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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劉心武:詩人公劉近距離
來源:北京青年報 | 劉心武  2025年01月15日08:03

公劉是上世紀后半葉我國最出色的詩人之一。他原名劉耿直,公劉是他使用的筆名。《詩經(jīng)》《大雅》中有篇《公劉》,歌頌了古代部族首領(lǐng)公劉的偉業(yè),劉耿直用這個符碼作筆名,應(yīng)該只是覺得有趣,正如我曾使用趙壯漢為筆名,我哪稱得上壯漢呢?有趣而已。

公劉其人其詩,在詩界早有定論,大詩人艾青曾對作家從維熙這樣評價他:“你的眼睛沒得色盲,中國什么行當里都有真假‘李逵’,公劉是詩歌界中的真‘李逵’,是個真正的天才。”

我少年時代就讀過公劉的詩,覺得特別好,比如《西盟的早晨》,西盟是云南的一處邊防哨卡,公劉寫這首詩時才二十多歲:“我推開窗子,一朵云飛進來/——帶著深谷底層的寒氣,帶著難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在哨兵的槍刺上凝結(jié)著昨夜的白霜,/軍號以激昂的高音,指揮著群山每天最初的合唱……/早安,邊疆!早安,西盟!帶槍的人都站立在崗位上/迎接美好生活中的又一個早晨……”再比如他1956年寫的《上海夜歌》:“上海關(guān)。鐘樓。/時針和分針像一把巨剪,一圈,又一圈,鉸碎了白天。/夜色從二十四層高樓上掛下來,如同一幅垂簾;/上海立刻打開她的百寶箱,到處珠光閃閃。/燈的峽谷,燈的河流,燈的山,/六百萬人民寫下了壯麗的詩篇,縱橫的街道是詩行,燈是標點?!蔽疫€讀過他發(fā)表在《人民文學》雜志上的電影文學劇本《阿詩瑪》,雖說是劇本,卻段段句句洋溢著詩意。我個人讀詩,追求“詩味兒”,有些詩讀過搖頭,就是覺得“沒味兒”或“不對味兒”。當然,青菜蘿卜,各有所愛,也許有人認為我的詩歌審美觀保守、落伍,不去管他,反正,我喜歡公劉詩句里的那種醇厚如酒香的味兒。

在接觸公劉之前,聽到一些并非惡意的議論,有人跟我說,公劉有潔癖,你要是坐了他的床哪怕只一分鐘,事后他會收拾半小時;又有人跟我說,公劉對人很和氣,但是你跟他交談,你說十句,他只回一句,而且多半只有兩三個字,如“也是”“未必”“那很好”;還有人跟我說,公劉倒從來不板著臉,但他很少笑……

1981年,馮牧帶領(lǐng)公劉、宗璞、諶容和我去往蘭州采風。到了蘭州入住賓館,我跟公劉一屋。開始我有心理負擔,總怕自己行為不慎,觸碰到公劉潔癖,鬧得雙方尷尬。他選擇了靠窗的床,我提醒自己室內(nèi)移動連他那床的床單也別碰著。他果然有潔癖,而且,并非只是不喜歡別人坐他的床,他的潔癖是深度的,比如,那時候也會有人給他遞來信件,他閱讀后,便會撕得粉碎,然后小心地扔進垃圾桶,看樣子他是時時做減法,凡認為不必留存的,一定銷毀。客房里只有一張書桌,我主動表示使不著,請他專用,書桌本來服務(wù)員已經(jīng)擦拭得很干凈,他還要用自己帶去的紙巾再加工,他把帶去的書在桌上摞得整整齊齊,坐在書桌前看書或?qū)懽?,坐姿端莊。我在屋角的沙發(fā)上休息,難免迤里歪斜,倘若那時有人從旁拍照,把我們兩個都拍下來,畫面上的“對比度”,一定令人發(fā)噱。

活動完畢,回到房間,我們倆漸漸熟悉,他也接納了我,有時也聊天。我有時候會逗他笑,比如我說:“姓張的取筆名,好有意思啊,內(nèi)蒙古有張長弓,還有叫張弓長的,還有單叫張弓、長弓的,云南不還有作家叫張長嗎?”我故意繞口令般重復一遍:“張長弓,張弓長,張弓,長弓,張長……”他豈止莞爾,竟笑出聲來。

那次出行,我?guī)Я水嫾軍A子,給馮牧畫了個鉛筆速寫,扭著他讓簽名,馮牧竟簽了。我給公劉畫的是水彩畫,自認為畫得頗像,且背景有浪漫氣息,我讓他簽上名,他只笑,就是不簽。那次正好廣東名畫家楊之光也到蘭州采風,跟我們住一個賓館,他給我們每個人都畫了淡彩速寫像,他畫訖讓簽名,馮牧和我都簽了,但公劉還是沒簽。公劉的深度潔癖,由此可見。

后來公劉蓄須,形象跟畫像上差別就大了。從維熙寫有《公劉是個有血性有文脈的真正詩翁》一文,其中記敘:“ 1983年,公劉一度安家于北京,有一次我與諶容、心武特意去景山附近他居住的宅院,看望詩壇大才公劉。那是一次使我終生難忘的會面。他說了幾句風趣的話,曾使我們開懷大笑:詩是醇香的酒,而不是無色無味的水;好詩雖然不能醉人一溜跟頭,但總不該像喝白開水一樣無味吧!那天,我們是中午去看望公劉的,一直神聊到日影西斜,才與公劉話別。昔日,文壇盛傳公劉性格怪僻,但我看到的公劉是個十分隨和而又不失風趣的人。他送我們到庭院門口,與我們握手話別時,還不失風趣地與我們相約:‘好花不常開,何日君再來!’”

我的回憶加上維熙兄的回憶,應(yīng)該呈現(xiàn)出了一個立體真實的公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