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超:否定之否定的城市微觀史
“林檎”其實大有來歷,《東京夢華錄》里枚舉干果、時果時,皆有“林檎”一類。今天我們也吃林檎,那是一種長在南方的番荔枝屬,表面凹凸,頗似佛頭,故叫作“釋迦”。實不知這樣形狀奇異的果子,如何引得一位寫小說的理工男產(chǎn)生了自我投射,索性用一種植物引以自喻,做自己的筆名。
小說《徙木史》里,“我”就是一棵樹,銀杏樹、白果、公孫樹都是“我”的別稱,無父無母、無來歷,一九四二年,一架美國飛機喚醒了這棵樹,樹變成了“我”,從此擁有了自我意識。這棵樹原本是這座江城寂靜無聲的觀察者,直到二〇〇七年,與它最后的主人老莫一同卷入城市拆遷、反抗無效、被迫遷徙的城市微觀史……最終,執(zhí)拗地不肯向生活低頭的老莫,變成了與“我”一樣的一棵“樹人”。以一個簡單的現(xiàn)代性隱喻,作家開啟了用一棵樹觀察江城歷史的敘事,這是一種頗為常見的小說敘事方法,用字面意義上的不可靠與隱喻意義上的可靠,共同達成“契約型不可靠性”。林檎盡管年輕,但他展示出的敘事技巧已臻嫻熟。
的確,年輕人的小說自有一股不可小覷的銳氣,年輕給予他放飛想象的能動力。試看《徙木史》里,他如何讓一棵樹破土而出,生出雙足,從高聳的豪華住所的觀景平臺一躍而下,在城市的街道上如巨人一般奔騰:“我將自己整個兒拔出樹坑,腳下傳來去年夏天的低沉聲響。那是蟄伏的土蠶,土蠶正在嘯叫,它們將在今夜生出翅膀,用六條附肢拽住枝梢,助我逃脫囹圄。我扭動樹根,如同章魚操縱腕足,漢白玉欄桿也擋我不住?!碑斈M樹的聲音作為敘述者講述他人的行為、表達自我的心理時,小說是靜態(tài)的,敘事是緩慢的,在緩慢中,不動聲色地表現(xiàn)出敘事者針對現(xiàn)實的譏誚與批判,然而,結(jié)尾時利落地插入一連串動詞,直截了當?shù)亟槿牍适虏⒅髟琢藬⑹碌墓?jié)奏。動詞蘊含著行動的渴望,孕育著改造的力量。行動的樹,蟄伏的土蠶為它嘯叫,月亮是它的幫兇,無數(shù)山丘追隨“我”奔跑,城市的夜幕在奔跑的萬物腳下震顫,這場無人策劃、隨機開啟的集體行動是壓抑之后萬物的爆破與狂歡,動得越是快,爆破的力量越是強烈,事物就可以超越時間——那些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如同燃燒自我的恒星,在扭曲的時空中打開了時間旅行的隧道。“樹人”老莫見證之下,他們——兩棵樹,兩個返鄉(xiāng)的游魂——終于乘上了開往故鄉(xiāng)的末班綠皮汽車。感謝《星際穿越》等一系列科幻大片所做的科普工作,即便我們不是林檎這樣的理科生,也能讀懂這是一個關(guān)于蟲洞的形象展示,也能理解,由人類發(fā)現(xiàn)或制造的時間隧道是一種特殊的象征,象征著迷失的人找到了回家的路。在即將講完一個讀者熟悉的、一地雞毛的城市故事之際,奇幻的想象力,詩一般的玲瓏光潔的意象,使小說乍現(xiàn)出蓬勃的生活熱望。這是一位青年作家?guī)Ыo讀者的文學(xué)震撼力!我們太需要力量感了,哪怕是力比多的力,面對生活,沒有渴望和力比多的青年小說,實在令人感到氣悶和無望,林檎并沒有讓我們失望。
年輕也需要享受“地氣”的滋養(yǎng),才能把小說寫得活色生香、熱氣騰騰、生機勃勃?!兑寡病返拈_頭,是一幅熱火朝天的江城美食秀:“江城吃面,重在作料,辣椒油打底,鹽巴醬醋調(diào)味,另有蔥花、芫荽、韭末一眾小料自選,臨了來一勺秘制湯底,就可以捧著碗排隊了。大鍋煮面,湯寬汽足,甫一開鍋,霧氣升騰,攤主持勺而立,如歆享煙火的神仙?!币环芾焐鷦拥拿鑼懀瑢嶋H與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相干。小說講述的是小區(qū)保安隊長老莫,一個悲喜交加的小人物,看似精明地在地下車庫榨取業(yè)主,利用中產(chǎn)階級脆弱的體面和隱私賺取了外快,然而這種勝利必然是短暫的,老莫被小區(qū)業(yè)主以不行禮為由投訴,最后輕易地遭到辭退。
二〇二四年,林檎曾發(fā)表過一篇名為《啖魚史》的短篇小說,從題目上看,與《徙木史》互文并構(gòu)成姊妹篇,它們與林檎的其他作品一同完成了對城市生活的隱微觀察。林檎大概是有些頑固的執(zhí)念的。《徙木史》與《夜巡》的主人公一個叫莫國柱、一個叫莫識途,小說里往往一筆帶過地簡稱“老莫”。而《啖魚史》的主人公,也是老莫漁檔的“老莫、莫老板、莫大廚”莫仕圖,與《徙木史》里莫國柱兒子的名字恰好一樣,又與《夜巡》里當保安隊長、被兒子嫌棄的莫識途諧音。當被小莫辜負的老莫,在另一個故事里成了被另一個小莫辜負的老莫時,《徙木史》與《啖魚史》就不是姊妹篇,成了父子篇的系列小說。這些“老莫”反復(fù)出場大概不是巧合,并值得玩味——老莫與小莫,表征出小說對待城市生活、城市微觀史的態(tài)度。
莫,即是否定。用生命捍衛(wèi)家園、拒絕拆遷、護衛(wèi)老樹的男人,莫能成為支撐住家園不倒的人,最終化成一棵倒在床上的木頭(柱)。負責(zé)夜巡的保安隊長,莫能識途,迷失在地下車庫——一個由自己發(fā)明小勒索、小敲詐的地下領(lǐng)地,迷失在兒子生活的小區(qū)里卻找不到回家的路,迷失在城市冷漠而不可修復(fù)的父子關(guān)系當中。一心謀求成功的人,最終白費心機、前功盡棄,莫能擁有光明的仕途。莫莫莫,小說中關(guān)于城市中的一切都是錯的,統(tǒng)統(tǒng)都要否定嗎?錯錯錯,林檎的小說是有“我”的文學(xué)。幸好有“我”。盡管“我”在小說里表現(xiàn)得像所有玩世不恭、憤世嫉俗的年輕人一樣,然而唯有“我”的存在,“我”的行動,“我”的否定,才不一味讓老莫和小莫否定下去?!夺隳臼贰防铮拔摇笔且豢冒蔚囟稹⒈纪患柴Y的樹,帶著變成“樹人”、失去行動力和希望的老莫穿越時空,魂歸故鄉(xiāng)。《夜巡》里的“我”,一位年輕的保安,似乎對老莫的命運袖手旁觀、無能為力,即便是同情也缺乏確切的理由——老莫是鰥寡孤獨,還是有一個業(yè)主兒子?小說盡管算是透露給“我”答案了,然而“我”又能改變什么呢?無論如何,恰恰是“我”,不肯放任老莫蓬頭垢面地如同“一條癩皮狗”一般,而對老莫伸出了友誼之手:“走吧,我們?nèi)コ悦?。我記得我是這么跟老莫說的?!贝藭r,小說開篇蒸騰的人間煙火氣再次降臨,仿佛彌漫在小說的結(jié)尾,這份活色生香的記憶讓人感到些許的安慰,“我”抱著簡單而樸素的信念地對老莫,也是對自己說:“吃碗面,悶頭睡一覺,一覺睡到天亮,沒有哪一夜是熬過不去的?!?/p>
“我”,似乎在向世界證明著不可能的可能,不被定義的命運以及不可思議的能動力,“我”是否定之否定,是反證之后的確認與肯定。雙重否定的小說,需要構(gòu)建復(fù)雜而縝密的生活世界、故事情節(jié)、人物命運,需要精妙的反轉(zhuǎn),更重要的是,它需要屬于年輕人的不可測的勇氣。愿林檎始終擁有這份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