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幸食》:知味推扶霞
甲辰年都快過盡,離傳統(tǒng)糖瓜祭灶的小年,也就個把月的光景。在我殘缺不全的記憶當(dāng)中,我們家灶頭也有好幾年,粘有紅底黑形的灶王爺。臘月廿三那天,會焚化他老人家,請他“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的。至于是否用了又甜又黏的麥芽糖封他的口,倒是沒啥印象。事后推想,八成是沒有的。祭灶習(xí)俗作為四舊掃進垃圾堆的年頭,溫飽已不易,當(dāng)然不會多出麥芽糖那般奢侈的物件。國門打開擁抱世界的年份,奔走城鄉(xiāng)之間,腳步匆遽,舊習(xí)無存,也就顧不上向來局促一隅的灶王爺。就是偶爾年邊轉(zhuǎn)轉(zhuǎn)農(nóng)貿(mào)市場,揮春還有孑遺,雕版的灶王爺、門神,差不多絕跡。如今就算保守傳統(tǒng)最力的南粵,恐怕也只在邊徼旮旯,才會有享受點香火的灶王爺吧。
但在遙遠的英倫首都,倫敦一間中式廚房的一方墻壁上,還虔誠地供奉著一尊灶王爺(東廚司命)陶塑,享受著下方香燭酒水的馨香。不消說,對當(dāng)下中餐美食寫作略有關(guān)注者,不難眾口一詞,猜出那是有著“中國胃”“中國舌頭”的中餐皈依者,英籍作家、美食家扶霞·鄧洛普的虔敬?!吨杏埂酚醒裕骸叭四伙嬍骋玻r能知味也?!比粽搶χ胁脱芯恐?、探訪之廣、嗜好之深、稱頌之烈,國際中餐愛好者當(dāng)中,扶霞若居第二,他人怕也不好意思居第一。即便置身一眾中文美食作家當(dāng)中,無論是前面的梁實秋、唐魯孫、車輻、逯耀東、汪曾祺、趙珩、王學(xué)泰,還是當(dāng)下的龔鵬程、汪朗、沈宏非、陳曉卿、林衛(wèi)輝等,扶霞也不遑多讓的。
扶霞的“御用譯者”何雨珈在《君幸食》譯后記中,引有常駐上海的美國撰稿人沈愷偉的一段采訪:“扶霞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和美食研究者,她為增進西方人對中餐的了解做出了巨大貢獻。我想不出另外一位比她更擅長描寫中國食物的作家。她知道的可真多啊,每次和她聊天我都覺得我好像從來沒來過中國?!焙斡赙煲蚨锌骸昂沃故悄惆。珻hris,就連我在她面前,都時不時會質(zhì)疑自己作為中國人的‘資格’?!逼渌徽摚瑔我云穱L中餐菜系、品種這一基本口腹之嗜的廣狹多寡為標準,至少九成以上的中國人,得居扶霞“中國胃”的下風(fēng),遠甚。像我這樣足跡未過長城的草食井娃,當(dāng)然,更不可同列。
只要是食土踐毛的兩腳人類,莫不飲食,莫不膾炙的。只是在膾炙這兩端之間,光譜的長度和密度,決定著該族群飲食文明的基本樣貌。扶霞的中餐烹飪詞匯表,開列了省略所有變體的單字中餐烹飪方法:烤、燔、炙、炮、燒、焗、烙、煮、蒸、焐、扣、熬、汆、濯、涮、焯、燉、燴、鹵、炊、、炆、燜、煨、扒、瓤/醸、炒、煸、爆、熘、煎、炸、淋、烹、熗、貼、醬、熏、糟、拌、醉、泡、漬、浸,更有輸入法都找不到的方言用字——無疑是地方菜系中特別的烹飪手法,不足為外人知的。面對這份名稱,即使親操井臼的老饕,恐怕也會心下慚愧:對中餐的廣闊,所知有限。當(dāng)然,完全不必求全責(zé)備,但凡烹飪不離蒸炒,進食不舍雙箸,主食不離米面,“中國舌頭”至少及格。
與扶霞先前的《魚翅與花椒》《尋味東西》《魚米之鄉(xiāng)》的中餐美食趣味“歷險”愜心嘆服相比,《君幸食》要形而上很多,簡直可以說,野心十足。從《君幸食》這一源自兩千多年前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三貍一龜紋漆盤的書名,和“一場貫穿古今的中餐盛宴”副書名,透露無遺?!毒沂场啡珪黧w分四個部分,分別從灶火、食材、廚藝、餐桌,這一約略模擬完整一餐的歷時程序,上至孔孟老莊,下至楊步偉陸文夫,不論是古老的《周禮》《禮記》,還是晚近的《隨園食單》《閑情偶寄》,素如《山家清供》,葷如《飲膳正要》,古今中外,常見稀見關(guān)于中餐美惡的評價,往往征引,為中餐的悠久、宏富、創(chuàng)意、包容作證,令人應(yīng)接不暇。如果說,扶霞先前的作品是故事,是餐品,是餐藝,是敘述,《君幸食》可以說是思考,是文化,是哲學(xué),甚至,信仰。作者一貫流暢生動的筆觸當(dāng)中,融進對中餐歷史與現(xiàn)實的考察、反思,經(jīng)常在中西這樣大尺度上對比、辨析。因而,幾乎每一個篇章,都能給人新鮮的啟發(fā),讓人有參與討論的沖動。
譬如談中餐起源,突出中餐區(qū)別其他文明的根本特征:“雖說烹飪是全人類進化的關(guān)鍵,但只有中國人將其置于自身認同的核心。對中國古人來說,通過烹飪對生食進行加工轉(zhuǎn)化,不僅標志著人類與野蠻人之間的分野,更劃分開文明世界的人們與游蕩在這個世界邊緣的蠻夷們?!薄抖Y記》以“火食”“粒食”來界別華夷身份,可以說垂兩千年而未變?!俺燥埩藛??”這一曾人人懸之口頭的照面招呼,至今還留在比我老的鄉(xiāng)黨舌本。廣東尤其珠三角土著,哪餐未見米,即使肚兒圓也并不認為吃過“飯”的。
扶霞不惜筆墨,考察了古早的羹作之于筷子這中餐標志餐具的發(fā)明背景,細膩刀工區(qū)別西餐大塊吃肉的必要,食材的包舉無雙,配料的協(xié)調(diào)繁富,品色的變幻無窮,蒸貫穿古今的節(jié)能與規(guī)模作業(yè),炒的積年訓(xùn)練萃功一瞬……
當(dāng)來自土豆之國的扶霞,搜腸刮肚湊出自家不過五十來種土豆餐品,而山西中餐友人為應(yīng)對可能的糧食短缺,已擬出一百零八種土豆做法,她想挽回一點西餐的自信,再一次失敗了。
1994年,劍橋畢業(yè)的扶霞拿到川大獎學(xué)金,卻“放棄”學(xué)業(yè),欣然接受四川烹專邀請,一頭扎進川菜中,樂此不疲:“光是研究川菜,我就可以再花上二十年的時間。即便已經(jīng)花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在這上面。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仍然才剛開了個頭。而這僅僅是一個省。”如此浩瀚的煙火氣,怎能不惹人熱愛。
她長長的致謝名單當(dāng)中的早期偶像、審稿人E.N.Anderson,本為考古學(xué)家,“1960年代前往香港新界,初衷是為了研究哪里的宗族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但他說,去了之后很快就發(fā)現(xiàn),無論談什么話題,這些南粵人總要將話頭引向食物,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盇nderson因而改變研究重點,成為英語世界研究中國飲食文化的頂尖專家,以食物人類學(xué)家的身份而蜚聲學(xué)界,順理成章,他本人也“中國胃”了。其名作《中國食物》20多年前已為江蘇人民出版社引入。在紹介諸色中餐菜系之后,論及粵菜:“廣東的食物在其全盛期,可能在中國乃至在全世界都是無可比擬的。再沒有其他地方的廚師堅持如此絕對的新鮮?!贈]有其他地方的廚師如此完美地控制烹調(diào)的溫度,并且保持如此精確的計時?!贈]有其他地方的廚師堅持如此優(yōu)質(zhì)的配料?!贈]有其他地方的廚師做出如此眾多的菜肴?!币贿B7個“再沒有”排比,排山倒海,渾不顧學(xué)者須持守的職業(yè)倫理:客觀。
《中國食物》將作者譯作安德森,《君幸食》譯作安德臣。對比致謝名單的全名和扶霞正文的敘事,我才肯定二名是同一人。扶霞皈依了中餐,安德臣皈依了中餐,“文革”后第一批來華外國人之一的弗朗索瓦絲·薩班,“后來成為中國飲食研究領(lǐng)域的先驅(qū)”。能超越意識形態(tài)、打通東西壁壘,中餐,顯然可以勝任。以世俗為特征之一的現(xiàn)代社會,煙火氣濃郁的中餐,能夠也必將為世界貢獻一份普適的慰藉。不妨對這前景,有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