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學與詩學交織中的 “自得”
“自得”是中國古代論學、論藝、論詩使用得相當普遍的一個重要概念,特別是在宋代理學產(chǎn)生后,理學家標榜其學為“自得”之學,其論學又貴自得,“自得”的使用頻率就更高。南宋學者真德秀,一部《西山讀書記》,“自得”一詞就出現(xiàn)近百次。元代學者、文人使用“自得”一詞普遍較多。明代陳獻章,其使用“自得”一詞的頻率不下于真德秀,其他如方孝孺、楊士奇、王守仁等,“自得”都是他們著作中突出的高頻詞。于是,在宋以后的學術和詩學領域,“自得”遂成為一個特別重要的概念。但是,今人對“自得”概念的研究卻很少。就筆者所見,有李春青《論自得——兼談宋學對宋代詩學的影響》(《中國文化研究》1998年夏之卷),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冬之卷)。兩位的研究各有創(chuàng)獲,但鑒于“自得”概念的重要性,運用的廣泛性和含義的豐富復雜性,這一問題無疑還有繼續(xù)研究的必要。
要認識詩學“自得”論,就必須先了解理學中的“自得”以及理學產(chǎn)生之前的“自得”概念,否則詩學中的“自得”概念無論如何都是說不清的。對“自得”作溯本探源的考察,是不可少的。
一、理學產(chǎn)生以前之“自得”論
“自得”一詞發(fā)源甚早,自先秦至宋代理學產(chǎn)生以前,“自得”一詞一直被廣泛使用。先秦時期已用以論學,后來又用以論藝。當然,在不同的語境中和不同的話語系統(tǒng)中,其含義是很不相同的。追述并理清其意義變化,對認識宋元人論學論詩中“自得”概念,是十分必要的。
1.孟、莊之“自得”
“自得”一詞,在戰(zhàn)國文獻中已經(jīng)屢見。影響最大的,當屬孟子之論?!睹献印るx婁下》記孟子之言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彼v的是為學的體驗和達到的境界。由于孟子之論直接為宋代理學家所發(fā)揮,下文會較多涉及,此處暫不詳述。先秦諸子中使用“自得”一詞較多的是莊子,代表之論是說人應“自得其得”而不必“得人之得”,如《莊子·駢拇》說:“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自適其適而不適人之適,自得其得而不得人之得,關注自我,身與心都著意獲取自性的滿足,不從人以失己。這是莊子的主張。到西晉人郭象注《莊子》,“自得”就成了核心詞語。上海辭書出版社《哲學大辭典》解釋郭象“自得”概念說:一是“指以安于本性為滿足”,一是“指一種無根據(jù)的變化,義近獨化”。前一義,引《逍遙游》題下郭象注:“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后一義,引《大宗師》“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一節(jié)注:“道無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為得也。然則凡得之者,外不資于道,內(nèi)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獨化也?!惫蟠俗@然已不合莊子之意。在郭象看來,事物之變化既非人為,也非道的作用或遵循道的規(guī)則,而由于自身所具有的一種不可知的東西。“自得”之義,于是有些神秘化。但這種“自得”之義,對后世卻頗有影響。
我們感覺孟子與莊子所言“自得”,其義似乎頗不相同,但元代學者陳櫟卻看到了其相通或甚至可說是相同處,他說:“自得之說何昉乎?其殆昉于鄒孟氏、蒙莊氏乎?‘自得之則居之安’,其論正;‘得人之得而非自得其得’,其論奇。趣若異,歸則同也。”他解釋這相同處是:“夫道可受而不可傳,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借以講為學之內(nèi)外關系。因為“道”“可受而不可傳”,所以“自得”就非常重要。所謂“不可傳”,其實道還是要傳,只不過對于接受者來說,外有所受(外受)的條件是內(nèi)有自得。自得為外受之條件,有自得,外受才有可能(“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則所謂“自得”,可以理解為自心的感悟和領悟。這種理解,顯然受了理學的影響。
2.屈原等以自足、恬愉為基本義之“自得”
秦漢時,“自得”有最樸實之義,大致與自適、自安相近,是人個體心理感受的描述,心情愉悅而無悶,與“自失”相反。屈原《遠游》:“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為而自得。聞赤松之清塵兮,愿乘風乎遺則?!鼻迦耸Y驥《山帶閣注楚辭》卷五釋曰:“自得,即恬愉之意?!撿o而恬愉,無為而自得,正所為赤松清塵也,異乎迫厄而悲者矣。”所謂“清塵”,即清靜無為的境界,清高的遺風,高尚的品質(zhì)。自得則清靜無為,因而也寬閑自足,表現(xiàn)為怡然恬愉的心靈狀態(tài)與境界。《禮記·中庸》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卑卜质厮兀瑹o過當之求,則無往而不自得。此亦近乎自足之意。這一意義之“自得”,一直用得很普遍,如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贝怂^自得乃不自失。這一意義逐漸由表示自足愉悅的心境向氣象和境界演變,于是就與人的品格發(fā)生聯(lián)系。王羲之《蘭亭序》寫蘭亭會時之良辰美景,以及此時此境中的心境:“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薄翱烊蛔宰恪?,一本作“快然自得”(“欣于所遇,暫得于己”也表達這樣一種情懷),自足也即自得。王羲之《蘭亭序》實為《上巳日會蘭亭曲水詩》序,王羲之本人詩有四言、五言各一首,四言詩有云:“欣此暮春,和氣載柔。詠彼舞雩,異世同流?!贝思此^“快然自得”。明人葉盛推尊王羲之,以為前人不能理解王羲之之胸懷,說:“王右軍羲之《蘭亭詩》,有‘詠彼舞雩’之言,亦可見其襟抱不凡。”詠彼舞雩,即《論語》所記曾點言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笔侨寮液髮W常贊賞的守素樂道,王羲之有如此胸襟,所以也盛稱他“襟抱不凡”。后世儒者向往“詠彼舞雩”(或稱“浴沂舞雩”)之氣象,這些對后代詩學有著直接影響。
此一意義之“自得”,還有負面義,《史記》記載:“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贝四俗詽M自溢,小人物小心胸,缺乏大心胸大氣度,小有所得即自鳴得意。此一意義,后世也一直沿用。如元代楊弘道《優(yōu)伶語錄》所載故事,說在當年避兵逃亂時,遇一同路人,“不負不荷,若有余赍”,“怪而問之,曰:‘我優(yōu)伶也?!以唬骸纪嗔?,道同相得。相習則相親焉,相得則相恤焉。某處某人,優(yōu)伶也。某地某人,亦優(yōu)伶也。我奚以資糧為?’言竟,自得之色浮于面?!贝藘?yōu)伶之“自得”,乃得意揚揚,神氣十足,志得意滿,有驕人之色?!白缘谩钡倪@種負面意義,與學術和詩論中之“自得”,關系不大。
3.論藝之“自得”
“自得”一詞進入詩學領域較晚,但進入書論畫論卻很早。唐人書論畫論中已屢見,但其義卻多有與先前不同者。有“自如”意,如唐人竇臮《述書賦》評梁尚書仆射瑯琊人王克書法:“名劣筆健,乃逢王克。通流未精,疏快不忒。猶腐儒宿士,運用自得?!弊缘眉醋匀?。又有“自放”義,如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記李靈省畫:“李靈省,落托不拘檢。長愛畫山水,每圖一幛,非其所欲,不即強為也。但以酒生思,傲然自得,不知王公之尊貴。若畫山水竹樹……得非常之體,符造化之功,不拘于品格,自得其趣爾?!逼錇槿酥奥渫胁痪袡z”、“傲然自得”,與其書之“不拘于品格,自得其趣”,都有“自放”義。循規(guī)蹈矩不可能有藝術創(chuàng)造,故藝術的自得取向于打破成規(guī),是很可以理解的。自放才能舒卷自如,翩然自得,形成自身特色,有超然之趣。所以,藝術的自得往往與超然之趣相連,表現(xiàn)為超越法度的自得。宋人所著《宣和書譜》如此評價釋曇林書法:
釋曇林,莫知世。貫作小楷,下筆有力,一點畫不妄作。然修整自持,正類經(jīng)生之品格高者?!蹟?shù)千字,終始一律,不失行次,便于疾讀。但恨拘窘法度,無飄然自得之態(tài)。然其一波三折,筆之勢亦自不茍。豈其意與筆正,特見嚴謹,亦可嘉矣。
“飄然自得”從自放來,其反面是“修整自持”、“拘窘法度”。不能“自放”就殊乏意趣。超越法度,舒卷自如,是為飄然自得。自放之義的“自得”,也融入了詩學觀念,詩學“自得”觀念中往往有舒放不拘的含義。以自放為自得也不難以理解。所謂“自得”,于道則為獨特領悟,不滯礙,無羈絆。于技于藝,則超越法度,瀟灑自如為自得。其精神還是相通的。總之,“自得”是一種境界,一種達于隨心所欲的境界。
當然,論藝之自得,更多的時候還是獨自有得之意。這一意義的自得,用于作書作畫,指獨創(chuàng)而不蹈襲前人,或超越師法達于獨創(chuàng)境界;用于觀書觀畫,則指自會于心,于所觀作品之精神與妙處默契于心。用清人金圣嘆的話說,是為“妙手所寫”與“妙眼所見”(《杜詩解·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前者如宋人米芾《畫史》所論:“大抵牛馬人物,一模便似;山水摹皆不成。山水,心匠自得處高也?!边@里“心匠自得”是與模擬相對的概念,唯心有所得,不依傍他人,才可能有獨創(chuàng)。又《宣和畫譜》論郭熙畫說:
郭熙,河陽溫縣人,為御畫院藝學,善山水寒林,得名于時。初以巧贍致工,既久,又益精深,稍稍取李成之法,布置愈造妙處,然后多所自得。至攄發(fā)胸臆,則于高堂素壁,放手作長松巨木,回溪斷崖,巖岫巉絕,峰巒秀起,云煙變滅,晻靄之間,千態(tài)萬狀,論者謂熙獨步一時。
這段話對我們認識藝術的“自得”境界很有幫助,它描述了畫家郭熙藝術境界提升的過程和階段。最初他是院派畫的畫手,擅長山水寒林,由此得名。最初的風格當然也是院派的工致,是畫形而不畫意。此后在追求精深的過程中,學習和吸收了前輩山林畫高手李成畫法,在學習李成畫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突破和飛躍,達到了自得之境?!叭±畛芍ǎ贾糜烀钐帯笔瞧洚嬎囂嵘挠忠浑A段。突破法度達于自得之境是最高階段。所謂突破,既突破自己,也突破師法,包括李成之法。取法李成,是郭熙畫風和藝術之路的關鍵性轉折。那么取法李成給他帶來的是什么?據(jù)宋人劉道醇《宋朝名畫評》記載,李成,營丘人,世業(yè)儒,自幼屬文,能畫山水樹石,當時稱為第一?!坝诋嬀ㄔ旎?,筆盡意在,掃千里于咫尺,寫萬趣于指下”。又評曰:“李成命筆,唯意所到,宗師造化,自創(chuàng)景物,皆合其妙。耽于山水者,觀成所畫,然后知咫尺之間,奪千里之趣?!崩畛墒且晃蝗迨浚洚嫹白髌?,都鮮明地表現(xiàn)出文人畫的特點。院派畫重法,文人畫主意。郭熙畫法畫風的轉變,乃是由法到意的轉變。他學李成,以畫抒情達意,“攄發(fā)胸臆”,“放手”作畫。前人評李成作畫:“寓興于畫精妙,初非求善,唯以自娛于其間耳。故所畫山林藪澤,平遠險易,縈帶曲折飛流,危棧斷橋,絕澗水石,風雨晦明煙云雪霧之狀,一皆吐其胸中而寫之筆下。如孟郊之鳴于詩,張顛之狂于草,無適而非此也?!彼枋龅氖峭黄菩嗡婆c法度,達到“自得”境界后的狀態(tài):唯意所之,從心所欲,但見精神,不見法度。比之詩文,詩文以文字達意,但不離文字不在文字;畫以形達意,不離形也不在形。得魚忘筌,一切之形,都不過“寓興”而已。這就是自得境界。畫如此,詩也是如此。
觀書觀畫,評書評畫,所謂“自得”都是自會于心。宋高宗趙構評米芾書法與詩文說:“米芾得能書之名……沉著痛快,如乘駿馬,進退裕如,不煩鞭勒,無不當人意?!羧酥^支遁道人愛馬不韻,支曰:‘貧道特愛其神駿耳。’余于芾字亦然。又芾之詩文,詩無蹈襲,出風煙之上,覺其詞翰,迥有凌云之氣。覽者當自得?!卑雌湔f,觀書觀畫觀詩,都應如支遁之觀馬,離去形似,直取精神,同時也是超越凡俗,法眼獨得。有一個比支遁愛馬流傳更廣且更切于我們討論的問題的典故,是《淮南子·道應訓》所載九方皋相馬,略去“毛物牝牡”,“所觀者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內(nèi)而忘其外,見其所見而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凡眼所見,只是“毛物牝牡”,是粗者、外者,法眼所見,乃“遺其所不視”,只取氣韻、精神、意思等。如此觀書觀畫,方是“自得”。《宣和書譜》評岑宗旦之評書,也是如此:“取古之善書者自漢迄唐凡十有一人,為論以評其書”,以為其評極為精到:“皆其自得于心,積學于外,而其吐論,所以不愧古人者?!庇^書觀畫如此,觀詩也是如此。
“自得”還是不緣師法的獨自悟得。唐代書法家顏真卿與鄔彤(鄔兵曹)同學,而懷素則是鄔彤弟子。文獻記載顏真卿與懷素的對話:
顏太師真卿以懷素為同學鄔兵曹弟子,問之曰:“夫草書于師授之外,須自得之。張長史睹孤蓬驚沙之外,見公孫大娘劍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狀。未知鄔兵曹有之乎?”懷素對曰:“以古釵腳為草書豎牽之極。”顏公于是佯應而笑,經(jīng)數(shù)月不言其書。懷素又辭之去,顏公曰:“師豎牽學古釵腳,何如屋漏痕?”懷素抱顏公腳,唱嘆久之。顏公徐問之曰:“師亦有自得之乎?”對曰:“貧僧觀夏云多奇峰,輒嘗師之。夏云因風變化,故無常勢。又遇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鳖伖唬骸班?草圣之淵妙,代不絕人??芍^聞所未聞之旨也?!?/span>
這里“自得”之意非常明確,即“師授之外”獨自領悟所得。鄔彤學草書于張旭,張旭告訴鄔彤:“孤蓬自振,驚沙自飛。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币约啊肮珜O大娘劍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狀”,這些在張旭為“自得”,在鄔彤為師授。鄔彤模仿古釵腳之狀為草書之“豎牽”,是其自得,而顏真卿認為不如模仿“屋漏痕”,懷素為之嘆服。而懷素之“自得”,乃是由夏云變化,悟得草書之勢,模仿“壁坼”即墻壁的裂縫作草書,極近自然。顏真卿嘆服懷素之妙悟,更欣然于草書之妙悟自得,代有其人。
顏真卿、懷素之“自得”論已使人嘆服,但理學產(chǎn)生以后,有人認為,這只是外在之得而非“自得于內(nèi)”,故是淺層次的,樸素而未達于妙理的。我們讀一下元代理學中人郝經(jīng)《移諸生論書法書》關于書法“自得”之論,對比中立即能感受到理論的精粗之別。在郝經(jīng)看來,學書要經(jīng)過若干階段,而“自得”是終極境界:首先,要歷臨秦篆漢隸,行草楷書,達到“超凡入圣”境界:“超凡入圣,盡棄畦町,飛動鼓舞,不知其所以然”,且進一步能“以正為奇以奇為正”,如此書法始備矣。但這只是“學之于人,非自得之于己也”。也就是說,“超凡入圣”非“自得”。第二階段:“必觀夫天地法象之端,人物器皿之狀,鳥獸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煙云雨露之態(tài),求制作之所以然,則知書法之自?!边@一階段,是取法自然而會于心,但“猶得之于外,非自得之于內(nèi)也”。這一階段如唐人所謂“內(nèi)得心源,外師造化”,在唐人以為是“自得”,但郝經(jīng)認為還不是真正的自得。真正的自得,“必精窮天下之理,鍛煉天下之事,紛拂天下之變??蜌馔龖],撲滅消弛,澹然無欲,翛然無為。心手相忘,縱意所如,不知書之為我,我之為書,悠然而化,然后技入于道。凡有所書,神妙不測,盡為自然造化,不復有筆墨,神在意存而已……萬象生筆端,一畫立太極,太虛之云也,大江之波也,悠悠然而來,浩浩然而逝,邈然無我于其間,然后為得已”。到此始為“自得”。此所謂“自得”不同于唐人所說的創(chuàng)新,而是達到一種神化之境。到此境界,首先書家必須能從至高的哲學層次把握事物,窮究天下“理”、“事”、“變”;其次還要達到“澹然無欲”的人生境界,人與書融而為一,“悠然而化”;其三,到“自得”境界,書與我為一,我與天地為一,手下筆端,“不復有筆墨,神在意存而已”,寫出的是我的精神,但不見我而唯見自然。他應該還有未說明的話,即這自然之精神乃是天理流行。
如上所述,理學產(chǎn)生之前的“自得”之論,其義已經(jīng)相當豐富。除自滿自溢之義外,大多含義為后來詩學“自得”觀念所繼承。理學產(chǎn)生,又給“自得”賦予了更豐富的意蘊,有些含義將“自得”觀念提高到了更高的哲學精神的層面,亦多為后來詩學所繼承。
二、理學“自得”論
詩學之“自得”概念主要源自理學,如果不了解、不理解理學之“自得”,則詩學之“自得”將無由講明。而明白了理學之“自得”,詩學之“自得”可意到神會,觸處而解。所以,這里將不惜筆墨,探討理學之“自得”概念。關注點在宋代理學。
1.自得乃“自得之學”,言其學說不同于傳統(tǒng)儒學
理學家標榜其學說為“自得之學”,自稱“為往圣繼絕學”,就是要表明,其說非得自師授,非得自書傳,是“自家體貼出來”,是超越前人的發(fā)明。理學開基者周敦頤不怎么使用“自得”一詞,但后人評周氏之學為“自得”,如說:“二程先生道學之傳,發(fā)于濂溪周子,而《太極圖》乃濂溪自得之妙,蓋以手授二程先生者?!彼卧H家鉉翁談理學之發(fā)生,可以讓我們了解那個時代,人們是如何以“自得之學”推尊理學的:
周子《太極圖》,義理之宗也;邵子《先天圖》,象數(shù)之源也。二子發(fā)前圣未發(fā)之蘊,海宇所共宗仰,人無異辭也。而朱漢上《易表》乃謂穆君伯長得二圖于華山陳希夷氏,以《太極圖》授周子,以《先天圖》授李之才,之才傳之邵子。則二圖乃伯長所傳于華山翁者。漢上之語,其征信乎?近世大儒,乃謂《太極圖》周子自得之學,似不以漢上之語為然。
其實,不管兩圖是否陳摶所傳,理學是“自得之學”,在理學內(nèi)部,則是無可懷疑之定論。理學以大膽的懷疑精神為先導,離傳說經(jīng),不依傍前人,對經(jīng)書作出不同于前人的獨特解會,所謂“濯去舊見,以來新意”。其不同于“舊見”的“新意”,乃其心自得。程顥說:“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這“自家體貼出來”,就是“自得”。程頤《明道先生墓表》評價程顥的學術貢獻說:“周公沒,圣人之道不行;孟軻死,圣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壬陌倌曛?,得不傳之學于遺經(jīng)?!泵献愚o世,雖有圣人之遺經(jīng)在,但學者專于訓詁而昧于義理。理學家出,才發(fā)明圣人之學于千年蒙昧之后。理學家所有這些宣稱,都是要宣告,其學說不同于漢唐經(jīng)學,不同于以往儒學,是他們自身的發(fā)明。后人也接受這一看法,如葉適說:“程氏兄弟,發(fā)明道學,從者十八九?!彼^“發(fā)明”,即前人未明而使之明,前人未見至此乃見。如此便又告訴我們,學而“自得”,是一個極高的境界,非普通學道者所能達到。《二程外書》記載:
南方學者從伊川既久,有歸者,或問曰:“學者久從學于門,誰最是有得者?”伊川曰:“豈便敢道他有得處,且只是指與得個岐徑,令他尋將去,不錯了,已是忒大。若夫自得,尤難其人。謂之得者,便是己有也,豈不難哉?若論隨力量而有見處,則不無其人也?!?/span>
“自得者”應是學說的發(fā)現(xiàn)者和體現(xiàn)者,只有理學宗師,才能達此高度,不是一般“中人以上”者所能為??鬃釉f:“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程頤如此解:“夫此非自得也,勉而能守也?!悦阒腥酥畬W也?!痹诙炭磥恚苁囟椿?,是賢人境界,孔子所說博文、約禮的“君子”,即屬于這一境界。學而自得,是超越博文、約禮的高層次的境界。
理學家對他們的“自得之學”是非常自信的,程顥《秋日偶成二首》其二云:“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tài)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彼绑w貼”出來的天理,雖只有一個理,但體現(xiàn)于萬事萬物,故“萬物靜觀皆自得”,這種靜觀中的“自得”往往使他興奮異常,如他曾說:“天地自然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就是他“靜觀”中的“自得”。由于他“體貼”到的“道”或“理”,既存在于自然的“天地有形外”,又體現(xiàn)于人事的“風云變態(tài)中”,此理此道,無所用而不周,無所施而不利,致廣大而極精微,所以能“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tài)中”,于是事物萬變都可應對自如,且達到一種至高的人生境界,獲得一種獨立不倚的人格精神,故能歷“風云變態(tài)”而展示“富貴不淫貧賤樂”之人格。達此境界,有此人格,稱之為“豪雄”?!帮L云變態(tài)”,乃萬事萬物變化的不同情狀。荀子有言:“貧窮而不約,富貴而不驕,并遇變態(tài)而不窮,審之禮也?!保ā盾髯印ぞ馈罚┩跸戎t集解引王念孫曰:“言遍遇萬事之變態(tài)而應之不窮也?!币陨峡勺鳛椤叭f物靜觀皆自得”的基本理解,也可以作為對理學“自得”基本義的宏觀觀照。
2.自得乃自心獨得
“自得之學”,是由“自得”方式體悟得來的。從方法論意義上說,所謂“自得”,乃自心感悟所得,不依師傳,不緣傳注,以心會心,獨得于心。二程強調(diào):“學貴于自得。得非外也,故曰自得?!边@是一種高度概括的表述。南宋錢時就說得具體些了,他說:“學貴于自得。非自得,雖師友淵源,未免有差?!比缟衔乃?,理學家認為,他們發(fā)明的,是圣人千年不傳之絕學。圣人之大道,六經(jīng)之精義,自孟子之死,千有余年,淹晦不明。所以對于千余年后的宋儒來說,既無處獲取師授,也不能依賴傳注,不能“外”得,只能“自得”,只能自己從圣人遺經(jīng)中體悟得來。北宋諸子周張二程,遞相發(fā)明,終使圣學復明,是其自得?!端问贰さ缹W傳序》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此道“孟子沒而無傳。兩漢而下,儒者之論大道,察焉而弗精,語焉而弗詳。異端邪說,起而乘之,幾至大壞。千有余載,至宋中葉,周敦頤出于舂陵,乃得圣賢不傳之學……張載作《西銘》……然后道之大原出于天者,灼然而無疑焉。仁宗明道初年,程顥及弟頤實生,及長,受業(yè)周氏,已乃擴大其所聞……于是上自帝王傳心之奧,下至初學入德之門,融會貫通,無復余蘊”。這種說法似乎不合邏輯,但在儒家那里是完全可以講通的。其思維方式,源于孟子?!睹献印けM心上》載孟子之言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告子上》又說:“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笔W精義,不在傳注,不在訓詁,完全可能由心體悟而得,“求則得之”,此為“自得”。在理學家的邏輯里,由于為學可不假外求,所以提倡自得;更由于圣人之學已千年不傳,不能得自他人,故強調(diào)“學貴自得”。正如宋儒張載所言:“聞見之善者,謂之學則可,謂之道則不可。須是自求于己,能尋見義理,則自有旨趣,自得之則居之安矣?!?/p>
強調(diào)“自得”,即于默識心通中領悟義理,于是反對詞章,反對訓詁。程頤說:“今之學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牽于訓詁,三惑于異端。茍無此三者,則將何歸?必趨于道矣?!痹谶@三者之外,他還反對講說:“說書必非古意,轉使人薄。學者須是潛心積慮,優(yōu)游涵養(yǎng),使之自得?!蔽恼?、訓詁、講說,都會妨礙學者之自得,妨礙其對圣學真精神的體悟和領悟。文章之“溺”,訓詁之“牽”,異端之“惑”,使學者心靈不能虛靈專一,干擾了對圣學精義的體悟,而講說又會言不達意。強調(diào)“自得”,就可以排除這些干擾。自得的關鍵在于“思”。《二程遺書》記載:“周伯溫見先生,先生曰:‘從來覺有所得否?學者要自得。六經(jīng)浩眇,乍來難盡曉,且見得路徑后,各自立得一個門庭,歸而求之可矣?!疁貑柸绾慰梢宰缘?,曰:‘思。思曰睿,睿作圣。須是于思慮間得之?!痹诶韺W家看來,在孔子弟子中,沒有留下學道心得的顏回,反倒是學道的榜樣,是心會自得的模范。朱熹曾從二程三傳弟子李侗問學,后來編《延平答問》記載他們之間的答問,有一處說到這一問題:
問: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匾膊挥??!膘涓`謂“亦足以發(fā)”,是顏子聞言悟理,心契神受之時,夫子察焉,而于心有感發(fā)也。子夏“禮后”之問,夫子以為“起予”,亦是類也。但子夏所發(fā)在言語之間,而顏子所發(fā),乃其所自得處有以默相契合,不待言而喻也。
此便是“自得”?!白缘谩钡年P鍵,不在言語的辨問與承傳,而在于“心有感發(fā)”,在于“聞言悟理,心契神受”,在于與圣道的“默相契合,不待言喻”。這種契合,是對其根本精神的領悟,就知性的方面說,要離去文字,直取精神;就德性的方面說,要不泥于行跡的模仿,而得圣人之心。如果看古人怎么做,自己也怎么做,以為如此便是學古人,那只是守一節(jié)敦一行,這樣的人都不懂得圣人之道。懂得圣人之道的人能夠隨時變易,中道而行。若“古人而殺一不義雖得天下不為,則我亦殺一不義雖得天下不為。古人有高尚隱逸不肯就仕,則我亦髙尚隱逸不仕,如此等則仿效前人所為耳,于道鮮自得也。是以東漢尚名節(jié),有雖殺身不悔者,只為不知道也”。朱熹批評這樣的作為是“硬行”:“不明道理,只是硬行?!薄八皇且娛ベt所為,心下愛,硬依他行,這是私意?!?/p>
3.“既有諸己”,“習與性成”為自得
儒家之所謂學,主要是德性的,它是體悟的而非傳授的,所以貴自得,即自身有得。真德秀《西山讀書記》記張栻之言說:“學貴于自得。不自得,則無以有諸己,自得而后為己物也。以其德性之知,非他人之所與,非聰明智力之所可及,故曰自得?!彼^“有諸己”,所謂“為己物”,都指美好德行之為我所有,附于自身,成為個人品行的一部分。既“非他人之所與”,不能從別人那里獲取,父兄不能以授子弟,又“非聰明智力之所可”;不是智力的認知活動,而是需要踐履性的品德養(yǎng)成,故只能“自得”。從這個意義上說,“自得”是有得于自身,實現(xiàn)德行的自然提升。孔子論為學,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保ā墩撜Z·雍也》)程顥以“自得”解釋,說:“學至于樂則成矣。篤信好學,未如自得之為樂。好之者如游他人園圃,樂之者則己物爾。”這種“自得之樂”,乃是在對圣人之道的體悟和踐履中,實現(xiàn)了自身境界的提升,由此感到一種超然的精神快樂?;蛘哒f是在追求入圣境界(成賢成圣的終極追求)中有所得而感到的一種心靈快樂。這是宋代理學家特別是程顥一貫強調(diào)的。
“既有諸己”,也來自孟子所說的“反身而誠”?!罢\”是宋代理學一個核心觀念,周敦頤說“誠者,圣人之本”,“誠”是為做圣人之最高精神境界。所以,孟子所謂的“反身而誠”,在理學家看來,就是擴充自身本然之善使品行提高達到極高境界。這種品行的自然提高,始于“既有諸己”的自然獲得,終于“習與性成”的真正為我所有。這些也可以從歷代儒者對孟子“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離婁下》)的解釋中領悟。東漢趙岐注:“造,致也,言君子問學之法,欲深致極竟之以知道意,欲使己得其原本,如性自有之然也?!彼稳藢O奭疏:“此章言學必根源,如性自得者也?!跃铀陨钤熘疗涞缞W之妙者,是欲其如己之所自有之也?!笥曳昶湓撸瑒t理與萬物得,性與萬物明,取之左則左,取之右則右,無非自本自根也。故云取之左右逢其原。如此故君子所以學道,欲其自得之也?!彼^“如性自有”,“如性自得”,“如己之所自有”,全是就品行說的,朱熹注:“言君子務于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識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币彩峭瑯拥囊馑?。程氏則說:“有德者,得天理而用之,既有諸己,所用莫非中理。知巧之士,雖不自得,然才知稍高,亦能窺測見其一二,得而用之……但不有諸己,須用知巧,亦有反失之?!薄白缘谩蹦说滦缘摹坝兄T己”。如何才能“有諸己”?張載提出“知禮成性”,他解釋《易傳·系辭上》“成性存存,道義之門”說:“知及之而不以禮性之,非己有也。故知禮成性而道出?!背填U則使用“習與性成”命題,其《四箴》之“動箴”云:“造次克念,戰(zhàn)兢自持;習與性成,圣賢同歸?!敝祆湔J為,張載所謂“知禮成性”,即程頤說的“習與性成”。如何“習與性成,圣賢同歸”呢?真德秀《西山讀書記》引高登《修學門庭》的一段話,很能幫助我們理解:“凡為學之道,必先致誠,不誠,未有能至焉者也。何以見其誠?居處齋莊,志意凝定,不妄言,不茍笑。開卷伏讀,必起恭敬,如對圣賢;掩卷沉思,必根義理,以閑邪僻。行之悠久,習與性成,便有圣賢前輩氣象?!睂W而“既有諸己”,“習與性成”為自得,即通過學習獲取某些美好的德行,這些美好德行穩(wěn)固在自己身上,就如天性所有一樣,如此為“自得”,也即“習與性成,圣賢同歸”,如此才能達到學而自得的高度,才能體驗“自得之樂”。
4.自得乃獨自悟得、自然有得
儒家講為學,也重知性,所謂“自明誠,謂之教”?!白缘谩币灿兄缘囊幻?。從知性的層面說,自得乃自心領悟所得,所謂默識心通,默會于心。這與上文講“自得之學”不同,這里是宋儒諸子教人為學如何“自得”。程氏有言:“義有至精,理有至奧,能自得之,可謂善學矣?!薄凹扔兄T己”,“習與性成”為自得;體悟圣學之精義奧理,也是自得。重視“道問學”的朱熹論為學就關注了這兩個方面,說:“人之為學,固是欲得之于心,體之于身。但不讀書,則不知心之所得者何事?!痹谒磥?,首先是“得之于心”,而后才能“體之于身”,則知性的“自得”與德性的“自得”一樣重要。
這種自得,頗類禪的悟解,超越言語,直擊精髓,或得魚忘筌。重學問功夫的朱熹論讀書自得,已頗有些近禪,他說:“看文字,不可恁地看過便道了,須是時復玩味,庶幾忽然感悟,到得義理與踐履處融會,方是自得。這個意思,與尋常思索而得意思不同?!敝馗形虻臈顣r,所言就更近于禪:“某嘗有數(shù)句教學者讀書之法云: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從容默會于幽閑靜一之中,超然自得于書言象意之表?!贝颂幹v讀書之法,是“不離文字”。而其讀之之法,乃身體心驗,靜中默會,“超然自得于書言象意之表”,是“不在文字”??梢娝^自得,極類于禪之捷解。此是楊時之言,其實也是闡發(fā)程氏之意。二程曾說:“言不足以得意,得意則言可忘矣。非心自得之,終非己物?!辈煌氖?,二程所言自得,乃由言得意,楊時連意也一并超越了。就終極的意義說,程氏所言“自得”的,也不是意,因為程氏所謂學,是境界的提升,是德行的獲取。
如何才能超越語言直擊精神呢?這里有一個例子,可能會對我們理解這樣玄妙的命題有所幫助。《論語·公冶長》載子貢之言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此話曾引起后人爭論:孔子是不是談論過“性與天道”。如果沒有談論過,這里卻明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如果曾談論過,為什么又“不可得而聞”?所謂“不可得而聞”并不是他沒有聽到,而是沒有可能聽到。從子貢的角度說,他到底聽沒聽到孔子講“性與天道”?似乎都是矛盾的?!抖檀庋浴酚腥绱擞涊d:“或問:性與天道,是誠不可得而聞乎?子曰:‘可自得之,而不可以言傳也?!罩x良佐曰:子貢即夫子之文章而知性與天道矣。使其不聞,又安能言之?夫子可謂善言,子貢可謂善聽?!薄靶耘c天道”是不可言傳的東西,但它卻可以包含在彰彰著明(所謂“文章”)的有關問題的論述中,學者可自我概括、歸納而得,即從具體可感的一般性言語中,領悟到抽象的、形而上的、難以言傳的精神的東西,其意如“下學而上達”,是為“自得”?!翱陕劇敝哉Z為圣人之糟粕,精髓“不可得而聞”,但可由“可聞”之言語悟得。所以程顥說:“性與天道,非自得之則不知,故曰:不可得而聞?!?/p>
但理學之“自得”又不同于禪的悟解。其不同有兩個方面:其一,所謂“自得”不是了悟,而是一種獲得,也就是說,它不是悟得了某種妙理,而是由明而誠,獲取了儒家所倡導的某種品行,這些品行附于自身,成為自己的德行。其二,它不是靠“悟”,而是一種涵養(yǎng)功夫。禪家之悟有頓有漸,理學也講悟,但“自得”卻不是悟,它講究不離不棄的守持,在長期的守持后與身具化,所以它需要長期而從容的涵養(yǎng)功夫。程頤說:“學者須敬守此心,不可急迫。當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間,然后可以自得。但急迫求之,只是私己,終不足以達道。”這里又涉及“自得”的另一含義:自然有得。也附在這里說明。
自然有得包括兩個方面,其一,它是自然獲取的,不可急迫。宋儒常引西晉學者杜預的話加以說明:“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渙然冰釋,怡然理順,然后為得也。”對于學道的人來說,一定要有從容心態(tài),程顥《秋日偶成二首》其二自言“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在如此“從容”中“萬物靜觀皆自得”。其二,這一自然進程排除人為的干預,反對以人的意志促進其進程或規(guī)定其日程。如程頤所言:“大抵學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
5.“自得者所守不變”,表現(xiàn)為獨立不倚的人格精神
二程有言:“自得者所守不變,自信者所守不疑?!眲t“自得”不僅關乎信心和信念,還關乎人格與境界。還要回到孟子關于“自得”的經(jīng)典之論:“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彼螌O奭疏:“居之安者,是使權利不能移,群眾不能傾,天下不能蕩是也?!逼浣狻熬又病保@也正如《孟子·滕文公上》所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背填椦裕骸案毁F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贝笳煞蛞埠?,豪雄也好,總之要不為形勢所屈,不為外力所動。這一含義,也有很樸實的表達:“學要在自得?!渥缘谜?,雖甚人言亦不動。待人之言為是,何自得之有?”則理學家所標榜的“自得”,包含著儒者不屈于權勢,獨立不倚的主體意識與人格精神,是超越于現(xiàn)實權勢的一種自我價值認定。推之極端,則是道統(tǒng)高于皇統(tǒng)的高自標置。程顥寫“萬物靜觀皆自得”的《秋日偶成》詩,宋人熊剛大有注:“此篇形容心體高明,超乎天地萬物之上,外物不足為累?!?/p>
“自得”又是儒者一種高明、從容優(yōu)裕、自然灑脫之氣象。朱熹、真德秀等曾反復論說,見《朱子語類》卷四十、真德秀《西山讀書記》卷三十二《圣賢氣象》等,此處從略。
總之,理學家使用“自得”一詞,極大地擴展了“自得”的含義。兩宋之后,理學影響詩學,不少理學概念進入詩學,“自得”便是其中之一。元代詩學中“自得”觀念,就是吸收了理學及其以前的“自得”觀念而形成的,其含義極其多樣。
三、詩學“自得”論
在宋儒那里,“自得”需要一個“潛心積慮,優(yōu)游厭飫于其間”的過程,是一個自然而從容提升的過程,不能急迫,不能有主觀意志的介入,其關鍵是“默識心通,自然而得”?!白缘谩庇质莾?nèi)在的自然領悟而非由外在的習得,是自然的獲取而非著意的安排。由于“自得”所得的對象屬于德性的而不僅僅是認知的,所以它不是一個求知的追尋過程,而是一個人生的、生命的體認過程,是一個人格完善的過程;又因此這一過程不能是急迫的,而只能是從容的、悠然適然的。并且這一體認過程又是超越具體知識、超理性的,近于妙悟與玄解的。所以,宋元人創(chuàng)造了“從容自得”、“雍容自得”、“悠然自得”、“翛然自得”、“蕭然自得”、“超然自得”、“泰然自得”、“陶然自得”、“暢然自得”、“酣然自得”、“適然自得”、“恬然自得”、“怡然自得”等等情趣化、情緒化的概念,使得這一命題在人們的觀念中向情趣化演進,逐漸進入文學領域,成為一個文學的特別是詩學的命題。在詩學領域,人們常使用“自得之趣”、“自得之妙”之類的表述。而“自得之趣”、“自得之妙”,涉及到了詩學的多個方面。探討詩學之“自得”,著眼點在少為人所關注的元代詩論。
在展開論述之前,我們先引一則材料作一總體感受。元末羅大巳有論:
詩本性情者也,夫中人之性情,不能不有所偏。隨其所偏,徇其所至,則溢而為聲音,發(fā)而為言笑,亦各有自得之妙焉,是豈可以人力強同之哉?……以是知學詩者,固當以涵養(yǎng)性情為本,而不當專求工于詞也。而近年以來,江湖作者,則往往托以音節(jié)之似,必求工于詞而不本于性情,譬之刻木為人,衣之寶玉,面目機發(fā),似則似矣,被服瑰奇,美則美矣。然求其神情色態(tài),出于天然自得之妙者,終莫知其所在也。……不拘拘焉擬規(guī)以為圓、摹矩以畫方,而自得之妙,固在言外。
此一則材料,“自得之妙”反復出現(xiàn),涉及到了詩學的多個方面??梢姡艘浴白缘谩闭撛?,在多個方面體現(xiàn)了論者的詩學主張,其對詩學精神的影響,也是廣泛的。
在宋代之后,元人以“自得”論學、論詩、論藝,都有新的理論貢獻。其論詩,除理論貢獻外,還有反模擬,反對詩歌的世俗化、工具化、商品化的時代意義。
1.元人對“自得”論的全面推進
繼宋之后,元人使用“自得”觀念更為普遍,用以論學、論詩、論藝。只論“自得”的專題文章,元人就有多篇,這是宋代沒有的。元人以自得論學、論藝,都有超越前人的發(fā)明。如論學,闡發(fā)自得乃“自然有得”之意,吳澄之說就極透脫,其《自得齋記》云:
孟子之言“自得”,亦謂自然有得云爾。何也?天下之理,非可以急迫而求也;天下之事,非可以茍且而趨也。用功用力之久,待其自然有得而后可……優(yōu)柔而求者不以速而荒,使之不知不覺而遂所求;厭飫而趨者不以餒而倦,使之不知不覺而達所趨。若江海膏澤之浸潤者,漸而不驟也。逮至膠舟而遇初冰之釋,解牛而遇眾理之順,則膠者渙然而流動,解者怡然而悅懌,無所用其功力矣。此之謂自得?!庸逃钤煲?,豈能一蹴而遽造于深也哉?其必進之以漸而待之以久,夫思之思之又思之,以致其知,以俟一旦豁然而貫通;勉之勉之又勉之,以篤其行,以俟一旦脫然而純熟。斯時也,自得之時也。
讀此論,真有撥云見日之感。宋人相關論述終不免霧里看花,吳澄之論則豁然開朗。并且,他描述的是一個造道的過程,這一過程既是認知過程,也是道德人格的完善過程,又是審美的感受過程。他所描述的,還是一種境界,一種意趣,一種人生體驗,其中便體現(xiàn)了道德人格的追求,充溢著真和善所難以包容的審美體驗,那種“怡然而悅懌”的心靈感受,正是在審美中識理見性造道,實現(xiàn)人格精神的超越。這一切都是自然的而非人為的,自在的而非安排的,是沉浸其中、物我混融的而非對象化認知的,是感悟的而非理解的,所謂的“豁然而貫通”、“脫然而純熟”,都是妙悟的而非邏輯的,是充滿詩性的。讀者完全可以由他所論為學之自然有得,遷移至詩本天然、妙手偶得,因而感悟詩學之自得。
宋儒強調(diào)為學之自得乃獨得義理,以區(qū)別于詞章之學、訓詁之學。體認義理,得圣道之精,是為自得。元人胡祇遹說:“記問辯博,綴作鋪張之學易;沉潛體認,深造自得之學難。學圣人之文華也易,得圣人之純粹也難。今人下筆數(shù)千言,盡非己意,不過剽竊掇拾,解紅為赤,注白為素而已。一過目則破碎陳爛,已令人厭惡?!边@層意思,宋儒未明言,胡祇遹揭明之,也給人以朗月當空之感,并且讓我們充分理解,經(jīng)學到唐代以后,傳統(tǒng)的治學方式若不打破,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如不改變,不從經(jīng)義的獨自悟解中發(fā)現(xiàn)新意,則經(jīng)學必然由僵化而死亡。記問辯博,只是機械接受;沉潛體認,則得其精髓。記問辯博,僅得其言辭;沉潛體認,則心與理融,得其義理。棄舊圖新,是經(jīng)學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自得”之學必然應運而生。這也更讓我們理解,處在唐詩之后的宋代詩學,面臨著與經(jīng)學同樣的困境,要尋求突破,因此與經(jīng)學一樣必須提倡“自得”。而詩學發(fā)展到元代,尋求突破的要求更為強烈,“自得”便成為標舉得更高的旗幟。
以“自得”論藝,更達到了超越一切前人的高度。藝術的至高境界是“自得”。如何理解“自得”?在元人黃溍看來,不是前人所說的獨創(chuàng)、自如、超越法度,而在于把握“天機之精”,如此方能“造乎自得之妙”。其《唐子華詩集序》云:
荀卿子曰:“藝之至者不兩能?!毖匀酥畬W力有限,術業(yè)貴乎專攻也。若夫天機之精,而造乎自得之妙者,其應也無方,其用也不窮,如泉之有源,不擇地而皆可出,豈一藝所得而名歟?且聲之與色,二物也。人知詩之非色,畫之非聲,而不知造乎自得之妙者,有詩中之畫焉,有畫中之詩焉,聲色不能拘也。非天機之精而幾于道者,孰能與于此乎?……蓋其詩即畫,畫即詩,同一自得之妙也。荀卿子所謂不兩能者,特指夫藝而言之耳,詎為知道者發(fā)哉?
所謂“天機”,出自莊子的名言“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莊子·大宗師》)。天機,即天賦的靈明精識。黃溍在這里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如何在更高的層次上把握藝術,即超越技與藝的層面,把握其根本的藝術精神。他認為,如能達到“天機之精,而造乎自得之妙”的高度,就能“其應也無方,其用也不窮”,貫通所有之藝而不為任何一藝所束縛。這樣的人,其實就是對道有很好的把握,達到了自得之妙的人,即“天機之精而幾于道”的人。換用程顥的話,其實就是要“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tài)中”,達到《易傳·系辭上》所言“不習無不利”的境界,如此便能“無所用而不周,無所施而不利”。黃溍此論所包含的思想,非“技進于道”所能涵括。天機精者,按莊子之意應是天才,黃溍這里是指能夠從“道”即哲學形而上層次上去把握事物的人。與“道”的高層次相對,“藝”是形而下的、低層次的,不同的“藝”當然各具個別性,逐一去認識和把握將不勝其煩,也非一人有限精力所能勝任。而各種“藝”中都體現(xiàn)了共同的藝術精神,即“道”,把握了這形而上的“道”,也就把握了各種具體的“藝”的精神和靈魂,就無適而不可。從道的高度去把握“藝”,把握其藝術的真精神,如此而“造乎自得之妙”,就能超越“藝之至者不兩能”之局限而進入更高的藝術精神境界,此為“自得”。黃溍以為,如此由“道”把握“藝”,反過來則“藝”可入于“道”,則藝術家也是哲學家。所以,他在這篇文章的最后說,如唐子華這樣的詩人、畫家,“易其事而為之,則老聃、列御寇之徒矣”。若能“天機之精,而造乎自得之妙”,不僅能夠做到身兼多藝,而且能夠成為老子、列子那樣的哲學家。
2.“自得”是無適而不自足的人格境界,延伸為或和易或超然的詩歌氣象
孟子談士人之修養(yǎng)說:“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辈⒄f:“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壁w岐注:“囂囂,自得無欲之貌。”孟子所說“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就是“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的表現(xiàn),按照趙岐的解釋,就是“自得無欲”,是儒者也是詩人的一種氣象和境界。元代大儒吳澄有《書囂囂序后》,說:
金溪余國輔為其叔弟國瑞作《囂囂序》曰:“囂囂云者,內(nèi)樂重,外樂輕。窮達得失遇否,不足易其中心素守。優(yōu)游委蛇,休休然,怡怡然。”予讀至此,為之廢書而嘆。嗚呼!國輔之識,固造于是乎?朱子以“自得無欲”四字推廣“囂囂”之訓釋,國輔乃以三十字描寫自得之氣象,旨哉言乎?
吳澄特別贊賞余國輔對自得氣象的描述,即“內(nèi)樂重,外樂輕。窮達得失遇否,不足易其中心素守。優(yōu)游委蛇,休休然,怡怡然”。這三十個字,我們也應該用心體會。由于無欲,故無往而不自足,內(nèi)心充實,不為外力所動,故無愧怍,無歉然,所以能休休然,怡怡然?!靶菪萑弧保行稳輰捜?、氣魄大之義,又形容人之安閑、安樂之貌?!扳弧保瑸楹晚樦?,安適自得之貌,怡然和悅之貌。這就是吳澄心目中的“自得氣象”。
與“自得”有關的儒者氣象,又有浴沂舞雩,即《論語》所記曾點言志。宋人趙順孫評曾點:“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于言外。”“各得其所之妙”即“自得之妙”的另一種表述。南宋大儒張栻則以為,“其鼓瑟舍瑟之間”,“已可見從容不迫之意”。而舞雩詠歸,更見“其中心和樂,無所系累,油然欲與萬物俱得其所。玩味辭氣,溫乎如春陽之無不被也”。這種氣象,也為后代包括元代文人所追求,如元人魏初《西溪王公真贊》贊王公有大賢氣象:“如玉之潤,如春之薰,自得之天也?!?/p>
這些充滿詩意的表述,很自然地就被用于論詩。元代詩人追求如此儒者氣象,詩人之氣象也就成為詩之氣象。如蒲道源《悠然堂記》言悠然堂主梅隱先生何坤章:“或振履而歌,或舉觴而娛,不見有毫發(fā)勉強不自得之意,不幾于曾點氏之識道體,悠然直與上下同流之氣象歟?則其獨得之妙,又豈可以‘見南山’之意而淺觀之哉?”說何坤章如曾點“上下同流”之氣象,非陶淵明“悠然見南山”之氣象可比。元代理學家們談其“自得氣象”,也都詩化了,用完全詩化的語言來表達。與許衡并稱南北二許的許謙,就自稱“雖無‘吟風弄月’自得之樂,亦有‘傍花隨柳’適情之游”?!耙黠L弄月”源自程顥,他說自己“自再見茂叔(按,周敦頤字茂叔)后,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鞍S柳”,出自程顥《偶成》詩:“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睆哪撤N意義上也可以說,元代詩風從容和易的大趨向,就是追求“自得氣象”的結果。
3.“中必自得,外斯能受”:詩學之內(nèi)外關系論
上文已經(jīng)提到,學者陳櫟的《自得樓詩序》是一篇非常重要的專論“自得”的文章。文章首先舉孟子與莊子兩人的代表性論述:“自得之則居之安”和“得人之得而非自得其得”,以為兩人之論“趣若異,歸則同”,然后發(fā)表議論:
夫道可受而不可傳,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否則如珠玉投于暗,而責其不吾受,如之何其可也?是故必有胸中之丘壑,而后能得丘壑之丘壑;有胸中之風月,而后能得風月之風月。……彼不能自得之者,我自我,物自物,雖建齊云落星之樓,則以目力所極疆界之,吾懼萬象之偃蹇,驕莫隨也。
“道可受而不可傳”,這是學貴自得的理論依據(jù)。但他并沒有完全認同孟子的“不假外求”,而是從內(nèi)外合一之學的理論出發(fā)談“自得”?!爸斜刈缘?,外至斯能受”,內(nèi)是根據(jù),外是條件,有內(nèi)部的自得方有外在的接受。推而廣之,人內(nèi)在的基本素質(zhì),決定了對外在之物的感悟和接受。將這樣的認識推廣于詩學,首先,有詩人之情趣,有詩人之眼光,才能感受和發(fā)現(xiàn)自然與生活中的詩情詩趣。無此情趣與眼光,即使?jié)M天詩情,也只能如明珠暗投,不能發(fā)現(xiàn),不能接受。如此只能“物自物,我自我”,無感發(fā),無觸動,當然也就沒有詩。其次,按此理論,可以把詩人人格、胸懷、境界與外在感發(fā)之間的關系講得很透徹:“是故必有胸中之丘壑,而后能得丘壑之丘壑;有胸中之風月,而后能得風月之風月?!蓖瑯拥臅r代,同樣的自然,由于詩人的心胸、才力不同,寫出的詩就有不同的境界與氣象。宋人蔡絳《西清詩話》有一段話,以往百讀不解,在現(xiàn)在的語境中讀,則渙然冰釋:
作詩者,陶冶物情,體會光景,必貴乎自得。蓋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強力至也?!倭?、太白,當險阻艱難,流離困躓,意欲卑而語未嘗不高;至于羅隱、貫休,得意于偏霸,夸雄逞奇,語欲高而意未嘗不卑。乃知天稟自然,有不能易者。
這段話顯然是建立在內(nèi)外關系理論基礎上的:內(nèi)有自得,外斯能受,內(nèi)得決定外受。詩人人格、心胸、才力,決定了詩人從外物感受所得。以詩心陶冶物情,體會光景,自有所得,是為“自得”。同樣的物情,同樣的光景,在不同人有不同感悟。詩之高下,由此而分。人格高,才識高,所得不俗,詩自然高;反之亦然。上文所引羅大巳之論,也涉及到了這一問題。不過他的認識,與一般論者不同。一般認為,內(nèi)有自得者格自然高,內(nèi)無自得者則卑下。羅大巳則認為“夫中人之性情,不能不有所偏”,但所有人都能“各有自得之妙”,因而詩表現(xiàn)出不同風格。推而論之,當是自得高則高,自得卑則卑。內(nèi)中和則中和,內(nèi)偏執(zhí)則偏執(zhí)。
4.自然有得:“人間好語無非悠然自得于幽閑之表”
為學要自然有得,為詩也講自然有得,兩者有所同有所不同。同者,兩者都主張排除人的意志的有意介入,所得應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不同者,為學之自然有得,如吳澄所言,是“進之以漸而待之以久”,“以俟一旦豁然而貫通”,不急迫,不限程,不躐等,不設定目標,所謂自然,是一個自然的進程。為詩則不同,詩意之獲取,乃無意為詩而詩自得。按劉將孫《本此詩序》所言,“古今詩人自得語”,乃是“出于情性,哀樂俯仰,各盡其興”,是“無非悠然自得于幽閑之表”者,無意為之,得自自然。人為地改變這種不知其所以然得來的天趣語,“鍛煉奪其天成,刪改失其初意”,是對詩意的破壞,是“詩氣之所以不昌”的原因。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一段評詩之語,在元人中頗有影響。蘇軾說:
予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鍾、王之法益微。至于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偉絕世之資,凌跨百代,古之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哀矣。
今人論詩引蘇軾此語,往往略去論書一段,讀來殊為模糊。后半論詩,有些話承上省略了,所以必由上至下完整讀來,才能明確理解。蘇軾所崇尚的魏晉高風,其實就是脫落畦徑,超越法度,于蕭散簡遠中見自然妙趣。在蘇軾看來,李杜之英絕,與魏晉之高風,其區(qū)別就在于是否有意為詩,在于是否講究法度,能否越法度而任自然。這層意思,朱熹曾一語點破:“若但以詩言之,則淵明所以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費安排處?!?/p>
在元人詩論中,“自然有得”與天然成就有著密切的關系。元代詩論家論自然天成,有時可以明確感受到“自然有得”觀念的影響,感到其論與“自然有得”精神的相通。茲舉牟巘《怡云說》為例:
空隱谷公號梅方者,自長興得來,為之喜。出其詩編,見上有“怡云”字,尤為之喜。師居浮云之山,其心漠然無所起,其容淡然無所滯,其意怡然無所憂,其詩蓋亦似之,不刬刻,不推敲,不心而擢胃,信乎有得于怡云者也。然隱居不屑于持寄,梅方之云,乃托于詩,流曠逸之地,如予之昏眊鄙樸者,亦得而玩之,何耶?梅方曰:“吾終日吟詩,而吾詩未嘗作也。到處見云,則吾之云未嘗出也,又安知自之與他?”予笑曰:“然子之詩曰‘山好野云多’,高臥白云,歸而求之可也。此真用意會心句也?!?/span>
除“自然有得”外,這段話還表達有怡然自得、從容自得、超然自得、自得無欲等意思。雖未言自得,而滿紙自得之意。
5.自心獨得:“文章以自得、不蹈襲前人為貴”
論學之“自得”,有不依師傳,不緣傳注,以心會心,獨得于心之意。與此相關,論詩之自得,也貴獨創(chuàng)。模擬與蹈襲,皆非自得,或者反過來說,倡導“自得”,就是反蹈襲、反模擬。王惲論書論畫論詩論文均力倡自得,他認為,有創(chuàng)新才有“自得之趣”。其《玉堂嘉話》卷二記其前輩文人王磐論文之語說:“文章以自得、不蹈襲前人一言為貴。曰‘取其意而不取其辭’,恐終是踵人足跡?!蓖鯋脸诌@一理論評文,說:“析理知言,擇之精,語之詳,渾涵經(jīng)旨,深尚體之工,刊落陳言,極自得之趣。”他也以此評書畫:“書與畫同一關紐。昔人謂學書者茍非自得,雖奪真妙墨,終為奴書。余于畫亦然?!睙o“自得”則無自我,模擬他人,終是“踵人足跡”,不免為奴。和其他朝代一樣,元代詩人和詩論家也企圖在學習前代的基礎上超越前代,形成自己時代詩歌的獨特風格。元代詩壇以宗唐學古為尚,但如何學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時人李存在為張伯遠的詩集所作的序里,記錄了張伯遠的一段話和李存對這段話的評論:“伯遠每曰:‘詩之流固尚矣,而世之言詩者,孰不近曰李杜?往往隨聲而和,逐步而趨。今吾之詩,非不以李杜為師,然非李非杜,殆吾語而已矣?!恢咭云溲詾榭裾Q,知之者蓋信其深有所自得也。”拜倒在偉大詩人李杜腳下,所謂學李學杜,就是“隨聲而和,逐步而趨”,模聲擬形,如優(yōu)孟學孫叔敖衣冠,“涵泳變化,優(yōu)孟似叔敖矣”。這是一些人的做法,也是一些人的習慣。有見識的詩人和詩論家是反對此論的,他們主張“以李杜為師,然非李非杜,殆吾語而已”,是為“自得”。不過,模擬甚至蹈襲之病,在當時是普遍存在的,于是反模擬反蹈襲,也就成為元代詩學很強的聲音。元后期的趙贄就批評元詩缺乏創(chuàng)新,他在為詩人貢師泰《玩齋集》所寫的序中說:
詩道至宋之季,高風雅調(diào),淪亡泯滅,殆無復遺。國朝大德中,始漸還于古,然終莫能方駕前代者,何哉?大率模擬之跡尚多,而自得之趣恒少也。間嘗觀諸二三大家之作,猶時或病之,況其它乎?先生之詩,雄渾而峻拔,精致而典則,不屑屑于師古,而動中乎軌度;不矯矯于違俗,而自遠于塵滓。才情周備,聲律諧和,斯蓋所謂自成一家之言者也。
他認為,宋末詩歌之弊達到了極端,入元,詩學走向復興,但起碼到宋亡入元后二三十年的成宗大德時期(1296-1306),詩歌還沒有到達理想的水平,其原因就在于“模擬之跡尚多,而自得之趣恒少”。若就一個詩人來說,要自成一家,就必須有“自得”,即獨創(chuàng)。有意義的是,他提倡“自得”,反模擬而倡獨創(chuàng),并不同于一般所說的創(chuàng)新,而是堅持自我,既不著意師古,也不著意求新,在堅持自我中有得,自然形成自己風格,如此“自成一家之言”。這與宋人在唐人之后著意求新求變是不同的。蹈襲自是詩之弊,一味求新也是詩之弊,這是元人借鑒宋人之失而得出的認識,并非趙贄一人所獨有。早在元前期,學者兼詩論家吳澄就有明確表達,他說:“黃太史必于奇,蘇學士必于新,荊國丞相必于工,此宋詩之所以不能及唐也。”所以他主張,詩要超越前人,還是堅持自我,自然有得,形成自我風格,“奇不必如谷,新不必如坡,工不必如半山。性情流出,自然而然。充其所到,雖唐元白不過如是”。元人此論,既反對蹈襲與模擬,又能避免為求新而求新之弊。
6.超越法度而有自得之妙
此與前人論藝“自得”之“自如”、“自放”意應有淵源關系。藝之精者,有自得之妙。此所謂“自得”,相對于嚴守法度而言。任何藝術,不自法度入,則無規(guī)矩準繩;拘于法度,則將死于法下。循法而入,由法悟理,心悟理融,方有自得之妙。包括詩歌在內(nèi)的一切藝術,其自得,其獨創(chuàng),其精神,往往表現(xiàn)為超越法度的自得。元人胡祇遹晚年再見當年元好問的書法作品,感慨頗深,就此引發(fā)一段議論,并由書法推及詩文與畫,他說:
詩文字畫,不學前人,則無規(guī)矩準繩;規(guī)規(guī)于前人陳跡,則正若屋上架屋。仆自兒童時,見先生酒間得筆,不擇美惡,漫不加意,十幅一息,迅若掣電。當時止知喜其神速飄逸,先生胸中自得之妙,則不知也。近年來,時時復見先生墨妙于河東士大夫家,每一展卷,覺塵俗鄙吝,渙若冰釋。此又非書奴輩所知也。
古人常以“屋下(上)架屋,床上安(施)床”來比喻無謂重復而無新意。元好問是胡祇遹仰慕的前輩長者,這種仰慕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學問、詩歌、書法,都是具體的,貫穿于這些具體才學中的,是對其人格精神的敬仰。胡祇遹早年見元好問作書,不能感悟其中所體現(xiàn)的“胸中自得之妙”,即書法中體現(xiàn)出的獨特的人格精神、風神面貌,老來再見,感觸頗深,“每一展卷,覺塵俗鄙吝,渙若冰釋”。其精神入人之深,可以想見。而這精神,絕非規(guī)規(guī)于法度的抄書匠所可有。正因為超越法度,心至手應,面目精神具出,才有自得獨到之妙。
由于“自得”有超越與略去法度之意,所以自得之作,主神重意。既與規(guī)規(guī)法度相對,也與工巧細密相對。還是這位胡祇遹,他論畫說,士大夫畫(今人稱之為文人畫)與畫工畫的區(qū)別,就在于是否有自得之趣。從畫面看,其直觀的區(qū)別就在于是追求渾全氣象還是專事細密,其《跋賀真畫》云:
士大夫之畫如寫草字,元氣淋漓,求渾全而遺細密。畫工則不然,守規(guī)導矩,拳拳然如三日新婦,專事細密而無渾全之氣。賀真畫,巖樹蒼老,固陰冱寒,與夫野橋平遠,塞門隱見,胸次自得之渾全;殿閣界畫,近林梢際,盡細密功夫之巧。置之能品可也。
山水風景,見文人之精神意趣,以寫意為主(界畫當別論)。要不依傍前人,自會于心,得心應手,自成妙趣。畫如此,詩更是如此。羅大巳為郭鈺《靜思集》作序,認為郭鈺詩,既學唐人規(guī)矩,有不為規(guī)矩所拘,“不拘拘焉擬規(guī)以為圓、摹矩以畫方”,故有“自得之妙”。宋人論詩,已經(jīng)講究“活法”,要如宋人胡仔評東坡詞:“絕去筆墨畦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庇秩缜迦它S來《贈家尊古》詩所言:“脫略繩墨跡,規(guī)矩出自然?!边@是中國詩學一以貫之的追求。元人以“自得之妙”論之,有其獨特的會心之處。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以“自得”論,法當為我所用,不管是對“法”的選擇和運用,還是對法度的超越,都以我為主。元人郝經(jīng)論文,就堅決反對“以文從法,一資于人而無我”,而主張“無意于法而皆自為法”,“法在文成之后”。這其實是超越法度而求“自得之妙”的很好表達。后人評價元人之詩,也有此論,如清代四庫館臣評元人葉颙詩,就說:“其詩寫閑適之懷,頗有流于頹唐者,而胸次超然,殊有自得之趣。天機所到,固不必以繩削求?!逼洹白缘弥ぁ?,首先由于“胸次超然”,無塵俗氣,其次則因其得自自然,發(fā)而自然。當心與境會,天然妙語,隨機而至。不為法度所拘,不為繩墨所限。故評其詩,“不必以繩削求”,不以不合繩削為病。
詩超越法度,脫落繩墨,得天然妙趣,必有不可言傳之妙,故論詩者多談“自得之妙”。元儒陳櫟論為學說:“所謂自得之妙,在各人自得,言不盡意,難以語人也。”元明之際的劉基評郭文德詩“不尚險澀,不求奇巧。惟心所適,因言成章。而其自得之妙,則有人不能知而己獨知之者”。此其自得之妙,乃超越法度,隨心所欲,而有神來之筆。自心有知,難以言傳。陳櫟《自得樓詩序》說:“自得之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非人所能與,亦非人所能窺?!弊髟娙绱耍x詩也是如此。元好問曾說,好的詩詞,品讀而得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其會心之處,難以言傳:“含咀之久,不傳之妙,隱然眉睫間。惟具眼者乃能賞之。古有之: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p>
除上述所論者外,元人以“自得”論詩,還有多方面的含義。
“自得之趣”的風格取向是從容、蕭然、幽淡,認同魏晉高風。如郝經(jīng)《素庵記》所云:“曳屣擊藜,攄泄運化,吟詠情性,從容自得,翛然天壤之間,而寓其天趣?!痹┰娙烁等艚鹪u詩,以“幽澹閑遠”、“異乎流俗”者為“有自得之趣”。
又好詩乃詩人自得語,是超功利的,是美的。劉將孫說:“人間好語,無非悠然自得于幽閑之表”,但有人作詩“僅以為禽犢”,以詩為求祿進身之具,劉將孫是鄙棄和反對的。劉將孫的“自得”論,具有反對詩歌世俗化、工具化的意義。
元人又愛用“鳶飛魚躍”表達“自得”之趣,人各得其性為“自得”,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則人各本其真實性情的自然表露為“自得”?!傍S飛魚躍”出自《詩·大雅·旱麓》:“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彼稳朔短幜x《詩補傳》卷二十二解釋說:“鳶之飛以戾于天,為得其性;魚之躍以在深淵,為得其性。樂易君子,作成人材,使之遂性,猶魚川泳而鳥云飛,蓋其樂易之德,不拂人之性,故能使之各得其所也?!彼^自得,乃各遂其性情之真。西晉郭象解《莊子》,就以“物任其性”為“自得”,與此義也是契合的。各遂其性情之真,對于詩歌,當然是極其重要的。
“自得”概念先秦時即已存在,并具有多方面的意義。此后歷漢唐至宋,人們以“自得”論學論藝,意義更為豐富。理學產(chǎn)生,“自得”遂成為理學家論學的核心概念,其意義也發(fā)生了多向的變化?!白缘谩备拍钸M入詩學,是帶著此前全部的詞義發(fā)展,又有適應詩學的變化。故元代詩論家筆下口中的“自得”,是一個涉及面很廣的概念,表達了詩論家多方面的詩學主張,也與詩學中不少論題發(fā)生關聯(lián)??疾炱涓鞣矫娴暮x,對于了解元代詩學,進而了解中國詩學,是很有必要的。而其所顯揚的自然與自我意識,則是元代詩學中很值得重視的精神。明清兩代,“自得”概念使用得更為廣泛,其意義大致沿宋元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