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癸卯年：冥冥中的相遇

一個陽光普照的上午，迎著清爽而溫潤的海風，我站在海陵島十里銀灘上，眺望著面前波光粼粼、一望無垠的中國南海，心潮猶如層層浪花，從遠方一波連一波地奔涌而來。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一條揚起高大風帆的木船，滿載著商品貨物，乘風破浪，駛向前方。船頭上，站立著幾位身著南宋服飾的古人，向著岸畔碼頭指指點點……

在我的身后，青山綠樹環(huán)抱的，正是名聞遐邇的“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那獨樹一幟的設計造型令人耳目一新：五個連環(huán)拱形建筑物、整面玻璃幕墻被大大小小的橢圓窗框分隔開來，閃著亮點，好像從水下升起來一個個水泡似的。人們稱之為“水晶宮”，十分恰當而形象。

博物館南面空場上，赫然斜放著一只碩大的三叉形的木架，中間插著一根中間粗兩頭細的白色石柱。這是我國古代唐宋元年間船舶常用的木爪石碇，即古人駕船停泊使用的船錨。如今，它就像一位歷盡滄桑的老人，默默無言地站在這里，述說著往昔的風霜雨雪、潮起潮落。

這一天，正是公元2023年的早春時節(jié)，乍暖還寒，我千里迢迢從北方的海濱城市青島，慕名來到了廣東省陽江市的海陵島，參觀、游覽、探訪那多年來如雷貫耳、情牽夢縈的深海古船——“南海Ⅰ號”……

是的，盡管直到今天我才走近它、觸摸它，但早在十幾年前就知曉并關(guān)注著其前世今生了。尤其是2007年有關(guān)部門正式開始進入打撈，引發(fā)了一次波及國內(nèi)外的“南海Ⅰ號”熱。而當它被整體成功打撈的剎那間，正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只不過不是巨石落海，恰恰相反，而是沉船出水，極大震撼了神州大地乃至五洲四洋。

記者手中的“長槍短炮”，各大報刊、媒體網(wǎng)站的新聞頭條，紛紛聚焦中國南海之畔的陽江：800多年前南宋古船重見天日，海上絲綢之路再添實證。沉睡海底近千載整體打撈上岸，史無先例中國第一世界首創(chuàng)。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屬新華社報道《“南海Ⅰ號”出水：世界首創(chuàng)古沉船整體打撈成功》：“21日11時的廣東陽江海域，海浪起伏，波光粼粼。隨著亞洲第一吊‘華天龍’二十幾層樓高的巨臂微微上揚，一個巨大的棕色沉箱泛著昏黃的泥沙從湛藍的海水中徐徐升起——備受世人關(guān)注的南宋古沉船‘南海Ⅰ號’在海底沉睡了800多年后，終于重見天日！‘南海Ⅰ號’的安然出水，也宣告世界首創(chuàng)的古沉船整體打撈工程大獲成功。”

這條消息顯然記者是在海上打撈沉船的現(xiàn)場一揮而就，字里行間跳躍著掩抑不住的欣喜與興奮，恨不能將此佳音插上騰飛的翅膀，在第一時間里疾速傳遍天涯海角。

整整十六年過去了，風起云涌，冬去春來，至今仍然能夠回想起當年那激動人心、無比自豪的高光時刻。

或許從那一天起，我的心里就埋下了一顆將來好好觀賞它、寫寫它的種子。因為，我對海洋文明、海洋文化抑或是海洋文學，有一種特殊的情感……

時至今日，這顆種子終于發(fā)芽、長葉、開花了。

由于古船上岸要保持原來海水海泥的環(huán)境——溫度濕度鹽度，防止氧化破壞，同時，也要對其中大量寶貴的文物進行發(fā)掘考古、整理修復，以及做好有序布展，接待公眾參觀等等工作，這些都需要時間。

正是因為上述原因，加之雜事繁多，年復一年忙忙碌碌，所以我遲遲沒有能夠前來陽江海陵島，更沒有為這條心向往之的古船動筆寫作。當然，我的大腦和手腳并沒有閑著，一直留心積淀著它的每一條信息、每一步進展。

2020年5月5日，由國家文物局組織，歷時4個月，經(jīng)過專家評委初評和終評，最后投票產(chǎn)生的2019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揭曉：廣東“南海Ⅰ號”南宋沉船水下考古發(fā)掘項目榜上有名。這條震驚中外的古船再次“駛”進大眾視野，引發(fā)人們濃厚的興趣和想象。

2020年12月30日上午，由《中國作家》期刊社、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百花文藝出版社和福建寧德市委宣傳部聯(lián)合主辦的“許晨長篇報告文學《山海閩東》研討會”，在位于北京朝陽區(qū)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10樓會議室召開。這部作品，是我參加中國作協(xié)與國務院扶貧辦組織的“脫貧攻堅題材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工程”，歷時一年半，深入閩東采寫而成。作品在《中國作家》2020年第10期首發(fā)，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深受專家和讀者歡迎。

時任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副主席錢小芊十分重視。談話中，錢書記了解到我一直致力于海洋文學研究與寫作，便順口說起來：“我剛從廣東陽江回來，參觀了南海Ⅰ號博物館，感到那是個大題材好題材，可惜這么多年作家們很少涉獵。你對海洋有感情，可以去寫一部報告文學??！”

“是的！”聽聞此言，我眼睛一亮，真可謂“所見略同”，連連點頭當即表態(tài)：“不瞞書記說，我早就關(guān)注海洋考古和南海Ⅰ號了，只是還沒來得及動筆?！?/p>

“那你現(xiàn)在可以排排日程，抓緊去做這件事了?！?/p>

“嗯，我把手頭的事處理一下，就著手去采訪寫作?！?/p>

“好！如果需要作協(xié)協(xié)助的話，可以跟何主任說。”錢書記看看旁邊的何向陽。

“沒問題?！睙崆楦删毜暮沃魅谓釉挼溃骸拔覀兟?lián)系，提供一切方便條件?！?/p>

對此，我十分感動，告辭時緊緊握著錢書記的手說：“謝謝書記，我一定認真采訪體驗，精益求精，爭取寫出一部好作品來?！?/p>

研討會開得熱烈而成功，大家紛紛從寫法、立意等等方面，給予了高度評價。此時此刻，球王貝利的名言涌上了耳畔：最好的進球是下一個！那么，我要追求的也應該是：最好的作品是下一部！不用說，我的心已經(jīng)飛向那而遙遠而親近的南海之濱了。

此后，我與何向陽主任、百花文藝出版社同志們又一起來到寧德舉辦《山海閩東》座談會，其間再次相商“南海Ⅰ號”采寫之事。何向陽是著名評論家和詩人散文家，深知選題的重要性，特意與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專職副主席張培忠聯(lián)系，請他們支持協(xié)助。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p>

冥冥中，好像天意安排似的，這次探訪趕上了一個特殊的年份：2023年。這是中華傳統(tǒng)生肖紀年中的癸卯兔年，我來了，來到陽江海陵島、來到廣東海絲館，看望問候南宋年代的航海先人們。

“南海Ｉ號”船上發(fā)現(xiàn)了一件福建德化窯燒制的瓷罐，上邊寫著并燒制進罐體兩個墨書漢字——“癸卯”，意即癸卯年。同時還出水大量各個年號的銅錢，其中有些刻印著“淳熙元寶”，據(jù)考證是此船攜帶年份最晚的銅錢，為南宋早期孝宗時期鑄造，具體是公元1174到1189年。這兩件文物相互印證出“南海Ⅰ號”出航以及沉沒的時間。

因為在南宋孝宗“淳煕”年份區(qū)間當中，農(nóng)歷癸卯兔年正好是公元1183年，此后至下一個癸卯年前的六十年間，南宋王朝還有十個年號，而在船上都沒有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的銅錢或紀年文書。至此，銅錢和瓷罐指向同一時間節(jié)點：“南海Ⅰ號”的出航時間最終定格在公元1183年。這距離2023年，已經(jīng)整整過去840年了！

好??！癸卯生紫氣，玉兔報新春。由今上溯到840年前的南宋淳熙十年（1183年），正是癸卯兔年。這一年，在同一片海面上，同一縷陽光的映照之下，“南海Ⅰ號”開啟了勇闖海上絲綢之路的旅途。14個甲子的輪回，840年的等待，在這“雙兔”重逢的時空里，它仿佛再次回到那片海，重新?lián)P起風帆，延續(xù)未竟的旅途，向世人展示綿延近千年的絲路風采。

今天，“南海Ｉ號”與一位作家“相逢”于21世紀的“癸卯”年，看似巧合，實則隱含著必然。它，自被發(fā)現(xiàn)的1987年始，經(jīng)歷了1989年的二次考察、2001年的重新尋找、2007年的整體打撈，在2009年實現(xiàn)了“水晶宮”部分開放，入選2019年的“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2021年全國“百年百大考古發(fā)現(xiàn)，展示輝煌中華文明”項目。至今，保護、打撈、發(fā)掘，展覽工作已長達36年。

眾多專家學者、各級有關(guān)嘔心瀝血，焚膏繼晷，取得了震撼世界、彪炳史冊的考古科研成就，為新時代的“一帶一路”特別是“海上絲綢之路”建設做出了新貢獻，應該有一部全景式、具體化的，生動感人的紀實文學作品，留在共和國的歷史上，留在一代代后來人的心胸里。

筆者才力有限，但對海洋文化有著深切的熱愛與理解，愿以一枝拙筆拋磚引玉，為“南海Ⅰ號”抒寫前世今生，探尋神秘往事，并以此為契機梳理展示中國水下考古事業(yè)的“白手起家”與“高歌猛進”，一躍走進世界水下考古第一方陣的光輝歷程。

對我來說，這是一種緣分，更是一種榮譽與責任。

來到廣東海絲館，站在波濤洶涌的南海之濱，走進時光隧道，穿越古今時空，拜謁840年前的中外（據(jù)考證：這條南宋古船上有外商）先人，我們將使沉睡的古船醒來，探索其中的古代貿(mào)易、生活起居、陶瓷工藝、造船技術(shù)、航海知識等等多種奧秘。

陽光漸漸西斜，春風輕輕吹拂，近處的椰子樹、棕櫚樹葉悄悄地搖曳著，如同一只只熱情的手掌在歡迎四面八方的客人；遠方的海水滾滾而來，潮頭上的白浪高高躍起，一簇簇一朵朵，恰似游子歸來獻給家鄉(xiāng)父老的花束。

“嘩——嘩——嘩——”

海上漲潮了，逐漸加強的海風吹起我的發(fā)絲和衣角，春寒料峭，海邊尤甚，陣陣涼意襲來。而我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冷，一團火焰在胸中燃燒：八百四十度春夏秋冬，一個個甲子，一次次輪回，先輩與今人的對話，洗去沉積的淤泥，掃清年代的風煙，將揭開多少神秘往事的面紗呢……

二、南海上的“中英合作”

每天晚上，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之后，伴隨著一陣悠揚的音樂，會有一位氣象播音員走上前來，詳細播報大江南北的天氣情況。在其身后，一幅巨大的彩色中國地圖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最下邊位置，也就是我國的最南方，是九條斷續(xù)線劃出的蔚藍色，那形狀如同一枝火炬高高舉起來。

哦，這就是我們廣闊而美麗的南海！

眾所周知：我國大陸有四大瀕臨海域，由北向南依次為渤海、黃海、東海、南海。其中，南海是最大最深的海域，自然海域面積為350萬平方公里，最大水深約為5559米。放眼世界，它是僅次于珊瑚海和阿拉伯海的第三大陸緣海，位居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間的航運要沖，在經(jīng)濟上、國防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1987年7月10日，一艘紅白兩色相間的工程船從深圳蛇口碼頭啟航，駛進南海。筆直的旗桿猶如船桅似的指向天空，上面高高飄揚著一面五星紅旗。甲板上，依次擺放著起吊機、卷揚機等設備，靠近船頭位置印著醒目的一行白字：穗救207。

駕駛室里，幾個人正拿著一張海圖指指點點，其中除了中國人，還有幾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歐洲人。而在船后面，一艘標記著“201”的駁船緊緊隨行。兩船一前一后，尖尖的船艏如同犁鏵似地翻開碧波，泛起一層層潔白的浪花。

“看，那里是不是上川島？”

“哦，差不多，應該就是那個方向?！?/p>

船艙里的人們一邊通過明亮的窗口向外觀察著，一邊三言兩語地議論著。他們一個個面容嚴肅，表情復雜，好像是期待著什么事情發(fā)生。

說來話長，這是一支“中英聯(lián)合打撈隊”，在執(zhí)行一項由我國政府批準的“合作項目”。讀者朋友，此事聽起來有點令人詫異——就在這片浩瀚的南海上，170多年前，強盜一般的大英帝國悍然發(fā)動“鴉片戰(zhàn)爭”，憑借堅船利炮轟開了中華國門，燒殺搶掠。現(xiàn)在，我們怎么能與他們談海上“合作”呢？

今非昔比，時過境遷，東方蛟龍昂然崛起在天地之間，正如那首歌里唱的：“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于是，當有利于國計民生之時，我們愿與各國各方面廣交朋友，共同發(fā)展。

那么，這次“中英合作”的背景和內(nèi)容是什么呢？

臭名昭著的“水底海盜”邁克·哈徹盜掘中國沉船文物并將之擺上荷蘭拍賣會，這一事件幾乎攪動了整個世界。許許多多各懷心思的外國人，如同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發(fā)紅的眼睛瞄準了南海水下，企圖從中找到更多的海底寶藏。

其中，一名叫作羅伊·馬丁的英國人迅速做出了反應。他出生于英格蘭的海港城市南安普頓，早年在一條貨輪上當學徒，后來進入一家沉船打撈公司，是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老海員”。如今，他被哈徹牟得的巨大利潤所吸引，與老伙伴萊爾·克雷吉·哈克特（中國人稱賴浩杰)商量謀劃，也要去南海尋寶。

“照葫蘆畫瓢”，兩人學著哈徹的樣子，一頭扎進船舶資料館，搜尋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航運檔案，看看有沒有其他沉船的記錄。功夫不負有心人，不久還真讓他們找到一條大有價值的商船“萊茵堡號”。這艘船由荷蘭東印度公司于1765年建造，噸位850噸。十八世紀末葉，它裝載著385.5噸錫錠、6箱白銀，還有136噸胡椒及可可、棉布、毛皮等貨物，在中國海岸附近遭遇臺風沉沒了。

他們十分興奮，似乎看到海底財富在招手，立即摩拳擦掌，準備前去打撈。首先，馬丁在他的家鄉(xiāng)——英國南安普頓注冊了英國海洋探測公司。這也是歐美國家進行沉船打撈行當?shù)囊回炞龇?，從而有了運作尋找打撈“萊茵堡號”的平臺和資金。其次，他們籌集了尋找沉船所用的設備：旁側(cè)聲吶、金屬探測儀和定位儀器等。

然而，擺在他們面前最關(guān)鍵的一步：如何合法進入搜尋水域并開展工作。因為沉船地點是在中國領(lǐng)海內(nèi)，沒有中國有關(guān)部門的同意那是根本不行的。正值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引進外資和國外先進技術(shù)發(fā)展經(jīng)濟，是我們對外交往與合作的主旋律。馬丁感到大有希望，1987年初，經(jīng)香港朋友介紹，他來到原交通部廣州救撈局，洽談合作打撈荷蘭東印度公司沉船的意向。

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已經(jīng)頒布實施了五年，第四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nèi)地下、內(nèi)水和領(lǐng)海中遺存的一切文物，屬于國家所有?！比绻麖膶ふ液痛驌瞥链慕嵌?，按照我們的行業(yè)管理架構(gòu)，應以交通部門為主進行。

經(jīng)過接近一個月的談判和協(xié)調(diào)，我方意識到打撈一條外國沉船，還可以從中學到先進技能，并且獲得相關(guān)利益。何樂而不為呢？中英雙方達成協(xié)議：合作探測與打撈“萊茵堡號”。英方出錢并提供各種探測儀器，租用廣州救撈局的船和人。如果打撈上黃金白銀等，按當時的市價賣給中國方面；如果是錫錠，拍賣后雙方分成，遇上文物無償交還中國政府；如果遇到中國沉船文物，則終止打撈合同。

協(xié)議簽訂后，按照慣例，馬丁在英國一家航運專業(yè)報刊上刊登招募投資人的廣告，籌集探測打撈沉船所需的資金。很快，各方面準備工作如期完成，接下來就要進入尋找“萊茵堡號”的階段了。

廣州救助局的“穗救207”拖輪和“201”駁船承擔了此次任務。事不宜遲，快馬加鞭。馬丁唯恐夜長夢多，抑或讓別的盜撈者搶先一步，催促盡快實施。在合同簽訂后的第三天，“穗救207”就奉命開赴香港，接載由英方提供的各種探測儀器設備，以及英方人員和他們在香港采購的生活用品。

中方參加打撈的工作人員主要有：尹干洪，負責探測打撈工程的現(xiàn)場總指揮工作；黃景，潛水指揮長，擔任探測打撈現(xiàn)場潛水打撈的指揮工作；陳日喜，翻譯，承擔探測打撈工程的現(xiàn)場協(xié)調(diào)和翻譯工作；吳何江，打撈工程師，負責現(xiàn)場打撈技術(shù)工作；嚴益源，船長，“穗救207”拖輪船長。此外，還有幾名廣州救撈局的潛水員。

英方現(xiàn)場主要工作人員有：萊爾·克雷吉-哈克特（下稱“賴浩杰”），英方工作現(xiàn)場負責人；凱爾文，設備操作員，負責現(xiàn)場探測工作；蔡先生（香港人），設備操作員助手，協(xié)助凱爾文操作探測設備；丹尼·麥克唐納，擔任現(xiàn)場勤務工作。

這年7月上旬，“中英聯(lián)合打撈隊”向目標海域進發(fā)了。如果說，馬丁是中英合作尋覓“萊茵堡號”沉船的發(fā)起人，那么， 中方總指揮尹干洪就是現(xiàn)場最高負責人了！而在發(fā)現(xiàn)“南海Ⅰ號”的過程中，他確實發(fā)揮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

按照馬丁和賴浩杰從檔案館發(fā)現(xiàn)并帶來的“海圖”，以及不太精確的沉船坐標，打撈隊認為當年“萊茵堡號”是沉沒在廣東臺山與陽江交界上、下川島的大小帆石附近。于是，南海上的這片水域熱鬧起來了……

三、石破天驚的“一抓”

素有“南海碧波出芙蓉”之稱的上川島，是擁有自然和歷史雙重魅力。山光水色，景色迷人。早在600年前的明朝洪武年間，島上就有人居住，弘治十二年(1499年)上川島隸屬新會縣，叫“穿洲”，清光緒十九年(1893)年改稱上川島，曾一度為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

如果說上川島的形狀宛如一只跳躍起舞的海獅，下川島則神似一只展翅飛翔的海鷗，兩島剛?cè)嵯酀?，隔海相望，雖然相距僅6海里，但在自然景色、人文景觀等方面，卻是情趣各異，別有洞天。

上川島以山峻石奇、波濤澎湃、氣勢磅礴聞名；下川島以海灣平緩、玲瓏別致、溫婉秀麗見長。上川島森林茂密、獼猴成群；下川島千棵椰林、萬頃碧波。上川島神秘的原始森林，適合尋古探幽、返璞歸真；下川島迷人的田園風光，會使人性情愉悅、悠閑舒適……

神秘、美麗、自然、傳奇，這就是上下川島及周邊海域的魅力。匆匆忙忙地走過歷史的濤聲，穿過時空的隧道，山海灘依舊，真善美長存。這里曾經(jīng)迎來西方第一位傳教士，曾有過善良的土著人對異鄉(xiāng)人的救助，曾有過凄美的愛情故事，也曾有傳奇般的海盜在此留下了幾百年不解的藏寶之謎。

如今，“中英聯(lián)合打撈隊”就在這里開始了尋寶之旅。

他們到達上下川島水域后，工作人員先在附近島嶼架設測量定位儀器，建立地理坐標；另一方面，將探測水域進行圖上劃分作業(yè)，分割好探測區(qū)域，以防止漏測。隨后，“穗救207”拖輪沿著設計好的測線前進，到達另一端時，船只掉頭，探測另一條測線，如此往返重復，將設定的探測水域全部走一遍。

每當聲吶或者金屬探測儀發(fā)出信號，潛水員就下水探摸。探測工作開始了十多天，潛水員也下潛了好多次，可從海床表面撈上來的不是現(xiàn)代船板就是水泥船殘件等，幾乎沒有任何進展，好像這片水域不曾有船只發(fā)生過海難似的。

這里雖說隸屬于江門臺山周邊，但離較大一些的陽江港不遠，那里是國家一類對外開放口岸，也是廣東沿海地區(qū)性重要港口和區(qū)域性交通體系重要樞紐?！八刖?07”工程船工作一段時間，就需要駛往陽江港補給，而后再次投入到倍受煎熬的搜尋航程中去。

探測進行到第15天的上午10點多鐘，聲吶顯示出海床表面有一個明顯的輪廓，非常接近船只的外形。緊接著，他們將金屬探測儀放到海底，信號馬上顯示有金屬反應。無論是中方人員還是英方人員都十分興奮，心想這回應該找到“萊茵堡號”了！

潛水指揮長黃景下達了指令：“潛水員，準備下潛！”

“是！”兩名值班的潛水員立即著裝下水。

不久，從潛水電話里傳回水下情況的報告：“摸到一塊很大的木頭，像船板，但兩人搬不動?！?/p>

“是嗎？太好了！”這消息著實令大家一陣高興，特別是英方現(xiàn)場負責人賴浩杰先生。

總指揮尹干洪根據(jù)情況判斷：需要動用吊機了!他隨即指示隊員拋下定位浮標，調(diào)整吊機，安排工作船放下抓斗進行試撈。很快，吊機的抓斗被提出水面，將從海底抓上來的東西連同泥沙，“嘩啦”一齊倒在船甲板上。

人們興奮地圍過來，不顧海底淤泥的臟腥，東翻西找，結(jié)果令人大失所望：確實有一塊不小的船板，但船板上的鐵鉚釘和掛著的尼龍漁網(wǎng)說明這是現(xiàn)代漁船遺物。大家感覺像坐過山車一樣，從“峰頂”一下子又都跌進了“谷底”。

如此掃海，一無所獲，英方儀器操作者凱爾文決定到附近小島上暫時靠岸，對原先設置的坐標進行調(diào)整，需要中方人員陪同協(xié)助。隊員們都爭相前去，其實是想借這個機會上岸“接接地氣”。所謂“接地氣”，就是整天浮在水面上的人，希望用腳接觸地面，感受大地帶來的踏實和愉悅。

尹總指揮根據(jù)工作的需要，只同意三人陪凱爾文一起去。英方負責人賴浩杰看出了隊員們的心思，出面與尹干洪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多力量大，還是多派幾個人吧！”

“哈，你這位老外還知道毛主席的話？不簡單啊！”

是的，一個外國人說出了“偉大領(lǐng)袖”的話，讓隊員們倍感親切。后來得知，這位起了中國名的英方人員是個“毛迷”，對跟毛主席有關(guān)的東西都很感興趣。此后，從他的嘴里常常蹦出幾句語錄，讓隊員們格外開心。

日復一日，時間就在這樣的重復和無奈中過去。大家認為，再找下去也是徒勞的，只等著打道回府了。

這一天，早上9點多，聲吶又顯示海床表面有一個小小的凸起, 英方負責監(jiān)測儀器的凱爾文看到了，卻沒有做出什么反應，因為那個小小的凸起畢竟太小了，很難與排水量850噸的“萊茵堡號”產(chǎn)生聯(lián)系。

當時，現(xiàn)場總指揮尹干洪一直站在儀器旁邊，陪著凱爾文觀測，看到這個情況后，認為不能放過一個疑點，下令停止前進，要求船長掉頭，對那個凸起周圍再做掃測，并派潛水員下水探摸。

那里的海水深度有27米，洋流帶起不少泥沙，海底能見度幾乎為零?？恐⑷醯臐撍疅艄?，潛水員在海底小心翼翼地仔細搜尋。不久，他便發(fā)現(xiàn)了凸起在海床之上的一塊物體，再靠近觀察和觸摸，上面掛著密密麻麻的漁網(wǎng)，有七八米長，兩三米高，似乎是船板和桅桿。

難道這就是兩個月來苦苦尋找的那條“萊茵堡”號沉船嗎？于是，潛水員從凸起物上摳下一塊樣本，順著水繩浮出了海面。樣本是一塊木頭，外表包裹著海底泥沙，本身卻有一定程度的腐朽了。這給打撈隊帶來了希望。

當時英方為了節(jié)省成本，采用了最簡單的打撈方法，一艘2000噸的駁船，一部100 噸的吊機，發(fā)現(xiàn)可疑物體，就把成噸重的抓斗放到海里去抓，抓斗不長眼，那時也沒有水下攝像設備，如果有瓷器文物什么的，就可能抓壞了。

這次也是同樣，賴浩杰與尹干洪商量：將“201”駁船拖移過來，試撈一把。經(jīng)過緊張的準備之后，吊機的抓斗沉入水下，提上來一看，多是泥沙和貝殼，還有幾塊殘碎的瓷片，看來有“戲”，那就再下抓斗抓一次。

不料，這一抓卻石破天驚，震動南海。

吊機軋軋作響，抓斗升上來又“嘩啦”一下松開，散落在甲板上的東西顯露了出來：一段木質(zhì)桅桿，一堆夾著瓷器碎片的泥沙。工作人員隨即用水槍進行清洗，從中撿選出一件件瓷器。突然，潛水員范亞生眼前一亮，從泥水中看到一件亮閃閃的物件，上前使勁拉了出來，用水沖洗干凈后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條金光燦爛的金鏈子。

“快看，這是什么？金項鏈？太長了吧！”

“嘿，太好了！找到寶了！”人們喜出望外，一陣歡呼一擁而上，都想親手看一看、摸一摸。

“來，拿尺子來，量一量，看看它有多長。”

經(jīng)過現(xiàn)場測量，這條長1.7米，重0.6千克的金鏈，制作非常精美，葡萄裝飾的環(huán)狀搭扣，人字形花紋結(jié)構(gòu)的鏈身，分明是一條貴重的金腰帶。全體工作人員為之一振，所有的疲勞和沮喪都被水沖到大海里了!

同時，在出水的物品中，還有眾多瓷器、金屬錫做的水壺、亞腰形的銀錠等等，共達數(shù)百件。英方負責人賴浩杰更是興奮無比，一邊“OK！OK！”地叫著，一邊搖著手臂：“快，快，再下抓斗抓一把，看看還有什么寶貝？”

“慢著！”現(xiàn)場總指揮尹干洪是個沉穩(wěn)干練的人，看著打撈出水的文物陷入了深思，他判斷這艘沉船不一般，顯然它不是眾人要找的“萊茵堡號”。他一邊通過電臺向廣州救撈局領(lǐng)導匯報，一邊當場決定：“馬上停止打撈！在弄清這些樣本年代和屬性之前，不能再這么干了，如果是文物，一抓斗下去就會抓壞的?！?/p>

“NO！NO！”顯然，這樣的決定令讓英方負責人賴浩杰極度不滿：“看看樣本，這說明底下有沉船，應該繼續(xù)作業(yè)！”

“不行！這不是你們要找的萊茵堡號，我不同意這樣破壞性打撈。”

賴浩杰心里明白，檔案記載的“萊茵堡號”貨物清單上沒有瓷器，而且合同上寫得很清楚：如果遇到中國文物，則終止打撈合同?？伤挠胁桓剩€在糾纏著：“尹總指揮，你說得有道理，可這是我們出錢的航次，最好再看看，究竟是什么？”

“不用再看了，這是一條中國古沉船！我們要保護，等待專家考證。船長，你在海圖上標明沉船位置，準備返航！”

“好的，總指揮！”

由于打撈施工的船舶設備完全掌握在中方手中，而且隊員大都是尹干洪帶領(lǐng)的部下，賴浩杰的意見當然沒人聽了。此時，電波里也收到了廣州救撈局的指示：全部出水物品盡快送廣東省文物部門進行鑒定。

為此，廣州救撈局專門調(diào)派一艘拖輪前來，率先接載打撈上來的物品回廣州，由潛水指揮長黃景等兩人負責護送。

一路綠燈，物品送達廣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時任管委會主任的徐恒彬是位考古學家。面對廣州打撈局送來的這批海底出水的器物，他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因為他在1974年西沙考古現(xiàn)場，看到過類似的瓷器碎片。如今，它們竟然以完整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實在令人驚嘆。

他們立即組織廣東博物館專家進行鑒定：這批文物有瓷器、銅器共247件，以瓷器為主，年代大約為宋元時期，無論是晶瑩剔透的瓷器，還是粗樸厚重的陶器，都器型完好，質(zhì)地如新，分別來自景德鎮(zhèn)、龍泉、德化、磁灶等幾家窯址。不同窯口的瓷器，如此集中出現(xiàn)在一處，這在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上還是第一次。

廣州救撈局經(jīng)過慎重考慮研究，報告國家交通部救撈局，并得到同意，正式?jīng)Q定停止現(xiàn)場打撈作業(yè)，施工船舶撤回廣州。尹干洪的決策十分正確，他以一腔火熱深厚的愛國情懷和敢于擔當?shù)呢撠熅?，保護了寶貴的水下文物，也為即將開辟的中國水下考古事業(yè)奠定了基礎(chǔ)，令人敬佩。

二十年后，當“南海Ⅰ號”整體打撈出水時，中央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采訪國家交通部救助打撈局宋家慧局長，宋局長談到這艘古沉船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時，特別提到尹干洪：“他是發(fā)現(xiàn)‘南海Ⅰ號’的第一功臣!”

從最初現(xiàn)場情況來說，此話毫不為過。而已任南海救助局局長的尹干洪則坦誠表示：“當年的文保意識還是不強，此前打撈上來的碎瓷片又沖回海里去了。金腰帶一出現(xiàn)，我就覺得不對勁了，繼續(xù)用抓斗打撈，就是搞破壞。”

中止打撈，對于一心撈“寶”的英國公司，是十分糟糕的結(jié)果。但按照雙方協(xié)議，他們只好在萬般無奈中，放棄原定項目，其工作人員離開廣州撤回英國。

臨走時，英方負責人賴浩杰找到廣州救撈局，提出一個要求：“請允許我?guī)ё咭稽c瓷器吧，哪怕只有兩小件，是個紀念，也可向英國的集資人有所交代?。　?/p>

“哎，我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本葥凭诸I(lǐng)導客氣地回復：“不過，按照國家法律規(guī)定,任何文物都屬于國家所有，誰也不能私自處理，看來愛莫能助了！”

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幾個月甚至是幾年，卻毫無所獲空手而歸，實在難以接受。在送他們?nèi)C場回英國的車上，賴浩杰百感交集，悲從中來，竟然號啕大哭起來。

作為中方翻譯的陳日喜，一直陪同著英方人員，在海上同甘共苦一段日子，相處融洽，此時心中不免同情。但合同就是法律，國家利益至上，此時，他只能默默地拿出紙巾，遞給這個感情難抑的大男人擦拭。

1987年8月，廣東省文物部門正式宣布，在廣東臺山上下川島海域，發(fā)現(xiàn)了一艘宋元時期的沉船，從出水文物推斷，應當是航行在“海上絲綢之路”航線上的商船，其歷史價值不可估量。根據(jù)以遺址所在地名命名的慣例，文物工作者稱其為“川山群島海域宋元沉船”。

這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南海Ⅰ號”！

至于何時將“宋元沉船”改成“南海Ⅰ號”的，又是怎樣將遺址改稱為“臺山陽江交界海域”，并落戶陽江海陵島的？那里面包含著一個個更加傳奇感人的故事。

毋庸諱言：盡管發(fā)現(xiàn)這艘沉船有些偶然——因為最初的目標不是尋找它，但英國公司的馬丁和賴浩杰是做過有益工作的。無論出于什么動機，他們首先提出動議，并出資出設備與廣州救撈局合作，才在茫茫大海找到了“宋元古船”。因而，說起中國水下考古事業(yè)的發(fā)展時，不能忘記他們。

第二年——1988年，馬丁和他的公司再次前來，與廣州救撈局船隊駛向上下川島西南海域，繼續(xù)尋找“萊茵堡號”，一直工作到1989年夏秋。只是這次探測船上一直有廣東文物工作者隨行，以防止破壞文物事件再次發(fā)生。

第一批水下考古隊員、廣東文物考古所的崔勇，就是隨船的工作人員之一。此行，他不僅進一步了解了探測沉船過程，還有了一個意外的收獲，就是與廣州救助局現(xiàn)場負責人劉勝根熟識了，這使文物考古單位和打撈工程機構(gòu)，架起了一座良好的溝通橋梁。20年后，他們將為“南海Ⅰ號”的整體打撈，再度牽手。

不過，馬丁遠沒有哈徹幸運，在“中英第二次合作”結(jié)束之后，由于一直沒有找到“萊茵堡號”，他的公司只得宣告破產(chǎn)了。而那條冥冥中被“抓”到的宋元古船，由于當時我國水下考古力量薄弱，只能原樣臥在海底，靜靜地等待著……

四、命名“南海Ⅰ號”

“嘩——嘩——”

南海的波濤日夜不停地喧嘩著，似乎是水下的古船在發(fā)出自己的呼喚：快來呀，快來，來撥開厚厚的泥沙和海水，讓我重見天日吧！

哦，聽到了！聽到了！我們正在摩拳擦掌、積蓄力量，爭取早日救你出來。

從出水的文物考察來看，它沉沒在這里已經(jīng)過去七、八百年了，就像被如來佛壓在五指山下的“齊天大圣”一樣，一直在等那個能夠把自己拯救出去的人。

實際上，我國第一代水下考古人日夜在準備著。

自從創(chuàng)建了中國歷史博物館水下考古研究室，又恰逢南海發(fā)現(xiàn)了“宋元古船”以來，俞偉超館長就在一步步謀劃如何迅速、順利發(fā)展水下考古事業(yè)：建隊伍、搞合作，走出去，請進來，培訓年輕的潛水考古工作者。當然，讓他感到時不我待的是：需要立刻下水探查。

后來記者采訪時，他曾經(jīng)感慨地說：“雖然我們分別派人到國外學習，自己也辦培訓班，但是，我們最缺的是實踐!”

是的，當務之急是讓初步掌握潛水考古技能的隊伍，接受實打?qū)嵉腻憻?。俞偉超想到了借船出海、借梯上樓，考慮與有經(jīng)驗的國外學術(shù)機構(gòu)合作，共同調(diào)查和發(fā)掘這艘沉船。

當時，得知中國方面有此意向之后，美國、日本、澳大利亞、英國等多個國家表現(xiàn)出合作意愿。經(jīng)過充分了解認真篩選，中方選擇了日本水中考古學研究所合作。這個所的時任所長田邊昭三先生，曾帶領(lǐng)日本水下考古隊與敘利亞合作過，成功發(fā)掘了一艘13世紀的沉船。他與俞偉超館長相熟，也曾應約到中國講過水下考古的課程，十分高興與老朋友攜手探查南海沉船。

經(jīng)過一年多的籌劃，1989年8月，經(jīng)國務院批準，根據(jù)目前我國水下考古事業(yè)尚處于開創(chuàng)階段的實際情況，中國歷史博物館與日本國水中考古學研究所正式簽訂了合作進行南海沉船遺址水下考古調(diào)查、發(fā)掘的意向書，成立了“中日聯(lián)合中國南海沉船調(diào)查學術(shù)委員會”，由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蘇秉琦擔任會長，日本考古學會會長江波夫擔任副會長。同時，組成了“中日南海沉船水下考古調(diào)查隊”，決定于同年11月進行第一次調(diào)查。

正式實施前，身為俞偉超館長的得意門生、“歷博”水下考古學研究室主任的張威一馬當先，率領(lǐng)隊員們進行了周密的準備工作，即“預備調(diào)查”。這是水下考古實施現(xiàn)場工作前的必要階段，預先了解海域、氣象等環(huán)境因素和歷史背景，做到心中有數(shù)。由此，張威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對它進行水下考古勘察和發(fā)掘，將為研究復原海上絲綢之路 的歷史、中國航海史、造船史、陶瓷史提供極為難得的實物，甚至很可能獲得一些陸地考古無法提供的信息；同時也為世界各國人民了解古代中國與各國的交往，以及世界貿(mào)易提供翔實生動的材料。”

1989年11月15日，“中日聯(lián)合中國南海沉船水下考古調(diào)查隊”在廣州正式成立。中國歷博館長俞偉超教授擔任隊長，日本水中考古學研究所長田邊昭三教授擔任副隊長。中方隊員有：張威、楊林、王軍、劉童童、尚杰；日方隊員有：吉崎伸、酒田薈次、后藤雅次、小山內(nèi)恭一、材山英樹。日本朝日電視臺派出了一個由5人組成的攝制組，采訪、拍攝了調(diào)查工作的全過程。

這次水下調(diào)查得到了廣東省文管會、博物館、交通部廣州救撈局的大力協(xié)助和支持。廣州救撈局的“穗救201號”拖輪確定為作業(yè)調(diào)查工作船?！八刖?05號”拖輪擔負了先期確定沉船位置的任務。按照考古工作慣例，此時應該給這艘沉船正式命名了，原先的“上下川島宋元沉船”只是臨時性的叫法。

那么，取個什么名字好呢？

依據(jù)田野考古學的原則，一般以發(fā)現(xiàn)地來命名，比如仰韶文化，是在河南省三門峽市澠池縣仰韶村發(fā)掘的；馬王堆漢墓，則是位于湖南省長沙市區(qū)東郊瀏陽河旁的馬王堆鄉(xiāng)。如果是在一個地方有連續(xù)幾處遺址，則分別編號為一號墓、二號墓等等。

而在茫茫海底考古，還真缺少先例。國外沉船往往是直接用原來的船名，比如前面說的“哥爾德馬森號”“萊茵堡號”等，如果不知原名，則就地取名，在印尼發(fā)現(xiàn)那條沉船，因其周邊有塊黑礁石，就叫作“黑石號”。

中日聯(lián)合水下調(diào)查隊面臨的這條木帆船，雖說是沉沒在臺山陽江一帶海域，但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什么原因失事的？這里是原址嗎？這些疑問還都是未知數(shù)，需要進一步探查考古，分析判斷。根據(jù)目前了解到的信息，人們知道它很可能是南宋時期由泉州港啟航，沿海上絲綢之路航線航行。

唯一確定的是，它是迄今為止，中國在南海發(fā)現(xiàn)的第一艘古沉船，也是剛剛建立的中國水下考古隊開始調(diào)查的第一例。后來據(jù)有關(guān)學者翻閱史書、專門調(diào)查，得知從唐代經(jīng)宋元、明清歷朝，由于海上絲路的繁忙，或遇風浪或觸礁，在南海沉沒了2000多條古船。那么，而今開展的這艘沉船調(diào)查，就是第一條了！

綜合分析之后，俞偉超館長提議：“我看還是要用考古學命名，現(xiàn)在是南海發(fā)現(xiàn)的第一條古船，咱們就叫‘南海一號’！以后再發(fā)現(xiàn)了可以依次排列，但一號非它莫屬?！?/p>

“好！這個簡要又大氣，叫起來朗朗上口。同意！”

大家紛紛叫好，一致同意。有人還開了個玩笑：“俞館長，你這意思是不是像秦始皇似的，有二世、三世傳下去，希望還能找到‘南海二號’、‘三號’??？”

“呵呵，如果能接連找到海底文物，那當然好了！”

“南海一號”，就此橫空出世，并且隨著星移斗轉(zhuǎn)，潮起潮落，震響華夏大地乃至五大洲四大洋，在中國和世界水下考古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頁。

后來，為了與田野考古所用阿拉伯數(shù)字編號有所區(qū)別，水下考古采用羅馬數(shù)字編號，統(tǒng)一稱為“南海Ⅰ號”了。并且隨著沿海沉船發(fā)掘的增多，干脆都以發(fā)現(xiàn)地加編號來命名，比如廣東“南澳Ⅰ號”、海南“華光礁Ⅰ號”、福建的“碗礁Ⅰ號”等。

十分可惜而遺憾的是：2003年，為“南海Ⅰ號”命名的著名文物大家、中國水下考古開拓者俞偉超先生，不幸在廣州病逝，沒有看到這條古沉船出水的那一天。

我們不會忘記他，祖國不會忘記他……

時光回到1989年11月16日那一天——下午4時，迎著颯颯的海風，“中日聯(lián)合水下考古調(diào)查隊”俞偉超隊長、田邊昭三副隊長率領(lǐng)全體隊員，登上了停泊在珠江口內(nèi)蓮花山泊地的“穗救201”輪。

“嗚——”一聲汽笛長鳴，工程船啟航，向珠江口駛?cè)?。船上的五星紅旗獵獵飄揚著，一群海鷗追逐著船邊浪花翻飛，仿佛在依依送行并祝福前程順暢。

天有不測風云。他們離開港口之后，海風越來越大，浪頭越來越高。先期抵達現(xiàn)場的“205”輪來電報告：根據(jù)兩年前“中英合作”初查時所做的沉船坐標定位作業(yè)時，海況突變，造成了很大的困難，沒有找到沉船的準確位置，只好通知暫緩前來。

科學來不得半點僥幸。兩位隊長商量將201輪暫時駛到虎門沙角停泊等待。第二天，天氣好轉(zhuǎn)，201輪的掃測工作繼續(xù)。這是廣州救撈局委托地質(zhì)礦產(chǎn)部第二海洋地質(zhì)調(diào)查大隊進行的。他們采用了美國EGG公司80年代新產(chǎn)品SMS960型海底掃描系統(tǒng)——使用微機處理海底聲學信息的旁側(cè)聲吶系統(tǒng)，有利于了解海底地貌、探測沉船。

為了穩(wěn)妥起見，廣州救撈局特意派熟悉當年情況的尹干洪隨船調(diào)查。他是發(fā)現(xiàn)和保護“南海Ⅰ號”的功臣，再次尋訪義不容辭。在首日無果后，他就一直站在掃描儀旁，苦思冥想，當時海床表面有個小小的凸起物，應以它為目標搜索，便提示工作人員說：“向西偏100米，再做個測線試試?！?/p>

船只立即按照他說的測線行駛過去。果然效果不錯，在11月17日下午2點40分左右，從“穗救205”輪上傳來好消息：找到“南海Ⅰ號”了！他們還設置了兩個浮標，以便進行潛水作業(yè)。

正在虎門避風，開會制訂有關(guān)方案的隊員們心情激動，摩拳擦掌。俞偉超隊長立即下令奔赴現(xiàn)場。201工程船乘風破浪，以8節(jié)航速駛向上下川島海域。

一夜航行，他們到達了預定地點。8時許，兩船在下川島附近會師。205輪上搭載的全部潛水器材移置到了201輪上，尹干洪也轉(zhuǎn)過來，向調(diào)查隊報告沉船定位的工作情況。

很快，201輪到達了浮標附近，克服風大浪高的困難拋下了錨，準備第二天潛水作業(yè)。茫茫大海，層層浪濤，僅靠儀器測定的數(shù)據(jù)是不夠的，必須靠潛水員親手探摸到沉船，才可以開始調(diào)查工作。所以，首先由一名職業(yè)潛水員入水探查。

剛剛從海軍復員、潛水兵出身的周信擔負了此次任務。潛水指揮長對他說：“你先下，摸到摸不到就看你了，實在摸不到，也沒辦法。抓緊上來?！?/p>

“好的，我一定盡力！”

隨后，周信檢查了一下潛水裝具，帶好入水砣——簡單地說，就是一根長繩子，正規(guī)叫潛水繩，一頭兒綁個重金屬物體，一頭拴在潛水員腰上。這樣就以入水砣為圓心，潛水繩為半徑，地毯式摸一個圓的范圍。

他下水了，移動著摸了三個圓的范圍，差不多還剩下十分鐘（因水下壓力大，按規(guī)定潛水到一定時間必須上浮，不然有生命危險），終于摸到水底有個土堆，周信馬上通過水聲系統(tǒng)向水面報告：“201、201，發(fā)現(xiàn)凸起物！”

“很好，你扒開看看，有東西沒有？”

周信下手扒開泥沙，摸到了碎瓷片，再次報告：“有東西，我摸到兩塊瓷片，不知是古代的還是現(xiàn)代的。請專家下來鑒定一下吧?！?/p>

“好，馬上派人下去。你還行嗎？要不要立即上?。俊贝现笓]員看到他在水下時間長了，有些擔心。

“沒事，我能堅持！”周信的聲音微弱卻很堅定。

雖說是中日聯(lián)合探查，但首潛是危險的，何況還超出安全時間堅持作業(yè)。咱們中國人毫不猶豫一馬當先，讓人十分敬佩。

第二次下潛的是日方考古潛水員后藤雅次，通過停留在原地的周信接應，很快找到沉船位置，并確認了水下瓷片是古代的，完成了重要的任務。這次潛水長達50分鐘。周信一上來，立即被送進減壓艙進行治療，以免患上減壓病。

此后，日方隊員酒田、吉崎，中方隊員張威、楊林、王軍，還有兩名日方水下攝影師先后下水，水下作業(yè)分別用時15到23分鐘，收獲不少。他們探摸了沉船海底情況，收集了部分文物，拍攝了有關(guān)影像，繪制了已發(fā)現(xiàn)的遺址草圖，估計面積約1平方米，可能是整個沉船遺址的一部分。

至此，這次水下調(diào)查工作基本結(jié)束。下午5時30分，201輪載著水下考古調(diào)查隊和再次發(fā)現(xiàn)“南海Ⅰ號”的喜訊勝利返航。當晚, 船上舉行了小范圍的慶功會，俞偉超隊長分別與下水的隊員碰杯祝賀，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日方副隊長田邊昭三先生，特意找到周信，送了他一支自動鉛筆，用以表彰他第一個下水摸到沉船：“周，好樣的！沒有準備獎品，這是我從日本帶來的，送給你吧！”

“謝謝！作為潛水員，這是我應該做的?！彼嵵氐亟舆^來，心里很高興。禮輕情意重，何況在當時來說，自動筆還是個稀罕物呢！

11月20日晨，工程船回到了蓮花山錨地。當天，俞偉超就和田邊昭三帶著隊員打撈上來的瓷器，來到廣東省博物館，與1987年8月第一次打撈上來的一些瓷器對比。從質(zhì)地、瓷色、花紋、器形等各方面來看，兩次采集的瓷器屬于同一批，這就為確定沉船遺址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在水下調(diào)查的同時，日方隊員還使用了EMC107型直讀式電磁流速計對沉船現(xiàn)場的水流、流速、流向、水溫以5米水深的等差進行了測試，測得沉船水深為22米。

調(diào)查結(jié)束，中日雙方都認為這是一次成功的工作，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主要有三個方面的收獲：一是確定了沉船的準確位置；二是了解到沉船遺址的表面狀況，是平面1平方米、高30厘米的堆積物；三是了解了海況等自然環(huán)境的基本情況，特別是海底能見度的情況。

雙方約定，將在1990年5月份進行第二次調(diào)查。

后來，第一次參加水下考古、與南海Ⅰ號親密接觸的張威回憶道：“我沿著水面浮標繩拖墜下來的定點標志，潛入水下。在黑暗的海水中，只能依靠被海水放大的呼吸聲和吐出的氣泡位置，感知方向和同伴之間的距離。突然，我感覺手碰到了一個凸起物，表面很粗糙，但不是礁石。我用自己的手臂量了量，大約高出海床30厘米。接著，我又摸到了一塊硬物，感覺像是一片船板。這時，我斷定那塊凸起的東西應該就是沉船的凝結(jié)物。”

俞偉超、張威他們的這次工作本身創(chuàng)造了歷史：剛剛組建的中國歷史博物館水下考古隊伍，進行了第一次調(diào)查，“南海Ⅰ號”迎來第一批為保護它而來的訪客。中日兩國媒體給予了特別關(guān)注和報道。

1990年1月4日《中國文物報》關(guān)于這次調(diào)查的報道標題是《中日聯(lián)合開始勘察南海一號沉船——記我國水下考古學的起步》。據(jù)此，人們公認：“這是中國水下考古的起點！”

然而, 俞偉超館長心里明白,自己的隊伍雖然經(jīng)過了荷蘭的學習和廣州潛校的培訓，基本能夠執(zhí)行水下任務了，但距離成為一支可以獨立開展水下考古的專業(yè)力量的要求，還有相當大的差距，對于下水后如何工作，還需要更多的學習和訓練。

為此，他在與田邊昭三商談合作調(diào)查“南海Ⅰ號”的同時，又與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大學協(xié)商：舉辦以水下考古業(yè)務工作為主、潛水技術(shù)為輔的訓練班，希望借此將自己的隊伍正式建立起來。

1989年9月1日，中澳合作舉辦的第一屆中國水下考古培訓班正式開班。培訓班分成了兩步走：首先是潛水和水下考古技術(shù)的學習，其次是實習。

中國歷博水下考古學研究室李濱、劉本安，廣東省博物館崔勇、劉大強，深圳市博物館彭全民，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李珍，福建省博物館栗建安，福州市文化局林果，廈門大學人類學系吳春明，還有山東青島市文化局邱玉勝等11人為學員。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大學東南亞陶瓷研究中心水下考古專家保羅·克拉克先生、戴維博士、凱瑞恩女士為主教練。

這些人即使在中日聯(lián)合調(diào)查隊開赴南海去探查時，也沒有中斷培訓。經(jīng)過三個多月的學習，他們完成了潛水、水下考古理論、水下考古調(diào)查、水下發(fā)掘技術(shù)、水下繪圖、攝影及計算機應用等項課程的學習，并全部通過了考試，獲得了國際通行的相應等級的潛水證書。

第二階段的學習是在實戰(zhàn)中完成的。1990年2月28日，由學員和教練們組成的福建定?？脊抨牐{(diào)查并試掘了福建連江定?！鞍捉涪裉枴痹链z址，大家的技術(shù)和實踐經(jīng)驗得到了全面的提高，三個月后，圓滿完成了培訓實習任務。

定海，這個位于閩東的小漁鎮(zhèn)，對于水下考古人來說，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在這里進行的中澳聯(lián)合水下考古培訓，喚醒了沉睡海底的古沉船，奠定了中國水下考古事業(yè)的基石。

參加首次水下培訓的原福州考古隊長林果說：“我們參加水下考古，與定海發(fā)現(xiàn)文物有直接關(guān)系。20世紀80年代，福州市文物部門到連江調(diào)查，了解到定海出水了很多文物。有關(guān)領(lǐng)導意識到，這里海底可能有沉船，將來應該發(fā)掘一下?！?/p>

那時，我國文物事業(yè)剛起步，考古人員少，水下考古更是零起點。為什么選在定海培訓呢？林果回答：“原先首選青島膠南縣沉船遺址，作為水下考古培訓地點，但后來沒找到。我去學習時，原市文管會常務副主任黃啟權(quán)說，希望能把水下考古工作引到福州來。于是，我和也參加首批學習的福建博物館栗建安一起提議，來定海培訓。”

1989年11月，中國歷博水下考古學研究室主任張威，在館長俞偉超教授安排下，與國家文物局楊林、澳大利亞海洋考古學者保羅·克拉克，一同前來定?？疾?，林果和栗建安陪同。經(jīng)過一番勘察，他們順利在白礁附近找到一處古沉船遺址，取名“白礁Ⅰ號”，從而確定這里為水下考古訓練地。

白礁是定海灣東北一個一二十平方米的荒礁，它隨潮水漲落時隱時現(xiàn)。20世紀80年代，當?shù)貪O民在白礁附近海域打撈了很多古瓷器走私販賣。林果回憶道：“1990年2月，我們到白礁一號沉船遺址培訓實習、調(diào)查試掘，坐小漁船到沉船遺址文物點，穿上潛水服，下到水下12米處，發(fā)現(xiàn)了在海底散落的瓷器，遺址被破壞得差不多了，沉船只找到一塊木板，瓷器已經(jīng)快被盜完。那是一條福船，打撈出水的瓷器有幾百件，多是碗、盞，為宋元時期外銷瓷。有閩侯南嶼的黑釉瓷，連江浦口的黑、青、白釉瓷，最多的是黑釉瓷盞。”

1990年7月28日，培訓結(jié)束后，中澳合作水下考古專業(yè)人員培訓班結(jié)業(yè)典禮在中國歷史博物館舉行，俞偉超館長到場致辭，澳大利亞駐中國大使沙德利和國家文物局局長張德勤向全體學員頒發(fā)了結(jié)業(yè)證書。自此，可以說：中國第一支水下考古專業(yè)隊伍正式成立了！

1995年，中國歷史博物館又與西澳大利亞海洋博物館考古部合作，對定?！鞍捉涪裉枴背链z址進行正式發(fā)掘，林果、栗建安、吳春明和澳方水下考古人員參加，打撈出了幾百件瓷器。1998年5月至6月，國家文物局又在這里開辦第二期水下考古培訓班，自主培養(yǎng)了20名水下考古人員，林果已經(jīng)成長為現(xiàn)場負責人。

后來，國家博物館原副館長、水下考古學中心主任張威對定海培訓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在《福建連江定海灣沉船考古》一書中這樣寫道：“定海灣沉船考古的重大收獲，不僅在于學術(shù)上，更在于科學發(fā)展史上。它為我國東南沿海古代海洋經(jīng)濟社會史、中外海洋交通史等領(lǐng)域的研究，提供了一組重要的實物資料，訓練了我國最早的兩批水下考古專業(yè)人員，為我國水下考古事業(yè)的健康快速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近20年來，我國水下考古工作取得一系列重要成績，開展的重大水下考古工作，都有從定海灣走出的水下考古人員的身影。定海這個閩東小鎮(zhèn)，不愧為我國水下考古事業(yè)的搖籃?！?/p>

接下來幾年里，這支隊伍南征北戰(zhàn)，繼續(xù)在沿海和江河沿線探測、調(diào)查水下文物，也有不小的收獲。然而，在人們心目中，“南海Ⅰ號”才是重中之重的“重頭戲”。它就像輕易不肯露面的“明星”一樣，神秘而引人入勝。

1993年3月至9月，經(jīng)國家有關(guān)部門批準，“南海Ⅰ號”出水文物第一次走出國門，在“中日南海沉船考古暨海上絲綢之路文物展”中充當了主角，分別在日本東京、大阪、名古屋、長島等地巡回展出，引起了巨大轟動。人們潮水般涌來參觀，驚嘆連連，并紛紛詢問：何時打撈沉船？

第一代水下考古人崔勇，曾經(jīng)作為策展人員與出水文物一同前往日本，對及早打撈滿懷信心，與隊友們打賭道：“我看明年(指1994年)，最遲后年就可以去搞‘南海Ⅰ號’了!”

“哈，都看到了，還用你說。”大家都相信這一點，沒人愿意跟他打賭。

其實，不僅僅是水下隊員們，就連當時考古界同行都相信，在“南海Ⅰ號”文物東渡日本展出后，結(jié)合國家頒布條例、大舉培訓人員、商談建立水下考古基地等等。這所有跡象都表明：繼續(xù)調(diào)查進而考古發(fā)掘“南海Ⅰ號”為期不遠了。

然而，就像藝術(shù)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一樣，現(xiàn)實往往不同于人們的想象。打撈工作還面臨重重難題，比如如何使出水文物不損毀不變質(zhì)？如何在不破壞原貌的前提下打撈？如何訓練出既是考古專家又有高超潛水技能的人員？在解決這些問題之前，還是不驚動它為宜。

潮漲潮落，“南海Ⅰ號”一直靜臥在海底，等待著被喚醒的一天。

整整二十年后，我們水下考古、保護技術(shù)大大提高了，整體打撈古船成為現(xiàn)實，并且在廣東陽江建立了“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人稱“水晶宮”。

千年古船重見天日，整體打撈轉(zhuǎn)運安置在博物館中，成為國內(nèi)外知名的研究、觀賞“深海古船”的熱門景點……

五、海上絲路新航程

十月的北京，天高云淡，金風送爽，令人心曠神怡。

剛剛歡度過中秋、國慶佳節(jié)的華夏兒女們，抖落掉一身游覽美麗河山的風塵，收拾好回家與父母親友團圓的行裝，又精神抖擻地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

此時此刻，高遠的藍天上傳來一陣陣轟鳴聲，如同百鳥歸林似地飛來了一架架銀白色的客機，機身上分別繪制著五顏六色的花束、祥云以及一些國家的國旗。轉(zhuǎn)瞬間，它們披著陽光，載著友誼與和平，相繼降落在北京國際機場上。

好?。?023年10月17日，第三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將在中國首都北京舉辦。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十年前，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正式提出共建“一帶一路”倡議——“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贏得了五大洲四大洋的積極響應，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豐碩成果。盡管不斷有風云變幻，但絲毫不能掩蓋它的輝煌。

今天，依然有如此之多的外國政要、國際組織代表和跨國企業(yè)家紛至沓來，興致勃勃，足以說明“一帶一路”已經(jīng)深入人心。在開幕式上，習近平主席發(fā)表主旨演講，一字一句，聲音平和卻重如千鈞：“古絲綢之路之所以名垂青史，靠的不是戰(zhàn)馬和長矛，而是駝隊和善意；不是堅船和利炮，而是寶船和友誼。共建‘一帶一路’注重的是眾人拾柴火焰高、互幫互助走得遠，崇尚的是自己過得好、也讓別人過得好，踐行的是互聯(lián)互通、互利互惠，謀求的是共同發(fā)展、合作共贏?！?/p>

從共建“一帶一路”這個層面上講，我們發(fā)掘研究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帆影，從海洋里打撈那些被淹沒的輝煌書頁，為今天的海上絲路新航程加油助力，那是十分必要且有益的?？梢哉f，這是中國水下考古人的光榮使命和重大責任，也是人類水下考古事業(yè)的艱巨任務與不朽盛事。

自古以來，國人就有“遇五逢十”隆重紀念的傳統(tǒng)，意即“五年一小慶，十年一大慶”之說。在2023年——農(nóng)歷癸卯兔年，我們不僅與840年前的“南海Ⅰ號”相遇，也恰逢“一帶一路”倡議提出10周年，堪稱盛事華章，高朋滿座。那么，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筆者不辭辛勞，深入“海洋”，采擷與撈取以“南海Ⅰ號”為代表的沉船考古故事，便有深遠的現(xiàn)實意義了……

正如前面所述：這年春天，我慕名來到了中國水下考古的開先河之作——嶺南陽江海陵島“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辦公室主任郭享文早已接到了有關(guān)方面的通知，握著我的手熱情地說：“歡迎許老師！這些年，我們館來了不少新聞媒體的記者，還真少見專業(yè)作家前來參觀采訪呢！請坐請坐?！?/p>

“謝謝、謝謝！早就想來，這不讓事耽擱下來了?，F(xiàn)在好了，我想全面深刻地了解一下，寫一部長篇紀實文學，請你們多加支持幫助吧！”

我一邊接過郭主任遞過來的熱茶杯，一邊打量著整個辦公室。房間面積不小，只是擺滿了桌椅、書櫥、文件柜等辦公用具，尤其隨處可見圖書報刊，屋里堆得滿滿當當。接待我就座的沙發(fā)茶幾，只能擠放在角落里。

郭亨文主任介紹說：“呵呵，我們主要館舍用來布展了，行政辦公只好擠一擠。馮館長在開會，中午可與您面談。您先去看一下展覽吧！”

正中下懷，盡管我早就從電視上、報刊上了解了不少關(guān)于“南海Ⅰ號”沉船的素材，但還是特別想看一下展館內(nèi)容，以系統(tǒng)地了解它，便高興地答應一聲：“好！”

接著，他找了一些有關(guān)資料裝在袋子里提著，引領(lǐng)我來到了博物館大廳，專門安排了一位導游帶我參觀。這等于是給我一個人的專場解說，一定要倍加珍惜。

盡管如此，這位年輕的解說員絲毫也不馬虎，十分正規(guī)且專業(yè)地進入了規(guī)定情景。她首先從總體上介紹了一番：

“您好，歡迎參觀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我館是以南宋古代商船‘南海Ⅰ號’的發(fā)掘、保護、研究和展示為主題的水下考古專題博物館、是國家AAAAA級景區(qū)。博物館占地面積12288平方米，建筑面積2.04萬平方米?！虾＂裉枴瞧駷橹购Ｉ辖z綢之路航線上發(fā)現(xiàn)船體較大、文物較多、保存較完整的古代沉船。”

“展覽的主題叫作《絲路船說——‘南海Ⅰ號’的前世今生》，分為七大部分：揚帆、沉沒、探秘、出水、價值、遺珍、成果。展示了‘南海Ⅰ號’的發(fā)掘和研究成果、海上絲綢之路的文化、歷史以及南宋的陶瓷史和貿(mào)易史，同時也展示‘南海Ⅰ號’自發(fā)現(xiàn)以來，中國水下考古事業(yè)發(fā)展的歷程以及出水文物保護和修復成果。”

繼而，她向前一伸手，身子略微前傾，意思讓我向第一展廳走去。這一部分的主題是揚帆。東側(cè)豎立大型的風帆陣，代表著揚帆遠洋的寓意。西側(cè)，則是模擬宋代古港口的實景，營造出商貿(mào)繁榮的碼頭場景。身著宋朝服飾市舶司官員在驗貨、船夫正往船上裝貨。

走到這里，觀眾立即會產(chǎn)生身臨其境的代入感。兩側(cè)船帆與碼頭的元素，古人的雕像栩栩如生，烘托出“歸航——‘南海Ⅰ號’的前世今生”這一基本陳列的主題。我走進其中久久凝視，并請導游拍攝了幾張照片，仿佛與古人見面握手了。

隨后，導游引領(lǐng)我來到了第二部分的體驗廳，介紹道：

“大海茫茫，天氣變化無常，并不是每一艘船只都能一帆風順地到達目的地。中國擁有18000多公里長的海岸線。古代沉船主要分布在海上絲綢之路沿線，有人推測，僅在南海就2000條以上的古代沉船。對‘南海Ⅰ號’這樣一艘舉世矚目的古代沉船，它的出發(fā)地和當時的行駛航線，引起了世人的關(guān)注和探討。專家考證，根據(jù)船型和出水文物判斷，這艘沉船出發(fā)地應該是泉州，駛向南亞和西亞地區(qū)。”

“你瞧，這是一個體驗廳，設置有操舵航海的多媒體體驗裝置，觀眾可親自駕船航行于大洋之上。宋代的海貿(mào)航線主要有三條，第一條是日本航線，第二條是高麗航線，第三條是西行航線。第三條是從廣州、泉州、明州等地出發(fā)，穿過馬六甲海峽，經(jīng)孟加拉灣、印度半島和阿拉伯半島，到達紅海或者東非，甚而轉(zhuǎn)歐洲……”

在這里，借助現(xiàn)代化的電腦熒屏和機械設施，我得以體會當年先人們駕船出海乘風破浪的感受。

一路走，一路聽，一路看，沿著館內(nèi)特別設計的船型樓梯，我們來到了第三部分，這里是整個展館的核心，整體打撈的沉船、沉箱，以及考古人員提取的種種文物就在此展出?？梢哉f，深藏著許多“南海Ⅰ號”不為人知的秘密。

“你看，這就是我們專門為‘南海Ⅰ號’而建的新家‘水晶宮’，‘水晶宮’南北長60米，東西寬40米，底部有海水循環(huán)系統(tǒng)，從而使得海水的水質(zhì)、水溫及其環(huán)境都與‘南海Ⅰ號’所在海底環(huán)境幾乎一樣，為‘南海Ⅰ號’量身打造了一個原生態(tài)的保護環(huán)境，這樣就能夠更好地保護沉船。透過玻璃，我們可以看到放在水晶宮中央的巨型鋼箱，里面包裹著‘南海Ⅰ號’船體和文物?！?/p>

講解員又指著南面的落地大玻璃窗，說：“前面就是著名的十里銀灘，全長9.7公里，沙質(zhì)潔凈均勻。當時為了把‘南海Ⅰ號’拖移進博物館，在沙灘上修建了一條長度達到363米的臨時碼頭，現(xiàn)在為了保護沙灘和周邊環(huán)境，已經(jīng)拆除?！?/p>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800多年前的沉船?！虾＂裉枴陌l(fā)掘、保護和展示同時進行，這種展示方式在國內(nèi)少見。船體的發(fā)掘保護工作進行了多項技術(shù)創(chuàng)新，實現(xiàn)了保護性發(fā)掘和實驗室考古緊密結(jié)合，這樣集發(fā)掘、保護、研究、展覽于一體的考古現(xiàn)場是世界首創(chuàng)?！?/p>

“透過玻璃，我們可以看到考古人員在工作，當時發(fā)掘過程對大家開放。南邊是船頭，北邊是船尾?？脊虐l(fā)掘顯示，沉船船體保存較為完整，僅艏艉稍有殘缺，殘長22.1米，寬9.35米。發(fā)掘清理顯示，船內(nèi)各艙之間的船載貨物品種具有一定的規(guī)律性，在部分艙室以及甲板面裝載了大量的鐵條、鐵錠、鐵鍋等金屬加工半成品，并形成了體量巨大的凝結(jié)物。船貨構(gòu)成品種豐富，瓷器主要是當時南方著名窯口的產(chǎn)品，大部分源自江西、福建和浙江三省。一些器形較為特殊的外銷瓷、濃郁異域風格的金飾品以及玉人、朱砂、水銀和剔紅漆器等所蘊藏的文化內(nèi)涵極為復雜豐富?！虾＂裉枴鳛橐凰疫h洋貿(mào)易商船，目前船上裝載的文物已超過18萬件，如同敦煌的發(fā)現(xiàn)對于陸上絲路的意義，所以，‘南海Ⅰ號’也被稱人們譽為海上敦煌。”

站在這里，我久久地不愿離去，心中萬分感慨：宋元時期的海上絲綢之路是多么的繁榮啊，如果沒有后來清代“遷界禁?！钡拈]關(guān)鎖國政策，絕不會出現(xiàn)那個“有海無防”、讓洋人以堅船利炮肆意欺負的悲劇。

展廳的第四部分：出水。這里通過大量照片、視頻、動畫、文字講述了“南海Ⅰ號”沉船從偶然發(fā)現(xiàn)，到多次探摸調(diào)查，再到論證方案、局部試掘、完整打撈的全過程。

為了最大限度地完好保存“南海Ⅰ號”，以及船上所載文物信息，國家文物局采用了世界首創(chuàng)的“整體打撈”方案，將船體及周邊淤泥一起打撈出水，進行保護。世界水下考古之父喬治·巴斯來華訪問時，得知了這個方案，驚嘆不已。

此時，導游把我們引到一個大屏幕前，說：“下面我們通過一個短片，來了解‘南海Ⅰ號’的打撈過程。時間不長，內(nèi)容很多?！?/p>

游人們停下腳步，平心靜氣，目不轉(zhuǎn)睛，看到那震驚世界水下考古界的一幕，在眼前上演。為了采寫此書，近年我已多次看過類似專題片，但在“水晶宮”現(xiàn)場觀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另一展板上列出了“南海Ⅰ號”大事記，記錄著發(fā)現(xiàn)它以來的重要事件：1987年在南海臺山陽江海域現(xiàn)身；2001年進行了精確定位；2004年確定了整體打撈方案；2005年博物館動工興建；2007年12月22日“南海Ⅰ號”整體出水，并于28日正式入住“水晶宮”；2009年博物館正式對外開放。

隨后，導游將我們帶到第五部分，主要展示的是沉船的研究價值。展廳巧妙利用展柜和展區(qū)頂部空間，共同表現(xiàn)船只形態(tài)。船只模型放置在形態(tài)各異的船型展臺上，凸顯無處不在的船帆主題，觀眾可以清楚直觀地了解中國古代船只結(jié)構(gòu)以及造船技術(shù)。

“各位可從展柜上的模型，看到宋代的海船有這樣幾種規(guī)格，您看，大型船只長度可以達到100米，載貨300-600噸；中型船只長度為30米左右，載貨200-400噸，‘南海Ⅰ號’就屬于中型船只；小船長度在30米以下，載貨不超過200噸?！?/p>

“這是‘南海Ⅰ號’出水的木爪石碇。木爪石碇是中國宋元時期木制帆船用來固定船體的船舶用具，起到平衡和重力的作用，相當于現(xiàn)在的錨。碇石長3.1米，重840斤，是目前發(fā)現(xiàn)最大的宋代碇石。在2007年整體打撈前期清理凝結(jié)物時，打撈出水的，原本還有木爪部份，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復存在。”

“這里我們展示了宋代的造船工具，包括捻錘、掏具、麻板等。為了保證船體牢固不進水，還需要用捻料將木材之間的縫隙填塞，這就是捻縫技術(shù)。這是捻料和捻縫所需的工具。捻縫技術(shù)不僅用于新船的建造，還用于船舶的修理。”

是的，我知道在宋代，航海技術(shù)已有了重大的進步，使用了指南針，完善提高了水密艙，把船艙分成互不相通的艙室，艙壁板與船殼緊密連接，大大提高了安全性。阿拉伯、波斯、印度商人從事遠洋貿(mào)易時，都愿意乘坐中國的海船。

我國海域遼闊，水域條件差異大，因此中國古船在長期發(fā)展中創(chuàng)造出了不同的船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沙船、廣船、福船。沙船也叫防沙平底船，遇到沙灘不容易擱淺。廣船是嶺南沿海古代木帆船的總稱。它線型比較瘦，上寬下窄，結(jié)構(gòu)比較堅固。福船最為有名。它是一種尖底海船，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唐宋時發(fā)現(xiàn)最適合于外洋航行的船舶，以行駛南洋和遠海著稱。它的底部是尖的，吃水比較深，船頭也是尖的，有利于破浪航行，適合在狹窄的航道上航行?！澳虾＂裉枴保蛯儆诟４囊环N。

古代船舶需要借助風力航行，因此出現(xiàn)了帆。中國的帆可以利用八面來風，也就是說無論是順風、逆風還是橫風，都能通過變換帆的位置來利用風力，駛向目的地。當時，中國的舟師已經(jīng)能夠非常準確地利用四季風向的變化規(guī)律進行航?；顒?。十一月、十二月間，西北季風強盛，海船便可沿著南海絲路南下，而到了五月、六月間，東南季風強盛，就可以順風從南洋歸來。

為了測量風向，古人還專門發(fā)明了一種裝置，叫五兩。所謂五兩，其實就是將雞毛掛在竿子上，雞毛的重量必須在五兩至八兩之間，因為太重了難以吹起，太輕了又容易旋轉(zhuǎn)。定位在海上航行非常重要。大海茫茫，前后左右都望不到邊，所以只能向上看，就是通過看太陽、月亮、星星來辨別方向。宋代有了量天尺，明代出現(xiàn)了牽星板。

瞧，真不愧是“海絲館”，不僅搞清楚了“南海Ⅰ號”的前世今生，還了解到不少古代帆船航海的史料。真是長知識了！

接下來，到了展館的高光時刻——導游帶著我們觀看提取的文物精品。她說：“這是我們博物館仿造‘南海Ⅰ號’船艙，按照1:1的比例設計的密集式船型展柜，圍繞船體剖面布置細節(jié)，用大量‘南海Ⅰ號’出水的瓷器形成氣勢浩大的文物陣，展柜里面瓷器的擺放還原了當時貨艙的擺放的實際情況，體現(xiàn)了‘南海Ⅰ號’運載貨物多為瓷器的特點?！?/p>

按照她的指點，我仔細觀看著，展柜明亮的光影下閃過一份份說明牌：有江西景德鎮(zhèn)青白瓷、福建德化窯白瓷、磁灶窯綠釉瓷，還有浙江龍泉窯青釉瓷。器型有壺、瓶、罐、碗、盤、碟、缽、粉盒、爐等，品種超過30種。

看得出來，這些瓷器主要是南方著名窯口的產(chǎn)品，即使是民窯，其中也不乏精品。一般情況下，瓷器在海水里泡久了，釉層會腐蝕脫落。但“南海Ⅰ號”在海面下20米深處，被1至2米深的淤泥所覆蓋，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海水和海底微生物的腐蝕，所以其中瓷器仍然保持著出爐時的光澤。

江西省景德鎮(zhèn)是中國古代最富盛名的瓷器產(chǎn)地，素有“瓷都”之稱。宋代，景德鎮(zhèn)因出產(chǎn)青白釉瓷器而聞名于世，并通過泉州、廣州兩大商港通達海外，成為當時風靡世界的名牌貨。

這件嬰戲紋碗，碗內(nèi)花紋圖案精美，布滿海水波浪紋飾，其中可見石榴、嬰兒，寓意多子多福。胎體輕薄透光，具有景德鎮(zhèn)瓷器“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獨特風格。

芒口碗，碗口的一周是沒有上釉的，被稱作“芒口”?？赡苓@些器具是為國外的市場訂做的，運到國外后，再按照當?shù)氐南埠茫偵辖疬吇蜚y邊，很像現(xiàn)在國內(nèi)流行的“來料”“來樣”加工生產(chǎn)。此碗晶瑩透光，仿佛玉器一般，也稱“假玉”。

浙江龍泉窯開創(chuàng)于三國兩晉時期，生產(chǎn)瓷器的歷史有1600多年，是中國制瓷歷史最長的一個瓷窯系，以燒制青瓷聞名。這件菊瓣紋盤，胎質(zhì)精細厚重，內(nèi)壁刻劃菊瓣紋，猶如一朵盛開的菊花，釉色瑩潤豐厚，仿若盛裝水，呈現(xiàn)出千峰翠色、如玉似冰的特色。

“南海Ⅰ號”發(fā)現(xiàn)的閩南窯瓷器中，數(shù)量最多、制作最精美的當屬德化瓷。早在一千多年前，德化瓷器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大量銷往東南亞和中東地區(qū)，成為海上絲綢之路上對外貿(mào)易的珍品。為了適應外銷需要，個別產(chǎn)品具有明顯的異域風格。

四系罐，罐內(nèi)裝有四個小口喇叭口瓶，這是為了盡量利用船體空間裝載更多貨物，像俄羅斯套娃一樣。

粉盒，這可能是女性的化妝盒，用來裝胭脂或粉餅的?？梢?，古代女性化妝時最常用的胭脂水粉盒，在宋代就已經(jīng)傳播到了海外，并為海外女性所使用。

此外，部分瓷器底部留有各種各樣的墨書，例如：“賜”“陳”“林”“莊置”“東山”“黃”等字。這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是定制這批貨物的貨主的名稱，古代民間一般有幾個客商租用一條船，墨書有辨識貨主的作用；二來有可能是生產(chǎn)這批貨物的窯口的商標和字號，出窯時就寫上了。

看到這里，我又心潮澎湃，感慨萬千了：自古以來，外國人有許多不同的說法稱呼中國，早期叫作“絲之國”，源于與一些國家的絲綢貿(mào)易。后來唐朝強盛，聲名遠播，外國人稱呼中國人為“唐人”。而在瓷器貿(mào)易發(fā)展起來，尤其是海上絲綢之路繁茂之后，統(tǒng)一稱呼中國為“China”，英文與瓷器是同一個單詞。

直到今天，China，也是全世界各國公認的名稱。由此可見，瓷器的影響是多么重大而深遠。難怪，曾有學者認為“海上絲綢之路”，實際應是“海上瓷器之路”。遍布南海航線上眾多古船，包括“南海Ⅰ號”上數(shù)以萬計瓷盤瓷碗，提供了鮮明而準確的實證。

不知不覺，我和導游的身后圍上來許多游客，甚而奮力向前擠，有時把我都擠到后邊了。哦，原來他們聽到導游的解說和我們的對話，感到內(nèi)容豐富，通俗易懂，比自己漫無邊際地亂逛強得多，又不用再花請導游的錢了，干脆一直興沖沖地跟隨著。

導游是執(zhí)行領(lǐng)導分配任務的，擔心影響了我，不停地勸說眾人別擠了。而我卻本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心態(tài)，擺手告訴她不用管，我聽得很清楚，大家一起觀賞“南海Ⅰ號”更有意思。

說話間，來到了金器展柜，精美的展品一下子閃亮了人們的眼睛。兩宋時期，隨著封建城市的繁榮和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金銀器為代表的金屬制作行業(yè)十分盛興。目前在“南海Ⅰ號”上共發(fā)現(xiàn)金器250多件（套），少數(shù)在船體周邊散落。2014年在船頭左舷外側(cè)出水一個漆盒，僅那里面就有金器70多件（套）。

“看，這是一件瓔珞胸飾，經(jīng)歷八百多年，依然金光燦燦，類似這樣的佩飾有三條完整地出現(xiàn)，區(qū)別在于鏈條的多少。這件佩飾的鏈墜部分有兩個鏤空的石榴，石榴多子，寓意多子多福。上面還有部分空間可鑲嵌寶石?！?/p>

“這是金箔，也稱金葉子，是古時候的一種貨幣，金箔上標有制作商家和成色，便于鑒別。20枚金耳環(huán)風格一致。宋代時，女子佩戴耳環(huán)被視為時尚，‘南海Ⅰ號’出水的金耳環(huán)屬于樣式簡潔的一種?！?/p>

“金虬龍紋環(huán)重約4兩，風格粗獷大氣，和中國傳統(tǒng)的素雅、精細造型有明顯區(qū)別，推測為東南亞或中西亞地區(qū)的佩飾。五枚金戒指器型碩大，部份留有鑲嵌空間，應該用于鑲嵌寶石，但是出水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寶石。大家猜猜，這是什么人佩戴的？”

“啊，又粗又大，平常人不好戴吧！”

“是啊，還這么重，一定不是女人……”

游人七嘴八舌，眾說紛紜。導游笑著解釋：“各位講得有一定道理。據(jù)專家推測，這可能是位體型壯碩的西亞富商的飾品?！?/p>

這時我注意到，金器里邊沒有那件最早出水，從而引人們發(fā)現(xiàn)“南海Ⅰ號”沉船的長達1.72米的鎏金腰帶，而它在一些文物精品巡回展以及央視國寶鑒賞節(jié)目中都曾出現(xiàn)過。這是怎么回事？我向?qū)в翁岢隽艘蓡枴?/p>

“哦，那件展品最早是被廣東博物館收藏的，現(xiàn)還存放在那里。我館需要時可以借來展出，用后再歸還?！?/p>

原來如此，看來這件文物已經(jīng)成為鎮(zhèn)館之寶了。

“一艘船就是一個濃縮的社會，那船上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呢？接下來我們通過‘南海Ⅰ號’出水的船員生活用品來尋找蛛絲馬跡?！睂в握f著，帶領(lǐng)我們來到下一個展區(qū)。

“看，這是一柄銅鏡，手柄處有凹槽，可以用來區(qū)分正反面。銅鏡上原本有紋飾，但在海底浸泡了八百年，已經(jīng)被腐蝕掉了。船上還發(fā)現(xiàn)木梳。銅鏡和木梳均為梳妝用品。古代出海航行忌諱很多，一般不允許女性上船。那么，這些梳妝用品究竟是供船上的男性使用，還是船上載有外國女性？目前發(fā)現(xiàn)的梳妝用品數(shù)量極少，推測是供船上個人使用，并非商品?！?/p>

“這是安徽歙石雕瓶紋硯，它與甘肅洮河硯、廣東端硯、山西澄泥硯并稱為中國四大名硯。硯臺上的圖案非常有意思，正看像花瓶，倒看卻像葡萄酒杯，這也體現(xiàn)了中西方文化的融合。目前從‘南海Ι號’打撈出水的硯臺只有一塊，可能是船長或者是船上文人使用的。”

“這種黑釉茶盞在宋代非常流行，它是斗茶的用具。所謂斗茶，就是古代文人雅士里的一種極具特色的‘雅玩’，主要就是指斗茶品，比較茶葉質(zhì)地好壞和泡茶水平的高低。判定勝負的標準主要有兩條：一是湯色，二是湯花，好的茶湯表面白色細小泡沫能長時間和盞咬合，茶湯要求色白。黑釉盞是當時最為流行的斗茶用具，就是因為黑釉的顏色有利于觀湯色。”

透過一個展柜的玻璃，我看見擺放在瓷盤里的東西比較奇怪，仔細辨認，發(fā)現(xiàn)竟是一些果核、骨頭，向?qū)в瓮度ヒ蓡柕哪抗狻Ｋ忉屨f船上還發(fā)現(xiàn)了少量動物骨頭、果核，應該不是商品，而是船上人員吃后剩下的，其中有不少被火燒烤過。

“呵呵，看來古人也愛吃燒烤?。　?/p>

“是啊，咱們中國人是燒烤的祖宗??！”

此外，“南海Ⅰ號”上發(fā)現(xiàn)了不少當時的貨幣，除了金葉子，還有銀錠。兩宋時期，白銀的貨幣地位大幅提高，民間與官方普遍使用，通行全國。

再者，目前已經(jīng)出水了25000多枚銅錢，其中年代最早的是王莽時代的“貨泉”，年代最晚的是宋高宗主政期的紹興元寶。攜帶這么多銅錢出海，說明當時中國的銅錢可在國外流通使用，成為“海上絲路”的硬通貨。

最后，我們來到了第七部分：“成果”展區(qū)。

“我們在考古發(fā)掘平臺上，營造了一個航海星空的場景，大家如同站上了‘南海Ⅰ號’的甲板，頭頂燦爛星空，面朝蒼茫大海，透過天窗俯瞰考古人員保護發(fā)掘的過程。為了保護古船，這里專門構(gòu)建了一個獨立空間，通過設備控制溫度和濕度，使它保持在合適的范圍，通風系統(tǒng)抽排有害氣體。另外它采用的是人工照明系統(tǒng)，避免了陽光照射和紫外線輻射?！?/p>

導游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著：“我們堅持保護與發(fā)掘同步進行。文物提取出來馬上進行初步清理，再根據(jù)需要采用不同的保護方法。這里就是出水文物保護實驗室，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以及我們博物館的文保人員，就在這里對文物進行修復和保護。2007年‘南海Ⅰ號’打撈進館后，考古專家分別在2009年及2011年進行了兩次試掘，提取了相關(guān)文物進行保護研究。全面發(fā)掘工作在2013年11月28日正式啟動，2019年已經(jīng)結(jié)束。”

“這里展示了‘南海Ⅰ號’出水的已經(jīng)修復完成的文物，通過圖片與實物對比可以了解文物修復前后的情況。博物館所有文物都必須經(jīng)過保護處理后才能對外展出。目的就是要保護文物，延長文物壽命，在不損壞文物本體的情況下，客觀地表現(xiàn)文物現(xiàn)狀。展覽修復一般采用可辨識修復，既展示文物華美一面，也方便觀眾辨識到修復痕跡，為將來的科學研究保留盡可能多的原始信息。而商品修復則一般采用不可辨識修復，修復痕跡用放大鏡都難以發(fā)現(xiàn)，盡可能地讓藝術(shù)品呈現(xiàn)完美無瑕的姿態(tài)?！?/p>

“‘南海Ⅰ號’的發(fā)現(xiàn)為海上絲綢之路提供了重要的實物佐證。它將為復原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中國航海史、造船史、陶瓷史，提供極為難得的實物資料，甚至可以獲得文獻和陸上考古無法提供的信息。隨著‘南海Ⅰ號’的發(fā)掘與保護工作的開展，也將重現(xiàn)海上絲綢之路的輝煌歷史。好了，許老師，我的講解到此結(jié)束了，謝謝！”

“講得好?。≈x謝你！”我由衷地說著，鼓掌表示感謝。

隨同聽取介紹的游客們，也都不約而同地拍起巴掌，連聲叫好，不停地說著“謝謝、謝謝！”

一日長于百年。

短短兩三個小時，我好像穿越了時光隧道一樣，來到了840年前的宋朝，與“南海Ⅰ號”上的先人們做了一番傾心交流。在那航海技術(shù)還很落后的時代，他們以非凡的勇氣和膽識闖蕩大海，開辟了海上絲綢之路，結(jié)交各國互通有無，展示了和平與繁榮。雖說沒有抵抗住狂風巨浪的侵襲，不幸沉沒于海底，可那種精神還是值得發(fā)揚光大的。

而今，包括“南海Ⅰ號”在內(nèi)的許多古船，在許多辛勞而敬業(yè)的水下考古工作者的努力下，重見天日，再現(xiàn)往昔。尤其度過了國際水下考古界最初的跟跑、并跑階段，正在進入領(lǐng)跑的行列。不僅僅使用了深海載人潛水器等先進科技加持，而且建造了專用的水下考古船，極大提高了水下工作能力，命名為“中國考古01號”。它是國家文物局委托重慶長航東風船舶工業(yè)公司，設計建造的中國首艘水下考古工作船。2014年1月24日在唐家沱舉行了下水儀式，隨即開赴南沙群島執(zhí)行首次考古任務，采用全電力推進動力方式，全長56米，準載36人。設備先進，功能繁多，有11間供考古工作者、船員等住宿的房間，還擁有專門的潛水工作室，考古儀器設備間。

別看它滿載排水量只有900多噸，在海船中屬于“小個頭”，但裝備齊全、性能一流，是實打?qū)嵉摹皩嵙ε伞?。它能抵?級風浪襲擊，時速為12海里/小時，最遠能航行到距離海岸線200公里的海域進行工作，在全速狀態(tài)下9小時內(nèi)就可返回海港之內(nèi)。

考古船共有三層，分別設有出水文物保護實驗室、潛水工作室、會議室、食品間、廚房、餐廳等，還有近20個房間用于住宿。船上的兩個食品間，可以完全滿足船只30天續(xù)航的需求。船上搭載了大量專業(yè)考古設備，可對發(fā)現(xiàn)的水下文物遺存進行測繪記錄、攝影攝像、遺址清理等工作，是考古隊員理想的“海上家園”。

在過去，我國水下考古工作者沒有專用船舶，大都以租用漁船和其他船舶為主，工作效率低、隊員生活條件差。這艘船的建成使用，確保了水下考古工作的安全，大大提高了水下考古工作效率，填補了我國水下考古專業(yè)船只的空白。

瞧，“中國考古01號”，一個富有寓意的名字！在我們水下考古進程中，已有諸多的“1號”了，說明在此領(lǐng)域大都是從頭開始，卻憑借中國考古人的一腔熱血、兩只大手，很快超越其他一些考古大國，走進世界同行第一方陣。

他們將包含在沉船里的那段沉睡的歷史、淹沒的輝煌和逝去的文明，以及貫穿其中的種種令人或驚嘆，或惋惜，或感動的故事打撈上來，發(fā)掘出來，流傳下去。從某種意義來說，這就是在新的“海上絲綢之路”航程上，與今天的人們一起，為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繼續(xù)乘風破浪、揚帆遠航……

走出博物館大廳，一片陽光明媚，時光已到正午，我不由地深深地呼吸一口略帶潮濕的新鮮空氣，感到天是那樣的湛藍，海是那樣的清澈，樹是那樣的翠綠，人是那樣的親切。

剛好下班的郭享文走過來，看我激動的樣子，說：“看完了，感受一定不一般吧！”

“是啊，真是太好了！國人都該來看看，我們的海上絲路是多么的輝煌?！?/p>

“說得好。馮館長開完會了，午飯后可以接受采訪了。走，我先開車帶你去吃飯?！?/p>

說話間，我們乘車駛出了博物館院門，沿著盤山公路飛馳著。海陵島真是太美了，路旁一邊是綠色的山嶺，一邊是藍色的大海，傾聽著沙灘上的白浪陣陣，如同一曲交響樂鳴奏在耳畔，簡直讓人心醉神迷。

一路上，我透過打開的車窗貪戀地向外望著，任憑早春的海風吹在臉上身上，絲毫也不覺得冷。驀地，我看到不遠處海灣一角矗立著一座樓房，上面書寫著三個大字——探海樓，不由得怦然心動。

“那是什么單位？是不是與水下考古有關(guān)？”

郭亨文看了一眼，點點頭：“不錯，這下面是大角灣，當初在那建設了水下考古培訓基地?，F(xiàn)在已不大用了?！?/p>

“探海樓。這個名字太有內(nèi)涵了，請停停車，我想去看看?！?/p>

“好，就在這里看看吧，里面沒人，也進不去。”

小車停在了路邊，我連忙興致勃勃地跳下來，向前走了幾步，努力靠近看得清楚一些，同時舉起了手機頻頻拍照。

那是一片沙質(zhì)海岸，海水不斷涌來又退去。岸邊，鱗次櫛比的建筑群中，矗立著一幢普通的小樓，門前一個不大的木船模型，使這座小樓顯得多少有些特別，讓人隱約感到，這里可能聚集了一群和大海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人。

據(jù)郭主任介紹，這里就是中國水下考古研究中心的潛水培訓基地，樓頂赫然立著幾個紅色草書大字——探海樓。把基地建在這里，還是我國水下考古的開拓者、國家博物館館長俞偉超先生，在生前多次考察確定下來的。

因為，這片形若牛角的海灣深深地嵌入陸地，水域十分寬闊，適合潛水訓練。水下考古隊的第二批學員，就是在這里從游泳開始學起，最后潛入大海深處，為中國水下考古事業(yè)沖鋒陷陣。

如今，人去樓空。國家文物局已經(jīng)在山東青島、福建定海、浙江寧波等地建設了一些水下基地，這里正在等待賦予新的使命。大門緊閉，空空蕩蕩，有的門窗還釘上了木制封條，顯得有些落寞，唯有樓頂上那三個紅字仍然那么遒勁、那么醒目，在陽光下燦燦閃光。

啊，探海樓！

無懼風浪，勇于探海，多么形象、多么富有詩意啊！

這是一種象征，也是一種激勵，中國水下考古事業(yè)，就是以這樣一種開天辟地的探索精神，撲向深海，一往無前，從發(fā)現(xiàn)“南海Ⅰ號”啟航，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走向了世界前列。

遙望天地，推而廣之。我想：只要我們永遠弘揚這種“探?！本?，未來還有什么狂風暴雨、激流險灘，能夠阻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腳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