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然此生 不言蹉跎
我的欣然表姐走了,走在乙巳蛇年正月十五之前。
上元節(jié)的月亮馬上就要圓滿了,我的姐姐在睡夢中安安靜靜地去做嫦娥了。
接到張震信息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中文理解能力出了問題,每個字都認(rèn)得,但連貫起來竟不能讀懂。這幾年我們其實是習(xí)慣了送別的:先是2022年1月送走了我們的大舅,然后是2023年3月送走了我的媽媽,整整三個月后,送走了欣然姐的媽媽、我的大姨。我媽媽健在時總是大聲打著電話,叫著趙岡大舅的小名“大濱”,叫著勁妤大姨的小名“小妤兒”,感覺美國的圣何塞、臺北、北京在三位九十多歲高齡的姐弟嬉笑間好近……就在一年半之中,他們居然陸續(xù)去天上做伴了。我的欣然表姐,勤勉地奔波著、操持著,不僅榻前輾轉(zhuǎn)、侍奉大姨得享95歲天年,而且在告別大舅、我媽媽時全部到場,代表親友致哀,整理照片做電子資料,打理得溫暖周全。但我們送別的都是鮐背之年的長輩呀,僅僅一年半時間之后,欣然表姐居然也走了,我在怔忡中慢慢地明白過來,心里面疼出了空空的一個洞。
在我的記憶中,媽媽一直叫姐姐“小欣然”。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兩岸通航,姐姐第一次回到北京家里。那樣明亮美麗的一個颯爽女子,耳環(huán)夸張,苗條纖細(xì),但裸露的手臂上有著流暢的肌肉線條,她用這樣的手臂環(huán)著我媽媽的脖子撒嬌,媽媽念叨著被姐姐一歲時尿濕的旗袍,那是他們闊別三十多年后的第一次相見。
從此以后,姐姐常?;貋?,愛喝“小二”,愛吃家里的餃子,不知道給我?guī)н^多少次高山茶,給媽媽帶過多少不同口味的無糖點心。直到送別媽媽的時候,姐姐帶來了新鮮的鳳梨酥,上香時候認(rèn)真對著照片說:“我姨終于可以敞開吃有糖的點心啦”……
作為長女,姐姐一輩子都是操心護(hù)持大家族的人。2018年的春天,姐姐居然帶著她的媽媽從臺北飛來北京,找我的媽媽歡聚。老姐妹互相摸著臉摟著肩膀,89歲的大姨對我93歲的媽媽說:“姐,48年我抱著孩子上飛機(jī)走得匆忙,凍在咱家后窗臺上的冰糖葫蘆沒拿,這么多年,一直惦記呢……”北京還有一位91歲的玉賢表姨,欣然姐給這三位加起來將近三百歲的表姐妹一起訂了王府飯店的房間,在東安市場買了三條一模一樣的大紅提花圍巾,一人舉著一串紅艷艷的冰糖葫蘆。1948年到2018年,70年的念想,滿口假牙的姊妹們對著那串“后窗臺上的糖葫蘆”啊。
從2008年到2018年,我的一些作品在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連續(xù)出版,創(chuàng)下了很高的銷售紀(jì)錄。出版社社長林先生告訴我,我打破的月售6萬本的紀(jì)錄,原來是威斯康辛大學(xué)經(jīng)濟(jì)系趙岡教授解析《紅樓夢》的書保持的,我含笑告訴他:那是我的表舅。
那段時間我在臺北講座很多,從大學(xué)到誠品書店,有時候一天兩場。欣然姐一手端著切好的芒果盒,一手提著軟底拖鞋,上場前才讓我換上高跟鞋。那時我也常常去高雄佛光山看望星云大師,和師父一起在國父紀(jì)念館做對話,帶著媽媽一起來臺北時就住在木柵的家里,媽媽每天和姐姐、大姨一大家子人其樂融融。趕上大舅和舅媽從美國飛回來,鼎泰豐的包間就擁擠得轉(zhuǎn)不開身,每個人的筷子互相打架。那一切都是欣然姐在操持,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欣然姐是個溫暖深情的人,這么多年,大姨、大舅、小舅的情況,張翰、張震家里孩子們的情況,都是姐姐常常發(fā)來照片,每個節(jié)日的聚會、每個人的生日都沒有落下。親朋們有這樣一個默默維系大家族的人,只會覺得習(xí)以為常。但這個人走了,心里就會轟地一聲,覺得一個大屋頂子坍塌下來。
2024年的下半年,姐姐來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非常消瘦,她說確診了腸癌,我腦子還像短路一樣反應(yīng)不過來。姐姐那時回家,會把每盤餃子和涼菜都拍下來,我給姐姐的茶和陳皮,每次回到臺北拆開泡起來,都會把茶餅茶湯一一拍給我看。我只道是姐姐的教養(yǎng),全然沒有明白她那時心里的珍惜與不舍。
2024年11月17日,張震在北京天橋演藝中心劇院演出《江云之間》,欣然姐給我們夫婦專門買了票,一起看完那場蕩氣回腸的話劇,姐姐手里一直舉著一個“zhen”拼音的熒光燈,謝幕時揮舞著,滿臉都是驕傲和欣喜的光芒??吹綇堈鹣蜻@邊揮手,姐姐就好滿足地念叨著“他看到我們了,看到我們了”。演出結(jié)束,我們?nèi)ズ笈_看張震,姐姐穿一件粉紅色薄薄的單衫,系著精致的小絲巾,戴一頂灰呢小禮帽,依然是優(yōu)雅的,沒有過一句對病痛的抱怨。我抱著姐姐單薄的身體,還天真地約定新春四五月里要陪她去大理或麗江,姐姐很有興趣地說回去就做行程和攻略。不期竟是訣別。
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欣然姐那時是真的還在憧憬新春里展開的風(fēng)景呢,還是只為了安慰我這個后知后覺的表妹。在我的記憶中,四十多年來來往往,欣然姐沒有抱怨過什么人,甚至沒有抱怨過病痛,她身上那份云淡風(fēng)輕的歡喜,就像她柔和軟糯的聲音,只要別人快樂了,她自己可以隱隱消化掉很多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欣然姐帶著我們所熟悉的笑與愛、帶著她一生作為長女獨自扛下的辛苦和隱忍的秘密,就這樣在新春的第一個上元節(jié)仙逝了。我一個人站在寒風(fēng)里看月亮,這圓滿的月輪一夜比一夜清減了,像我們心里蘇醒過來的傷痛,一日甚于一日。張震說欣然姐走時沒有痛苦,她這樣的體面的女子,值得這份慈悲。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我親愛的欣然表姐,天堂安好。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首都文化創(chuàng)新與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