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力、機械與詩意的東方戰(zhàn)神
文學想象力從歷史長河與科學世界中被激活。
2019年,NetFlix出品《愛,死亡和機器人》,第一季收入18個故事,而第8個故事“Good Hunting”改編自美國華裔科幻小說家劉宇昆的《狩獵愉快》。回到原作文本,捉妖家族的一場狩獵儀式,正攜帶“人鬼戀”和武俠氣場整裝待發(fā)。作品將書生(男)/女妖(女)CP置換為捉妖師(男)/妖(女)CP。故事依舊環(huán)繞兩性,由原模版的拯救/被拯救轉為互相拯救,人和妖一同忍受蒸汽給農(nóng)耕的一記重拳,從共同經(jīng)歷中輸出共同感受與共同經(jīng)驗。科技的迭代更新,見證捉妖師/妖皆失去法力又恢復法力。
出身于捉妖家族的“我”(小良)在13歲生日當天首次“狩獵”,接受父親指令,圍獵狐貍小蓉。小說沿用中國古典小說對“狐貍精”的慣性認定,即“會偷心的妖怪”。“我”主動放過了小蓉女兒——狐貍小艷,并與之成為摯友。在接下來的少年成長敘事里,他們被要求履行各自家族的狩獵職責:小良捉妖、小艷“偷心”。英國人湯普森修建的鐵路,舞動恐怖的技術魔法,直接沖斷大地的氣脈,令古老東方的靈獸、仙靈和家神都奄奄一息,人神妖和諧共存局面由此破滅。蒸汽同時斬殺了妖魔與神靈,進而褫奪小良父親的存在意義。捉妖人/妖依賴古老法力維生,此刻,雙方的狩獵能力皆已消失,且永不復返。
六年后,小良成為香港一家英資鐵路公司的底層勞工?!拔覍W會了修理發(fā)條裝置,設計錯綜復雜的齒輪系統(tǒng),并為杠桿設計出精巧的用途。我研究了如何用鉻電鍍給金屬鍍層,如何將黃銅塑造成光滑的曲線。我發(fā)明了各種方法,將堅硬耐用的發(fā)條裝置與微型化可調(diào)節(jié)活塞裝置和清潔蒸汽結合起來?!保▌⒂罾ィ骸夺鳙C愉快》,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22年版,第25頁。)他似乎又掌握創(chuàng)造生命的新法術。35歲的小良在香港街頭偶遇故友小艷,她早已淪落風塵,且被殖民者主人毀壞肢體,改造成半金屬人。她懇求小良重塑她,“我設計了鉻合金皮膚的精致褶層和金屬骨架的復雜關節(jié)。我裝配了每一個鉸鏈,組裝了每一顆齒輪,焊接了每一根電線,熔接了每一道縫隙,把每個驅動器都上好了潤滑油。”(同上,第29頁。)當小艷被改造為美麗又致命的鉻金狐貍時,獵手已然復活。她的質變,論證“蒸汽朋克”賦能法力的核心要素不再是皮毛和血肉,而是金屬和火焰。
《狩獵愉快》是“蒸汽朋克”的代表作,朋克(Punk)原為一種獨立音樂,植入科幻文學,同樣宣示反叛、非主流的力量。劉宇昆在“蒸汽朋克”和“賽博朋克”的科幻創(chuàng)作中,一直耐心打磨東方文化質素,隨之提出頗具辨識度的“絲綢朋克”,以此詮釋他追求的技術語言?!敖z綢朋克”是基于東亞藝術和東方哲學,迸射叛逆的朋克重金屬,它更是有機結合中國古典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與敘事傳統(tǒng),詩意主導“絲綢朋克”的MBTI人格。
《蒲公英王朝》全方位展示“絲綢朋克”的特質。國內(nèi)閱讀市場一度聚焦小說的“楚漢之爭”顯性敘事背景,故而將其落位于中國特色科幻。劉宇昆虛構一個達拉群島,安排七個國家,即乍國(秦)、柯楚國(楚)、哈安國(韓)、里馬國(趙)、法沙國(燕)、甘國(齊)、阿慕國(魏),對應“戰(zhàn)國七雄”。線索、情節(jié)、人設基于《史記》,最終也是乍國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男主公庫尼·加魯和馬塔·金篤分別呼應劉邦和項羽,小說從皇帝(嬴政)被刺落筆,中國讀者輕易就能從文本析出姬雅(呂雉)、彌拉(虞姬)、路安(張良)、濟恩(韓信)、柯戈(蕭何)等核心人物。《蒲公英王朝》還是神的世界,魯索、圖圖笛卡、飛索威、盧飛佐、卡娜/拉琶、奇跡公、塔祖掌管不同領域。
劉宇昆自述“文學手法本身混搭了來自全球不同傳統(tǒng)文學風格中讓我感覺有沉浸感的要素,將東亞古典浪漫中的比喻和敘事技法與西方史詩敘事的元素進行有機融合。而文本本身也同樣秉承了‘工匠詩人’的理念?!栋D⑺辜o》、《史記》、《失樂園》、《貝奧武夫》、漢代詩歌……這些都是靈感的源泉,經(jīng)過重新塑造,講述了一個全新的故事?!保▌⒂罾ィ骸妒裁词墙z綢朋克?》,機核網(wǎng):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40604,2021-8-20。)小說關涉中國歷史和中國經(jīng)驗,重視地域文化與工匠精神,例如《風暴之墻》里的古阿諾樂器,原型為中國編鐘,分為絲、竹、木、石、土、藤和葫蘆、皮、金等八個部分,由八位神主管。
“絲綢朋克”在《蒲公英王朝》的實操性可從兩個向度考察。
首先,系統(tǒng)化的機械裝置。這是劉宇昆賦予中國歷史的新科技變量,他借路安之口,表達機器設計理念,“每一個部分都有它們自己的目的,一部機器就是把所有物件精心組合起來去完成一個新的目標”(劉宇昆:《蒲公英王朝·風暴之墻》,王爽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38頁。)路安建構詩歌和工程的關系,精彩詮釋“絲綢朋克”美學,即“詩歌就是將文字組成短語,短語組成詩行,詩行形成小節(jié),小節(jié)組成整首詩。工程師將釘子、木板、繩子、齒輪之類基本零件組成部件,部件組成精巧的裝置,數(shù)個裝置構成機器,機器又形成系統(tǒng)。詩人操縱文字、短語、詩行來打動聽眾。工程師則控制零件和裝置來改變這個世界”(同上,第139頁。)詩歌和機器對接“絲綢朋克”的人文性與科學性。小說中眼花繚亂的機械裝置,如飛船或潛水艇,生發(fā)于中國人對自然力的敬畏和運用。在《風暴之墻》里,劉宇昆結合生物技術,推出威力無窮的鹿蛟獸,并吸納《七王之戰(zhàn)》里獨角鯨和飛行器的優(yōu)勢性能,創(chuàng)設巨型戰(zhàn)艦。它在拉金/琉球兩國決戰(zhàn)中出場,濟恩用六艘獨角鯨戰(zhàn)艦組成六面體堡壘陣型,奇跡公精魂、圖圖笛卡之心、飛索威決心、雙子神之生機從四面合圍形成飄浮堡壘,墨集復仇號為堡壘底板,絲灰箭號為堡壘頂板。戰(zhàn)艦構成全面防御系統(tǒng),封死鹿蛟獸的強攻。
其次,顛覆性的人物塑造。小說最關鍵的人設調(diào)整是濟恩(韓信)設定成女性。她在楚漢決勝轉捩點,放棄與馬塔(項羽)、庫尼(劉邦)三分天下,選擇效忠?guī)炷?。這一性別重置貫徹劉宇昆對女性的尊重,他一再強調(diào)女性對國/家的重要性。《蒲公英王朝》埋設一項“金鯉魚計劃”,即女性人才選拔機制,一方面女性獲得從政從軍機會,為國效力;一方面庫尼借助該計劃為親選的達拉新主曦拉儲備精英。“金鯉魚計劃”還有一層意義,它是神/人共選新女王。女神圖圖笛卡最愛“金鯉魚”,她曾借助金鯉魚翻攪的波浪,提示魔鏡的秘密。拉金和琉球的生死大戰(zhàn),兩國都是女將主導,拉金元帥是濟恩,團隊核心為佐米、姬雅、曦拉,琉球元帥是瓦德裕。人神聯(lián)手的大決戰(zhàn),確立女性為帶領民眾穿越風暴之墻的舵手,允許她們自行定義個體價值。
《蒲公英王朝》存有兩大核心意象,獅齒蒲公英為庫尼(劉邦),金菊為馬塔(項羽)。在“鴻門宴”一場戲中,意象含義及關系被披露。庫尼一再自陳:“我不過是獅齒蒲公英,負責松動貧瘠堅硬的土地,為金菊之夢做好準備?!保▌⒂罾ィ骸镀压⑼醭て咄踔畱?zhàn)》,汪梅子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40頁。)一方面,庫尼退居普通助手,一心輔佐馬塔;另一方面,庫尼按壓洶涌的帝王之志,適時進取與退讓。
劉宇昆的“絲綢朋克”是不是創(chuàng)造一種中國式科幻?它曾被“定義”為中國式科幻。主因是“蒲公英”系列,以及由爆款“愛死機”帶火的《狩獵愉快》恰好取材自中國讀者熟悉的中國故事,但這并不能用以認定作者是寫作中國式科幻,事實上,他始終對標世界性科幻。“絲綢朋克”某種意義上被誤讀,細讀文本,劉宇昆發(fā)力點是天馬行空的“朋克”,接受者本能認定它是典型的中國文化符號,類比“絲綢—絲綢之路—中國”的邏輯關系。“絲綢朋克”在中西方讀者世界產(chǎn)生兩級評價,后者將其視為包含東方文化元素的奇幻小說,而前者被認為是歷史的粗糙改寫,對中國文化元素的挪用。
我想,“絲綢”包含兩個要點。第一,東方美學,飽含流動和輕盈的藝術美感,講究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哲學,絲綢在物與美層面展現(xiàn)極簡和極繁兩種形態(tài)。劉宇昆對環(huán)境、對細節(jié)、對人或物的描寫,是從細部的描摹與對比中經(jīng)營抒情。第二,東方制造?!敖z綢”內(nèi)置技術語言,指向東方器物,概念和成品彰顯出東亞智慧與能力。例如小說對中國風箏的描寫?!帮L箏人”率先出場,鳥形風箏由紙、絲綢和竹篾制成,擁有一對翅膀,“風箏人”曲腿,風箏翅扇動,徑直升高,拉動繩索后,可向皇帝端坐的寶塔座俯沖。刺客路安為躲避飛船攻擊,特地造出無線風箏應戰(zhàn)。小說介紹乍國稅務總管金多·馬拉納指揮空中部隊時,詳細闡明飛船設計原理:外框覆蓋一層油布,防御敵方羽箭,骨架由竹子制成,中間懸掛氣袋。小說另一個大型武器是獨角鯨,其原型身形龐大,全身覆滿鱗片,頭頂生有一根角,庫尼和路安將其升級為機械獨角鯨,即潛水艇,在魯索海戰(zhàn)時,成為達拉的制勝重器。
科幻楚漢史達成“陌生化”藝術效果,想象力的介入,令作者和讀者得以對歷史人物及事件保持理性判斷。劉宇昆構想達拉神話,開篇就展開人神共存畫卷,可隨著七國的裂變和重組,他受個人熟知的秦漢史牽制,寫作中又不時趨進歷史,繼而弱化了神話向度。我認為,清華簡《五紀》建立天五紀(日、月、星、辰、歲)——人五常(禮、義、愛、仁、衷)——事五度(樹設邦家、蕃育萬民、敬事鬼神、百官供事、兵戎祭禱)的對應關系,構筑覆蓋天相星辰、天地神祇、人事行用三維度的宇宙法則(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拾壹)》,中西書局2021年版,第89頁。),可輔助“絲綢朋克”神話的世界觀構建。羅伯特·斯科爾斯提出“我們所要創(chuàng)造的不是純歷史,也不是純小說,而是神話。一個真正的神話,是包含在某個(活著的或者已消亡的)特定文化的內(nèi)部,表達著這一文化豐富或悲愴的驚嘆?!保_伯特·斯科爾斯:《科幻文學的批評與建構》,王逢振、蘇湛、李廣益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頁。)劉宇昆正是在東方文化內(nèi)部打造創(chuàng)世神話,“絲綢朋克”提供了歷史活化與文化創(chuàng)新的典型個案。主人公永遠在路上,探索宇宙秘辛,斬斷捆縛自我成長的重重枷鎖?!捌压ⅰ毕盗校瑥奶諡跬邪罨貧w“古早”大航海,“風暴之墻”實質為一道命運之墻,來自東方的女性戰(zhàn)神率領民眾誓死穿越它,決不妥協(xié)與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