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東、關口美幸、阿部紗織:關于《家犬往事》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對話
2025年新年伊始,在日本中國文學讀者俱樂部支持下,寧夏作家張學東作品《家犬往事》日文版翻譯研討會在線上舉辦。日本翻譯家關口美幸、阿部紗織與張學東就作品翻譯等話題展開了深入交流,20多位日本讀者在線參加。
張學東《家犬往事》中文版與日文版封面
日本翻譯家關口美幸、阿部紗織
關于《家犬往事》的創(chuàng)作過程及其他
關口美幸:寫作 《家犬往事》這部作品,請問您花了多長時間? 也就是說,構(gòu)思用了幾年,寫作用了幾年?
張學東:《家犬往事》從最初構(gòu)思到寫作,前后應該有五年左右時間,也包括后期的修改和完善,小說定稿后是按《西北往事三部曲》第一卷一并交給出版社的,后來與北岳的編輯老師溝通,決定三部曲正式出版之前,2020年先以《家犬往事》為題出了一個青少年版,也就是關口老師和倉持老師翻譯時所依據(jù)的那個版本,這個故事的全貌在2023年出版的《西北往事三部曲》可以看得到。
關口美幸:是什么激發(fā)了您的寫作靈感呢?據(jù)說是起源于與您女兒的談話,僅此而已嗎?
張學東:其實,我是從年初開始寫“西北往事”系列的,完成了兩部之后,因為種種原因擱淺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有一次跟讀小學五年級的女兒散步聊天,再次激發(fā)了我續(xù)寫這個系列的熱情,這一點我已在《家犬往事》的“后記”中說明白了。我在作品中對國家歷史的記憶追溯到1950年代末,希望給女兒以及她的同齡人補一堂歷史課,告訴他們祖輩和父輩經(jīng)歷過的一個特殊時期,引領更年輕的讀者去思考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當然,更深層的目的,還是想完成“西北往事”小說系列。
關口美幸:在設計一個人物(如亞軍)時,您會考慮什么? 例如,“亞軍 ”這個名字是否有什么意義?還有,書中有名字的角色和沒有名字的角色有什么區(qū)別?
張學東:劉火和亞軍是這部作品的男女主人公。說到亞軍,我的初衷是想刻畫一個聰明、勇敢、堅韌的少女形象,所以在取名字的時候,盡量讓她與眾不同,又帶有一定的時代痕跡,那個年代中國很多孩子的名字會取“抗美”“超英”之類,而我更喜歡“亞軍”和“亞洲”。角色有沒有自己的名字,除了表明這個人物重要與否之外,還有就是為了生動好記,比如“騾子”,他是個反面人物,頑劣少年的代表,用類似的綽號給人物命名,更容易讓讀者記住。
關口美幸:您是怎么處理結(jié)構(gòu)問題的?您以前說過,您的結(jié)構(gòu)經(jīng)常都在腦子里,有些作家可能會先把框架設計出來,然后再按照這個框架去安排故事和人物等,您為什么不這樣做?另外,在實際寫作時,您腦中的這個框架是否會發(fā)生變化?
張學東:這主要是個人習慣問題吧。我寫作前后二十多年,從短篇到中篇再到長篇,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是先在頭腦中完成的,我很少像做設計圖紙那樣,先把結(jié)構(gòu)繪成一份草圖,我通常會把最終要完成的那個東西,在腦海中過上百遍千遍,直到我想清楚了它的開始結(jié)束和起承轉(zhuǎn)合,甚至最后一句話,最后一個標點,才開始坐在電腦前工作。無疑,結(jié)構(gòu)對于作品來說至關重要,偉大的小說往往會有特殊的結(jié)構(gòu)來統(tǒng)領故事和人物,如《紅樓夢》《復活》《變形記》《百年孤獨》《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羅生門》等等。結(jié)構(gòu)要素一定是先行的,也就是說,作家首要明白自己該如何去寫這個故事。
關口美幸:您在寫作之前做了多少調(diào)查研究?您以前說過,您在寫作前會對某段歷史做大量的研究準備。除了去圖書館,您是否還進行過采訪或取景等工作?
張學東:許多年來,我一直有去舊書攤收集書籍資料的習慣,特別是我感興趣的那段歷史的資料匯編、人物傳記等等,比如五六十年代的報紙、證件、獎狀、像章、票據(jù)、書信和日記等;我去外面參觀的時候,也非常留意那些帶有歷史痕跡的圖片和實物,這些都能在寫作過程中得到體現(xiàn)或還原。比如,《家犬往事》中白小蘭父親去世后,家中收到的那個獎狀的文字基本就來自資料。此外,我也曾深入到山區(qū)蹲點,在老鄉(xiāng)家中找到當年的歷史痕跡,如老照片、原版的新聞報道等,從七八十歲的老人口中了解當年的生活狀況。
關口美幸:您是否有進入狀態(tài)或靈感迸發(fā)的時候?如果有,是什么時候?您以前提到“有些時候角色會自己說話”。
張學東:寫作往往會面臨兩種境遇,一種是靈感迸發(fā),洋洋灑灑下筆千言意猶未盡;另一種則是無話可說寸步難行幾乎寫不下去。更多時候,作家不得不面對無法進入狀態(tài)的局面,這跟人在現(xiàn)實中的遭際和情緒密切相關,比如身體狀況和情緒因素會直接影響到創(chuàng)作。我說“角色會自己說話”,確實如此,寫不下去的時候,我習慣回過頭去,多讀幾遍之前寫下的文字,從里面尋找人物的氣息和靈魂,讀著讀著,突然就有了新的語句誕生,也就知道接下來人物最想做的事和最想說的話。
關口美幸:最后,對于將來想成為作家的學生,您認為他們在大學時應該做些什么?
張學東:我個人以為,大學時代最需要多讀幾本經(jīng)典作品,本國的、外國的、現(xiàn)代的、古代的,讀是寫的前提,作為一種儲備,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人一生中的很多見識和智慧都來自書本。當然,適當?shù)木毠P也很重要,可以根據(jù)個人喜好,針對性地寫一些小文章和日記碎片,為未來的“作家夢”留下一個稚嫩的注腳,就像成為畫家之前,不妨先畫畫素描和速寫。
關于《家犬往事》的翻譯及其他
阿部紗織:關于作品的題目。中文原題是《家犬往事》,而日文版題名是『ヤージュンと犬の物語』,我感到兩者的含義非常不同,為什么要這么翻譯呢?
關口美幸:《家犬往事》直譯的話可以譯為《寵物犬的故事》,我不滿意這個題名。關于這個問題當初有好幾種方案,其中一個就是《少年與犬》。但是,“少年”這個詞在漢語中既包括男孩又包括女孩,而在日文里通常只指男孩。《家犬往事》中的重要角色是謝亞軍(女)、劉火(男)、白小蘭(女)這三個人和大黃蜂(雌)、坦克(雄)兩只狗。想從他們當中選一個人和一只狗,到底選誰呢?經(jīng)過與出版社的編輯以及張學東老師商量,最后選了亞軍和大黃蜂??墒菃螐摹按簏S蜂”這個名字來看不會知道它是一條狗,只好直接譯成“犬”。為了表明它是一條家犬,就為它增加了一個項圈,盡管原作里面并沒有這個描寫。出于同樣的理由,為了表明“亞軍”的性別,在封面畫中我們請封面設計者采用了“用白色的手絹兒扎起來的馬尾辮”這個人物特有的標志。
阿部紗織:看來僅僅關于作品的題目這一點就費了不少腦筋啊。在翻譯過程中有哪些引起你的注意?
關口美幸:我很在意人稱代名詞的譯法。比如說,第一人稱,漢語基本上用一個“我”字就可以解決了,但是日語就多了,有「私」、「あたし」、「僕」、「俺」、「自分」等等,翻譯時要根據(jù)說話人的年齡、性別、性格以及場合、與對方的關系不同而有所選擇。有的時候甚至直接把第一人稱省略掉或者用「みーちゃんはねえ」這樣的綽號。此外,根據(jù)語尾的表達方法也能表現(xiàn)出作品人物的屬性和特征。
阿部紗織: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因為日本和中國的不同而在翻譯上要注意的嗎?
關口美幸:日本和中國對大自然的想法有所不同。這部作品描寫的是中國西北地區(qū)的故事,中國的西北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非常嚴峻,以至于有“喝西北風”這個說法。亞軍的父親是位工程師,被派去建設水庫。臨行前他說了一句話:“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水斗,其樂無窮”。翻譯時我補了一句「自然を克服するんだよ」。因為,不這么處理的話,讀者會不理解他為什么要與天斗、要與地斗。在日本人看來,對人來講自然是一種恩賜,人們與自然是一種共存的關系。但是,在中國尤其是在自然環(huán)境嚴峻的西北,人們?yōu)榱松嫦氯ゾ鸵邮茏匀坏奶魬?zhàn),克服困難才能活命。所以,關于兩國環(huán)境以及思維方法的不同,僅靠直譯是不能體現(xiàn)出來的。
阿部紗織:還有什么翻譯技巧,請你也介紹一下。
關口美幸:算不算得上技巧,我也不清楚,但在翻譯時我有一個習慣,那就是盡量做到圖像化。比如:小說開頭不久的部分有一段描寫三位主人公同時登場的場面。剛搬來的亞軍第一天上學進教室,同班同學里就有劉火和小蘭。這段非常重要,因為描寫的三位主人公各自的人物性格和形象會給讀者留下很深的印象。而關于劉火作品中是這樣描寫的:面對來自城市氣質(zhì)優(yōu)雅又漂亮的亞軍,劉火簡直入迷了,看著亞軍發(fā)呆,結(jié)果被老師批評了一頓。對亞軍的服裝發(fā)型、言辭行動,張學東老師都做了生動細膩的描寫,仿佛是電影中的一個場景浮現(xiàn)在眼前。另外,在亞軍與白小蘭有關聯(lián)的情節(jié)中,張學東老師又塑造了一個聰明富有正義感又懂得關心人的女孩亞軍,她的這些個性都能從言辭和行動上體現(xiàn)出來。在翻譯中我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并盡力發(fā)揮原作效果。張學東老師說過一句話:“有些時候角色會自己說話”,把內(nèi)容圖像化的時候,我也深有同感。當漢語的臺詞直譯出來,掌握了一個大概之后,我腦子里作品中的人物就會用地道的日語開口說話了。所以,當原文不能圖像化的時候,我會意識到那是因為我對原文理解得還不夠,這種時候,我就去請教母語是漢語的朋友。如果還不懂的話,我就向張學東老師本人請教。比如:劉火家里的院子里有一個保存蔬菜糧食的地窖,后來劉火就藏在里邊。對于院子里的布局我不太明白,從圖書館借來描畫有中國普通老百姓庭院的插圖,我在復印的圖畫上用紅筆做了很多標記,然后發(fā)給張學東老師確認,得到了張學東老師的認可,并說我的理解沒錯,當時我非常高興,那時的心情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
阿部紗織:最后,對將來想成為小說翻譯家的同學們,請你給些建議。
關口美幸:小說對于我來說有三種享受方法。那就是:閱讀、寫作和翻譯。通過翻譯,就會發(fā)現(xiàn)僅靠瀏覽而無法注意到的內(nèi)容,而且能加深對中國歷史文化以及價值觀的理解,不能停留在只理解的程度上,如何將這些內(nèi)容用日語表達出來,如何能讓日本的讀者理解,做到這一步對自己也是一種歷練。翻譯工作基本上是一個孤獨的勞作,因此,獨自保持持之以恒的積極性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能結(jié)友同行、和朋友們一起進行翻譯的話,情況就會不一樣。在翻譯得不順暢的時候,大家會想出好主意一起克服難關;當你想出來一個好的詞語還會得到同伴的贊賞。所以,我邀請大家加入我們的中文“翻譯學習會”,共享翻譯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