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管榮琪：捕聲少年（2025年第4期）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氨局苤恰钡脑u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管榮琪
管榮琪，筆名觀齊，1993年出生，河北正定人。石家莊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正定塔元莊鄉(xiāng)村振興文化顧問?，F(xiàn)就職于石家莊市長安區(qū)某政府部門，從事行政和黨建工作。小學開始寫詩，初中時嘗試小說寫作，后中斷。機緣巧合，2021年重新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有作品刊發(fā)于《小小說月刊》《石家莊日報》等，獲省市文學獎項若干。
作品欣賞：
捕聲少年
一
胖墩坐在背對房門的板凳上傾聽窗外的聲音，他想在這方藍灰色的天空里，捕捉一種常在他夢中游弋的東西。
爺爺?shù)目人月曉谌粘鰰r穿過胖墩房間的木門。這是肺葉上陳年的焦油刺激喉嚨時發(fā)出的聲音，有股嗆人的煙味。煙草的一生伴隨著火的煎熬，爺爺?shù)目人员憬噶吮粴q月灼傷的疼痛。胖墩不喜歡爺爺?shù)目人?，他覺得這聲音是一只黑黢黢的拳頭，能穿透木門伸進他的身體，捶打他的心。
這時，奶奶推開門，拿把笤帚在地上劃拉，不時用余光瞥著胖墩的背說：“誒！熬吧，粥香就得熬，有什么法子？誒……”說完回到廚房去了。奶奶說話前總要“誒”一聲，更多的時候，她習慣用鍋碗瓢盆搓衣板的撞擊聲表達情緒。后面的“誒”里彌漫著無盡的憐愛和疼惜，長長的尾音則讓這份愛莫能助綿延不絕。胖墩沒有回頭，他聽到兩聲“誒”像散落的黑棗，在地上彈了幾下，變成無數(shù)驚惶的壁虎，在房間里散布了無奈。
爺爺?shù)目人灾棺×?，他坐在堂屋的木椅上，抬起戒尺敲了桌子三下。胖墩聞聲坐正，開始大聲背誦古文。這是爺爺昨天下午布置的功課。文章多出自下學期的課本，也有的選自《大學》《中庸》《孟子》。
胖墩總能在一夜間流利地記住這些拗口的文字，今天卻背得磕磕巴巴。他的耳朵一早就變成小翅膀，載著腦袋飛向窗外的嘈雜了。爺爺竟沒有舉起戒尺，只是凝視著院子上那一小片藍灰色的天空，一聲接一聲地嘆氣。
胖墩是聽著爺爺?shù)膰@氣聲長大的，這急速下沉的音調里有種悠長的埋怨和不甘。從記事起，胖墩就害怕這聲音。他隱約覺得家里的一切都和爺爺?shù)膰@氣有關。
金子從窗臺冒出頭，嘴巴發(fā)出“噼噼噼”的聲音。這是他和胖墩的暗號。窗外的嘈雜讓胖墩心煩意亂，可不管什么時候，金子的出現(xiàn)總是好的。
“出大事了！”金子喘著粗氣。
“噓。”胖墩用食指抵住嘴，示意金子小點聲?！罢嬗惺?？”
“對！”金子壓著嗓子，卻壓不住興奮?！白撸纯慈?。”
“出不去。”胖墩眼里的光暗淡了。
“你是不是不想去？”金子說。
“想！”胖墩急了。他回頭看了眼堂屋，又小聲說：“還是算了，你看了告訴我?！?/p>
“不行，一起去?！?/p>
“為啥？”
“那兒……我……反正得一起?！?/p>
金子支支吾吾的，說完消失在了窗外的麥田。胖墩抬起下巴往窗臺下面瞄了一眼，又回過頭往堂屋瞄了一眼，小心地從練習冊底下抽出一個本子，在小鳥圖案后面的“正”字上添了一筆。
二
林峪村在霞光與夜幕的拉扯中喧鬧起來，往常還在醒神的村民們已經三三兩兩地聚在十字路口，對著村南指指點點，罕見的嘈雜聲就是從那里傳過來的。聲浪像潮水一樣拍打著民房，洶涌里帶著挑逗，把鄉(xiāng)鄰們撩撥得躁動不已。胖墩的家在村子的北頭，聲音到達他的窗子時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像跳動的火苗，輕一下重一下地舔著他的心。
胖墩坐在床前，焦急地望著窗外。麥田的盡頭，一條干涸的大河靜靜躺著，寬闊的河床被縣界劈成兩半。村子遠離城鎮(zhèn)，胖墩的家在村北一隅，這樣的位置使他的房間格外安靜。窗子下面，緊靠著墻的單人床在白天是胖墩的書桌。胖墩每天坐個小板凳趴在床邊學習，像?？吭诠聧u岸邊的一條小船。
胖墩跟奶奶說，屋里靜得嚇人。
爺爺聽了，指著瓷磚門匾上的四個黑色楷體字說，心貴定，屋貴靜，這是做學問的好地方。
胖墩知道寧靜致遠這個成語，對那門匾卻感覺陌生又遙遠。進了暑假，他連院門都沒再出去過了，今天村南的熱鬧，更是不敢奢望。他羨慕金子整天麻雀似的從這家屋檐飛去那家窗口，飛去樹林一下，又飛去河灘一下。
和金子不一樣，胖墩飛不起來。
他家門前就是村里的小學，傍晚鈴聲響起，爺爺坐在門洞里，用目光接胖墩回家，再用目光把胖墩送進房間，看著他從書包里掏出書本，趴在床前開始寫作業(yè)。胖墩不喜歡放學，在學校里他還能和同學們圍在一起，聽他們討論去河灘拾貝殼、去村口的林子里摘果子吃。聽完，胖墩覺得自己也玩了一遭，過了癮。如今放假在家，聽一聽的機會都沒有了。
胖墩也曾反抗過。好幾次，他放學溜出去玩，天黑才回家。直到有一天，爺爺急出了一場大病，他再不敢偷跑了。
那時，胖墩對聲音還不感興趣，只是不想學習。他伸出手在空中快速地劃過，抓住一只蒼蠅，飼養(yǎng)在文具盒里；把書上的句號涂成實心球；給全村的人畜都起上外號；幻想組織同學們在課堂上此起彼伏地學羊叫；喝一口水，靜靜地等著尿來……胖墩走神時坐得端正，右手不時地翻幾頁書，拿筆假裝在紙上勾勾畫畫。他在屋里監(jiān)聽身后的小耳朵和爺爺在堂屋監(jiān)視他的那雙渾濁的眼睛，在狹小的時空里激烈地對峙著。
神游了兩個月后，百無聊賴的胖墩發(fā)現(xiàn)課本里有另一番世界——學習能解悶。他在詩詞和公式里探險，在故事和插畫里暢游，直到把紙張摸得油亮，把知識學精學透。胖墩換著法子解題，總結方法，接著自己出題給自己玩。期末，胖墩拿到年級第一，意外地知道了第一名的好處：少聽爺爺?shù)膰@氣。
爺爺則認為是自己管教有方，暑假里對胖墩更加嚴格了。除了每天的功課，還要他背誦一篇古文。背不流利，就要挨一頓戒尺。胖墩在古文中穿越時空，結交圣賢，倒也有趣，每次都能背得出來。不過今天，外面的喧鬧讓他亂了心神，也讓爺爺亂了心神。那聲音有種魔力，仿佛在揮手，在召喚。
胖墩在去年仲夏的一個午后意識到人類探索未知可能是因為極度的無聊。課本像村北的河灘，沒有了新的內容，闃寂的屋子里只剩下爺爺?shù)膰@氣和奶奶的“誒”。他枯坐床前，像一縷被囚禁在魚缸里的幽魂，在狹小的屋子里四處游蕩。墨色的天空中傳來一聲雷，胖墩打了個激靈，身體被低沉的隆隆聲包裹著，像顫抖的銅鑼。
胖墩笑了，原來聲音是種玩具。
他凝視著窗戶上木楞交叉的地方，光線向中間慢慢地聚集，收縮成一個斑點，世界一片漆黑。這時，胖墩眼前的天空化作一汪碧水，聲音化作浮藻和游魚。蛙聲像貝殼一張一合，蟬鳴像水母上下起伏，布谷鳥的叫聲像烏龜扇動鰭狀肢擊水，汽車壓過井蓋的聲音像鯨魚躍出水面，奶奶的“誒”是隨波逐流的海帶，而爺爺?shù)膰@氣聲則像水底冒出的一串長長的氣泡。
這世界上有一種獨特的寶貝，那就是一個在枯寂的、孤獨的、狹小的房間里的孩子，內心深處懷有的不為人知的向往，它是悄悄的、委屈的，又是純真的、強烈的，像天空中飛翔的鴿子。
此刻，胖墩的雙耳化作竹槳，在廣袤的聲音之海中自由自在地遨游，他勇敢、機敏、充滿警惕地捕捉聲音之魚，在小小的腦海中分門別類地擺放好。只有孤獨的孩子能夠精準地捉住它們，無聊的時候獨自享用。同時，他必須小心翼翼地關注著背后那扇門，尤其是門后面如同黑暗旋渦一般的嘆氣聲。
胖墩越發(fā)喜歡凝視窗戶，享受在空中肆意捕撈的過程。他把掠過的聲音畫在本子上，像裝進了漁船艙房的冰桶。一種聲音是一種圖案，后面的“正”字是聲音響起的次數(shù)。爺爺?shù)目人月暿菬焽瑁棠痰摹罢O”是掃帚，它們后面的“正”字每天都有長長的一串。
還有很多聲音，胖墩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發(fā)出來的，找不到合適的圖案。它們響起時像空中飛過的線團，只好用各色的云朵代替。有的云朵一天能得到幾個正字，有的云朵幾天也添不上一筆。云在天上自顧自地飄，不一會兒就消散了，胖墩不去難過，他只希望金子這只麻雀能多飛來幾次。
不過，今天的聲音新奇、罕見、規(guī)模浩大、來勢洶洶，平靜的水面變得澎湃了。吱吱呀呀的樂器聲里裹著戲腔，隆隆的鼓聲里突然響起炮仗，汽車喇叭在村子的四面響著，街面上偶爾有行人操著外地口音問路……聲音在天上翻滾著，像洋流里五彩斑斕的魚群。鯨魚、章魚、河豚、海馬……胖墩興奮地在紙上勾勾畫畫，應顧不暇了。
這喧鬧又讓他想起記憶深處那陌生又遙遠的聲音，一條印象模糊、讓他時常想起、念念不忘的魚。胖墩想沖出房門，去村南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看看那兒的天空里有沒有自己的那條魚。
三
清晨的炮仗是不祥的征兆。
聲音潮水般漫過村子，涌上胖墩家不高的院墻，烏云似的聚集在爺爺頭頂。爺爺呆望著天空，嘴巴輕輕地蠕動，像在小心地咂摸一根魚骨，突然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在支離破碎的浪花里，爺爺拼湊出一段熟悉的旋律。旋律是火，點燃了往事，而往事像痰，正膩膩地黏在爺爺?shù)暮韲道?，噎得他伸長脖子，咳嗽就更加干澀了。
“莫非，莫非……”爺爺喃喃自語，腦海浮現(xiàn)出多年前的情景。錯過的愛情，是男人的煙癮，孤獨時奇癢無比。倘若再加上些遺憾，便讓人痛不欲生了。爺爺陷在回憶里舔舐傷口，沒有發(fā)現(xiàn)胖墩今天的古文背得磕磕絆絆，聲音也不如往常的響亮。
隱隱的敲門聲喚醒了爺爺，一個身穿西裝的陌生男人站在門口，眼神帶著埋怨。那人操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對爺爺說：“伯伯，薛老師走了?！?/p>
爺爺點點頭，眼神有些空洞。
往事像一條大河，橫在村子中間，爺爺幾十年沒去過村南了。時間改變了那里的民房和小路，卻無法風蝕村民們的記憶。他們的眼神總是那么鋒利，冰冷里帶著輕蔑。爺爺不愿意上街，這幾年，連門洞也不常去了。
奶奶走到爺爺?shù)纳砗笳f：“誒，去吧，死者為大。”爺爺回過頭看看奶奶，又望著胖墩的房間，眼里充滿猶豫。奶奶往外擺擺手進了屋，門簾后面?zhèn)鞒鲆宦暢林氐摹罢O”。
空中的旋律是漂浮的路標，引著爺爺走出大門，去看薛老師最后一眼。奶奶探出頭喊：“他爺爺，份子！”爺爺踅回去拿上份子，走了幾十步，又想起沒帶紙錢兒。揣好份子和紙錢兒，爺爺?shù)椭^，沿著村西的小路往南走。
薛老師家的院墻外擠滿了吊唁的人，停在路邊的汽車遠遠地看不到頭。爺爺在人們奇怪的眼神中隨完份子，又在人們的指指點點中吊了紙錢兒。他站在人群的邊緣，踮起腳朝屋里的冰棺望了望，又朝村北的家望了望，嘆了口氣，轉身躲進墻根下林立的花圈后面，埋頭坐在一個燃盡的爆竹紙箱上，沉浸在了那首反復播放的歌謠里。
四
“噼噼噼！”金子從窗臺下面冒出頭。
“你去哪兒了？”胖墩連忙放下筆，伸著脖子問。
“外邊唄。”金子神秘地說：“走哇！”
“剛說了，出不去，出不去。”
“你爺爺不在家?！?/p>
“真的？”胖墩瞪大了眼睛，在他的記憶里，爺爺已經好幾年沒出過門了。
“騙你干嘛？我干的！”金子驕傲地說，“我見有個生人挨家敲門，就騙他說你家在村里很厲害，讓他先去。你爺爺開了門，不一會兒就走了。”
胖墩的眼睛瞪得更圓了，他回頭看了看空空的堂屋，記憶深處那條魚又在腦海里翻騰起來。
“再不走你爺爺就回來啦！”
胖墩把小本壓在褥子下面，鋪平床單，放上練習冊，又在上面輕輕地拍了兩下，躡手躡腳地出了屋。他和金子繞過學校，沿著村子的外環(huán)路向南奔跑。
兩個小孩擠進簇擁的人群里，呆住了。敞開大門的院子里擺滿黃白兩色的菊花，墻根下靠著無數(shù)的花圈和挽聯(lián)，空地上支起了幾十張桌子，半空中的音響設備一應俱全。院子中央，吊唁的人們一波接著一波，紙錢兒的灰燼漫天飛舞。院子門前的空地上，戲班子唱念做打，西洋樂隊管弦轟鳴，主持人悲情演講，刺耳的音樂循環(huán)播放。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一聲賽過一聲響，像一鍋煮沸的疙瘩湯。
普通人家的葬禮，沒有這么大的動靜。胖墩從此刻知道了，寧靜的村子突然熱鬧起來，意味著一個游子魂歸故里。
胖墩終于找到了聲音的源頭，他站在人群里驚訝地張著嘴巴，腦袋被來往的大腿碰來撞去，竟感覺不到疼痛。他凝視著院子前的空地，眼前的那汪碧水變成了汪洋大海，聲音海嘯般撲面而來，讓他興奮不已。原來，藍色的鯨魚是嗩吶，尖叫的章魚是銅鑼，河豚的打鼾是鼓聲，翻轉的海馬是音響插著優(yōu)盤播放軍歌……胖墩仔細地聽著，把這些新鮮捕獲的海產品一一碼在心里，屏住呼吸等著自己的那條魚出現(xiàn)。
金子站在條凳上東張西望，像一只放哨的土撥鼠。戲臺子上，西洋樂隊里，鼓樂隊里，管事的人群里，做飯的人群里，照顧家屬的人群里，金子把每張臉看了又看。
出殯的隊伍在午后回到大院，管事兒的安排廚子支起鐵鍋，熬大鍋菜。村民們早就對大鍋菜提不起興趣，他們邊吃邊看著人堆里的胖墩和金子偷笑，用筷子對著他們指指點點。爺爺害怕這些鋒利的筷子，他低著頭從花圈后面走出來，囫圇吃了幾口，悄悄走了。
夜幕熄滅了一整天的喧鬧，人們各自回家吃完晚飯又一個個冒出頭來。低俗表演就要開始了。白事后弄點葷腥，壯一壯陽氣，是多年的習俗。
村里的男人們三三兩兩地冒了出來，站在棚子前面。金子拿來一個饅頭，和胖墩躲在院墻后面啃著，見熱鬧換了地兒，便跟著男人們移步過去。
五
爺爺吃完宴席上的大鍋菜，揣了兩個饅頭從村南踱回家，見屋里沒有胖墩，便問奶奶。
奶奶說：“誒，屁大點的孩子能干啥？玩去了唄。你讓他也喘口氣，誒……”
爺爺急了，說：“那怎么行，大好的年華！毛主席說過，一萬年……”
奶奶用鐵勺敲鍋的聲音打斷了爺爺：“誒，死人有啥好看的，一會兒他就回來了。”
爺爺嘆了口氣，躺在檐下的藤椅上等胖墩回來。午后的太陽曬得他睜不開眼睛，在村南模模糊糊的聲音里，爺爺又陷入了回憶，頭暈目眩地睡了，直到傍晚，被村東李老漢的粗嗓門吵醒。
李老漢隔著大門朝院子里喊：“老袁，你孫子進大棚看表演啦！真隨他爹，長大了一準也是個小玩鬧?！闭f完嘿嘿地走了。
爺爺猛地睜開眼睛，站起身來，拍著大腿朝屋里喊：“他奶奶，走，快走，出大事了，哎！哎！哎呀嗨……”
爺爺和奶奶在演員就要登臺時，抓住了這個滿臉期待的小胖子。胖墩夾在爺爺和奶奶中間，像奔赴刑場的犯人。金子一路上遠遠地跟著三人，離得近了就停下來等幾步。再后面的，是幾個婦女，每個人臉上都堆著詭異的笑容。她們是稱職的留聲機，義務的廣播站，現(xiàn)在要把胖墩家的新鮮事刻錄在舌頭上，明天一早就能放給整個村子聽。
這會兒，胖墩正在院子里靠著墻根罰站。金子藏在胖墩家門前的石墩子后面，偷偷聽著里面的動靜。爺爺咳嗽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問胖墩：“誰讓你去的？”
胖墩低著頭，盯著地上的磚縫不說話。
“不說是吧？”爺爺喘著粗氣，轉身去拿戒尺。奶奶連忙站在胖墩旁邊。
“是我！”金子推門跳了出來。
“好哇！”爺爺?shù)纱笱劬?，用戒尺指著金子，像耄耋的掌門面對入侵者舉起正義的寶劍，問道：“你叫啥，誰家的？”
“金圣為，村西的。”
“圣為圣為，圣人之為。你爹就是操辦紅白喜事，又唱河北梆子的光頭金新國？”
“嗯?！?/p>
“你奶奶跟人跑了，你爹娘沒臉回村，把你這小傻子甩給老傻子帶著。上梁不正下梁歪……”爺爺咬著牙說。
“我奶奶是走丟的，我爺爺也不傻。”金子說，“他腦子轉得慢?！?/p>
“不學好，還帶壞我家晗晗。沒有文憑，長大了得走你爺爺?shù)睦下??？熳甙桑院髣e來了?！?/p>
爺爺見金子溜了出去，抬起戒尺敲著絲瓜架子對胖墩說：“站直，《大學》背一百遍?！庇謱δ棠陶f：“看看，還是得看緊點?！?/p>
爺爺說完轉身坐在藤椅上，喃喃道：“再別想出門了！沒文憑怎么找工作，沒工作怎么娶媳婦，沒媳婦怎么添人口，嗨……”
爺爺?shù)膰@氣死死地纏住胖墩，像絲瓜架上的藤蔓。胖墩的心像風中的絲瓜葉，被敲得顫顫巍巍。
《大學》早已滾瓜爛熟，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大聲背著。在夜里罰站，胖墩有解悶的妙招。他微微抬起頭，凝視著天空，慢慢地張開耳朵，像在水面拋出兩張巨網(wǎng)，捕撈空氣中游弋的每一絲聲響。聲音化作美麗的圖案，流星般劃過天際，留下長長的色彩，夜空變成了一幅流動著的油畫。
六
夜深了，村南的喧囂退了潮。
胖墩字正腔圓的背書聲，像一顆顆豆子從院子里飄起來，成了點綴在藏藍色天空中閃爍的星星。
爺爺手里攥著戒尺，躺在檐下的藤椅上打盹。奶奶蒸熟一鍋饅頭，給胖墩喝了杯熱水，又給爺爺蓋上張薄被單，回屋睡了。
“噼噼噼！”
胖墩回過頭，見金子趴在墻頭上，露出一個圓圓的小腦袋。他驚慌地看了眼爺爺，連忙向外揮手，讓金子躲開。
“跟我走！”金子壓著嗓子喊。
胖墩搖搖頭，嘴里依然不停地背著：“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你想站一宿呀？還不跑！”
胖墩沒答應，背得更大聲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有得……”
“走啊，接著玩！”見胖墩沒反應，金子著急地喊。
胖墩的嘴磕巴了一下，猶豫了。他想起剛才棚子里的雜耍，兩個人都沒看到。而那個遙遠而陌生的聲音像一只貓，又翹著尾巴在胖墩的心里蹭來蹭去，癢極了。他回頭看看睡熟的爺爺，又抬頭看看墻頭擠眉弄眼的金子，最后仰頭看了看天上的半輪月亮，深吸一口氣，躡手躡腳地從門縫里溜了出去。
金子站在自行車的座子上，見胖墩出來，連忙跳了下去。兩人一直逃到村口，坐在牌樓旁的大石頭上，喘著粗氣。
“棚子那兒還演嗎？”胖墩問。
“沒音兒了，準是散了?！苯鹱诱f著翻了個白眼。
胖墩有些失落，又問：“那還去村南嗎？”
“不了?！苯鹱訐u了搖頭說，“那兒沒有我要找的東西?！?/p>
“找啥？”
“爹媽。他們到處干活，從來不管我?！?/p>
“沒人管才好。”
“知足吧你，爺爺守著奶奶護的，我都快成孤兒啦。”
“你不懂，嗨……”胖墩嘆了口氣。悠長的聲音，下沉的音調，有點爺爺?shù)奈兜懒恕?/p>
“村南的戲像我爹媽唱的，我就想去找他們?！苯鹱訋е耷徽f，“那兒有死人，我自己不敢?！?/p>
“你就拉上我了？”
金子尷尬地撓著后腦勺，苦笑著轉移了話題：“你不想找爹媽嗎？”
“想?！迸侄疹D了頓說，“但我更想找一個別的，不知道棚子那兒有沒有?！?/p>
“啥別的？”
“一條魚。不不不，是一種聲音。很模糊的聲音，我總在夢里聽到它?！?/p>
“哪兒聽來的？”
“城里。前年夏天，我爹帶我進城玩?；丶业臅r候，我累得睜不開眼睛，坐在摩托車上打瞌睡，聽見天上像有東西飛了過去，呼呼啦啦的，像吹哨子一樣。感覺天空很高，很遠，有點頭暈。后來再沒聽到過了?！?/p>
“是不是這樣？”金子撅起嘴巴學著：“咕咕，咕咕……”
“對，就是這個！”胖墩興奮地手舞足蹈：“什么東西發(fā)出來的？”
“鴿子唄。這聲音我可太熟了。有回我纏著爹媽進城，他們辦事去了，讓我在公園里等著。后晌，別的孩子都讓大人接回家了，就剩下我跟那群鴿子?！?/p>
“早點問你就好了?！迸侄者z憾地說，“我真想再聽聽?！?/p>
“我?guī)闳ィ◎T車子三個鐘頭的路，天亮就能聽見了。”
“太遠了，我不敢?！?/p>
“那你想回去罰站？袁林晗，你都憋成瓦罐里的蛐蛐了！”
一陣涼風襲來，村里傳出隱隱的呼喊聲：“晗晗……晗晗……”爺爺和奶奶來找胖墩了。胖墩打了個冷戰(zhàn)，他感覺爺爺?shù)膰@氣聲像一只輕飄飄的黑手，正在村里四處摸索著。胖墩朝家的方向望了望，又朝連著縣城的那條窄窄的鄉(xiāng)道望了望，對金子說：“走吧，蹬快點！”
金子站起身來，鉚足了力氣，邊蹬邊大聲地說：“明天回家了，你還得罰站?！?/p>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現(xiàn)在我只想聽聽鴿子的聲音。沒準，在縣城還能找到我爹呢，留在他那兒天天挨揍也好?！?/p>
“你爹要是把你送回來呢，不還得在家憋著？”
“那以后你多來幾趟。”
金子說：“嘿嘿，你還讓我抄作業(yè)，昂！”
“作業(yè)都這么少了，你還好意思抄？”
“老師講得太快了，我跟不上?！?/p>
“你板凳坐不熱，心就飛了！再說課前要預習，課后要……”
“行行行，袁老師說什么都對！以后我勤搞些小畫書和磁帶給你，別讓我看書就行。”
“算你有良心。”
“我不來的時候，你干啥？一直學習？”金子問。
“玩這個！”胖墩驕傲了，他讓金子靜下心來試著聽。樹林里的鳥鳴和草叢里的蟲吟，是露天的交響樂。天上飛機的轟隆和遠處高速公路的車流聲，是涌動的潮水。腳下車蹬子的吱吱扭扭，是寄居蟹拖著海螺的窩。還有貝殼、氣泡、烏賊……
金子像第一次聽見聲音似的，驚訝地說：“你的耳朵都成雷達啦！”
胖墩越說越激動：“你的‘噼噼噼’是拉燈繩的時候，燈絲冒出來的閃電，快得像旗魚。不過，你再快也逃不過我的耳朵。世界是海，我就是海上的王?！?/p>
“還海王，我看你是鱉王，都憋成精了?！?/p>
“哼，那你以后別叫金子了，叫屁屁鳥得了！”
……
七月，是一個燥熱的季節(jié)，出逃的胖墩滿懷期待地坐在金子的自行車后座上，沿著鄉(xiāng)道向著遙遠的縣城進發(fā)。星空下，他捕捉聲音的小小身影和寧靜的夜融為一體，像一只飛翔的鴿子。
本期點評1：
恢復感官的功能，拓展人對外部世界的感知，是文學非常關鍵的任務。因為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是效率至上的，目標的緊迫性遮蔽了許多真實可看、可聽、可觸、可聞、可嘗的細節(jié)，長此以往，我們作為“人”其實是越來越趨于閉鎖的。而文學要為“人”松綁。這些細節(jié)就被文學打撈起來。所以說，細節(jié)是小說的重要要素，它讓我們重新感知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講，《捕聲少年》對“聲音”的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現(xiàn)和解讀，是很吸引我的。
既然書寫細節(jié)是重要的，那么下一個問題就是，書寫什么樣的細節(jié)。如何取舍細節(jié)，顯示了作者的關注點和文學趣味。以我的理解，《捕聲少年》的關注點在“自由”，趣味是抒情和浪漫主義的。所以作者刻畫聲音，選取的都是自然或鄉(xiāng)土的意象：浮藻和游魚、煙囪和掃帚、海帶和氣泡、白云，等等。客觀上這符合人物（鄉(xiāng)村少年）的身份和見識。藝術上，自然或鄉(xiāng)土都意味著反人工，反雕琢，反限制，樸素真摯，綿延無盡。它們都是自在而美好的。這些細節(jié)經過作者巧妙的設置，勾勒出少年單純的心理，更讓小說風格統(tǒng)一，如詩如畫，渾然一體。
應該說，這篇小說的完成度已經很高了，能看出作者的巧思。但也正是在細節(jié)方面，我認為還可以更好。既然“聲音”是這篇小說出彩的重要要素，并且在這里“聲音”又是和一個少年所向往的“自由”密切相連的，那么我覺得，對聲音的書寫，還可以更大膽、更跳脫一些?，F(xiàn)在小說中基本上是用一些常見的事物（貝殼、水母、烏龜、鯨魚等）去對應一些常見的聲音（如蛙聲、蟬鳴、樂器聲、嘆氣聲等），而缺少出人意料的部分。一個孤獨的少年其實是很容易發(fā)現(xiàn)那些更加令我們習焉不察的聲音的，比如雪花堆積的聲音、草葉舒展開的聲音、昆蟲震動翅膀的聲音、螞蟻鉆洞的聲音……當然我的思維可能也是局限的?？梢娮髡咭氪蜷_自己、打開思路，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我們努力修煉。但面對外部世界的敏銳，確實是優(yōu)秀小說家需要具備的素質。
——于文舲（《當代》編輯，青年作家）
本期點評2：
《捕聲少年》是近期網(wǎng)站原創(chuàng)小說中的驚喜，它充滿詩意與童趣，滿含隱喻和象征。作者選擇以聲音為線索，圍繞著成長、自由與束縛展開，通過細膩的筆觸和獨特的敘事視角，巧妙地將人物的心理、家庭關系以及鄉(xiāng)村社會的復雜性交織在一起，展現(xiàn)了鄉(xiāng)村少年胖墩在成長過程中的孤獨、渴望與對自由的向往，也展現(xiàn)了鄉(xiāng)村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家庭與個人之間的矛盾與掙扎，同時表達了對自由與成長的深刻思考。
小說的核心人物——胖墩，是一個典型的鄉(xiāng)村少年，生活在嚴格的家庭教育環(huán)境中。爺爺對他的管教近乎苛刻，要求他背誦古文，甚至用戒尺懲罰他。這種壓抑的成長環(huán)境使胖墩內心充滿了對自由的渴望，而這種渴望在他對聲音的獨特感知中得到了體現(xiàn)。胖墩將聲音想象成各種圖案，如“爺爺?shù)目人月暿菬焽瑁棠痰摹O’是掃帚”，這種獨特的想象力不僅展現(xiàn)了他內心的孤獨，也反映了他對生活的敏感與細膩。他渴望逃離家庭的束縛，去追尋那些“模糊的聲音”，這種渴望在他與小伙伴金子的互動中得到了淋漓展現(xiàn)。
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聲音之?！保瑢⑴侄盏膬刃氖澜缗c外部環(huán)境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聲音不僅是胖墩感知世界的方式，更是他內心情感的象征。例如，爺爺?shù)膰@氣聲象征著家庭的壓抑與束縛，而村南的喧鬧聲則象征著自由與未知的誘惑。胖墩對聲音的捕捉與分類，實際上是這個少年對生活的探索與思考。他在聲音的世界里遨游，尋找那些“模糊的聲音”，這種尋找不僅是對聲音的探索，更是對自我身份的追尋。
金子，作為胖墩的朋友，是一個與胖墩形成鮮明對比的角色。他自由、頑皮，甚至有些叛逆。金子的存在為胖墩的生活帶來了新的可能性，也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金子的提議讓胖墩有了逃離家庭的機會，而他在面對家庭和社會壓力時的勇敢態(tài)度，也感染了胖墩，使他最終決定踏上尋找“聲音”的旅程，則象征著他內心對自由的渴望終于戰(zhàn)勝了對家庭的依賴。
當然，小說更展現(xiàn)了鄉(xiāng)村社會的復雜性。爺爺?shù)男蜗蟠砹藗鹘y(tǒng)的鄉(xiāng)村價值觀，他強調教育的重要性，希望通過嚴格的管教讓胖墩走出鄉(xiāng)村，獲得更好的生活。然而，這種管教方式卻忽視了胖墩內心的感受，導致了他的孤獨與壓抑。而村南的葬禮則揭示了鄉(xiāng)村社會的另一面，即人情世故與傳統(tǒng)習俗的束縛。胖墩在葬禮上的所見所聞，讓他對鄉(xiāng)村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也加劇了他對自由的渴望。
《捕聲少年》不僅為讀者提供了一次心靈觸動，也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思考。
——陳丹玲，貴州省銅仁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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