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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峰巒疊嶂間的精神游牧——陳春成《山石》對徐霞客的想象性重構(gòu)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梁貝  2025年02月09日13:48

閱讀伊始,我并未察覺到陳春成《山石》(載《收獲》2025年第1期)所呈現(xiàn)的,竟然是關(guān)于中國古代杰出旅行家、探險家徐霞客的一種想象性書寫。直至看到作者特意為第二段中“那雙如今已無知覺的腳”所作的注釋條文:“徐霞客西行至云南時,‘兩足俱廢’,病因不明”時,才恍然間意識到徐霞客才是《山石》真正的主人公。

既如此,激起我強烈興趣的,就是陳春成緣何對徐霞客產(chǎn)生了書寫的欲望?據(jù)他自稱,是幾年前偶讀《徐霞客游記》的結(jié)果:“偶讀《徐霞客游記》,是幾年前在武夷山,忽然好奇徐霞客當(dāng)年是如何游武夷的,就搜了書來讀。書常為其名所掩,《徐霞客游記》是一例,從小聽這書名聽得熟了,沒看過也當(dāng)看過了,從未動念想翻。一看覺得很不一樣?!雹?/p>

陳春成的此番夫子自道,固然是他一己的閱讀體驗,卻也不期然間暗合了我的閱讀感受?!缎煜伎陀斡洝分谖?,也約略等同于“從小聽這書名聽得熟了,沒看過也當(dāng)看過了,從未動念想翻”這樣的情形。而陳春成之所以會有“一看覺得很不一樣”之感,主要因了它那“不剪裁,不經(jīng)營,如長鏡頭到底”②的特別寫法。由此而進一步牽引出的,便是歷史上圍繞《徐霞客游記》所發(fā)生的褒貶爭議。貶之者以晚清李慈銘為突出代表,褒之者的代表人物,則是明代詩人錢謙益。正是在以上種種因素的影響下,陳春成對徐霞客尤其是他的晚期生活境況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我尤其留意的是徐霞客的最后半年。他在云南雙足殘廢,被麗江土司派人送回江陰,約半年后去世。其間他以怎樣的心境臥床等死?想到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垂暮的英雄困于島國,聽海的喧響,體味著‘我已變成一個名字’,他呼喚同伴們再度乘船遠游,‘雖然我們已無搖天撼地的偉力’?!雹刍蛟S,正是在丁尼生詩作《尤利西斯》的影響下,作者得以穿越層層迷霧的障礙,將自己的筆觸穿越回遙遠的明代,展開了關(guān)于晚境中的徐霞客生命與精神狀態(tài)的藝術(shù)想象與書寫。

生活中經(jīng)常會有十分吊詭卻又難以用理性話語闡釋的一面存在。徐霞客的經(jīng)歷便是這方面一個很好的例證。他的日常生活,以旅行和探險為第一要義。而旅行和探險理想的實現(xiàn),最不可或缺的必然是一對健壯的雙腳??伤麉s偏偏在行至云南之時,雙足莫名其妙地殘廢。殘廢之因,有人說是感染瘴癘,也有人說是受到了山中邪祟的懲罰。試想一下,一位熱衷于大地行走的旅行者、探險家,命運卻偏偏剝奪了其雙腳行走的能力,這是何等的殘忍與吊詭啊。或許正是這一生命的吊詭,激發(fā)了陳春成對徐霞客晚期生活的遐想與神思。更進一步說,陳春成所要集中講述的,乃是一個關(guān)于一位一生都在行走的旅人,是如何面對靜坐/躺的生命,如何迎接慢慢逼近的死亡的故事。因此,在作者筆下,徐霞客雖然僥幸生還,但被迫在家里躺了數(shù)月的他卻強烈感覺到:“還沒嘗到死亡的滋味,卻覺得是死亡在慢慢品嘗他?!弊髡叽颂帉⑿煜伎捅黄葻o奈等候死亡的過程,表述為“覺得是死亡在慢慢品嘗他”,頗具詩意。首先是從“人面對死亡”到“死亡品嘗人”的主客體倒置敘事,賦予死亡以主動性,暗含作者對死亡并非終點,而是生命意義構(gòu)成性力量的哲學(xué)思考。其次是“品嘗”一詞語義場的錯位表達。在漢語詞語表達中,“品嘗”通常所關(guān)聯(lián)的是一種愉悅體驗,此處卻嫁接死亡語境,特意制造認知沖突,迫使讀者重新審視死亡的本質(zhì)。最后是進行時態(tài)感知動詞“覺得”的巧妙運用,將死亡過程懸置為一種正在進行中的狀態(tài),徐霞客既是被品嘗的客體,同時又是清醒感知該過程的主體,營造出一種“自我他者化”的藝術(shù)效果。以上分析所充分彰顯的,正是作者突出的語言表達能力。而陳春成對徐霞客英雄垂暮時光的想象性書寫,則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

其一,是他對旅行中從各地帶回家中的山石的把玩。對徐霞客晚期生命圖景的文學(xué)書寫,雖充滿樂趣,但也不無挑戰(zhàn)。一生游歷名山大川的徐霞客,“山石”既是他作為一名地理學(xué)家分析山形地貌、地質(zhì)構(gòu)造的物質(zhì)見證,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的精神符碼,凝結(jié)著他生命的拓撲軌跡。所以,將“山石”作為小說敘事線索,既合乎情理,又頗具創(chuàng)意。不過這一創(chuàng)意的前提是史料功夫的扎實,所以在對徐霞客工作生活等相關(guān)資料進行一番研讀之后,作者便將目光聚焦在了他生前從各地帶回家里的石頭上,并以“山石”而做文章。其中,紅褐色的,來自武夷山,體輕而多孔的,來自雁蕩山,如同笏板一般的,來自華山,滿身皆皺的,來自衡山。還有一塊“不成形的,濃黑如鐵,想不起來自哪里”“這些石頭都不大,也非什么奇石,是他每次游歷帶回來的?!比欢鴮嶂杂谟螝v而無法在家久居的徐霞客來說,這些石頭的命運大多是,“回來往屋角篋中一扔,便不再看?!钡沁@些被徐霞客有意或無意帶回來而又被冷落的石頭,成了他生命晚期最溫情的慰藉。當(dāng)他的肉身因病囿于斗室時,是這些山石如時空信使般,在其癱瘓的軀體與不羈的靈魂之間架起一道精神橋梁,帶他完成了最后的精神游牧。

其二,是他對自己數(shù)十年游歷與探險生涯,以及在這一過程中所陸續(xù)撰寫完成的一系列游記,也即《徐霞客游記》成書過程的深切追憶。首先是游歷和探險的過程:“他沉湎于追憶。追憶也不能讓他再來一次。在那些時刻,他感到自己變輕,變淡,趨于透明,整個肉身連同肌肉的酸痛、破皮處的火辣、胸腔內(nèi)的鼓蕩都消散了,剩一雙眼懸在空中,懸在千山的靜默中,隨即眼睛也消失,只剩下‘看’。每當(dāng)這時,同行的靜聞、顧行就在不遠處坐下,打坐或想心思,等他一點一點返回他自己?!标惔撼梢约捌浜啙嵉奈淖炙枋鰝鬟_出的,一方面是徐霞客旅行、探險過程的艱難程度(“肌肉的酸痛、破皮處的火辣”),另一方面則是他抵達目的地之后那種先是忘情,至而忘我的專注與投入程度。唯其專注與投入到了靈魂出竅的程度,才會有后來的“一點一點返回自己”。我們不妨來看一段有關(guān)他們的行旅狀況:“他們由南直隸入浙,經(jīng)江右、楚、粵西、黔而至滇。在湘江遇上盜匪,靜聞傷重難愈,死在了粵西。他和顧行也屢次病倒?!本o接著,無法繼續(xù)忍受游歷之苦的顧行,也偷了行李中的銀錢逃走。提到“游記”,我們總會認為它是旅行的附屬品,而將其判定為一件輕松而愉悅的事情?!缎煜伎陀斡洝冯m然是一部充滿艱辛的地理考察,但因了“游記”之名,其中甘苦也難免會被一“游”以蔽之。陳春成之所以要在這場虛構(gòu)之旅中突出游中之艱、險、難,或許也有澄清世人這一誤解的私心吧。我想,那日在武夷山游蕩的陳春成,當(dāng)他迫不及待地打開《徐霞客游記》時,讀出來的絕不是游玩的樂趣和閑適,而是一個把心交給山川湖海的自然之子的血淚史。他應(yīng)該有敬佩、有擔(dān)憂、有興奮,也有淚水?;蛟S也有那么一剎那,他甚至想穿越時空,做一名徐霞客的游伴。其次,則是對他耗費無數(shù)心血,后被他人整理成書的《徐霞客游記》創(chuàng)作過程的想象性書寫:“書稿已交好友季夢良編訂。他不打算修改,事實上很少再看。旅途中他總是當(dāng)日即寫,從不事后追述,也無意斟酌文辭,振筆疾書,暢達即可。文字已是事實的影子,再打磨影子幾近篡改?!边@段描寫毫無疑問是對徐霞客“不剪裁,不經(jīng)營,如長鏡頭到底”的書寫范式的有力注腳。正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場跨越四百余年的文本對話,似乎在告誡我們:真正的游記從不在筆墨間游弋,而在用骨骼丈量大地的苦行中完成對永恒的注解。

其三,則是陳春成對徐霞客躺在病床上寫一篇“杜撰的游記”的想象性設(shè)定與構(gòu)思。在這篇杜撰的游記中,他讓主角江陰徐生利用秘術(shù)縮身若微塵:“術(shù)成,每日縮為微塵飄游房內(nèi),于木隙磚縫、衣紋被褶、一洼一隆之中,探幽攬勝,睹開辟以來人所未睹之奇觀。每有人至,先聞跫音如雷震,復(fù)歸原形,僵臥床中?!薄敖酉聛硭殞懶焐挠污?。一日床底游,一日衣櫥內(nèi)游,瓶花殘梗上游,椅背雕花間游,梁上何所見,隙中何所聞,筆法清暢一如他寫游記,只是所見所聞全憑臆造?!弊髡咭孕煜伎吞赜械挠斡浌P法,細致描摹徐生在微觀世界的奇幻之旅:床底迷宮、衣櫥秘境、殘花游廊、雕花椅背,乃至梁上玄機、隙中異響,虛實相生的筆觸將想象演繹得栩栩如生。需要注意的一點是,當(dāng)這篇《虛室游記》被設(shè)定為是徐霞客的臨終臆造時,那真正完成這場雙重虛構(gòu)的魔術(shù)師,正是年輕的作家陳春成本人。更耐人尋味的則是創(chuàng)作心理的微妙轉(zhuǎn)變。一開始,因為考慮到這篇虛妄的游記會動搖他“另外數(shù)十萬字的堅實”,他曾經(jīng)一度企圖將其變成“獨享的藏品”。但到后來,出于某種幽默或者戲謔的心理,他竟然在把“江陰徐生”改為“江右王生”(因為他母親姓王)后,化名為“廖淳知”(聊存之),派遣小廝將其送給專喜收聽各種奇聞異事的江陰怪人顧萬亭。在送出之前,他還添加了這樣一段其實是自嘲性的文字:“那青書中記載,此秘術(shù)會折人壽算,不可多用。徐生不理會,如此暢游了數(shù)月,游興已盡,一笑而逝?!甭?lián)系他不久后就將辭別人世的事實,陳春成所臆造出的徐霞客的這段文字,卻又不妨看作是他自我人生的一種讖語。這種對生命終局的預(yù)言式書寫,恰與作者即將迎來的人生謝幕形成微妙互文,使虛構(gòu)文本成了穿透現(xiàn)實的精神鏡像。

小說的最后一段以徐霞客的一個夢境,尤其是夢境中的亂石作結(jié):“恍惚中覺得床托著他升起,升向房梁上那條細縫,他越來越小,縫隙越張越闊,如一道深淵朝他罩來。其中有亂石如浪涌起,凝成他熟悉的峰、巒、嶺、嶂、岳,越聚越密,向他圍攏。”由亂石所凝成的那些“峰、巒、嶺、嶂、岳”,毫無疑問可以被看作是一生都在游歷名山大川的徐霞客的功業(yè)之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說,熱衷于旅行和探險的徐霞客在這些“峰、巒、嶺、嶂、岳”上所得到的,其實是一種帶有哲理感悟性質(zhì)的人生真趣。而在一次次爬山越嶺,與山石互動的過程中,他最終完成的,是一種“給歲月以文明”的人類崇高使命。這也許正是作者以《山石》為小說命名的深意。

對歷史名人的虛構(gòu)性寫作,本質(zhì)上是一種文化記憶的再生產(chǎn),關(guān)鍵要處理好歷史真實性與藝術(shù)虛構(gòu)性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沉溺于史籍考據(jù)容易使作品喪失美學(xué)維度,放任想象又難免會招致“魔改”的詬病。作者需要在忠于史實的基礎(chǔ),以詩性智慧激活沉睡的時空,在歷史留白處植入符合時代精神的審美創(chuàng)造,在文獻裂隙間構(gòu)筑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敘事空間。這種在歷史確定性中探尋藝術(shù)可能性的創(chuàng)作實踐,無異乎“戴著鐐銬跳舞”,既要遵循史實的重力法則,又要展現(xiàn)藝術(shù)想象力的引力躍遷,最終在真實與虛構(gòu)的張力中,淬煉出兼具歷史縱深感與當(dāng)代審美價值的敘事晶體。小說《山石》,正是這一文學(xué)理想的創(chuàng)新性實踐。陳春成借助文學(xué)考古學(xué)的方式,將那些被歷史敘事遺落的礦物碎片重新編碼,既飽含真誠,又不無創(chuàng)意。讓徐霞客臨終前緊握巖石標本的雙手,在當(dāng)代文明疲態(tài)中叩響存在之真:當(dāng)GPS 導(dǎo)航消解了探索的神秘性,徐霞客用血肉之軀丈量山河的原始激情,恰恰構(gòu)成了對數(shù)字囚徒的精神救贖。

注釋:

①②③陳春成:《〈山石〉創(chuàng)作談:天下畸人癖愛山》,《收獲》雜志公眾號2025年1月18日。

2025年2月1日(正月初四)

晚23時50分完成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