一篇獨立的短篇小說,又在幾星期內(nèi)把短篇寫成長篇,停頓、修改,并在二十版草稿后寫成《金山的成色》終稿。2020年,《金山的成色》入圍布克獎長名單和美國筆會/海明威獎,也被巴拉克·奧巴馬選為年度最喜愛的書籍之一。同年,她入選美國國家圖書基金會評選的5位35歲以下最值得期待作家。
《金山的成色》以“爸夜里死了,為此他們得去找兩塊銀圓”開始。十二歲的露西和十一歲的薩姆早已失去媽媽,而今他們行走在西部的荒野,要去尋找銀幣,“一勞永逸地把爸埋葬,用銀幣的重量鎖上他的雙眼”。他們?yōu)榱司蚪饋淼竭@片丘陵,但西部的溪流已經(jīng)淘不出金子,為了埋葬早已“不過是行尸走肉”的爸爸,他們帶著尸體不斷逃亡,經(jīng)歷槍擊,路過老虎的爪印、水牛骨頭,和布滿大霧、海岸、峭壁的西部盡頭。在《舊金山紀事報》看來,這兩個移民孤兒在美國淘金潮下的逃亡故事是“一部令人身臨其境的史詩劇……張辰極不僅捕捉到了美國神圣風景的迷人之美和傳奇歷史,還記錄了無數(shù)人為了獲得這片土地而被迫做出的殘酷犧牲”。
雖然《金山的成色》里遍布著加州的煤礦、溪流、郊狼灌木和野牛骨,但張辰極沒有在小說中直接使用具體的地名。她認為《金山的成色》是重新想象的歷史而非寫實的歷史,也需要一定的地理和情感距離來寫出真實的美國移民生活。她的靈感來源之一,是和十九世紀加州淘金潮類似的、展示了虛假美國夢的當下加州科技行業(yè);她也在書中大量使用拼音,構建出形似西部小說語言風格的、捕捉了移民家庭說話方式的敘事聲音。
2020年,張辰極的第二部長篇《奶與蜜之地》出版,她在這部作品里搭建起一個食物逐漸消失并只成為維生物品的未來。完成兩部長篇后,如今的張辰極正在紐約布魯克林給自己放假。她剛剛結(jié)束了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的教授生涯,并認為傳統(tǒng)的作家工作坊模式對作家的早期作品沒有益處。相比傳統(tǒng)的討論和評判,她喜歡學生作品中的怪異性,認為這是小說最原始、真實的部分。
22歲時,張辰極的父親逝世。在為《紐約時報》寫的紀念文章中,她寫道:“他的死猶如天降橫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悲劇。我為他的離去感到悲痛,也為我從未完全了解他而悲痛。有些問題我從未想過要問,有些細微之處,我無法用我的語言或他的語言表達出來?!?/p>
《金山的成色》的扉頁上寫著:“獻給我的父親張洪儉,被愛,但遠不夠被了解。”
當你試圖進行想象和虛構時,事實反而成了負擔
Q:你還存有在中國的童年記憶嗎?
A:我記得的很少。我對此也很好奇。四歲時,我就從北京去美國了,所以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分不清哪些記憶是真實的,哪些是基于照片的想象。童年時在中國,已經(jīng)不再是我可以依賴的事實。如果還有什么東西留存下來,那它們也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個人的神話,變成了家人一次又一次對我講述的故事。
Q:你提到過小時候背誦中國古詩。你還記得那些詩嗎?
A:我覺得很慚愧,因為我也不記得那首詩的名字了。但我記得那是首很有名的、關于一位學者看著月亮思念家鄉(xiāng)的詩……你應該知道吧?如果你也想不起來的話,我查一下發(fā)給你。
Q:“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A:對!就是那首。我不記得具體的詞句了,但只要你一開始背誦,我就能想起來。
我家人告訴我,小時候在北京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時,我就學會了讀書。他們說,我爺爺會教我背誦很傳統(tǒng)的中國古詩,就像我們剛才講到的那首。兩三歲時,我已經(jīng)會背幾十首了。每次我回中國探親,爺爺都會提起這件事,因為他們認為這是我展現(xiàn)出文學才能的標志。很有趣的是,現(xiàn)在我是作家了,即使我不再用中文寫作、中文也不再流利,但我覺得,那段時間留給我的,可能是中國詩歌所帶來的、某種韻律感層面上的影響。當然,現(xiàn)在我是以一個美國人的身份在討論這些,所以如果我有什么錯誤的地方,請隨時指正我。我覺得那些古詩里有一種憂郁的韻律,而這種韻律可能依舊會體現(xiàn)在我的英文寫作中。
Q:在美國不斷遷移的生活是怎樣的?
A:我最早的記憶之一就是八歲時橫穿美國。當時,我們?nèi)覐目纤莸牧锌诵嵌匕岬郊永D醽喼莸乃_利納斯。我還記得美國的廣闊景象。有時,我們會在路上遇到大雨,雨滴大到你幾乎看不清前方。橫穿中西部時,你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能看到你從未經(jīng)歷過的風暴云和雨幕。當我到達美國西部的加利福尼亞時,天空的壯闊讓我感到震撼。對我來說,我對美國、對美國特質(zhì)的體驗,是與旅行和某種程度的流離失所感有關的。
Q:這種生活如何在你的作品中體現(xiàn)?
A:很多時候,作家會寫出他們在世界上找不到卻渴望看到的書。我在美國長大,讀了很多經(jīng)典的美國西部文學作品,比如約翰·斯坦貝克和勞拉·英格爾斯·懷德的《草原上的小木屋》系列,這些都對我影響很大。但在這些作品中,盡管我有許多共鳴,卻從未真正看到過像我自己、我的家庭這樣的角色,或者那些質(zhì)疑自己是否有權屬于這片土地的角色。很多美國西部文學都喜歡講述“天定命運”(Manifest Destiny)這個概念。它是一種美國政治理念,認為西部的土地即使沒人見過,也已經(jīng)屬于美國人,只需要前進并占有它就可以。但在我作為移民長大的經(jīng)歷中,情況正好相反——即使住在某處很久,我也很難真正覺得那個地方屬于自己,尤其是從更深層次的精神意義上來說。所以我認為,我的所有作品中——包括《金山的成色》、我的第二部小說《奶與蜜之地》以及一些短篇小說——都在探討這種更深層次的歸屬感。我們要如何找到那種超越房產(chǎn)、超越出生地的歸屬感?這是一種深刻得多的歸屬感。
Q:那《金山的成色》是否是一種自傳的變體?
A:不算是自傳。我在寫作時最在意的是,即使我會描述很多有關加利福尼亞的內(nèi)容,但卻從未使用“加利福尼亞”“美國”這些詞。我認為它不是歷史小說,而是一種被重新想象的歷史。與其說它像一張加州或美國的寫實照片,不如說它像一幅印象派畫作。而且,當你試圖進行想象和虛構時,事實反而成了負擔。我直到住在泰國曼谷時才寫了這本小說。需要一定的地理距離和情感距離,才能寫出我作為移民在美國生活的真實感受。
我需要某種系統(tǒng)來為我的生活制定規(guī)則
Q:你剛剛提到在泰國曼谷寫了這本書——寫《金山的成色》前,你主修英語,但畢業(yè)后在舊金山找到了一份科技公司文案的工作。為什么一開始沒有選擇成為職業(yè)作家?
A:我覺得有趣的是,并沒有人告訴我不能做作家。根本沒有人跟我提出過這種可能性。不是有人說“不行”,而是我自己從沒想過可以把作家當作職業(yè)。甚至,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可以選擇的職業(yè)。我想這跟你很多朋友的經(jīng)歷相似:離開學校后,我立即覺得自己必須找到另一個能保障我安全的體系。在畢業(yè)后,這個體系變成了工作場所。我需要某種系統(tǒng)來為我的生活制定規(guī)則。我的這種想法,很大程度上跟我的“好移民”身份有關。你需要某種更大的力量來決定你的生活形態(tài),來告訴你這種生活是可以被接受的。
Q: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了以體系來維系的生活?,F(xiàn)在的生活是怎樣的?
A:不瞞你說,我還在摸索中,有點緊張。我2017年開始寫《金山的成色》,你可以把那當成我寫作生涯的起點。即便如此,一直到2021年,我還在從事科技公司的一些工作,而直到《金山的成色》出版差不多一年后,我才真正放下了為某個體系工作的安全感。
說來說去,這還是一個在系統(tǒng)里工作的安全感問題。比如,現(xiàn)在我正在休息,這是我第一次允許自己停下寫作。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即使在我的寫作生涯中,我也把寫作當作一份工作,自己做自己的老板,強迫自己在日程上高效度過每一分鐘。我有點把自己耗盡了。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提醒自己,成為藝術家與在資本主義勞動體系中工作是不同的。也許我應該允許自己休息?,F(xiàn)在,在休息時,我開始探索一些不能立即應用到寫作中的事物。長話短說,不依賴體系的生活有時還是讓我感到不安。
Q:現(xiàn)在會做些什么來度過空閑時間?
A:我在學著關注自己當下想做的事情。我最近在上珠寶制作課,還在學習地質(zhì)學,而且現(xiàn)在也有很多需要關注的社會問題。今年我參與了不少關于巴勒斯坦問題的社會活動。此外,我也在教一些課,但也在試圖找到一種不那么制度化的教學方式,不像我做學生時接受的那種。
Q:你在哪里教課?
A:我剛剛在一個位于華盛頓特區(qū)的非營利機構“作家中心”教完一門課。這是一年期的課程,主要教學生如何寫草稿。我把這門課稱為“第零稿”或者“垃圾草稿”。這門課程主要是鼓勵學生接受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不確定性,跟隨自己的項目發(fā)展,而不是給它設定一個嚴格的時間表。
Q:教些什么?
A:我可以把課程簡介發(fā)給你。我不了解中國的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方法,但在美國,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模式依然是基礎。這個模式要求你把作品帶進教室,作家本人完全保持沉默,不允許參與討論,其他人會對你的作品發(fā)表意見。這意味著每個作品都被同一個標準衡量。因為作家不能解釋作品的背景、不能提問,所以每個作品都被當作已經(jīng)完成的作品來解構。我發(fā)現(xiàn)這種模式不僅無用,有時甚至有害,尤其是在長篇小說的早期階段。比如,我的每部長篇至少經(jīng)歷過二十版草稿,前五版草稿根本不適合那種批評。我認為小說在早期階段非常脆弱,而錯誤的批評會扼殺它們。
所以,在我的課上,我們不做傳統(tǒng)的研討,而是每個人帶來二十頁左右未打磨的作品,可能就是一些片段、一些不連貫的內(nèi)容。這些內(nèi)容可能還會改變,因為它們都是“第零稿”。我們不做批評,而是討論這些片段的意義,觀察作品在告訴我們什么,不做評判。
我們還會討論一個叫作“熱度”的概念,這是我從作家喬治·桑德斯那里學來的。在早期草稿中,你能發(fā)現(xiàn)一些“熱度”,就是讀者覺得有趣和令人激動的地方。即使草稿粗糙又不連貫,你也能看出哪里有“熱度”,作品在哪里真正地活了起來。作家初期的作品本身蘊藏著很多智慧,我們要幫助他們識別這些智慧,識別作品已經(jīng)在表達的內(nèi)容。
在這門課上,我們不談論情節(jié)或小說的整體結(jié)構,而是會做多種多樣的探索、進行外部閱讀。每個人的工作方式、每本小說的運作方式都不一樣,一條建議可能會適合一個人,也可能會對另一個人毫無作用。因此,進入課堂時要有謙遜的態(tài)度,我作為老師也是如此。我在講課時說的話,你可能覺得完全是廢話,那也沒關系。如果不適合你,那就別管了。但我們會嘗試大概二十種不同的方法,而如果有一種真正對你和你的項目有幫助,就足夠了。這門課強調(diào)寫作過程中的不確定性和開放性,讓大家知道這只是一條漫長道路的開始。
Q:你在學生的作品中最看重什么?
A:這個問題讓我激動!我最看重怪異性(weirdness)。我覺得學生通常都會很擔心他們的小說應該是什么樣子,對吧?比如說,他們的情節(jié)應該以什么樣的速度發(fā)展,人物的發(fā)展應該以什么特定的方式進行,他們應該以什么特定的方式描述場景。
但是,我最喜歡的部分,是學生在作品中做了一些非常怪異的事,用反常規(guī)寫作建議的方式來寫作。沒有人告訴過他們能以這種方式寫作,而這種方式對他們的小說有效,我也可以看到他們小說最原始、最真實的形式和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東西。我真的很喜歡尋找這些怪異的瞬間,因為怪異的瞬間往往與我之前談到的“熱度”交匯。
Q:你會帶學生讀哪些書?
A:這是個好問題,讓我想想今年我們讀了什么。我們讀了托妮·莫里森的《寵兒》。我要找一下。我現(xiàn)在要查看一下我的清單,讓我看看……我們讀了費爾南達·梅爾喬爾的《颶風季節(jié)》,還有更為當代的、諾爾·那該(Noor Naga)的《如果埃及人不會說英語》。還有更多,讓我找找……我們讀了庫切的《等待野蠻人》,約翰·斯坦貝克的《伊甸之東》。這些是我今年教的一些我最喜歡的文本。
我的第一份草稿就是“垃圾草稿”
Q:你剛剛提到了愛荷華作家工作坊。我不太確定——你是在寫完你的第一本書后才進入愛荷華作家工作坊,還是說這兩件事同時發(fā)生?
A:我是在進入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后不到一個月就賣掉了我的書,所以時間線有點混亂。
Q:它對你的寫作有什么影響嗎?
A:我覺得在進入愛荷華作家工作坊時,我已經(jīng)基本摸索出了寫作的方式。所以它對我的寫作沒有很大影響。對我來說,它最大的價值在于提供了寫作的時間、空間和資金——他們?yōu)閷W生提供了津貼。
Q:回到你加入愛荷華作家工作坊之前。我曾讀到過,你決定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去曼谷寫作,來看看自己是否能成為作家。這是我第一次讀到有關你的內(nèi)容,是在讀你的作品之前。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出處,但還是記得這句話。在泰國的那一年是怎樣的?
A:對,那是在我去愛荷華之前。在曼谷的經(jīng)歷是一個有趣的自我實驗。我每天就在周圍走走,寫寫東西。有時候我覺得有點孤單,但我認為這對創(chuàng)造力來說很有作用。除了寫作之外不再有其他義務,真是太好了。
Q:你曾說過,一旦你知道自己寫作的目標,項目就會變得死氣沉沉。
A:是的,《金山的成色》其實一開始是一個獨立的短篇小說。
Q:是發(fā)表在《密蘇里評論》上的那篇嗎?我一開始是在《密蘇里評論》上看的《金山的成色》開頭。
A:完全正確。那篇短篇和后來書里的開頭沒什么差別。我先寫了短篇小說。那個時候,我只是寫寫短篇,完全沒有寫長篇小說的打算。寫完那個短篇,我就把它擱置一邊,繼續(xù)寫其他故事了。然后,那些角色開始持續(xù)地出現(xiàn),仿佛在我的腦海中敲門。他們不斷騷擾著我。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試圖將這個想法放在一邊。我對自己說,我不想寫長篇小說,也不知道怎么寫長篇小說。最后,在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很多個月之后,我還是屈服了,坐下來寫了《金山的成色》第一稿。因為我已經(jīng)琢磨這作品很多個月了,所以寫起來非???。四到六個星期內(nèi),我就完成了第一稿。我就坐在曼谷的一家咖啡館里寫,感覺真的很好。我感覺所有這些能量都被釋放出來了。
我并不是在強迫自己寫作。如果說我做了什么的話,我只是在等待,直到寫作的需求變得無法抗拒。但這就是我剛剛說的“第零稿”。我的第一份草稿就是“垃圾草稿”,因為除了語氣以外,它與最終的小說成稿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只是有了一個開頭和一個大致的結(jié)尾而已。我還保留了書中的意象和風景,但整個情節(jié)都不復存在,全部角色也都不復存在。從初稿到終稿,這本書的變化非常大,而這就是整個過程的樂趣所在。如果在初稿期間停下來質(zhì)疑每個決定是否合理、每處細節(jié)是否打磨到位,我永遠不會走到最后。
Q:你寫了二十稿嗎?
A:對。
Q: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A: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一點是,在每一版本的草稿之間,我都擁有很多停下的時間。寫完初稿后,我至少有六個月左右沒有再碰過它了。所以,當我再次看自己的作品時,我已經(jīng)忘記了很多我寫過的東西,感覺就像處于一種迷糊的狀態(tài)中。我讓自己很驚訝,初稿也讓我很驚訝。
有時候會我開玩笑說,最好的編輯工具就是健忘癥,因為你真的要去無情地編輯自己的草稿。只有對于那些真正有效的和無效的東西都抱有誠實的態(tài)度,才能將無效的東西扔掉。當你堅持去做一件注定會失敗的事情時,你只會拖延著迎來不可避免的結(jié)果,并給自己造成很多心理痛苦;如果你能以這樣的無情態(tài)度來處理自己的作品,你就會看到一些部分絕對是垃圾,同時也可以更多地關注那些寫得好的地方,讓它們變得更好,而不是束縛自己。
淘金潮和科技潮一樣不平等
Q:為什么以淘金潮作為《金山的成色》的背景?對此做了什么研究嗎?
A:這個事情其實很有趣。因為我是在加利福尼亞的公立學校系統(tǒng)上學的,所以我會學到很多關于淘金潮的基本歷史事實,有這個基礎。但是,這本書最直接的靈感來源其實是我在科技行業(yè)的工作經(jīng)驗。我覺得科技公司就是淘金潮的另一個版本,是更現(xiàn)代化的淘金潮,不是嗎?每個人都懷著這樣的想法向西前進,認為自己可以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財。這是個資本主義夢想,而加利福尼亞對人們來說就是這樣的一種憧憬。所以在寫這本書的第一稿時,我除了已經(jīng)有的基本知識外,沒有進行任何額外研究。我沒有要保證史實準確性的負擔。
在后幾個版本的草稿里,我確實回頭閱讀了許多歷史書籍,對比了日期和時間線,更加謹慎地選擇了我想要忠實于歷史的部分,比如小說中有關修鐵路的內(nèi)容。在這個過程中,我決定將這本書重新構想為一種神話,而非歷史小說。因此,我確實認為研究很重要,也認為受到歷史啟發(fā)很重要,但我還是覺得,小說家的任務是找出一些素材,讓這些素材為自己的想象力服務。這就是說,在寫作過程中,有時我們要遠離研究。
Q:你剛剛對比了加州淘金潮和現(xiàn)在的科技公司——
A:我認為這兩者最初都被認為是一種美國夢。任何人都可以從任何地方來到加州,只要足夠努力,你就能賺到錢,就能取得成功。但是,淘金潮和科技公司最終都顯示了美國夢核心的腐化,以及這一承諾的虛假性。
在淘金潮這一問題上,我閱讀了很多關于中國移民和其他非白人、非男性勞工不平等命運的文章。他們沒有得到那些自以為會獲得的財富。同樣,加利福尼亞的科技領域本應是一個無論你的教育背景如何、出身如何,只要你有想法、聰明且勤奮就能成功的天堂。但是,我目睹了很多性別歧視、種族歧視,還有很多其他問題?,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擺脫了那段充滿玫瑰色濾鏡的時期。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到是誰最終站在科技金字塔的頂端:仍然是白人男性,而且經(jīng)常是來自特權背景的白人男性。淘金潮和科技潮一樣不平等,它們都真正展示了美國夢的虛偽性。
Q:在《金山的成色》里,你也會大量使用拼音,比如“親愛的”(qin ai de)、“慢慢的”(man man de)。為什么如此之多地使用拼音?
A:我是為了自己寫的這本小說。當我在泰國開始寫作時,我沒有考慮過出版,甚至沒有想過會有其他人會閱讀它。在我所在的城市,我?guī)缀醪徽J識任何其他人。我真的只是為了自己而寫,這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
所以,使用拼音不是一個刻意的、有意識的決定。這是我成長過程中家人說話的方式,一種英語和少量普通話混合的方式。這就是出發(fā)點。我想捕捉到我在家里聽到的語言,那種語言有很強的音樂性,而這是我在任何文學作品中都沒有見過的,尤其是在有關美國西部的文學作品里。我一直很喜歡傳統(tǒng)西部小說的那種語言風格,那就像是牛仔詩一樣。比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西部片里就有一種特定的說話方式,而那種說話方式有一種非常特別和具體的美感。我也想在書頁上紀念我家人的說話方式。我多少受到了西部作品中特定語氣的影響,因為我家人的說話方式很有意思,而我也想用自己的童年語言來做到這一點。
Q:書中還包含許多神秘的意象,比如巨大的水牛骨、老虎的爪印。如何選擇應用到文本中的意象?
A:我的小說其實也是一部關于氣候變化的小說。我對這個話題很好奇。作為一個生活在這個時代、這個星球上的人,我覺得加利福尼亞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盡管它的風景很美,但你總是會不斷地被提醒這里已經(jīng)失去了什么、已經(jīng)被偷走了什么、已經(jīng)有多少不同的人群經(jīng)過并試圖占據(jù)這片土地。這里有著持續(xù)不斷的失去感和歷史感,而這也反映在環(huán)境的毀壞和物種的喪失上,比如這里曾有過水牛、獅子、荒原、水源和河流。對我來說,使用水牛、老虎這些幾乎是幻想出來的生物、思考它們在這樣的風景中是否可能存在,感覺很奇妙。你知道嗎,在金門公園里,實際上還生活著一群北美野牛。
Q:就在舊金山的金門公園里嗎?我不知道。
A:很有意思的,有科技,還有野牛,一切似乎都緊緊相連。還有西班牙教堂。盡管西班牙人很久以前就離開了加利福尼亞,但一切似乎都還在那里。還有那些美洲原住民部落。一切都交織在一起。
Q:除了意象,《金山的成色》的章節(jié)標題也很特別。每個章節(jié)都以金、血、鹽、水、泥和風等詞命名,這些詞又在不同的章節(jié)標題中反復出現(xiàn)。
A:對,這些章節(jié)標題實際上是在寫作過程的后期確定的。大概是在第十稿。起初,我把它們當作臨時占位符。我覺得我之后會刪掉它們,但我也希望每個章節(jié)都能有個標題,因為在編輯過程中,我逐漸覺得章節(jié)有點松散。所以我想要有個概念來作為章節(jié)的主題,使其更加緊湊。然后,隨著我開始使用這些詞語來作為標題,我發(fā)現(xiàn),由于這部作品的主題之一是相同的想法和概念會在世代之間重復出現(xiàn),我就為小說的不同部分也安排了相同的章節(jié)標題和主題。這能夠傳達一些小說想要傳達的信息。
Q:書中第三部分的標題是“風風風風風”。為什么在這里這樣強調(diào)風?
A:風代表了移民的不斷遷移,也代表了歷史中人類的不斷移動。我們剛剛討論過這一點。而且還有另一層意思,即風可能是父親這一角色的化身,也可能是露西這一人物對父親的看法。風與小說里的景觀緊緊相連。
Q:你曾說過,即使到今天,當你看到你的小說被歸類為“歷史小說”或“亞裔美國作家小說”的時候,你還是會感到不舒服;分類是為了讀者和市場,而不是為了作者的寫作。然而文學作品仍然會被分類,尤其是少數(shù)族裔作者的作品。
A:是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慢慢接受了。我希望,每寫一本書,我都能更適應現(xiàn)狀一些:一旦你的書離開了你的手,一旦你的手稿出版了,它就不再屬于你了。它屬于世界,而世界會以自己的方式談論它。這就像是最終接受了這樣一個現(xiàn)實:你對長久以來自己可以完全控制的事物不再擁有控制權了。所以,我已經(jīng)越來越不在乎了,只覺得這一切都很有趣。換句話說,一旦我寫完了一本書,我就會覺得,那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現(xiàn)在我正在做一些新的事情。
Q:提到新的作品,你的第二本書《奶與蜜之地》寫的是未來:未來,食物正在消失,成為超越基本人類需求的身份象征。這本書源自哪里?
A:我也不太確定。我覺得我的寫作項目不是自己能選擇的。它們要么出現(xiàn),要么不出現(xiàn)。但我的第二部小說確實受到了2021年這一年經(jīng)歷的影響。那時,我們還被封鎖在家里,我特別想念的事情之一就是和朋友出去一起吃飯。我開始思考,即使我很幸運地擁有足夠的食物、一個安全的住所、一個遮風擋雨的屋頂,我還是懷念那種一起用餐、一起交流的感覺。所以,這本書的靈感就是源自對這個問題的探討。食物在我們的文化中意味著什么?如果我們不能像過去那樣享用食物、分享食物,這又意味著什么?在不再能一起用餐的世界中,我們會因為失去什么而悲傷?食物的樂趣又意味著什么?
Q:最后一次來中國是什么時候?
A:我上次來中國是在2019年,確切地說是2019年的冬天,也就是病毒肆虐全球之前。我和我的伴侶一起來中國探望了家人。通常情況下,我回去時只會見到我的家人。這有點好笑。我的美國朋友問我中國旅游建議時,我都會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奶奶家!
但這次我和我的伴侶花了一天時間自己游玩。北京真是令人驚嘆,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北京、去上海,以成年人的身份親自感受中國,并與之建立一種個人關系。我很想要這樣。但愿能夠如愿以償。希望在明年的某個時候,我能夠在中國的某個地方進行駐地寫作,也許是在上海吧。如果你知道中國有任何駐地寫作的機會,記得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