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三城記
一
三城是指北京城、南京城、蘇州城。
先說北京城。是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底,我在北京辦差,突遇大雪,突遇,是說先天下午還晴得好,夜里北風就緊了,早上起來已然瑞雪紛飛。我是個喜好踏雪的人,不愿待在暖氣十足的旅店里,便電話京城的朋友石兄陪我去逛頤和園、看昆明湖。石兄說冷呢,給我?guī)硪患姶笠隆拔母铩睍r期極稀罕的那種橄欖綠帶棕紅色毛絨領的軍大衣,我捂緊了身子,坐上他的“三菱”越野就直奔頤和園。沒料頤和園里的雪比市區(qū)大多了,漫過腳脊到小腿了,搭眼望“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就說起張岱的《湖心亭看雪》,雖然是一南一北,一古一今,但與眼前之情景,又是何等的相似乃爾!昆明湖湖中心的亭子叫知春亭,石兄建議也到湖心的亭子玩玩兒去??少即蠛媛溲╋h飄,一派迷茫,環(huán)視左右,已無舟可尋、可駕,欲走十七孔橋,等到了橋頭,發(fā)現(xiàn)橋面竟然就結(jié)光禿凌了,沒法兒下腳,很是遺憾,我們只好在湖邊站了一會兒,客隨主便,就依他意見到聽鸝館暖身子喝茶。
到聽鸝館才知道石兄的大伯就是這里的茶水師傅。北京人和氣,聽說我是他侄子的遠方朋友,咱們咱們的招呼極親切。館里除了兩個老外,再無他人,有些清寂。我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落座。石老伯提來高腰火爐,一只黃銅水壺(很老式的,大肚、細脖兒、喇叭口的那種),黃銅水壺放在火爐上——爐是鐵爐,火是炭火,壺里水是先就燒開了的,一放上去就噗噗噗響。石老伯又端來兩個青瓷蓋碗,問我喝什么茶。那時間我對茶是一點也不懂的。石老伯說,那咱們就來泡木樨香片吧,香!又說,木樨香片可是慈禧老佛爺當年最愛喝的茶吶。
慈眉善眼兒的石兄的大伯,橫看直看,都很像在老舍《茶館》里飾演那個王掌柜的藝術家于是之,連動作、說話的聲氣兒都像。
聽鸝館成了一個大茶館,這一點慈禧絕不會想到的。別說慈禧了,就是末代的溥儀也想不到。當年這里應該是慈禧和宮女們聽鳥看景兒的地方吧。除排云殿、佛香閣,若天晴,坐在這兒也是可以瞭望整個昆明湖的。但現(xiàn)在是什么也聽不見看不見了。也不是什么都聽不見、看不見,有落雪如天籟般的沙沙聲。我還驚喜地認出了窗外被白雪覆蓋著的一棵樹——柿子樹,枝頭上還掛了一個拳頭大的凍柿子,柿子也被白雪覆蓋,下面卻露出了一溜溜鮮艷欲滴的朱砂紅。身在頤和園,難免觸景懷人,又難免要聊到王國維自沉昆明湖的迂執(zhí),一九四九年秋柳亞子暫住益壽堂的那些坊間故事,簡直是幼稚得可笑。作為也算讀過一點書的人,倒是由衷欣賞張宗子“更有癡似相公者”的那份癡?!鋵?,說迂執(zhí)也罷,幼稚也罷,或曰癡,在這里,大約,都是可以歸結(jié)于文人特有的一種純粹吧!只不過毳衣爐火的張宗子,在湖心亭強飲了三大白,而我們喝蓋碗兒茶。回憶一下,那次石老伯給我們沖泡的木樨香片,的確充溢著濃郁的木樨花的香氣,至于花里摻的是什么茶,茶的什么香,現(xiàn)今反倒是沒印象了。若說還有能記得些的,就是那一天天與地的靜——大安靜。
二
在南京的茶就喝得有些吵鬧了。起先并沒想要去喝茶的,起先只是沿著十里秦淮尋找王羲之和謝安,找李漁的《芥子園》,找《桃花扇》里的侯方域、李香君,以及寇白門、陳圓圓、卞玉京、顧眉生、馬湘蘭、董小宛、柳如是?!袄婊ㄋ蒲┎萑鐭?,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分影照嬋娟?!鼻鼗春永锏闹鄄艢饩褪撬麄円宦啡雎涞模蝗鼍褪前倌???砂倌昀餆熁\寒水酒旗西風,如一夢,六朝物事已無跡可尋(新造的名勝美則美矣,總?cè)绷它c時光漫漶的那種舊——一種用鼻子能嗅到的古人氣息的那種舊)?!凹邀惖?,南北朝盛事誰記?”詩詞如霧里看花,能助我思想觸摸的細節(jié),還是孔尚任的《桃花扇》。我特別喜歡《桃花扇》中的那個市井人物柳敬亭。柳敬亭是明末秦淮河上的大說書家,歷史上真有其人。所謂“鼓板輕敲,便有風雷雨露;舌唇方動,已成史傳春秋”。南京人稱他為“書絕”。柳敬亭是一個有高尚品格的人,重操守,辨善惡,決不依附權奸,終年置身布衣清流和小市民中。在《桃花扇》第十出“修札”里,柳敬亭說:“老子江湖漫自夸,收今販古是生涯;年來怕做朱門客,閑坐街坊吃冷茶?!睋?jù)現(xiàn)有資料記載,柳敬亭吃冷茶的地方應該在桃葉渡。桃葉渡是王獻之迎娶小妾桃葉、桃根的渡口,那里古有長吟閣,雙亭,有石坊臨水,柳氏當年就是在那兒一邊吃著冷茶一邊說書的(可見柳氏并不閑坐)。我沒有在桃葉渡吃上一碗茶,我本是想在那兒吃一碗茶的,也吃碗冷茶。可古亭雖然重修,也是雙亭六角相連,蓮花圓頂高聳,其倒映在秦淮河中,岸柳依依間,亦頗具野趣幾分。但是長吟閣沒有了,柳敬亭沒有了,也就沒有那一碗冷茶了?!度辶滞馐贰穼懩暇┐蠼中∠?,合起來,有茶社千余處,其時桃葉渡周圍的茶座也自當不會少的,可是現(xiàn)在沒有了。我在石坊上坐了一坐,也只好隨俗到魁光閣茶社去喝茶了。
隨俗,是因為外地來南京的游人大多都到魁光閣來喝茶。也是因為它名氣大,它原叫奎光閣,傍夫子廟,其后為“學宮”,是科舉時代士子們課余休息時的品茶之地,想著它應該是一個充滿古風的幽雅去處。但是我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當今秦淮河畔夫子廟前的這樣一個繁華之地,怎么能夠清幽呢?雖然魁光閣室廣廳大,但還是無奈游人太多,要歇歇腳、要解解口渴的人也太多,臨窗已無虛席,我也只能在人縫里揀一個空位坐下來。茶博士倒是眼尖腿快,一會兒便手提大銅壺前來上茶了。我問本地有什么好茶。茶博士說魁光茶,三十元一杯,玻璃杯。我用玻璃杯喝三十元一泡的魁光茶,事實上喝的是雨花銀針茶。雨花銀針我過去喝過的,它在這兒叫魁光茶了。我看茶博士穿的衣服上也寫的是魁光茶??忾w迎街臨水,可是我瞅不見秦淮河,我坐在茶廳中,耳朵里全是嗡嗡起伏的人語聲,亦伴有絲竹之類的音樂古曲。順著古曲往里看,一個小小舞臺上有位盛裝女子正在展示烹茶茶藝,于方寸之地,燒水、燙杯、投茶、沖泡,再來一番關公巡游,韓信點兵……一招一式,動作夸張如舞蹈,又好比日本的茶道表演,或叫“茶舞”似乎更為貼切些吧!但我以為還不如請柳敬亭來說一場書好。茶是好茶,坐在我身邊的一個老茶客也說雨花銀針是好茶,一汪嫩綠,馨香郁郁,桌上還奉有一盤葵花籽可助談興嗑嗑。但無論如何,柳敬亭是請不來了。
三
蘇州城我只去過一次,去一次,卻有兩件事給我印象深刻:一是吃餛飩的甜一如聽蘇州女人說話;二是喝茶。吃餛飩的甜如聽蘇州女人說話留待以后再說,這回只說喝茶。
地點在拙政園。到蘇州城,不逛逛園子似乎是說不過去。我花了兩天時間去了滄浪、退思、獅子林、環(huán)秀山莊、留曲二園和拙政園。拙政是大園子,兩天中我拿了最后一個下午去游它??上攵惶彀胗螠胬送怂嫉攘鶄€園子基本是走馬觀花。游園走馬觀花最要不得,明知要不得而去走馬觀花,所取就簡單、就概念化了。概念化了的東西不說也罷。只是曲園我是沖著俞樾和俞平伯去的。去之前曾想象著它的氣息模樣,去了卻有失所望。作為園林來說,曲園不曲,亦不甚通幽,如一般農(nóng)家后院雜亂無章,硬要說它好,就顯得牽強了。倒是曲園的建造者俞樾老先生有自知之明,在這兒有他撰寫在樂知堂上的對聯(lián)為證:“且住為佳何必園林窮勝事,集思廣益豈惟風月助清談?!钡枋巧俨涣说摹G逭勈请x不開吃茶的(江浙一帶把喝茶都叫吃茶),文人清談尤愛吃茶。過去是,現(xiàn)在亦是。過去是俞樾和俞平伯在這里吃茶,現(xiàn)在干脆把這兒開做茶館了。開做茶館來的人自然就多了,墨客名士,販夫走卒,天南海北。我是從北方來的,在靠門口的一張桌子坐下來也準備吃一碗茶??墒遣栊〗阏f沒有我要的碧螺春了,剛剛兒才被茶客們吃盡了。要不先吃點別的?一定要吃碧螺春,就改日再來。
我沒有要吃點別的,除了碧螺春,還有什么茶能讓我吃出蘇州的滋味來?我也沒有改日再去,當天下午就到了拙政園。到拙政園我?guī)缀鯖]怎么去游園,我?guī)缀醮蟀雮€下午都在喝茶。由玲瓏館出來,一眼就瞧見遠香堂門廳里有人在品茶,我就踅進遠香堂喝茶了。喝的是大碗茶。大碗地喝碧螺春茶。以我看,碧螺春茶的形模就是仿著蘇州的園林制作的,又或者,蘇州的園林就是模仿著碧螺春的茶形來建造的:碧綠,雅秀,且形曲如螺,在形曲如螺的、立有“漏透瘦”的太湖石的回廊里,黛瓦亭臺,尺橋流水,洞窟苔痕,林影通幽——碧螺春就是以幽取勝的——幽幽的香。當然,這里面還有一個靜字,由幽而靜,或由靜而幽。遠香堂三間廳堂四面通透,精美的落地玻璃長窗把午后的陽光迎進來,鋪灑在古式的茶桌上、地板上,鋪灑在茶客的衣衫上,這是蟹肥菊瘦的晚秋的陽光。只是在拙政園里我沒見有橫行的肥蟹,菊花倒是不少,遠香堂里里外外全是菊花:白菊、墨菊、黃菊、紫菊……也真是開得如絲如帶的細細瘦瘦,一瘦,就有些清冷了。廳堂里茶客的確不多,亦不見茶館里常有的蘇州評彈,十幾張茶桌兒,只是廳堂的東南頭有三個老太太在有一搭沒一搭兒地說些我聽不明白的蘇州話,另有兩個中年男人就著茶水在一邊閑敲棋子,看樣子都是本地人。沏茶的小姐不停地打毛衣。她一手把半拉子毛衣和毛線團攬在胸前,一手提茶壺給我續(xù)水。她用甜而糯軟的蘇州官話說,天冷了喲,沒有茶客來了。我說我不是茶客嗎?她笑。
她沒有笑出聲兒來。沒出聲兒的笑,毛線團,毛茸茸的半拉子毛線衣,傍晚的透過花格窗欞的秋陽,還有大碗的碧螺春茶,倒是讓我在這略顯清冷的茶室里,也感受到了一種別樣的溫暖。
繼續(xù)喝茶。陳從周說,游園要慢,慢是游園的不二法門。就像喝茶,要慢慢啜飲才能品出茶的味道來。坐下來看園子,是靜觀,靜觀也是一種慢。我透過玻璃窗,四面望去。往南是黃石假山,有細徑盤曲,峰谷峻深,重巒疊嶂,林木交柯之中多見修竹婆娑;東面是繡綺亭,亭巖互依,藤蔓拂水,有蒼青的枇杷樹數(shù)棵;西為梅園,梅園離遠香堂稍遠一些,稍遠一些枝枝葉葉就迷離了,因為梅園,我便浪漫地想象了一下“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的春;堂北臨曠池,有土堆石壘二島,溪橋古軒相連,曠池里正荷葉田田深深翠。便記起了周敦頤的《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于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壁s忙翻開剛從園門口亭子里購買的由南京工學院出版社出版的《拙政園》宣傳小冊子,遠香堂的“遠香”二字,原來典出于此。但這時節(jié)的遠香堂除了茶香,已經(jīng)沒有荷花的花香了,花謝了,“云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田田荷葉也將漸漸枯去。只不過枯也有枯的好:焦墨鐵線,畫里橫斜,半匹殘葉照水,幾枝老蓮向天,正所謂“留得殘荷聽雨聲”。這是深秋的節(jié)奏了,又“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斂也”。想到這些,心里就越發(fā)平和沉靜了。心里平和沉靜了再來啜飲碧螺春茶,同樣是名茶,就覺得碧螺春要比龍井耐得泡,一泡、二泡、三泡了口感還依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