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目，廣西北海人。小說散見于《西湖》、《青年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南方文學(xué)》、《特區(qū)文學(xué)》、“ONE·一個”app等，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曾獲《廣西文學(xué)》2023年度中篇小說獎。

1

楊小西總習(xí)慣接受別人的遺棄之物，比如親戚小孩過“六一”收到的禮品：一只排草綠糞便、終日亂鳴的黃毛小鴨。親戚嫌它叫聲粗啞、氣味難聞，騎電車載來送他。他照例微笑著收下，放到陽臺上，喂了些食，聽了好半天。太陽快要沒到地平線下，到底聽出幾分凄涼，便用紙箱裝上，帶到小區(qū)北側(cè)的河岸放生。大河空幽，鴨子蹣跚走向河水，聲音竟有幾分歡悅。翌年春臨，楊小西想象它仍舊活得好好的，成了年，帶一堆小鴨子，在釣魚佬前邊的水面出沒。期間經(jīng)過河邊步道的垃圾桶，偶然見到露出的橘色腳蹼，他從未聯(lián)想到那是同一只。他不敢。

又一年“六一”節(jié)，第二日傍晚，上司趙愷開路虎載著三只兔子過來了，兩大一小，白色、灰色、花色。趙愷解釋，小孩非吵著要買，沒到一天就膩透，自己實在沒精力照顧，籠子都是現(xiàn)成的，正適合你這種單身人士養(yǎng)著玩。楊小西不說話，默然接過兩個沉甸甸的鐵絲籠，籠底鋪的硬紙板已經(jīng)沾滿藍莓狀的屎。照舊放在陽臺，拿胡蘿卜和菜葉子來喂。兔子并不像童話里說的愛吃蘿卜，倒是時不時啃上幾口菜葉。不久，父親從老家回來住幾天，隨便在小區(qū)里割了些草葉來喂兔子，說他少年時就拿這種葉子喂的。早上觀察還算精神，晚上下班回到家，發(fā)現(xiàn)兔子們都倒下了。大灰倒在另一個籠子里，頭離大白遠遠的。大白和小花頭挨著。小花一息尚存，肚腹微微起伏。楊小西自覺無力施救，救起來太過麻煩，一并扔了。兔子裝在黑色塑料袋里，像沉甸甸的石頭。趁著夜暗扔進垃圾桶，松手之前，楊小西忽然想摸一下這幾個硬邦邦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樣的力量，能讓那么柔軟的肉身，一天之內(nèi)就變成這般模樣？他一直疑心大白和小花是母子，大灰是和大白合作生出小花的公兔。當時沒問趙愷，覺得這問題挺無聊的。臨走趙愷拍拍他肩膀，問他怎么好久沒去家里玩，俞越夏都念了兩三回了。

俞越夏突然而至的電話，讓他眼前又蹦跳起白灰花三只兔影來，鼻腔亦襲進一股子兔屎的臭青味。俞越夏說，空空又在想他的狗，不肯說話。不敢再給他養(yǎng)，兔子也不行，不然死了更傷心。趙愷爸媽又氣跑了，你有空的話，來陪陪他？楊小西知道那小狗已死了有半年以上。一只泰迪，總是站立著叫喚，上竄下跳，熱情得讓人難堪。空空和小狗整天粘在一起，賽過兄弟。當他從俞越夏那里得知，狗并非他們此前說的走丟——中間又曾改口說病死——而是被吊死時，結(jié)結(jié)實實吃了一驚。

這通來電將他帶至俞越夏跟前。這個女人正站在門口，低著頭，把手指從鞋后跟里拽出來，動作遲滯，身子似灌滿了沉重的疑慮。聽到響動，她驚醒似的抬起頭，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把楊小西讓進屋里。她趔趄了一下，撞到他肩膀。她拒絕了他遞過來攙扶的手，上臂推拒的力量，比剛才一切都更深地刻進他的記憶。他日后回想，總覺得自己出于某種隱秘的欲望，重新想象了記憶。俞越夏出了門，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小西，我要和趙愷說點事，預(yù)計要很久，你多看著點空空。

2

空空，這果凍好似一只頭殼。聽到腦海里冒出的這個句子，楊小西吃了一驚，及時咬住快掉出口的這句話。果凍啪嗒擠掉在地，滾幾滾沾滿泥沙。他忽然抬起腳，踢向那顆紅果凍。沒踢飛，只擦得爛融，好似團血肉糊在沙里。他拍拍褲腳，尷尬地笑笑?？湛沾舸舻囟⒅菆F紅紅的東西，手慢慢剝開另一顆果凍，吸進嘴巴，間或嚼動兩下。

走，回家。楊小西牽起他的手?？湛諘和Ｋ蔽?，發(fā)出含糊的聲音，扭著頭。楊小西知道他不想回家。他瞥了一眼超市玻璃門上的影子，一大一小，頭發(fā)都緊貼在額頭上，好像一對普通父子。他不覺露出微笑。他特別樂意照顧空空，他最看不得孩子被忽視、丟棄在角落。那樣的情景總會勾得他胃部一連串氣泡破裂，似要嘔吐出久遠的酸楚回憶。

二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比空空大不了多少，跟在鄰居的女兒身后，下到水塘里。女孩比他高半個頭，比他還野，臉皮被日頭烤得微黑，裸著的上身尚保持雪白。后來跳進來很多男孩，像一群海獅在翻騰，他們通過余光偷瞟女孩。女孩笑容漸漸凝固，仿佛意識到什么，忙蹲下身子，只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叫楊小西把衣服遞過來。但這遠不是他們最重要的共同秘密，半個小時以后的那件事才是。半小時以后，回家經(jīng)過海濱，在紅樹林里，他們目擊了一具俯臥的浮尸。深綠色的，充滿藻類的咸水輕輕搖晃著它。兩個人并排站在邊上看了很久。沒有說話，發(fā)顫的手指偶爾觸碰。等回過神，楊小西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她一個人與那浮尸相對，最初的恐懼一過，換作初識死亡的新鮮襲上心頭。他們一起在海城長到成年，前后腳考到了外省大學(xué)。許是女孩永遠忘不了他丟下自己逃遁的事，他幾次三番暗示愛意，都被無情地忽略。她就是俞越夏。

六年前，他第一次見到空空。趁俞越夏被護工攙去了衛(wèi)生間，他俯身去點空空癟癟的鼻子，輕聲說，喂，你本該是我兒子呢。過了會兒又說，不要緊，你可以認我做契爺，叫，契——爺。俞越夏出來看到就問他，洗過手沒？楊小西說忘記了。俞越夏沒有責怪他，坐在床沿上揉捏著腿肚。你怎么了？他問。俞越夏回頭看了眼床上的嬰兒：他出來第二天，我泡腳，可能太累了，睡暈了過去，入了寒氣，怕是落下了病根。他縮回逗弄孩子的手指，阿愷呢，在哪里？俞越夏說，不知道。停了停，補了一句，他媽打電話喊他回去睡覺，別太勞累。他說，孩子幾可愛啊。俞越夏說，可愛在哪里？一臺造糞機，恨不得塞回去。你先走吧，孩子黃疸有點高，我叫護士拿去照藍光。他不動，喉頭梗塞著一句話。俞越夏盯著他，你是不是還想說什么？俞越夏身體腫脹，滿面是斑，疲憊不堪，手臂上有淤青，她說是不小心碰的。他不確定自己是想去擁抱這個身體，還是遠離這個身體，最后他醒悟似的答她，我不知道。

他老是忍不住去想象，想象俞越夏困在婚紗里的樣子。頭紗層層疊疊，堵住她的呼吸，明顯隆起的腹部，給她交替帶來羞恥和幸福的感覺。她會為他的缺席而感到不安，會在婚紗下暗自濕潤了眼球，還會將猶豫的手指按在撥號鍵上。他近乎自戀地撫摸著這些悲傷的畫面，最后不得不承認，這不過是輕浮的幻想。臉部高升的溫度，以及脖頸血管凸起帶來的僵硬感，讓他突然驚醒，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近乎癡呆的笑容。

有一件事他猶豫了很久才告訴俞越夏?；槎Y前后，他并不是被趙愷安排去了廣州考察電扶梯，而是偷偷躲在了辦公室。他竭力讓自己離趙愷的部長室遠遠的，害怕聽見電子設(shè)備灰色的運行聲里，突然亮起一道鮮亮的笑聲。他告訴過俞，趙愷比他高上幾屆，在大學(xué)沒碰過面，到桂興公司后才認識并熟絡(luò)起來?；槎Y當天他不慎發(fā)起“高燒”，向趙愷請了假，還不忘發(fā)一個微信紅包，換回第二天的袋裝喜糖。

只要你和愷哥對一下，他說，只要你們哪怕稍微對一下，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既沒有發(fā)燒，也沒有去出差。

俞越夏犀利的目光掃到他身上，他那么熟悉這種目光。她說，你這種人，老偽裝得那么幼稚做什么？

他的缺席根本未再被俞越夏提起。楊小西所謂的媒人身份她好像并不在意，倒似乎很看重他的“契爺”身份，擺滿月酒不忘叫他過來抱抱空空?？湛账坪跻埠軔鬯?，伸出深色小手觸他，小手由于當初主人出生缺氧而發(fā)紫至今——這是人們心疼他的說法。因為這差點變成慘劇的意外，眾人，尤其是趙愷，覺得孩子可能智商不高，所謂“腦袋空空”。

小名賤些好，容易養(yǎng)大。趙愷解釋著，瞟了俞越夏一眼。

就只有你在亂擔心。

沒想到，空空腦部功能果真有些受損。發(fā)育遲緩，六歲還不怎么會說話，白話只學(xué)會“契爺”一詞。對數(shù)學(xué)和空間卻很感興趣，也很鐘意畫畫。幾年來，楊小西進入這個家庭內(nèi)部，照顧空空，陪他把散亂的顆粒組裝成可以叫出名字的物體，陪他用線條簡化紛繁的世界。

空空指尖吐出線條，生成一棟兩層小別墅，歪歪扭扭，仿佛被人用力揉過。小別墅上方躺著三個倒寫的扁扁的人字。他辨出那是飛鳥。怎么不畫樹呢？他說著伸指去點。未及觸紙，紅線就突然發(fā)了狂，在人字上一圈圈飛繞，像是扭動的旋渦，要把人拖進去。嗤啦一聲，劃穿了紙，握著筆的小手仍不停止。楊小西忙去拔筆，卻意外地抽不出來，他勸了幾聲，不起作用，只好抽走空空筆下的紙。

空空抬頭看了楊小西一眼，沒發(fā)出任何聲音，抬起另一只胳膊又開始畫，畫在皮膚上。紅紅的筆跡，一團團，像深深的傷口。楊小西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捏住他手心里攥得緊緊的筆，一點點拔出來，說，好了，好了，我們玩積木吧。

不一會兒，空空面前就擺上了一棟積木小別墅。幾天前在文具店自己挑的，兩層樓，一樓廚房和客廳，二樓兩間臥室，還有浴室。昨天拼了好久，已近完工，只差拼好屋頂安上去。空空盯著那小別墅，突然伸手揮打，小別墅瞬間分解、迸散，顆粒飛撞在地板上。楊小西嘆了口氣，努力保持著平靜的語調(diào)問孩子，是不是餓了？他并不期待得到回應(yīng)，他知道，空空怕是極難張嘴了，自從他家遭遇那次災(zāi)禍以后，他就徹底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

空空忽地說話了，買，買積木。

我們等會去買，我們先給媽媽打個電話。

空空搖頭，緩慢卻堅決。

走在大街上，楊小西已經(jīng)忘記自己從何時起又重拾起玩積木這個愛好來。只記得那時不再聯(lián)系俞越夏，之后玩過一陣石頭，不久覺得無聊，才走進了樂高店。從正版樂高開始，他拼了汽車、飛機、船、街景、游樂場、泰姬陵、千年隼。后來換成國產(chǎn)的，便宜大碗。他還要還房貸，退休的父母雖曾表示不要他照顧，但房貸要他自己解決。

父母回了桂南老家，只在拌嘴時跑回來其中一個。楊小西獨自生活，每晚固定給兩個“老家伙”打去電話，確認對方的安全，順帶報告自己無虞。復(fù)寫般的日子，只有每晚十二點整的入睡儀式值得銘記，隨著舒緩的班得瑞、愜意的沐浴，及小半杯紅酒開啟。暗格里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綠綢裙是主角。他展開那光滑如肌膚的裙子，用臉部摩挲著它。有時，他會把綠綢裙帶上床，頭枕著它平靜地睡去。他的鼻翼輕輕翕動，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俞越夏的氣味……

一股力量倏然拽住他的襯衣下擺，扯得衣領(lǐng)勒緊脖子，將綠裙的圖像和氣息從頭部擠壓了出去。他忙抓住空空的手臂，放松放松，你要什么？原來孩子要的是貨架上帶小狗的一盒積木。封面上靠下的位置，是只整體成形的、小小的、巧克力色的，似乎要蹦起來的狗。

他們還買了一袋薯條。歸途中，空空摳開積木的包裝，將小狗倒在手心。他輕輕晃動著手掌，讓小狗翻身。他從各個側(cè)面去觀察小狗，似乎是在看它身上脫模時留下的縫線。他叫它巧克力，說好久沒見，你在樹上不見了，我好難過。楊小西撫摸他那十分柔軟的散發(fā)熱氣的頭發(fā)，聽到他繼續(xù)自顧自地小聲說，你是不是怪我踢，踢你，沒辦法，那個人踢媽，媽媽，我就踢，踢你，沒你我可怎么辦，你真，真不乖。

3

一個無聊的夜晚，他接到趙愷電話，同赴某項目經(jīng)理之邀，對方負責為這個夜晚買單。想象中布滿閃亮玻璃和金色鏡子（會將他身影復(fù)制千萬），宮殿一般容納欲望的所在，最后坍縮成狹窄暗沉的空間，躲在灰撲撲的菜市口的灰巷里，像熬夜虛脫的人勉力向他招呼。廳堂的褐色紋理大理石早失奢華之氣，只顯得陳舊。幾團微弱、曖昧的光浮動在包房里，徒勞地嘗試讓身心僵硬的來客松弛下來。做兼職的女孩和這個環(huán)境適配，對大多數(shù)事情提不起興趣，表面裝作熱情，卻時時顯露底下的空乏。

趙愷低聲講給楊小西聽，看來，我級別還不夠。楊小西無法看見趙愷昏暗的臉上是什么表情，心里卻多少有些快意。隨后進行的幾個無聊游戲——擲骰子，猜碼，或是，圓圈舞，只為給他們提供撫摸豐腴肉體的理由。不到一個鐘頭，兩人就決定提前結(jié)束，便起身向經(jīng)理告別。經(jīng)理已經(jīng)如水泥漿般糊在沙發(fā)上，在他們身后叫道，等等，王總，我那只項目的清款幾時可以落來？趙愷猶豫了一下，快了。女孩們聽從經(jīng)理的命令，送兩人到電梯，虛假地揮手，連笑容也懶得相贈。電梯緩慢下落的空檔中，趙愷說，現(xiàn)在不景氣，前陣宵夜還碰到妹子上桌邊發(fā)單、搞優(yōu)惠，這家兼職妹也不曉得主動一點。楊小西勉強笑了一下，愷哥，上面不是還沒同意批那項目的錢嗎？

楊小西覺得，趙愷有意無意，老用一種略帶輕視的目光籠罩自己。談?wù)撘恍┧^高深話題，自己插不進嘴時，他間或偏頭射出這種閃爍的目光。這和俞越夏偶爾朝自己流露出的目光很像。這種目光時時在心口淤堵。

其實，楊小西早在大學(xué)期間就和趙愷相熟。一次橋梁模型比賽，楊小西所在的團隊差點打敗了趙愷的團隊。兩人都來自同一個地方，很快廝混熟悉。聽趙愷說他父母都是建筑老八校畢業(yè)生，從事這行算是繼承家學(xué)。未來的道路，父母早就為他鋪好。本科畢業(yè)后，趙愷入職某勘察設(shè)計院，為履歷填上光鮮一筆，再轉(zhuǎn)回家鄉(xiāng)青市，憑借在高級別設(shè)計院工作的經(jīng)驗，輕松成為建筑集團公司設(shè)計部部長。干了一輩子設(shè)計的父母覺得，做業(yè)主輕松得多，能多照顧家庭。趙愷一副怎樣都行的樣子，楊小西卻察覺到，他對這行業(yè)并非真正的熱愛。

七八年前，楊小西靠趙愷的推薦進入公司。作為工程師，三十歲他就已評上了中級職稱，但接下來，連續(xù)五年評高工都失敗了。他一直孤身一人。漸漸地，同事經(jīng)常轉(zhuǎn)給他公司同政府部門聯(lián)誼的通知，又或者本市大型相親活動的信息。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去往盡頭的衛(wèi)生間時，他總是害怕突然從電梯間躥出來的領(lǐng)導(dǎo)，或者那些從半掩的房門里漏出來的，略帶鄙夷的目光。

也許一切只是他的臆想，像很早以前俞越夏安慰他所說的，自己過于敏感了。俞越夏漫不經(jīng)心的、微露的笑意，無疑增添了這種判斷的正確性，令他幾乎已全然相信。那件事發(fā)生以后，俞越夏聽到他同樣的抱怨，卻無法再報以同樣的微笑，而是換上一副木訥的表情，仿佛這事再也不重要。

他們走在施工路段上，旁邊的鐵皮圍擋頂部噴著防塵水霧。在朦朧的水霧里，他捕捉到一位獨行少女的身影，其走姿頗有幾分似俞越夏。聽到身后腳步聲，留著波波頭的女孩偏頭，余光感知到尾隨的兩人，走路頓時變得有點瑟縮。楊小西加快步子超過去，避免嚇到少女。走出老遠，他忍不住回頭張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一名體態(tài)年輕、面容卻抵受不住時間洪流的老婦。不緊不慢追上來的趙愷露出意味難明的笑容。

兩人并肩而行，趙愷提起他那個在工地開泥頭車的堂弟，三十出頭尚未成家，找了個離異帶孩子的女人。每晚，下了工的堂弟都要和住在縣里的妻子視頻。女人的孩子們親熱地連叫爸爸，像三只嘰嘰喳喳的幼雀。我實在理解不了，趙愷說，這不是替人家養(yǎng)崽嗎，你能理解嗎？楊小西猶豫了一下才說，他應(yīng)該非常幸福，一下子什么都有了。趙愷說，真想給你看看他那副表情，實在太傻了。說著，趙愷拍拍他的肩膀，久違地稱他學(xué)弟，還說，你不會真共情他了吧？

在夜宵檔，他們說起各自的父母。楊小西說他的父母是在地質(zhì)勘探隊認識的，父親早年在外省跑測量時認識過一個村姑。趙愷承認，其母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和隊上的司機有過曖昧，相約在百貨大樓頂層跳舞，讓他坐在旁邊吃綠豆冰。趙愷說他其實并不喜歡做工程師。他說他曾經(jīng)最想當物理老師，沒有成功，他只是父母的傀儡。

第二天，俞越夏問昨晚兩人到底去了哪里，他不得不為趙愷——也為自己打起掩護。俞越夏剛從生育的疲憊中恢復(fù)得七七八八，當作笑談和楊小西提起，自己堵奶，催奶師竟然叫趙愷幫忙吸一吸。可他不愿，俞越夏說，因為我沒聽他的選順產(chǎn)，激怒了他。停了停，又說，手術(shù)是托熟人找了個醫(yī)生做的，刀口很短，疤痕很淺。楊小西不知怎么接話，自己不該介入這種事，至少不要直接表現(xiàn)出興趣。但他確實又被這道疤痕吸引著，仿佛見到一道紅線浮現(xiàn)在俞越夏腹部的衣服上。

幾年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探查這個家庭的裂痕到底在哪里。俞越夏在網(wǎng)絡(luò)留存下的隱秘痕跡，不慎被缺席婚禮的楊小西捕獲，他暗暗地觀察著。在某個茍延殘喘的博客網(wǎng)站上，她用三四個不同的ID寫下不少奇怪的文字。有一陣子，她的ID叫“夏綠蒂”；還有一陣子，叫“薛定諤的貓”；更多的時候，她叫“瑪麗雪萊”。沒想到，她熟悉的氣息被楊小西一眼識別。她寫道，困住她的并非外部的艱難，而是頭腦中的一個聲音——“他”的聲音。她寫道，這個聲音像是被種下的；自己意識到的時候，它已潛伏了許久，根系沿著腦溝回暗自蔓延，裹住她的大腦，偽裝成她自己的聲音。這是一種強行插入她眼前畫面的聲音，無論她是行是坐是臥，無論是煮飯、穿衣、哺乳、工作、化妝、開車，還是正在發(fā)生關(guān)系。

那個聲音，她寫道，是理工男慣于發(fā)出的那種聲音，清晰，勻速，沒有起伏，依據(jù)事物的真實屬性往下推演，并不預(yù)設(shè)什么結(jié)論。簡潔，帶著一種繞著彎子的篤定，有時還替她進行反思和懺悔。這個聲音寄生在她的腦子里，說她，并不想去藝術(shù)中心看話?。徽f她，渴望隨丈夫去參加他的同事聚餐；說她，那道痕都要被生活催起來的贅肉完全掩蓋了。

夜晚來臨，聲音的主人進到她的身體里，注入一大團爆米花般的情緒。短暫的松弛后，一片空白。博客長時間未更新，似乎她已經(jīng)失去表達的欲望。但終于，俞越夏寫道，我越來越不能被這股情緒感染了，我擁有了從這短暫麻醉中盡快恢復(fù)的能力，我開始討厭他嘴里吐出來的所有詞，尤其是那些虛詞，“可能”“也許”“大概”……全是偽裝，我要把他的聲音從腦袋里驅(qū)逐出去……

楊小西似乎終于觸摸到了那道裂痕，俞越夏的當面傾訴再次使其得到確證。她說，他現(xiàn)在不同我吃飯，蹲在茶幾前面吃榨菜撈粥，講我做的飯沒味道。深夜才回來；問同事，講他老撩別人飲酒，沒人去他就自己灌。等他到屋，空空哇哇哇地哭，他也不管。

她說，每次一接完父母的電話，要我再生一個，挨我一口回絕，他就發(fā)狂、甩臉子。

她感覺實際上他不是很想再要孩子，也不是怕他爸媽，而是覺得，明明以前她的形狀隨他任意彎折，現(xiàn)在卻堅韌固守，不再聽從于他。

后來俞越夏才懂，事情發(fā)生前，趙愷為什么對她保持沉默。他在積蓄力量，懲罰的力量。憑借那種憤怒他變成上帝。他把俞越夏逼到衛(wèi)生間，照頭而下一個耳光先將她打懵。一下，又一下，停頓讓恐懼有時間在俞越夏身體里蔓延，方便他欣賞那種操控的快感。慢慢加快，最后是一陣劈頭蓋臉的拳頭雨。空空的眼睛出現(xiàn)在門縫里，她的呼救霎時停止，覺得不能讓孩子太過害怕。

家婆說，他是我們的兒子，我們還不了解嗎？沒事的，沒事的。他就這樣。過一陣子就好了。你說要離開，家公說，我們年輕時哪一個不是打過來的？那時她還拿菜刀來砍我呢。忍一忍，家婆也勸，忍一忍就過去了。

俞越夏在博客留下一段文字：我在意的不是這些，不是他落在我身上的這些拳頭，而是連我也在心里快認同他的做法。我正在變成他。這是我無論如何要避免的。

有一次下班以后，楊小西故意待到很晚，等四周只剩下電腦的嗡嗡聲時，便熄掉所有燈，偷偷摸進趙愷的部長室。他脫掉鞋，穿著襪子在椅子上用力踩了好幾腳。水聲令他定位到那缸金魚，趙愷時常叫保潔員幫忙換水喂食，目光時常駐留在最漂亮的那尾身上。他打開手機照亮，伸手入那魚缸，五指張開，等那條身著白紗的魚兒進入陷阱，便猝然收攏，感受那滑膩的久久的掙扎，直到魚幾乎動彈不得，才放開。

4

買完積木回來，空空就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嘴里甚至還殘留著大塊果凍。楊小西不得不捏緊他的腮幫，試圖讓他吐出來。沒有奏效。他想過伸指去摳，最后作罷——反正孩子還能正常呼吸，還是先讓孩子好好休息一下吧。屋子里只剩下他和空空兩個人，俞母說是聽不得太多車流聲，患上神經(jīng)衰弱，回老家休養(yǎng)了。不過趙愷卻說只是回去參加幾天白事，很快就會回來。

他這才有時間第一次真正地打量起空空，打量起這位寡言少語的孩子。空空的五官不太像他媽媽，也不太像他的爸爸。他覺得，空空眉宇間有幾分像自己。從前，在俞越夏的朋友圈里，空空臉都是圓的，如今已塌陷下去，變得又瘦又尖，眼神也變得空洞洞的，好像沒什么感情。空空不讓陌生人碰頭，連理發(fā)師也不許，頭發(fā)已經(jīng)生得太長，兩鬢的硬發(fā)支棱起來。楊小西想，要不要上網(wǎng)買套理發(fā)工具，幫他剪掉這又稠又厚的頭發(fā)。

空空額上有一道橫向的傷痕，十分醒目，每次看他，都先被這傷痕奪去注意力。趙愷說這是他兩三歲時，無端從樓梯上滾下來，磕在臺階上，縫了好幾針。每次去男家拜訪，空空的奶奶，也就是趙愷的母親，都會漫不經(jīng)心又清晰地強調(diào)，是空空自己不小心摔的。只有俞越夏在一旁像是有話吞住。楊小西不很信這套說辭，他清楚空空向來被細心謹慎地照看。這道疤痕并未完全奪去空空臉上的光彩，只是他眼神里的活氣，確實被什么鎖住了。

終究俞越夏忍不住偷偷告訴他，趙愷好像趁她不在，動過空空。也許趙愷是厭惡了這一切，厭惡孩子不說話的模樣，或者是在厭惡他自己。

楊小西撥開幾縷掉到空空額頭上的頭發(fā)?？湛账岩挥X、忘記所有時，他就是個全新的空空。恐懼沒有重新控制住他時，他是新的。不再屬于趙愷，不再屬于俞越夏，不再屬于原先的家庭，完全可以成為別人的孩子，比如說，我的孩子。楊小西眼球一陣酸熱。

若不是遭遇了那次入室搶劫，空空肯定到現(xiàn)在還好好的，不至于那么不愛說話。楊小西從工地出來、去俞越夏家的那天，已經(jīng)挨近薄暮，車子停到猴面包廣場，熄了火。趙愷的湖邊小墅只有一個車位，僅容得下他那輛龐大的路虎，楊小西只能停在這兒。他坐了一陣子，透過車窗看外面被燈光照得綠慘慘的樹木。多年前移植過來的猴面包樹已經(jīng)死了，枯樹的大肚子已經(jīng)干癟下去。過了好一會兒，車子重新響了起來，發(fā)動機內(nèi)重新開始燃燒，楊小西離去了。

空空薄薄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地滾動著，像是緊閉的眼皮后面藏著什么，也許就是幾幀硌疼他的畫面。

哌唑嗪，可以緩解睡眠障礙，醫(yī)生頭也不抬地坐在精神病科辦公室里說，但不能長期服用，以免形成依賴。俞越夏問，醫(yī)生，聽說會一遍遍強迫自己去回憶？醫(yī)生說，有可能，家人多陪著點。這藥會傷肝嗎？按量服用就不會，適當運動、學(xué)習(xí)，陪他多玩他喜歡的東西。比如積木？可以的，積木。

地質(zhì)隊出身的公公說，空空根本沒病，用不著看醫(yī)生。還小，小孩子長大了就忘記這些了；他很快就長大了。

孩子額頭上分泌出汗珠，楊小西拿抽紙輕輕吸掉，一顆，又一顆。有時他會想，如果那晚他繼續(xù)剩下的路，成功抵達男家，事情肯定就不會發(fā)生了，俞越夏母子就不會受到傷害了，趙愷也不會變成那副樣子——至少延遲些，雖然遲早會裸露真面目，這是沒辦法的事。

他明白過來為什么空空不畫樹。早先俞越夏曾告訴他，就是在那棵樹上，小狗被吊死了。他仿佛能看到，狗像一塊被曬軟的巧克力，粘在草地上。濃郁的、香甜的、惡心的、傷心的死。再一次，俞越夏離去時的印象，在楊小西腦海里清晰起來。那刻她像要去決斗的人，像中世紀那種已成水火的夫妻，進行生死決斗。俞越夏站在坑外，而趙愷站在齊腰深的坑里，活下來的人就是正義。

5

和我——俞越夏舉起不加冰的奶茶先喝了一口，才繼續(xù)說——和我們斷掉聯(lián)系的那幾個月，你去了哪里？楊小西回想那幾個月，一時間竟全是空白：沒去哪里，就在家里待著。別的？別的就是上班。俞越夏又說聽趙愷講，楊小西負責的工地出了點事，可他不肯多說。楊小西說，確實沒什么好說的，他當時怎么說的？

他只說，一個大事故背后，肯定已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小事故了。

楊小西艱難地掀開那段回憶。九個月以前，青市秀云西路，凱帝一號城在建，出事了?！澳囝^車”倒車，撞倒了后方扛管材的民工，把他的頭碾得像踩爛的番茄。項目立即停工整頓，自查自糾。業(yè)主、施工、監(jiān)理都挨了處分。

十二個小時后，楊小西來到基坑旁?，F(xiàn)場早已處理完畢，血跡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幾個戴黃帽的工人在棚下吃飯、抽煙，打著赤膊，滿面油汗。只聽到盤子響，沒人說一句話，偶爾向他投來異常安靜的目光。他站在出事的地方抽了一根煙，然后摘下紅色安全帽，擦擦額頭的汗，走向出口。帽子還在手里提著，并沒有戴回去，往常不這么大膽，這可是違反安全規(guī)定的。

他走向卡車過磅處旁邊的行人通道，邊走邊看前方地上，那已被磨得發(fā)亮的鐵板。忽然，他偏移了方向，走進那個過磅通道，想象著，滿載的泥頭車把地磅壓得嘎吱作響。但此刻，人的重量終歸太輕，幾乎感受不到下沉。

壓死一個人，本該像壓死全體。

他走出大門，在藍色圍擋邊上找到自己的車，鉆進去發(fā)了好一會兒呆。眼見要到下班高峰期，這才發(fā)動，駛離似仍飄蕩著微弱血腥味的工地，艱難地融入車流里，駛向那個記憶里的地點：俞越夏和趙愷的家。

時間已疾馳過去許久，但在奶茶店和俞越夏談起這起事故時，他仍需刻意抑制記憶，以免已經(jīng)收束隱藏的場景，又在眼前彌漫開來。他反問俞越夏，了解這么多干什么呢？畢竟是他和趙愷行業(yè)上的事。俞越夏盯著他的眼睛，解釋說自己只是好奇。她對趙愷的事向來好奇，因為對方總是不肯多透露一點。楊小西猜測兩人是不是交流日漸稀少，但沒敢問出口。奶茶已經(jīng)見底，灰色的“珍珠”裸露了出來。俞越夏說她還不想回家，楊小西問要不要去他家坐坐。她猶豫了好一陣，答應(yīng)了。

這是楊小西的“宇宙”第一次邀請別人進入。這宇宙充滿了各種樂高模型，包括一些兒童才會去玩的模型。那件綠裙原本深藏在這宇宙的中心，竟然輕易就展露在俞越夏面前。捧著它的手在輕輕顫抖，像在表白，更像在炫耀，摻雜著幾分忐忑。

布料上流動的光打傷她的眼。捧著它的人在靜候痛罵、巴掌，或別的什么?？墒裁炊紱]有發(fā)生。這難道是一種默許？沉默在兩人之間一秒一秒地延續(xù)著。一種平靜的傷感，也許是麻木，在身體里鋪展開來。

好懷念這條裙，俞越夏摸著裙子說，這種料子，又光滑，又冰涼。楊小西稍稍靠近她一點說，手感確實好，顏色像我們海城的海水。停了停又說，你怎樣說我都行，我都接受。俞越夏說，算了，我已經(jīng)過了被你騙到的年齡。楊小西說，寧愿你罵我，罵我變態(tài)。俞越夏放下裙子，長出了一口氣，我沒心思理這種事，過兩個月就不干了，去讀研。停了停又說，最近空空老念起你，說你好久沒去了。

楊小西本已做好準備，會見到俞越夏被激怒的樣子，誰知對方如此平靜。他感到異常失望。過去熟人總開玩笑，像他這樣葆有童真的人絕不會老。可他的頭發(fā)卻早早呈現(xiàn)霜凍的顏色，肚子像軟面包那樣發(fā)起來，皮膚不知何時冒出好多粒血紅的蜘蛛痣，眼睛慢慢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對新出的超級英雄片充滿興趣，不再為公司舉辦的羽毛球比賽奉獻熱情。他害怕，自己連對俞越夏的欲望也要消失殆盡。也許死亡會比衰老早一步擊中他，只需要一輛正在倒車的大卡。他只需要站在司機后視的盲角，靜靜等待，冰冷地散發(fā)血腥味的鐮刀手就會找上他。在那之前，他想擁有未曾擁有的東西，他必須動起來。

俞越夏卻已經(jīng)脫逃出去，以一種尋常、平靜的姿態(tài)。不知不覺，她已經(jīng)站在電梯口跟自己告了別。她沒有帶走那條又冰又涼的裙子，難道是默認送給他，作為多年友誼的報償？楊小西垂下僵住的手，胸口涌上一股又燥又熱的怒意，說不清是對自己，還是對她。

不該是俞越夏承受怒意，不管是此刻的她、此前的她，還是此后的她。不該是趙愷說的那樣，他想帶孩子回贛南探望爺爺奶奶，卻被她拒絕，說是孩子太小，那地方太冷；連我都沒見過雪呢。她害怕，趙愷要把孩子永遠地留在那個寒冷的地方。趙愷說自己的爺爺奶奶已經(jīng)快八十了，能見到曾孫的機會僅此一次。他施加在俞越夏身上的那場暴力師出有名，至少，情有可原。

那次暴力發(fā)生在小別墅。趙愷父母已回家照顧他的爺爺奶奶。小別墅才兩層，統(tǒng)共兩百平方米，困在一個人工島嶼上，除了偶爾有清淤船經(jīng)過，鮮有人問津。地基承載力不高，本不宜建樓，開發(fā)商不舍得浪費地塊，注漿改良地基，勉強造出小別墅。過了橋，對面河岸上矗立著幾排賣不動的毛坯公寓，窗洞黑漆漆的。開發(fā)商和趙愷家是舊相識，曾請趙母設(shè)計過一個體育中心，設(shè)計費拖欠了好幾年。房價開始拐彎下跌的時期，小別墅按高市價抵債給了他家。不知從何處移栽來一株百年古木，插在屋后，名曰贈送，實則為拆遷無法在原地恢復(fù)，扔在此處。差一載才滿百年，才算三級古樹，園林局對此并未細究。古木未受移植所需的裁剪影響，巨蛇般的枝條四方盤曲，報復(fù)性地生長。遠望時，竟有古木吞噬小別墅之感。站在底下向上看，密不透風的樹冠下，潛藏的陰影厚厚地堆積。但只要躲在小別墅里，見到的景色就仍美妙。他們以為多了一個度假的好去處，誰想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

6

空空醒了。睜眼，緩和了好一會兒。他翻下沙發(fā)，走向那張堆滿了廢墟的兒童桌。這棟積木小別墅，他已拼了好幾次，到一半，老是打碎。他撕開新買的那盒積木，嘩啦，所有零件，包括那些個手、腿、胳膊、身子、頭發(fā)，還有頭顱，全部滾落桌面。楊小西伸手過去，來，我?guī)湍闫?？空空卻撥開他的大手。

空空把小人的零件挑出來放在一起。這是一個擁有一頭棕發(fā)的女性小人。和男性小人不同，它下面是裙，裙子是一塊實心梯形。加上此前拼好的小人，現(xiàn)在一共有五個：戴皇冠的國王，金發(fā)的女人，黑色禮服的小王子，白色禮服的小王子，大胡子海盜。不知何時，黑服小王子胳膊被卸了下來，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扭壞，松松的，再也卡不回身體。它們的手都空空虛握，好似在等待著一捧鮮花、一只酒瓶，又或者——一把刀。

有好一陣子，楊小西體溫反復(fù)升降，味蕾失去作用，頭殼里似有小人在拿錐子扎。身體被困在床鋪，還掙扎著試圖起身回歸世界。輾轉(zhuǎn)中他摸到散落在床頭縫里的積木，扯出來，是一個蝙蝠俠。他反復(fù)拆卸、拼裝，進入蝙蝠俠的故事，幻想他成為一個壞蛋，得以從滾燙的痛苦中逃脫。他知道這對空空同樣起效。

拼好小人之后，就開始繼續(xù)搭建房子。有時空空的手使不上力，他會從旁施以援手。但只有實在按不下去的時候，空空才會接受他的幫助。二樓的浴室，在次臥的隔壁，正對著主臥，有一個對那空間來說顯得碩大的浴缸。浴缸由紅色顆粒拼成，玻璃窗也是紅色的。那是從剛剛新買的那盒積木找來的，代替了原本藍色的那塊。看二樓主臥，有藍色電視墻、床頭柜，還有綠色小冰箱；次臥有個大柜，床是紫色的，這些看來都很眼熟。

楊小西接了個電話，當他再次轉(zhuǎn)過頭來時，空空指指已經(jīng)搭上去的屋頂，示意他幫忙按緊。楊小西一只手在二層底下頂著，另一只手輕輕地按住屋面，由輕至重地慢慢按緊，又沿著屋頂加固了一圈。這個小別墅才算順利封頂了。楊小西忽然覺得有些奇怪，那些肢體零落的小人哪兒去了？

空空身體顫抖的程度越來越烈，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緊緊地束縛住了，不得不進行無謂的掙扎。

7

那件事發(fā)生后不久，楊小西去過湖邊小別墅。仍舊是從秀云西路死了人的那個工地出來，一路上他下意識地默念途經(jīng)的地方：湖山北路、湖山南路、猴面包廣場，最后，南停車場。落車后，他穿過雨林似的景觀植物，抵達湖邊。憑記憶沿岸走了十幾分鐘，漸漸靠近那個狹長的湖，只有一座小橋通往對岸。傍晚已經(jīng)來臨，金燦燦的光照在那棟小別墅上。房子很美，一點兒也不像空空畫里的那樣歪歪扭扭。

他仿佛又回到了上次遠觀這棟房子的氛圍：空空在房前空地追著蜻蜓亂跑，男女主人在二樓窗臺前探出上半身，吆喝著什么?？諝庵谐涑庵环N神秘的嗡嗡聲，仿佛事情還沒有發(fā)生，只要通過這座橋，走近去，推開門，一切就原模原樣地還在。有那么一瞬間，腳甚至已經(jīng)踏上了橋板，最后還是縮了回來。

小別墅臨湖，很潮，被密林圍著，公寓樓里的鄰舍都離得遠遠的，發(fā)生什么都聽不到。那晚，古木飲飽雨汁的枝葉癲長，溢出各種水泥與黑夜制訂的條條框框，侵入人類居所的界限，窺伺著待在一樓的孩子。電視播著小豬佩奇跳泥坑。孩子被帶到次臥哄睡著，鎖了門。警察找到他時，他正微微發(fā)出鼾聲，像一只咻咻叫的小鴨。盡管床單在他身下皺成一團，盡管枕巾在他頭下濡濕了大半。

俞越夏回憶說，她那時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和趙愷討論，她應(yīng)不應(yīng)該辭職去讀碩士。時已夜半，白日為防回南滴水，門窗關(guān)得死死的，夜里打開通風。她要放下工作、家庭去讀這個全日制研究生，趙愷沒有表示同意，也沒表示不同意。他只是一直在奇怪，俞越夏到底幾時暗暗準備好了一切，通過了考試？——在自己晚歸的日子里，他以為對方不過是繼續(xù)了舊日的生活罷了。

她告訴楊小西，那人像是朋友串門，好像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人們總是害怕不正常，就連罪犯也一樣，他們希望在平平淡淡中完成一場搶劫。通常，他們會以快遞員、水電工、外賣員，甚至燃氣抄表員的身份蠱惑你，讓你放他進來。

那人說，我是送外賣的。

趙愷擰頭對俞越夏說，又點奶茶，你捏捏你腰上的肉。

他一邊開門，一邊當著外賣員的面小聲說，說過多少次了，這里叫外賣不安全，寧可自己帶菜過來做。

俞越夏說，可周圍沒賣菜的店。話一出口她才想起，好像自己沒點外賣。

他比我大那么多歲，俞越夏后來對楊小西說，老是不警惕，還怨怪我。

有時人們無知無覺，在危險中度過，過后才感到害怕。變化只在一瞬間，在門咔嗒一聲被推開、夜涌進來的瞬間。懵懂遲鈍的人，鮮少發(fā)覺危險人物已經(jīng)和自己面對面。有時，你說服自己，一切都是日常的延伸，沒有和往時有何不同，好像只要裝作尋常，就可以保證安全無虞。

外賣員手上沒有打包盒，甚至身上穿的并非鮮黃色制服，而只是一件顏色相近的短款雨衣。他只用一把隱而不現(xiàn)的匕首就制服了趙愷，制服了俞越夏，再將兩人的手機掏走。趙愷尚未從匕首硬邦邦觸感的疑懼中掙脫出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塑料扎帶綁在凳子上；他的妻子僵硬地坐在沙發(fā)上，上身挺得筆直，手腳未被捆綁。作為觀眾，他被綁在沙發(fā)后方，只能看見妻子的背影，只能看見，妻子坐在劫匪面前，仍然保持著自由，坐姿甚至帶著幾分優(yōu)雅——這種坐姿他只在和其戀愛時見到過，婚后再也不曾見到。

戴著黑框眼鏡的劫匪和她平靜地交流了好一陣子，語聲低沉，最后用幾句話說服了她：我知道你有小孩，就在那個房里（指了指次臥的門），我們?nèi)ザ?，不用驚醒他。我也很喜歡小孩——我自己有一個女兒，我們不用吵醒他，他什么都不會發(fā)現(xiàn)的。你信我，這事很快就過去了。

去二樓之前，劫匪用綠色電工膠布封住了趙愷的嘴巴，輕輕反鎖住大門，叫俞越夏用鑰匙鎖住次臥。一切都是在兩人的竊竊私語下進行的，他們充滿了默契，仿佛他們是一對雌雄大盜，而趙愷則是惹人厭的人質(zhì)——比如虐待孩子的中年男人，這對俠盜正要將孩子解救出來。

趙愷并不關(guān)心，劫匪這些貌似特別貼心的舉動是否真的打動了俞越夏；他關(guān)心的始終是，那天晚上，這個搶劫犯把俞越夏關(guān)在房間大概半個小時（俞越夏說只有幾分鐘），在這段時間里，劫匪到底做了什么，他們兩人到底做了什么？俞越夏說什么都沒發(fā)生，就是聊了會兒天，該說的都和警察說過了。她不愿像回答警察問題那樣再經(jīng)受一輪盤問。

——不對，你們絕對不止幾分鐘，至少一刻鐘。

俞越夏同他解釋了很多回，總算明白不管自己怎么說，或者說什么，他只能聽到他愿意聽的，他只能看到他愿意看的，就算那是毫無根據(jù)臆想出來的，他仍然要如此聽、如此看。

——他強迫了你吧，對嗎？

他的聲音不再冷靜，不再繞彎，變成了一把直指俞越夏的刀子。俞越夏開始質(zhì)疑自己，當真什么都沒發(fā)生嗎？當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湊過來告訴她那些事時，她難道就沒半點同情？他說他女兒得了一種怪病，睡不著覺，半夜坐在他的床尾，他驚醒過來，對上女兒黑暗中疲憊又驚恐的眼睛。女兒腦子某個部分壞掉了，一些必要的物質(zhì)再也無法分泌。他需要錢。他老婆受不了早跑了路。這幾年他一個人帶著女兒，時世艱難，丟了工，再無一分錢入袋，更不用說找到新伴侶。他需要俞越夏的幫助，不止是臥室小保險箱的密碼這么簡單，還有別的。

——你是不是自愿的，就像《憂郁癥》的女主那樣，你不是隔兩個星期就重溫那片子？

你神經(jīng)啊，俞越夏罵道。眼前卻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碩大的、發(fā)亮的球體，吞噬一切的球體，拉斯·馮·提爾在片尾安排的摧毀一切的巨物。你在亂講什么？搞得你好似一點都不了解我，俞越夏說。我多久沒見你肚子上那道疤了，還奢談什么了解呢？趙愷暗沉沉地回了一句。確實，她的大腿總在夜晚猛然撐開俯身過來的他。確實，她根本沒向警察提及這段插曲，這被鎖進“密碼箱”的半個鐘頭。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提，她只是覺得微不足道，和后面發(fā)生的事比起來，這都不算什么。

——是我吊的狗。我知道你猜到了。那狗太討厭，老對空空吠。

你撒謊。俞越夏說著，腦子里卻不斷涌出畫面，“巧克力”像晴天娃娃那樣被捆住脖子、吊在樹上搖晃的畫面。她試圖說服自己，現(xiàn)實大概沒那般赤裸地恐怖，一切的進行都是寂然、隱蔽的：拿裝花肥的蛇皮袋套住巧克力，膝蓋壓著，再摸到細細的脖頸，捆緊，讓哀嚎困在狗的喉嚨里出不來，狗的死全部隱藏在袋子里。周圍靜悄悄的，除了漏出來的一兩下細弱叫聲。她當時以為巧克力只是被趕跑了，頂多是被那只穿著皮鞋的腳踢起來，像塊破抹布一樣在半空翻騰。

空空的床上蜷縮著一團被子，被子底下是抱緊自己雙腿的空空。剛剛，他的目光斜著從次臥的窗透出去，看見一切。

真的，你沒那么愛狗。你沒那么愛。不過是一條狗，在玉林就是一盆肉。趙愷把這幾句話塞到她耳朵里。她好一陣子也以為真的如此。她甚至附和，狗屋和狗糧，可以送人；我有一個朋友，蠻喜歡養(yǎng)狗的。手始終沒閑著，從洗碗機里取出熱烘烘的干凈碟子，拿去水龍頭下沖，擦干，放進櫥柜。再拿一只。其中的一只，剛剛盛過空空吃剩的半根熱狗。她呆望著白凈碟心映出的淡淡影子，覺得自己快要化成一團煙。忽然，她聽見自己竟對趙愷說，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還是告訴你算了，楊小西看過。我讓他看的。不為什么，就讓他看了。你知道我在說什么，我是說，那道疤。也許她還說過，讓楊小西摸了。她不確定這最后一句是否說了出去，因為隨之而來的拳肉相交的巨響讓記憶破碎。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說出了前面那些話。

8

事情沒那么簡單。如果你把孩子做出來的東西視為一種語言，一種有可能你聽不懂的語言。楊小西深吸一口氣，緊盯著那積木小別墅?？膳碌氖虑?，正在這棟樓里發(fā)生。

食指推開一樓的門，手機攝像燈照見，白服小王子正在看電視，臉上畫著彎彎的笑唇。次臥里，黑服小王子正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似有所思，斷手放在一邊。從二樓主臥的窗望進去，一個無頭的女人正在窗前佇立，背后的海盜小人露齒獰笑。他小心地撬開屋頂，在剛才視線無法觸及的浴室里，國王正躺在浴缸中，身上擠滿紅紅的膏體。那番茄醬的甜香，讓楊小西想起外酥里粉的薯條——這是他們剛才買薯條時配的。繞到小別墅后面，一只狗垂著，巧克力色，脖上捆著棉線，吊在樹上。搜尋良久，終于在一樓外面的信箱里，找到了棕發(fā)女人的頭顱，面龐用水彩整個涂紅了。

他想，這就是空空要對我說的“話”?？湛帐窃谕ㄟ^積木回到過去，回到他無能為力的過去。他想改變什么，卻讓事情變成了又一場噩夢。也許，我可以嘗試修正。他長吸了一口氣，拿起國王，用紙巾隨意擦擦。再小心翼翼捻起棕發(fā)女人的頭顱，盡可能擦干凈，將孔洞對準身體頂端的凸起，慢慢用力，直到響起那聲愉快的“咔嗒”。他對空空說，你看，我修好這個小人了?？湛掌婀值乜戳怂谎?，像是耗盡了力氣似的，懶懶地回到沙發(fā)上，背朝著他又開始了睡眠。

確實，沒那么容易，要慢慢來。楊小西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海盜小人，將它拿掉，換上筐子里翻到的一個男性小人，一個普通小人，唯一特點是戴了副黑框眼鏡。國王拿掉。白服小王子也拿掉。在國王的位置，擺上一個笑容可掬的肥胖中年小人。這才是事情的真實模樣?！把坨R男”來到一樓，敲門；“胖笑男”來迎接；“棕發(fā)女”來迎接。差點忘記，要給眼鏡男一把小小的匕首。接著用橡皮筋把胖笑男綁扎，足足繞了三四圈呢。黑服小王子沉睡于次臥，原本棕發(fā)女——他的媽媽，每夜都陪他，現(xiàn)在卻不見了。鼾聲震人的胖笑男獨居二樓，那個有保險箱的房間。眼鏡男和棕發(fā)女來到二樓，他們在房間里待著。通過窗子，他們可以看到，一體成形的巧克力色狗，已提前被吊在樹上。一只做工粗糙的小狗，模具留下的中縫將它一分為二。兩個人在房間里說著什么。也許什么都沒說，也許什么都說了，包括那道疤。

國王還在手上。國王硌疼他的手心。國王說，小西你要感謝我，要不是我頂住，這次事故會讓你被優(yōu)化掉，就不是現(xiàn)在降級、扣一點獎金的事了。這是他在辦公室說過的話。是，楊小西說，我得感謝你。感謝國王你下指令，讓縮減三分之一的工期，工人施工晝夜不得停，即便市民投訴也不能停。工人死在疲憊的夜晚，你滿意了？

趙愷那時曾對他說，小西，你再這樣，會被優(yōu)化掉的。

我已經(jīng)換了三次合同，我已經(jīng)是永久合同。

沒有什么是永久的，只要我打個報告把你下放到子公司，換個合同；辭掉你不用賠一毛錢。

忽然之間，楊小西感覺自己變成了那個小人，感覺自己在注視著疤痕，棕發(fā)女腹部的那根紅線。疤痕散發(fā)著淡淡的腥氣，又轉(zhuǎn)換成番茄醬的甜香。他的舌頭忍不住舔舐上去，那夸張成百足蟲似的聯(lián)排叉狀縫痕。舌頭被辣辣的電流爬滿。舌頭追逐著蜈蚣，從腹部追到胸口，從胸口追到嘴唇。

他想，不，我是另一個人，眼鏡男、胖笑男之外的另一個男人。這一次，我是我——盡管我只能用同一個小人，我只找得到這個戴眼鏡的家伙。但不管了，眼鏡男離去，換我進來。胖笑男在質(zhì)問棕發(fā)女送給眼鏡男什么東西。他在嘲笑她身上所有開口的地方。他有羽毛球拍，那是他的權(quán)杖，那是他的鞭子，他高高揚起。我決不能讓它落下來。決不能。我沖上去擰下了男人的頭顱，把它丟到郵筒里?？凑l先把誰優(yōu)化掉。我解下巧克力，讓它重新在草地上奔跑。我算得上是個英雄，我救了她和它。瞧，俞越夏在二樓窗口盯著我看呢。

——我回來了。

楊小西嚇了一跳，抬起了頭。俞越夏出現(xiàn)在門口?？湛盏亩鋭恿艘幌?。事情解決了，她說，再也不用怕了。她站在那里，衣服籠罩下的肌肉線條充滿力量感。長久以來的鍛煉，已經(jīng)讓她從生育的損傷中恢復(fù)過來。楊小西不曉得她怎樣解決的這事，但應(yīng)該不像幻想中那樣充滿暴力，她的方式，想必要健康、有力得多。他最擔心的是，俞越夏會突然告訴他一切都是假的，摔傷只是意外，家暴并未發(fā)生，狗是匪徒所殺，趙愷和她的關(guān)系還有得救。那樣他就無法再上演拯救的戲份了。

可如今比那種情形更讓他心中空虛。俞越夏對他說，這里不需要他了，他可以先回，以后可能都不需要他了。他聽到從自己喉頭冒出的苦澀聲音，十分彎曲和怪異。那聲音勉強地應(yīng)答著，在腦際嗡嗡地回響和震顫著，似乎永遠不會停止。

9

其后，那次會面的效應(yīng)很快顯現(xiàn)：分居、談判、離婚。空空跟了媽媽，趙愷只肯將島心小墅留給母子，市區(qū)的房子他住著上班方便。家庭分崩離析的第二年，公司效益滑坡，趙愷被裁。他難抵煩悶，去往曾經(jīng)合作過高鐵項目設(shè)計的越南、泰國，四處游蕩。他對楊小西說自己像只游魂，他的聲音終于開始擁有一點點波動。他不時打來電話，有時很興奮，有時又難以壓抑地沮喪。他在洶涌的綠色里迷失，感到自己變成一只菌子，隨時可以被人踩死。

臺風前夕的那個下午，趙愷突然現(xiàn)身在小樓附近。此前他已堵截俞越夏許多回。這次俞沒再躲著他，反而把門打開了。跟在她身后的趙愷迫不及待地說，你信我，我已經(jīng)變了。

如今他聲音變得柔和，甚至軟弱，他請求俞越夏，讓我回來吧，空空需要一個父親。俞越夏問他，不再懷疑我了嗎？趙愷說那種事，誰還去管它呢。

可是你完全沒變呢。俞越夏冷冷地說。

他自顧自地說起他在東南亞晃蕩的那幾個月。到處是醉人的水果、香草、巨板狀的樹根，到處是大象和牛，還有它們屙出來的糞又被草芽刺穿，到處是佛寺、人力車、小攤販。趙愷甚至在那兒擺攤為生，度過了一段時日。他說自己松弛下來之后，才想清楚什么才是對他最重要的。那個舊的我就不見了，現(xiàn)在是新的我了。最后他給出了這句話。

俞越夏打量著他，這個男人甚至未因流逝的時間老去一點，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沒留下半點痕跡。他甚至比原來更年輕了，黑框眼鏡下的雙眼閃亮，像剛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殘酷誕生的冷漠尚未駐扎在他的眸中。

如今，他已在青市一個農(nóng)業(yè)大專任教，似乎是不錯的開始。講臺是他能實現(xiàn)控制的最小領(lǐng)域，他完完全全能夠控制。而從前經(jīng)手的，上千萬甚至上億的建設(shè)項目，都和他沒有關(guān)系。除了短暫地回到父母那邊，他一直獨居，似乎隨時做好準備，重新回到眼前這位女人身邊。

聽說你畢業(yè)后，找了一家公司做法務(wù)，工作還順利吧？

這和你無關(guān)，你在我家門口堵了我七八次，再這樣我就報警。

趙愷覺得自己的所在是無名地獄。撒旦是只坐在凳子上抽煙的狗，穿著合身的西服，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的巧克力。它那種松弛感反讓人知曉，所在即是地獄。巧克力的面部混合了他的五官特征，眼睛像玩偶的塑料眼珠，手是光滑的，沒有毛。

窗玻璃上的景色像掛畫，涂抹出樹林的綠顏料被雨化開，和遠處的燈光、上方的天宇糊成一團。

狗又紅又長又濕又黏又冷的舌頭舔上他的脖子，激起皮膚上的疙瘩。他反手用狗的領(lǐng)帶勒死了它。他想，我竟然殺死了我的撒旦，這真讓人充滿了力量。我不得不殺死它來汲取力量。那個力量的波動真讓人顫栗啊。巧克力不就是讓人補充能量的嗎？

可這件事出了他的嘴巴，就變成了——那只是一次小小的事故。他只是想讓巧克力安靜一下。沒想到空空后來反應(yīng)那么大。

空空還小，卻不得不吃了大半年的藥。你就別裝了吧。

趙愷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nèi)齻€，你、我、空空，可能都已經(jīng)死了？我們現(xiàn)在是三團幽火，這額外的四年是恩賜，是讓我們重來一次的機會。

你在亂講些什么？

我們都已經(jīng)被那個冒充外賣員的家伙殺死了，那樣的人怎么可能輕易放過我們？你肯定也有所懷疑的，不然你為什么答應(yīng)我，在這個老地方見面呢？

你太自以為是了。你到底要怎樣才放過我和空空？

啪。俞越夏的臉上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一下又一下，力道越來越重，她臉部扭轉(zhuǎn)的角度也越來越大，她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身體卻無法逃開，多年來她已深陷于安穩(wěn)。直到她的臉完全歪過一邊，朝著被風吹開的窗子，舌尖被涌出來的腥甜占據(jù)。雨聲穿透了她瑟縮的身軀，暴雨捶打著這個被咒詛的小島，像要把上面所有東西捶扁。她仿佛感到喉嚨已經(jīng)被扼住，一點點收緊。眼角的余光看見，趙愷站在原地默然不動，下巴微抬，眼神像是帶著不屑，又不時顯露一絲悲憫。

此刻，空空正在幾公里以外的新家里沉睡，楊小西陪伴在側(cè)。楊小西對一切無能為力，他向來如此，也只能如此。

俞越夏的聲音從手機里頭傳了過去，小西，結(jié)束了，我好像獲得了某種自由。我好像長出了翅膀。原來，一個防狼噴霧、一瓶麻醉劑就夠了，就讓我這樣一個柔弱的肉體有了力量，就能夠?qū)Ω兜暨@個男人。那邊久久沒有回應(yīng)。她又說，如果我真有這些工具的話，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發(fā)不出聲來了，可惜我沒有，他已經(jīng)走了，我知道他還會再來。

10

俞越夏躺在空空曾經(jīng)睡過的那張床上。窗外橫伸的那根枝條屬于屋后的古木，樹冠里的暗影連成整體，像心臟一樣搏動。她想象著，往昔在一刻不停地生成。每每望向往昔，它總會變換一副模樣。也許，在忘記往昔的時刻里，它也在暗暗地生成。

比如十二歲的夏天，離童年結(jié)束還差一個生日，距她最后一次裸泳半小時之后。她和楊小西站在茂盛的接骨木旁邊。葉隙露出的畫面讓他們僵直。大群招潮蟹簇擁著一具擱淺的尸體。漲得很大，分不清男女。驀地，從眼洞里爬出來一只小蟹。時間突然加速，胸部兩粒凸起無比脹痛，下體忽然涌出一陣熱流。熱流在大腿上分叉，爬至腳跟，滴入腥土。一種抵抗，她想。死亡的恐懼凝結(jié)如一顆透明的瘤子，在她十六歲那年，用第一個吻化解掉了。她愿意那人是楊小西。

比如，那個女兒患了重病的男人。她記得自己說，如果你要的只是錢，都在這里了。她說，小孩隨時會醒，他要是叫我，你不要說話，我安慰他一聲你就走。那個男人沒有回答，他額頭的發(fā)還是濕的。手機不停地震動，他舉給她看，是她母親。讓我給她回個電話吧，她說過今晚要來，不能讓她懷疑。男人點點頭，我知道她不跟你們住。她接過手機，向母親報了平安。她差點要崩潰，哭出聲來，差點要向母親求救。男人按住了她顫抖的肩膀，示意她關(guān)閉通話。俞越夏說還有事要忙，先掛了。男人警告她別?；ㄕ校⒆舆€在一樓。男人拍下她的社交賬號二維碼，說，我好心提醒你，你家住址我都知，請你不要報警，不然就算把我捉進去，等我出來，還是可以找到你。我無法擔保能控制住自己，不做出過激行為。忽然，俞越夏看到那時的自己轉(zhuǎn)過頭來，對那男人說，你女兒還小，你要是進去了，誰能陪在她身邊，誰能每天做飯給她吃呢？

比如空空。俞越夏在體外生成空空?？湛疹~頭的疤痕還保留著。在體內(nèi)，生成空空的胚胎。很快，形成了胎兒。胎兒翻身、顛倒，像是緩慢的體操動作。胎兒抓著了臍帶。繞頸兩周半。胎兒頭朝下，準備從自己的身體里擠壓出去。體外的空空一言不發(fā)地看著這一切，汗水濡濕他的頭發(fā)。他終將和滿面血污的自己相遇。也就是，一雙過早成熟的凝視的眼，和一張皺緊眉頭憋得紫脹的臉相遇。她和嬰兒躺在次臥的床上。窗外像黎明，又像傍晚，那株古木的手伸過來敲打著玻璃。她收回目光之時，嬰兒已經(jīng)形成了空空。她想，你當然不是一臺造糞機，也不是我們用來維持感情的機器；你是你，一個不屬于任何人的孩子。伸手去撫摸空空的額頭，那道疤痕就消失了。

躺在床上的她又是獨自一人了。腹部那道疤痕癢痛起來，像是又一個空空要破腹而出。她的胸口急劇地起伏著，背部長出根系，密集如網(wǎng)，鏈接到了屋后的古木。她的意識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成為了那株樹。她開始平靜下來。她從未意識到，天空原來離她如此之近，而泥土被她緊緊抱在懷里。根莖之下，巖層之中，礦物晶石閃爍。蟬和螞蟻的足，酥麻地爬撓。濕潤的空氣來回穿梭在她的枝葉間。蜜蜂攜帶著花粉，鉆進筑在樹洞中的溫暖的巢。往日的語聲，降下成為覆蓋巧克力的靈雨。它站起來，吠叫了幾聲，沒入草叢中。

她一瞬間就抵達了遙遠的地方，俯臨楊小西和空空所在的房子。她看到空空在沙發(fā)沉睡，一只手撫摸著他的額頭——是楊小西，那個接受了被遺忘的孩子的人。他轉(zhuǎn)過頭，對著茶幾上的積木凝視。積木別墅里的小人全部消失了。內(nèi)部，混沌的黑暗安靜地蟄伏著，偶爾輕微地抽搐，像是濃縮的宇宙正躲在薛定諤的箱子里。

一切尚未發(fā)生。一切又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