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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5年第1期|曉角:風衣與酒
來源:《草原》2025年第1期 | 曉角  2025年02月20日08:31

編者按

“草原騎手”作為《草原》雜志的品牌欄目,至今,已經(jīng)走過了十二年。十二年中,海勒根那、拖雷、娜仁高娃、阿尼蘇、陳薩日娜、渡瀾、劉惠春、謝春卉、蘇熱、阿塔爾、曉角、田逸凡等許多本土作家從這里出發(fā),嶄露頭角,羽翼漸豐。2025年,為持續(xù)強化“草原騎手”的品牌影響,《草原》雜志將于全年交替推出“草原騎手·00后”和“草原騎手·多文體”欄目,充分激發(fā)本土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潛能,深入發(fā)掘更多文學(xué)新銳,繼續(xù)對本土青年作家的培育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安菰T手”作為一個文學(xué)群體,將繼續(xù)集中呈現(xiàn)內(nèi)蒙古青年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審美趨向和地域特色,建構(gòu)起獨具魅力的文學(xué)景觀。讀者也可以通過他們作品中兼顧的個人經(jīng)驗和時代話語,感受青年一代對人生、價值、世界的構(gòu)建與思索。

風衣記

我是最不講究穿著的人,衣服是身外之物,穿身而過,但是這么多年我一直崇拜風衣,風衣是那種能裝著人的衣服。

風衣是我見過最淡泊的衣服,它不需要人穿,布料天生就形銷骨立,顏色多為灰黃黑,正好是樹葉在秋冬的經(jīng)歷,穿風衣是把季節(jié)的顏色穿在身上,衣主高矮胖瘦氣質(zhì)如何不確定,衣服只作衣服,哪怕終會經(jīng)年,是折墮還是升華望不見。

風衣是需要人和衣服互相習慣的。

我特別想要一件風衣,整個少年時代都想要,我感覺我是適合風衣的人。風衣在那時的我眼中是屬于女作家的衣服,是自由人的衣服,天然一種獨立的風度,而我至今是這些想象的反面,我才識太低,縱然四處游蕩內(nèi)心也難得自由,但我會在風衣里看見想象中的自己,現(xiàn)在也會。

那時我住在村里,其實并未在現(xiàn)實中見過風衣,但是我找到了湯唯穿風衣的照片,她站在秋風中極單薄,手插在衣兜里也觸到冰冷,好像風一吹就會碎掉,枯黃色風衣緊緊裹著她,枯黑色圍巾挽著她的脖子,好似努力留存一點溫暖。她抬著頭,童稚氣的眼睛下青痕隱現(xiàn),頭發(fā)凌亂地盤在頭頂,背景是蒼白的天空,那美女本身也是一件風衣。而這張照片是一幅舊書堆里多年的素描,記不清作者。

我當時堅信這是湯唯在扮演蕭紅。我和蕭紅有緣分,很早就讀她,至今也讀她,當時以為很懂,她一生凄涼,四處游蕩,為了吃飯幾乎成為乞丐,但她一生也在用生命救自己的命。她讀書,求學(xué),寫作,投身救國事業(yè),直到國破家亡,死的一刻都不曾自憐認命。我自認是太平世界的幼年蕭紅,將來天賜良機我便會成為她,這念頭當年讓我渾身血熱,甚至傻到給親戚傳消息求他們供我讀書,讓我識字知禮去山外的世界成為蕭紅,現(xiàn)在想起往事只剩自嘲。蕭紅有穿風衣的照片,但也許她并不喜歡風衣,她在《八月天》里給弟弟寫信說見面時看到紅衣女人即是姐姐,她是喜歡熱烈的,喜歡在歷史里做一點紅,她一張難得的風衣照片也看不清臉。我太喜歡她了,太想讓她穿風衣了,就把湯唯的臉安上去。

幾年后,我才知道那是湯唯在一出韓國戲里的扮相,扮一個孤苦女囚犯,母親去世探親時天太冷,只好躲在衣服里抽煙。而此時湯唯飾演“蕭紅”的電影我也看過了,和我想的并不一樣,或者說看電影時的我和小時候的我也不一樣,我長大了,明白自己不是蕭紅也未讀懂蕭紅,便也覺得這商業(yè)影片一般了。

還是某本蕭紅畫傳里對她的判詞好:“她給她的時代寫下了《生死場》,給她的后世留下了《呼蘭河傳》。”

我一天天長大,很不想長大卻也沒有辦法不長大,一切事情都是這樣。在我痛苦的少年時期我擁有過迄今為止最清瘦的身形,但是那時我沒有任何自己想要的衣服穿,我穿著父親的舊衣服、母親的舊鞋子走在村里,滿臉痘痘發(fā)爛,幾個月也很難洗一次澡,我還記得擠破自己背上大痘時會“嘭”的一聲。我那時頭發(fā)很多很長,卻一點也不會打理,只會朝后編成一個蝌蚪一樣的辮子,油膩膩的,我好像天生對自己是女性這件事沒什么感覺。也可能是青春期這些經(jīng)歷的緣故,我至今不會打扮也不想打扮,不會化妝,不會拍照,習慣了生活一團亂。

我這兩年胖了很多,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最適合穿風衣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我長大了,但沒有完成成長,這是很無奈的事情。

風衣已死,往事難回。

一個秋天,我的打工之路初遇難題,在呼和浩特的路上整日亂走。我第一次要面對進入下一個人生階段的成長,我不知道怎樣讓一家店留住我,怎樣讓一個飯館接受我去做服務(wù)員,我身形笨拙,動作很慢,記不住老板的話,總是放錯東西,連擦地要連帶擦柜子底下也想不起來,我簡直是個廢人。我忍不住想我原來是這樣的嗎?連廠子里那些十幾歲的小姑娘都不如?她們那么小那么瘦都能賺到吃飯錢。三天試工期就只能淘汰掉我吧!我沒法承認我其實是這樣的,一下子又受到了刺激,哪怕這時愛我的人依然沒有放棄我,我還是逃回了老家。就是這一年的秋天,我決定真正穿次風衣。

我只花了一百多塊就買到了在我心里住了快十年的風衣,它摸起來很平,沒有樹葉的觸感,但它不是一塊幻象散盡后的布,也許它一直離我很近很近,我找衣架把它掛起來。沒什么,都是小事,它終究是一件美麗的衣服,我就想要這樣子,就算有天我對風衣也不再期待。

風衣不會因為人變丑,風衣是風衣自己。

我一直穿著這件風衣,穿它去買菜,去趕火車,去第一次坐飛機,去見朋友,去吃刀削面,去坐在馬路邊發(fā)呆,去吵架,去服裝市場買配它的耐磨褲子和接替它的廉價冬衣,去弄丟它的袖帶又給它套上絲巾別針又摘掉,去用它擦眼淚,去寫詩,重新找工作去要工資又辭職,去看文藝電影,去看低俗片,去過生日,去看樹葉落滿村莊的山,直到今天。

醉酒記

喝酒是我做過最能模擬人生的事,喝一頓酒是自己輕輕活一次,這點白酒最厲害。白酒無色,如生活涌動終似泡影,好似悲歡聚散終會淡盡,但無色里卻有極端的苦辣,初入嘴似飲毒藥,而且是能有甜味回味的詭異毒藥,想必第一個嘗白酒的人會當場嘔吐并罵人。但我堅持咽了下去,想嘗嘗此物人人夸贊的力氣。入喉那一刻,無色的東西又刮起火山爆發(fā)般的熱風暴,滑下食管就是燒過食管,終于沉入胃中,浮出一陣暖烘烘,兩口后覺出甜頭,第三口第四口真正的快樂升上來,是慢慢離開地面的感覺,被輕輕往起拋,記憶變散,無數(shù)想法跑出來,好像隨口說句話就是哲人;酒精的斧子此時也敲開了心臟的皮,整顆心又熱又甜地暴露出來,快活到發(fā)抖,沒人此時能停杯,快樂太短暫,想延長只好繼續(xù)喝,喝著喝著過了頭,是痛苦的宿醉、嘔吐、渾身酒臭。這點也是人世真諦:一份快樂,總得拿兩種痛來換。喜樂浮沉若要比喻,不過一口白酒入喉。

我從沒想過我會是個喜歡喝酒的人,我怕酒也不了解酒,我當時覺得酒是一種火,會把人燒死,家也能燒化。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見到“酒”,是發(fā)現(xiàn)我那天藍得嚇人的小村莊里居然有一個很丑的酒鬼,他生下來有一條腿往相反方向扭,所以誰冷不丁輕推他一下,他就會平地摔倒,爬不起來只能躺在地上又哭又鬧。他舌頭也生來比別人大一圈,壓根不能把話說出來,只能吐出來,吐出來的話別人聽不懂。他總是天亮就歪歪扭扭上山去,天黑又回來,我漸漸知道他是去放羊,常年白天給比他高一個頭的哥哥放羊,晚上還要被和他同為酒鬼,但比他力氣大一倍的哥哥毆打。他渾身傷疤,但他喝酒從不打人,只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傻,真傻。他經(jīng)常被打得頭破血流然后去小賣部買最低賤所以最苦最辣的酒喝,喝成酒人了去滿村亂走,一張臉傷疊著臟污如同誰家扔出的死狗,但哭和罵又從他缺牙的嘴里不停涌出來,他向村里人哭訴,嗚嚕嗚嚕著,見沒人搭理他又向自己埋在地底的母親哭訴,母親也閉著嘴。我后來知道他母親也是因為他大哥和父親酗酒毆打而服毒的,他哭著為什么母親死時沒成功帶走他,為啥拋他在人世間。當年,母親死時也給他備了藥,摻在炒熟的肉里好體貼一個貪吃的傻子,可那天他竟偏偏沒有吃,偏偏剩他一個人??拗拗謸Q成罵,吐出我們村最骯臟的土話,稀里糊涂罵著,只讓人聽了心煩,鋤地的人撿土塊打他,他歪歪扭扭地跑了。

酒不是好東西,他應(yīng)該離開酒,跑出大山去,大山外是好世界,流浪也比這里好。

大概是我感到他存在的第二年還是第三年,我依稀記得那是一個寂寞的淡綠色的春天,村里起火,很多年沒有起火了,這火起在他哥哥的家,這傻子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些汽油,倒?jié)M被子,再聰明地把自己裹進去,點著了火。暮歸的村里人看見他窗戶上有在跳的橘色,不似夕陽,就喊叫起來。大家端來水,一盆盆地潑向他,火滅時他呆坐在炕上,渾身一層黑,被子燒完了,身下油布升起一朵朵碩大藍色蓮花托出一個黑色的孩子。

不久他死了。

那幾年我媽開始喝酒。

她那時候還不太老,長辮子還在,脫發(fā)還不太嚴重,那個冬天,她用暖壺蓋兒喝完一小杯白酒,出門。天上下鹽粒,落在灰黃的凍僵的地上。她穿著紫色棉襖走在我前面,很高很寬,我太小了,看不到她的臉。她走久了會低低地笑,她總是那么笑,也許是一種上天只讓她看到的開心,永遠不會給苦著臉的我看到。我們走了一會兒,來到村頭的一排白色樹面前,她不走了,對著樹笑了笑,腳下落滿凍落的小樹枝,我踩上去發(fā)出細碎的響,像踩著地的裂痕。媽媽在木樁上坐下了,她搓搓手,從衣服最里面抽出她親手做的,一個小小的廢紙疊成的本子,又抽出一個鉛筆頭,在紙上寫了起來。我看見她的臉了,我追不上她年輕時候,看不到她本來樣子,只看見她病了二十年后的樣子。

她那時開始寫日記,用她依然好看的字,和再也無法完整的語言。

她喝得很少,次次只有暖壺蓋里的一截,喝完冬天臉紅紅的,我當時很奇怪她無法控制自己笑但能控制不喝醉,我后來也喜歡喝酒,但我總是追求喝醉。

我的醉酒生涯開始于工作的勞累,我有段時間需要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關(guān)鍵是我很笨,別人一次就可以做好的事我需要做好幾次才能做好。我記性很差,呆滯內(nèi)向,掃地的時候會忘了取拖把,經(jīng)常干很可笑的事兒。我逼著自己學(xué)會全身心投入到勞動里,每天把自己累得滿手是傷,變成一個干某件事的工具。但我還是受傷了,那時我周圍的人很壞,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人可以無恥到那種程度,那些玩笑,小小的但足夠惡心的算計,好像地上的痰。

我那個時候開始喝酒,也許是因為之前也喝過,我發(fā)現(xiàn)我酒量還行,廉價啤酒喝上幾瓶會感覺身體被吹脹漂浮,入空中摸到白色的燈;苦辣白酒帶給我的卻是興奮和清醒,喝得熱了腦子卻在冰水里看世界;紅酒初喝沒有感覺,但喝多了是在喝一個美麗的炸彈,是喝一口地震后的紅云。果酒、奶酒、米酒、黃酒則是甜蜜的幸福,我永遠也喝不夠,我越來越胖,甜甜的一切,我愛你們。

媽媽,我后來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你突然醒過來,從二十年的疾病里醒過來,從我媽媽變回了你自己,你在夢里一下直起了腰,換上干凈的衣服洗了把臉在天亮前、我醒來前坐上列車永遠離開村子,去做一個精干有力有文化的你。夢里我在你走后醒來,喝下一瓶酒后想著還是得找你道別。我找了好些地方終于找到你,夏花春雪夢中浮生一閃而過,我見到你了,但你說我不是你的女兒。

媽媽,我漸漸明白你那些年克制地醉酒了。瘋子不能喝酒,不然會變成酒瘋子,永遠回不了頭,村里人全這樣說。你沒有變成酒瘋子,好多年過去了,你只是想用一點點酒力見見最開始的自己,見完了,不成句子的字寫完了,你再做回一個小村莊的阿婆。

親愛的,這篇小文最后我要寫到你,我第一個,唯一的酒友,我們在很多地方喝過酒,在城市,在鄉(xiāng)村,在北京,在十七歲女歌手的悲慟吟唱里,在我討要工資的鐵色的下午,在我第一本書出版后的空虛里,還有那些永遠存在過的野花般的小小喜悅。我還記得那瓶極美味的朝鮮米酒,我強忍不喝等你來,在老家的冬天一起體會它過年般的滋味。

親愛的,有一次我們在小飯館兒一人喝下五瓶啤酒后聊起對方,我以為我們的感情很復(fù)雜,結(jié)果說出來的竟只是希望對方越來越好。那個晚上我說我喝酒是借酒消愁,我的苦行是為了趁年輕讓自己認識自己。你喝下一口啤酒后告訴我,那便借酒痛快,就在天明前痛飲自己。

也許我會一生飲酒,我渴望一個痛快的世紀。

【作者簡介:曉角,本名李華,2003年8月生于內(nèi)蒙古。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集《三天過完十六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在《詩刊》《草原》《中國校園文學(xué)》《文苑》《南方都市報》《西南作家》《特區(qū)文學(xué)·詩》等刊物發(fā)表詩歌、散文若干,并入選《2020年度詩歌精選》《中國女詩人詩選·2020年卷》《內(nèi)蒙古女子詩歌雙年選2019/2020年卷》《內(nèi)蒙古女子散文雙年選2017/2018年卷》《中國當代詩歌年鑒》等選本,有作品入選彝族教材。曾獲“我所經(jīng)歷的脫貧攻堅故事”征集展示展播活動文字類二等獎、“重慶地質(zhì)杯大學(xué)生自然寫作”二等獎、《中國校園文學(xué)》年度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