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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品》2025年第2期|鄧宗良:雷州記憶
來源:《作品》2025年第2期 | 鄧宗良  2025年02月19日14:52

1.陽光坡地

父親從雷州東洋到小鎮(zhèn)工作,小鎮(zhèn)里沒有他的房屋。模模糊糊的記憶里,我們租住在舊樓房的一間房子里。是二樓,有條通道與另一棟樓連接。兩邊的綠琉璃欄桿,是花瓶的樣子,通道看上去像個露臺。角落里蹲著個用玫瑰色陶土做的小圓灶,不下雨時,母親在這里做飯。雨天把小圓灶搬回屋,煙氣也跟著進(jìn)來。

樓梯是一塊塊擱板做的,很陡,大人一不留神就踩空。一次,一個人在家,從梯上滾落到地上,像睡了一個飽覺。母親嚇著了,決意要做一間自家的平房。

她是小鎮(zhèn)的人,租房的感覺太不踏實(shí),一直想有間屋子,才像個家。

兩個月后,我們在小鎮(zhèn)西北坡建好了一間屋,土夯的墻,稻草屋頂。秋風(fēng)初起,屋子孤零零地掛在鎮(zhèn)子邊緣,真擔(dān)心它被吹走。向西看去,北邊是一片花生地?;ㄉ~子已經(jīng)發(fā)暗,有了銹斑,該收獲了。南邊則是一片長滿野草的坡地。低頭吃草的雷州黃牛,看上去一動不動。啃過的青草氣味清新,摻在被陽光曬透的泥土燥氣里。

母親很開心,問我,你聞到香味了嗎?

乍一看,這是小鎮(zhèn)的一處風(fēng)景。秋天里,依然有些野花,一小朵,一小朵,有黃的,有紅的。蝴蝶在上面飛來飛去,像飄起的花兒。狗兒跳躍著,不依不饒地用爪子抓蝴蝶。坡地上鼓著一個個坡草覆蓋的小圓包,問大人那是什么,大人有些不情愿地說是些舊墓,當(dāng)作小土堆好了。好心情一下子墜落下來,還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顯然是被嚇著了。清明節(jié)時,這片坡地成了鎮(zhèn)子最熱鬧的地方。之后天熱起來,那里的中午幾乎看不到人影。太陽直直地烘烤著,稍遠(yuǎn)的地方,像是忽然生出一片虛虛晃晃的水塘,蒸騰的水汽里,還看得見扭曲破碎的倒影。

這似乎是另一個世界。

到了冬天,枯干的狗尾巴草被風(fēng)掃倒,吹跑,露出貼在地面的蜈蚣草。蜈蚣草粗壯結(jié)實(shí),爬滿坡地,像一張灰中帶綠的大漁網(wǎng)。遠(yuǎn)處偶爾有個新土堆,很扎眼,眼睛不聽使喚地老朝著它看。來年的第一場春雨,遠(yuǎn)遠(yuǎn)地從海上吹來,貼著地面落下,砸出一股煙塵。坡地一口氣呼出了鮮亮的綠色。花兒招引著各種從地里爬出的、從天上飛來的小生靈,也召喚著孩子們。孩子們看到的是花兒的世界。喝飽雨水的蜈蚣草,肥碩而生脆。挖開泥土,孩子們撿拾到各種貝殼,還有珊瑚枝。泥土一直滋養(yǎng)著它們,它們的顏色和紋路依然鮮活。蒿草和艾草長高了,坡地顯得平整了許多。偶爾出現(xiàn)的送葬隊(duì)伍,在野草野花里露出腦袋和腰身。飄動的白幡,搖晃的紙人,帶來一陣哭哭啼啼和敲敲打打。孩子們不再害怕。那些人像是一幫路過的戲班子。他們在白晃晃的陽光下,只是一些閃亮的輪廓。

當(dāng)初母親說要在這里建屋子,外婆不吭聲。母親請“盲公"去看過?!懊す笔请p目失明的老男人,能算命,會“看”風(fēng)水。有人說這是封建迷信。對他們的存在,大家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懊す毙枰獣r在,不需要時不在,若隱若現(xiàn),更為神秘?!懊す贝髦止ぷ鞣蛔龅钠矫婺R,遮擋著老是看著天際的“目光”。他們手指頭白白凈凈的,時而靈巧,時而遲疑,擺動著,掐算著。母親將“盲公”的話講給外婆。盲公是這樣說的,坡地此處地形頗好,上下透徹,陽氣上行,擇個吉日動土便是。外公跟外婆說,還怕什么,建吧。父親真的不相信這些,覺得多此一舉。挖地基時,淺層黃土下就是紅土,幾顆貝殼、螺殼和珊瑚石,滾落出來,閃閃發(fā)亮。那時我還以為是有人故意放進(jìn)去的,好讓外婆放心,還竟然懷疑到了“盲公”。

慢慢壘高的夯土墻,在暮色里前后張望。

來了一只小黑山羊,咩咩地沖人叫,眼里滿是孤獨(dú)和祈求。舅舅把它拴到剛剛夯出的墻角邊,母親抱來很多細(xì)嫩的樹葉,好讓它挑到它最喜歡的。隔天解開繩子,它也不跑掉。一家人高興了好些天,這是個好彩頭。房子做好了,鞭炮燃了長長的一串。門前的草地上,踩出的一條小路,被幾場雨水刷出發(fā)舊的灰白。小路將房子連接到一條從鎮(zhèn)里通往坡地下方醬油廠的牛車路。不再有游離的感覺。

這條大路熱鬧。醬油廠的西面是屠宰廠。牛車?yán)b在豬籠里的肥豬,歪歪扭扭地轉(zhuǎn)動著木轱轆,風(fēng)雨無阻。有些后生則更生猛,吭哧吭哧抬著一頭大豬,就來了。豬也是裝在桶狀竹籠里。豬煩躁地從籠眼里擠出硬蹄子和長嘴巴,不時尖叫幾下,不喜歡這般伺候。

這條路有一處旁邊長滿翠竹,微微隆起的路面,被牛車壓塌了,翹起拱磚,露出個小窟窿。好心人很快鏟土填平了它。高高的竹子在風(fēng)中擺來擺去,澄澈的聲響,像擦拭著什么。

黎明時分,這條路咚咚地被嘈雜的腳步敲響。買賣人肩上的扁擔(dān)上下晃動。從屠宰廠挑出的沉重?fù)?dān)子,匆匆地趕往集市。 春節(jié)、清明、端午、中秋這些民間節(jié)日,契合了一年里人們情感的變化,在累積、釋放中找著節(jié)。這一些起承轉(zhuǎn)合,輕重緩急,抑揚(yáng)頓挫,悲歡離合,有的是不期而遇,有的是等待已久。

雷州人似乎更看重清明,沒有什么比得上祭祀先人重要。先人跋山涉水而來,世代血脈留下。四處奔波的人們,清明時節(jié)跟著細(xì)雨悄悄回來了。千里迢迢,只是為了給祖先上一炷香。已是滿目青翠的坡地,一時人頭攢動,鞭炮噼噼啪啪地響成一片。墳頭培上了新土,又用長勢更好的更平整的新草皮壓實(shí)。沒有燒透的紙錢漫天飛舞,落在近的和遠(yuǎn)的灌木叢里。一個墳前,幾代同堂,是最珍貴的影像,最值得的炫耀。一些人還帶來自己的朋友。那些朋友看上去有頭有臉,著裝嚴(yán)謹(jǐn),表情肅穆,只是有幾分僵硬。泥土看不慣他們發(fā)亮的皮鞋,早就把它弄臟。清明時家家戶戶就有些故事。小時候,父母帶著我們走回雷州東洋給爺爺奶奶過清明。后來父母坐車也走不成,兒子輩打摩的回去做,兒子輩走不動了,孫子輩開車回去。以前母親回去,穿戴得體,挑不出毛病。一年當(dāng)中,她也就是這一次用米湯漿過衣裳。挺括衫褲的響聲,窸窸窣窣的,讓人沉浸在悲傷和敬畏中。

可憐那些無人照顧的墳頭,風(fēng)雨侵蝕,在叢生的雜草里,悄然衰老和枯萎,不知不覺的抹成了平地。后人凋零,香火已無。墳在時,人們還有議論,說這是誰家故去的什么什么人,或者說,這個故去的人其后人是誰誰。故去之人品行的優(yōu)劣,成為高看或蔑視他們健在后人的依據(jù)。這確實(shí)失之偏頗。墳頭有著有形無形的高低和薄厚。坡地上有座大墓,面向大海,石碑高高的。小時候,還有人問這是什么人等?后來灌木叢把墓碑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知道一點(diǎn)底細(xì)的老人也已不在。多看一眼的是路過的陌生人。坡地幾處濃密的灌木叢里,還有以前裝著窮人遺骨的酒壇子。即使在燒柴火和收集枝葉漚綠肥的年代,也沒人砍過這些灌木。灌木叢里棘刺橫生,鼠的出沒,引來了花紋精美的蛇。之后又招來膽大心細(xì)的捕蛇人。從遠(yuǎn)處看,鄉(xiāng)間小路蜿蜒于坡地起起伏伏的線條里,如此流暢,是想不到的。故去的人們,只是走累了,在路邊歇息。

我們家周圍,后來建起了越來越多的房屋。有人在挖地基時,見到不想見到的,會托人悄悄找個酒壇子,不聲不響地收拾好,找個僻靜處埋好。有人講究些,請來廟里的和尚,簡單而莊重地比劃一下。不知道的,還吃了一驚,以為他們家怎么的了,西方一些城市,墳地與人們毗鄰而居,早有所聞。

西方人的眼里,開羅是東方城市,在那里也見過一片安頓故去之人的“老城”,沒見到屋頂,是極少下雨的緣故嗎?我們小鎮(zhèn)不避先人的墳?zāi)?,與那些地方不是一回事,各有說道。 有人說,他們在坡地看到過鬼火。鬼火跟隨人,你跑它跑,你停它停,要是招惹了它,說不定要跟著你回家。說得活靈活現(xiàn)。這話嚇唬住了調(diào)皮的孩子,也能使說這話的人成為一時的話題,受到關(guān)注。鎮(zhèn)中學(xué)的老師說,不是一點(diǎn)兒道理都沒有,只是夸大其詞罷了。烈日的炙烤,暴曬的遺骨在黑夜里是可以發(fā)出磷光的。再說,夜幕里,行走在坡地里的人們提著的馬燈、吸食的煙卷,也是閃爍不定,飄飄忽忽,給人以幻覺和想象。

父親活到九十出頭,有足夠多的時間讓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推敲后事。即使火化后只是一捧骨灰,埋在何處,還是叫他左右為難,念叨了一年又一年,這使他忘記了自己的年老體衰和疾病的痛苦。有些年,他說落葉歸根,要回雷州東洋,跟我爺爺奶奶在一起。有些年又說,家門口這片坡地上也不錯。這道選擇題,他來回地變,從非此即彼,到嘟嘟囔囔的,不分彼此。母親說她不想回東洋,那里的墓地在潮間帶,時不時被潮水淹沒。

父親不再抵制這個看法。臨走前那些日子,他喜歡久久地看著視野之內(nèi)熟悉的風(fēng)物,比如家里的舊物件,屋頂,風(fēng),雨,天空,還有巷口。他到巷口看著那片熟悉的坡地,說,坡地的花還是這么好看,又說,這坡地地勢高,說不定真的可以望得見雷州東洋。東洋的水稻,春天好綠,夏天好黃。夏種之后又好綠,秋天又好黃。那望不到邊的萬頃良田,在他眼里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循環(huán)往復(fù),沒有盡頭。其實(shí),如果不是在夢里,從坡地上是看不到雷州東洋的,還有三十多里路呢。

從巷口看去,坡地上那小片桉樹長高了。桉樹幾乎貼著地面就掛滿枝葉。桉樹林后面,我們在挖土埋父親的骨灰。已經(jīng)走不動的母親,扶著墻根,一步一歇,拖著自己的身體到了巷口。桉樹濃密得像一堵墻,她看不到林子的后面。她在前一天就叮囑我們建完后,不要從那里直接回家。要是直接回家,那三四百米的距離,只是喝一碗熱粥的工夫。我們繞了一個大圈,上了公路,往回走。小時候,這段公路是一個大坡,黑色的瀝青是一條帶子,抖落下,又掛上起。公路已修整得又寬大、又明亮。心里記著那個大起大落的陡坡,它還在腳底的感覺上。這天必須穿的草鞋早就磨破了。幾十年沒有光腳走過路了,柔軟的腳底不能再叫作腳板,石頭子輕輕松松就扎出一些血口子?;亓思遥赣H問,挖出的泥土是新的嗎?她聽到挖出的是新土,還有馬齒沙,白凈干爽的馬齒沙,一塊石頭落了地。她還問,旁邊留夠位置了嗎?

老母親說,等她走得動,就去看我老父親。好像老父親只是出去一趟,沒走遠(yuǎn)。

轉(zhuǎn)年,春節(jié)回家。母親頗為擔(dān)心地說,你們不知老例,我要先給你們打個招呼,春節(jié)不興上墳。我還是去了,因?yàn)槲規(guī)е赣H沒見過的,生前沒少念叨的第四代。坡地開闊,向陽,只要小鎮(zhèn)有一縷陽光,就會灑落在那里。母親在家門口,費(fèi)著勁兒,扶住墻角,等著我們回來。見到我們,就問,有人看見你們了嗎?母親是希望有人看見的。這短短的一截路,沒見到別的人,也沒留意過遠(yuǎn)處或身后有無別的人。我清理著順著褲腳往里鉆的一種帶刺芒的草芯,想了想該怎么回答她。我跟母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有人看見了。從小到大,不管嘴里說著什么,臉上做出什么樣的表情,心里是怎么想的,母親一眼就看出來。老母親的目光,還是那個樣子,會心而溫暖。

六年前,母親到了父親身邊。她說過要來看他的。這片坡地埋下了我最美的記憶。

2.影子在前

從記事起,家里就有一條小黃狗。只是不知它是怎么來的。

前兩年,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孫子在家里上網(wǎng)課。他在家里跑來跑去,稚嫩而純真地背誦著一篇課文:影子在前,影子在后,影子常常跟著我,就像一條小黑狗。

整整一個夜晚,小黃狗就在眼前,活蹦亂跳。接下來的那些天里,小黃狗像是在前面的影子。

那時小黃狗總是跟我一般高。我長高,它也長高。不管它長多高,我們還是叫它黃仔。黃仔蹲在門邊,等我放學(xué)回來。一見到我,就撲到我肩膀上,幾乎要把我壓倒。然后,轉(zhuǎn)著圈,搖著尾巴,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我,像在檢查我是不是跟出門時一模一樣,有沒有少了些什么。它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甩著尾巴,有些得意,有些張揚(yáng)。它似乎在說,在這個家,它是一個角兒,一個不可或缺的角兒。

七歲那年夏天,我們要離開小鎮(zhèn),回父親的村莊住一些日子。母親提前跟黃仔念叨過,不時帶它到外婆家,好到時把它留下來。它似懂非懂,變得更機(jī)警了。那天我們一出門,它就緊跟著,哄不走它。天快亮了,我們狠下心用石頭扔它,使勁地扔,想嚇唬住它。當(dāng)然都精準(zhǔn)地打歪了。這依然沒用。它不能理解我們?yōu)槭裁匆@么做,停下來歪著腦袋看了看,又跟了上來。忽然間,它似乎看明白了,不顧一切地?fù)渖蟻?,像迎接我放學(xué)那樣。我抱住它腦袋。母親落淚了,蹲下來跟它說,回去吧,別再跟著我們?,F(xiàn)在到處打狗,你去一個陌生地方,怎么能讓人放心呢!它一臉茫然。母親又說,回去吧,回外婆家,她的院子里,有你吃飯的大花碗,有你睡覺的暖窩窩,還有你的好伙伴大白貓,還有小牛犢呢。這些話母親不知說了多少遍,這次說得頗為動情。黃仔用鼻子貼著我,聞了好久。它好像聞到了我的陣陣心疼。它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又追了一會兒。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慢慢地拉大了距離。在看得最遠(yuǎn)的坡頂上,它終于停下了腳步。它看懂了一場不舍的告別。雷州半島東岸這片土地類似丘陵,坡地像倒扣過來的鐵鍋,坡頂寬寬的平平的,黃仔顯得無比孤單。

我一直盯著越來越小的黃仔,沒看到它的身邊還有一棵馬尾松。后來,看不清黃仔了,只能看見這棵樹冠很大的馬尾松。馬尾松也小得像一只牛蚊子,叮在長長的坡頂上。

在我們離開的日子里,黃仔是怎么過的呢?鄰居說,它天天到坡頂那棵馬尾松底下等我們。有時舉著腦袋,好看得更遠(yuǎn)些。有時蜷曲著身子趴在地上,耳朵貼在地上,細(xì)心辨認(rèn)著遠(yuǎn)處的腳步聲。有時長長地呼喚一聲,山坡腳下,桉樹林間,響起陣陣回聲。它餓了,累了。鄰居中有個常常經(jīng)過坡頂?shù)拇髬鹫f,這個小家伙,是個死心眼,誰跟它說都沒用。天天去瞎等個啥!要是人嘛,時間長了,還有個淡漠,還有個想法,這黃仔啊,它死也變不了。外婆跟我們學(xué)完她說的這些,好久才落下一聲嘆息。

好在有外婆,黃仔還有個溫暖的窩。外婆說,它有時好幾天不回來,從那邊過來的趕集人說,你家的黃仔趴在馬尾松下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了,八成是絕氣了。我對他們說,我的黃仔命賤,死不了。狗兒幾天不吃不喝,是不會有事的,可聽人這么一說,還是火燒眉毛地著急!就跑到巷口喊它。它聽是聽不到的。它有心靈感應(yīng),夜里回來了,餓得連吃一口的氣力也沒了,一回家就趴倒在門樓間,眼看就活不成了。我端著煤油燈細(xì)細(xì)看它,皮包骨的樣子,眼睛一會兒慢慢地閉上,一會兒緩緩地睜開,真讓人疼到了腸子。我把大花碗挪在它嘴邊,跟它說了很多話。我說,好孩子,瞧瞧,你最愛吃的碎骨,沒把肉剔下來,人都吃不上呢,快吃,快吃。黃仔在,我的瞌睡來得真快。還沒睡死,被什么東西蹭了一下,醒了,發(fā)現(xiàn)黃仔又不在了。大花碗舔得干干凈凈的。它太餓了。看著它趴過的地方,落下了一些沾滿紅泥巴的絨毛,想哭一場。外婆話少,這次她沒少說。她沒埋怨過誰,這次她責(zé)怪母親了,盡管語氣還是不緊不慢的。外婆說,這可憐的小家伙怎么過來的,也不想想,不早幾天回來!

這些話都是我們回來后外婆說的。

快到秋天開學(xué)了。我們離開父親的村莊回小鎮(zhèn)的那天,沒走多遠(yuǎn),就被風(fēng)雨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一心想著快點(diǎn)見到黃仔,路上沒找地方躲雨。不遠(yuǎn)處在刮臺風(fēng),雷州人說這是個臺風(fēng)尾。雨下得越來越大,到處都是往下潑的水。看上去淺淺的水灘,走著走著,水就沒到了胸口。腳下是個不知有多深的溝。母親急忙把我們拽回水淺處。白茫茫的雨墻就堵在跟前,伸手不見五指,辨不出東西南北。母親毫不猶豫地蹚回雨河里。不一會兒,她回來了,像忽然從水里鉆出來的。她連口氣也來不及喘,說,趕緊走。我在她背上,看見她騰出的一只手在水里劃著,好像要在水里抓住什么,每一次都抓空了。我們似乎漂浮在水中。母親說,要是黃仔在就好了。

平時從父親的村莊回小鎮(zhèn),也要走大半天。暴風(fēng)雨中太難了。臺風(fēng)雨已走遠(yuǎn),終于望見遠(yuǎn)處的坡頂。那里迷迷濛濛的,像是雨后的霧靄,又像是小鎮(zhèn)黃昏時分柔軟的炊煙。坡頂馬尾松還是個不大的黑點(diǎn),從里面躍出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更小的黑點(diǎn)。它迎著濃厚云團(tuán)縫隙間斜斜射出的幾道夕照,像箭矢一樣飛來,地上的積水濺起了一串水花。

這不是夢里見過的嗎?

眨眼間,黃仔撲到了我身上。它瘦成了這個樣子。它繞著我們轉(zhuǎn)圈,轉(zhuǎn)圈,轉(zhuǎn)圈,惴惴不安,仿佛它也在確認(rèn)這不是一場夢。

一路上,它纏在我們腳邊。它依然害怕失去我們。它的尾巴一直蹭在我身上,舌頭舔舐著我露在衣服外邊的腿腳和胳膊。這還不夠,還不時輕輕躍起來要舔一舔我的臉。我的視線一陣陣地模糊。黃仔興奮地蹦來蹦去,我耳朵里模模糊糊的紊亂的狂嚎聲慢慢清晰起來,明亮起來。黃仔見到什么都要汪汪地吼幾聲,它在說,看好了,我不是被遺棄的黃仔。一天又一天的跟死著了一樣的日子過去了。狂野一陣后,黃仔踏實(shí)了,放心了,不再那么緊地纏在我們身邊。它在前面領(lǐng)著我們回家,沒走幾步就回頭看一眼,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回家的路,上午還是風(fēng)雨飄搖,這會兒像在歡笑。溽暑了無蹤影。黃仔腳步歡暢,一顛一顛的,每一步都踩著輕快的節(jié)拍。它穿過坡腳茂密的灌木叢,躍過正在由濁變清的小溪。它靈巧地躲著田埂上耕牛踩出的凌亂腳窩,一路上彈跳著優(yōu)美的韻律。

不久,小鎮(zhèn)里出現(xiàn)狂犬病例。那時沒有足夠的辦法應(yīng)對狂犬病,恐懼傳染得更快。黃仔感覺到了什么,整天心神不寧,坐臥不安。都不敢多看它一眼,那雙無助的眼睛讓人揪心。父親對它說,快出去躲躲吧,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山坡北邊有一片很深的桉樹林。他給黃仔指著遠(yuǎn)方。黃仔不知是覺得家里更安全,還是覺得這時它不能撇下這個家,不走。那段分離它沒有忘記。它依舊趴在門邊,不放過任何動靜??此骑L(fēng)聲不那么緊了,都有些松懈。正是這一時的疏忽,疲憊不堪的黃仔被狗鉗夾一聲不響地帶走了。

開始時,覺得它會回來的。它披著一身被風(fēng)吹趴的毛發(fā),邊回頭看有沒人追它,邊拼命地往家跑。這只是幻覺。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它沒有出現(xiàn)。后來到了北方工作,在單位看蘇聯(lián)電影《白比姆黑耳朵》。那時看場電影不容易,看得太投入了。出了禮堂,大家習(xí)慣地議論電影里的故事,戰(zhàn)爭中的一條勇敢忠誠的黑耳朵白狗讓人還在抹淚。忽然看到外邊的陽光,刺進(jìn)眼睛。很久才看清了眼前的每一個灰暗的角落,處處都像有我的黃仔。

什么也沒有。

想起沒有黃仔的那些日子里,家里很寂靜。每個人都有心事,但不說出來。

小鎮(zhèn)邊,有條通往西邊農(nóng)田的僻靜小路,從小就不敢走。膽子很大的母親,以前經(jīng)過那里時,都要叫上黃仔。

那天,母親又要經(jīng)過那里。我壯著膽子,裝作若無其事,跟著母親。經(jīng)過那里時,一種比一般蟬小得多的小金蟬,叫得聲嘶力竭。與熟悉的懶洋洋的普通蟬鳴全然不同。樂器也是如此,越小,聲音越響亮,越尖銳。剛開始,小金蟬聽到腳步聲,還停下片刻。很快,它就滿不在乎了。我們的腳步聲不是被層層疊疊的蟬鳴聲淹沒了,而是抬了起來,飄浮著。往里走,路兩邊的茅草更高,舉著許多白晃晃的花絮。小路窄得對面的來人需要側(cè)著身子才能過去。牛車的舊轍早就消失在路肩后面的草叢里。這里一天很難見到人,要是冷不丁冒出一個人,更嚇人。母親緊緊拽住我的手。她說,要是黃仔在就好了。母親在暴風(fēng)雨里說過這句話,那時黃仔還在。

走出小窄路,母親長長舒了一口氣,說,不該帶著你。眼前是那個清澈明朗的老水庫,小鎮(zhèn)的人叫它小湖。風(fēng)從水面拂來,身上一陣涼颼颼的。

衣衫是濕的。

抬頭看見小鎮(zhèn)西邊的那片坡頂。雨水沖刷掉表層的黃土,露出大片紅土。陽光撲在上面,像燃起一層火焰。母親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馬尾松。它鮮亮地站在那里。

馬尾松樹冠很大,它投下的影子是明亮的。

3.美麗的蒲草

秋天晨霧里,漸漸露出模模糊糊的屋頂。早就響起咚咚的舂草聲。它不緊不慢,此起彼落。小鎮(zhèn)處處應(yīng)著的回聲,像一陣陣腳步聲,跑不遠(yuǎn),也走不近。

勤快的女孩子,在巷口舂著蒲草。

這個巷口,楊桃樹影影綽綽。晨曦的光亮落在樹下兩個嵌入地上的石墊上。曬干了依然堅(jiān)硬的蒲草,擱在石墊上,女孩子雙手握著草槌的尾端,使著腰勁,抓緊,提起,放下,松開,一次次地重復(fù)著。草槌跟八九歲孩子一般高,頭大尾小,用老荔枝木做的,很沉,磨得锃亮,視覺上不笨重。舂草聲歇息間,傳來女孩子飛快的說話聲和嘻嘻的笑聲。有人已經(jīng)舂好了蒲草。漸漸稀疏的舂草聲中,一個女孩子肩膀上搭著軟軟的蒲草,走了過來。青中帶黃的蒲草,隨著她柔軟的身子輕輕擺動。出門時,蒲草還像細(xì)麻稈那樣,支棱著,橫在女孩子的肩上。

霧天里正好舂蒲草。這時蒲草有韌性,不易脆裂,舂出來的是細(xì)軟又齊整的長扁條。若是干燥天,舂前還得含著水,鼓著腮幫子,噗噗地,往蒲草上噴幾口。噴出的水霧,是一個毛茸茸的小扇形。

中午日頭毒辣,不能下地干活。女孩子像是約好的,又來到楊桃樹下,鋪開舂好的蒲草,坐在上面,編起草席來。三三兩兩的,有說有笑。楊桃樹高高的,枝葉卻有些稀疏。樹冠縫隙間落下的陽光,斑斑點(diǎn)點(diǎn)。樹蔭的光影緩緩地移動,女孩子編的草席有了模樣。

樹蔭里,光滑的石墊,像濡潤著一層水,閃爍著亮光。曲線優(yōu)美的草槌,斜斜就倚在楊桃樹上。

女孩子纖細(xì)的雙手,不是用來舂蒲草的。編草席,方能展示她們的靈巧。磨出繭子的手指,在蒲草間,窸窸窣窣地舞動。左右手瞬間聚攏,輕輕一碰又彈開。指間夾著的一根蒲草,像飛來飛去的梭子。全憑指尖感覺,眼睛無論如何是跟不上的。

她們還備著染色的蒲草。染蒲草時,兩口大鐵鍋,沸騰了,融化了紅的和綠的礦石顏料。舂好的蒲草,從鍋邊放了進(jìn)去。她們雙手握著長長的木棍攪動著,使蒲草均勻著色。染上顏色的蒲草曬干了,色彩越發(fā)鮮艷。紅的蒲草、綠的蒲草和本色的蒲草,斜斜地交叉著,編織出種種好看的圖案。雙人草席上編出大紅的雙喜字,四個角還有牡丹花的襯托。女孩子是在編織青春和未來的夢。母親準(zhǔn)備的嫁妝里,有這喜氣洋洋的草席。

小伙子常常裝作沒事,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在巷子里蹬來蹬去,來回經(jīng)過楊桃樹邊。女孩子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她們的肩膀,從這頭晃到那頭,又從那頭晃到這頭,腰身起起伏伏,像一陣輕柔的波浪。小伙子看傻了。

小伙子前幾年還在蒲草田里玩,練著膽量。蒲草長在水田里。一塊塊的草田,在綠的田野里是一團(tuán)團(tuán)更濃的綠。水源源不斷地從草田深處冒上來,像要稀釋這黏稠的綠色。蒲草瘋狂地長,直直地?cái)D在一起,越擠越細(xì),越擠越高。大人走在草田埂上,已露不出腦袋。刮風(fēng)下雨后,蒲草順著風(fēng)向斜倒一片。第二天又挺得直直的。調(diào)皮的孩子打賭,看誰能撲在上面,爬到田的那邊。密密麻麻的蒲草有彈性,有韌勁,托舉力大,半大的孩子順著一個方向爬,掉不進(jìn)水田里。話是這么說,趴在上面,才知道這不是好玩的,沒抓沒握的,晃晃悠悠,草尾像無數(shù)針刺,又硬又尖,扎進(jìn)皮肉又癢又疼。要是刺到眼睛,那更不得了。比的就是誰夠膽。傻大膽也不行,還得心細(xì),手腳得跟得上。一個膽子并不大的小子爬到草田中間,害怕得喘不過氣來,想逆著壓倒的蒲草退回來,迎面就是草尾的尖刺,一片倒刺,只好硬著頭皮爬到了頭,還差一個身位,就趕緊滾落到田埂上。他好歹爬了過來。渾身上下不能沾水,是約好的。大家大度地認(rèn)可他的說法,褲襠那一塊濕,不是草田里的水。過了這一關(guān),他膽子真的大了,大到膽大包天,聲稱他見到鬼,鬼都躲著他。小伙伴們就這樣快樂地調(diào)侃著。

蒲草田密不透風(fēng),田里的水悶熱得咕嚕咕嚕地冒起氣泡。那氣泡像魚肚那么堅(jiān)韌,久久不破。一種紅色的小鱔魚,小嘴巴露在水面,身子像筷子般直直地立在水里,像死了許多天。最難抓的魚就是它。一有動靜,它身子一閃,眨眼鉆回泥底下,攪出一團(tuán)渾水。只要躲進(jìn)蒲草根里,誰也拿它沒辦法。這時比的不是膽子,更不是嘴上功夫。身強(qiáng)力壯的小伙子有勁也使不上,氣得罵罵咧咧的。能捉到這種又細(xì)又長的小鱔魚,是那些精瘦精瘦的老農(nóng)民。他們靜靜蹲在田埂上,一動不動,好像也死在了那里。等到小鱔魚露頭,手在水面飛快一抹,閃電般掠過,中指和食指間便帶出一條小鱔魚,好不神奇。小鱔魚似乎只長在蒲草田里。雷州人叫它血鱔。煲血鱔價格當(dāng)然比不上燉魚翅燕窩,卻更搶手。當(dāng)?shù)亓餍械恼f法,渲染著它的藥效,價錢已經(jīng)漲得很高。

蒲草是空心的,里面有些橫隔,踩著它時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脆響。秋天割下的蒲草,晾曬在坡地上。隨著它碧綠的顏色變淺,與周圍的草木分離出來,人們才發(fā)現(xiàn)到處都在曬蒲草。蒲草扎著草尾,散得很開,是一個個圓圈,像旱地里數(shù)不清的巨大荷葉。蒲草曬干了,變輕了。牛車裝著堆得高高的蒲草,搖搖擺擺地走回鎮(zhèn)子里。趕車人坐在挨著牛頭的車把上,利用杠桿原理,壓一壓車。遠(yuǎn)遠(yuǎn)看去,牛車像拉著一座小山。趕車人像一個小小的偶人,用蒲草編的草帽,緊緊扣在腦袋上,只有手里的細(xì)竹條,不時高高揚(yáng)起,黃牛哞哞地應(yīng)了幾聲。

那個年代,蒲草除了編大小席子,還可以做好多東西。草袋對蒲草沒什么嚴(yán)苛的要求,需求量又很大,是大宗的產(chǎn)品。麻袋好是好,就是太貴。草袋成了麻袋廉價的替代品。草袋用處更多,裝稻谷,裝大米,裝荔枝龍眼,裝蘿卜茨菇,裝帶殼花生和不帶殼花生。它耐咸,耐濕,裝海鹽也沒問題。它裝上泥沙,成了搶修堤壩的最需要的沙包。它不挑不揀,任勞任怨,跟雷州農(nóng)民一個性格。草袋曾經(jīng)大量出口香港。后來,有了塑料編織袋,草袋才完成了歷史使命。塑料編織袋不好降解,成了一個環(huán)保難題?,F(xiàn)在,一些旅游點(diǎn),還有蒲草編的帽子、手袋和好玩的工藝品,受人喜歡,是外地人雷州之行的紀(jì)念品。

蒲草就這樣提升了檔次,離雷州人的日常生活卻遠(yuǎn)了。小鎮(zhèn)作為雷州半島蒲草主產(chǎn)區(qū)的那份榮耀,被人遺忘了。

離開家鄉(xiāng)上大學(xué),行李里有一張單人蒲草席。

母親說,草席是家鄉(xiāng)的東西,要帶上。

我說那就帶本色的,母親說不行。

她在小鎮(zhèn)里挑了上好的染色蒲草,找口碑最好的阿嬸趕編了一張單人席子。草席很耐用。四年的大學(xué)畢業(yè)了,它跟新的差不多。我分配到北京工作,又把它帶上了。到北京是一月,北京最冷的時候。單位領(lǐng)導(dǎo)知道我簡簡單單的行李里有一張蒲草席,又想笑,又著急,說,這個小老廣!第二天他就從家里給我?guī)硪患苄碌暮衩?,還叮囑處里多關(guān)心我。那時北京似乎比現(xiàn)在冷,棉鞋棉帽棉手套是過冬的標(biāo)配。單位附近的白塔寺大街小巷的邊上,撒著煤灰的積雪,壓得又黑又亮,不肯消融。不時有騎車的人摔得老遠(yuǎn),也滿不在乎。這么多年過去了,有些老同事說起我那張花花綠綠的蒲草席,還拿這事開個小玩笑。到了這個年齡段,說起那些往事,很是溫煦,全無年輕時的窘色。

蒲草席到北京還真用上了。

北京夏天其實(shí)也熱。單位院子的集體宿舍,是兩層小樓。一樓是外事部門的辦公室,以前住過大名人。在那里拍末代皇帝的電影時,讓我們住在二樓的,不要弄出聲響。宿舍僅有的窗戶朝西,夏天夜晚,跟老家一樣熱。鋪上草席,清爽了許多。夢里醒來,摸到草席,以為還在老家小鎮(zhèn)呢。月光照著窗邊老楸樹的枝葉,在靠窗的書桌上落下淺淺的影子,輕輕晃動。這里是北京城里的一座舊郡王府。

又過了四年,分到了住房。集體宿舍的家當(dāng)是公家的,搬出來的,多是舍不得扔掉的書,特別是大學(xué)時用過的油印教材,里面還有這張蒲草席。

它已經(jīng)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