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能夠跟古人進行一次內(nèi)心的長談,幾千年來,人性并沒有發(fā)生變化,我想一次內(nèi)心的長談是可能的,關鍵是用什么形式表現(xiàn)。這也是我將書名定為《古靈魂》的理由,旨在發(fā)掘人的內(nèi)在性。 張銳鋒:我希望能夠跟古人進行一次內(nèi)心的長談
《古靈魂》(共8卷),張銳鋒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5月出版
“歷史是不值得欣賞的,但是歷史的細節(jié)是值得欣賞的?!鄙⑽募覐堜J鋒在《古靈魂》中,以恣肆奇妙的想象力再現(xiàn)了晉國650年歷史的諸多細節(jié),展現(xiàn)了人物的內(nèi)心生活。他的敘述像綿延不絕的長詩,以邏輯自洽的思辨上演一幕幕角色紛紜的多幕劇,在孤獨心靈的叩問中,對個體在歷史中的作用在文化心理層上進行解讀。因為在張銳鋒看來,基于人性的相同,他是可以和歷史人物對話和溝通的。在大段的人物獨白中,他將我們帶入了從西周開始到春秋時代的歷史紛擾,讓我們感受到歷史的魅力。
中華讀書報:為什么會想寫這樣一部大書?
張銳鋒:十幾年前,我去參觀天馬曲村的晉國遺址,看到巨大的墓葬、車馬坑,感覺特別震驚。他們是誰? 為什么在這里? 他們生前什么樣子? 他們的生活場景怎樣? 他們曾經(jīng)給那個時代創(chuàng)造了什么? 留下的遺產(chǎn)還有哪些? 他們對歷史有哪些重要的影響? 那時我就萌生了寫作的想法。大量晉國的故事中,那么多生動有趣的人物,那么多血淋淋的戰(zhàn)斗廝殺場景,那么多人把智慧和才華放在戰(zhàn)爭的勝負上,放在權謀上,但那么多人最后的結局卻不圓滿,甚至十分悲慘。盡管過去了很多很多年,但你會感受到這些故事隱約和現(xiàn)實生活有著某種秘密的聯(lián)系。因為歷史活動中最小的單元就是個體,歷史的定型是無數(shù)個體推動的結果,每個人做出的決定,都可能會對歷史產(chǎn)生重要影響。他們?yōu)槭裁醋鲞@樣的決定?可能的解釋是,每個人都懷有最大限度自我實現(xiàn)的愿望,他們的個體故事和整個歷史的故事相連,因而個體意愿成為歷史結構的一部分。這些故事就在我們腳下,在我們身邊,我們應該講述它。眾聲喧嘩塑造了歷史。
中華讀書報:書名為什么是《古靈魂》?
張銳鋒:在一些歷史學家看來,結果比過程更重要。但我想展示這些歷史人物內(nèi)心的秘密過程,他們的每一個決定,一定伴隨著內(nèi)心刀光劍影的搏斗。在猶豫不決中反復尋找自己的理由,即使是出于私心,也需有合理的支撐。我想,從內(nèi)心出發(fā),才能映射歷史的真實,才可能重建歷史現(xiàn)場,使每一個有趣的故事展示廣袤的空間,每一個內(nèi)部和大地銜接。從歷史的角度看,有些小事件經(jīng)過慢慢發(fā)酵,幾百年甚至更久遠才能發(fā)展為歷史的大趨勢,比如晉國最早的曲沃代翼的事件。我要寫就寫種子的力量,這個力量可以膨脹、生長為一棵大樹。我盡量把故事原型化,進行種子的篩選和提煉,使它具有復活和再生的能量。我希望能夠跟古人進行一次內(nèi)心的長談,幾千年來,人性并沒有發(fā)生變化,我想一次內(nèi)心的長談是可能的,關鍵是用什么形式表現(xiàn)。這也是我將書名定為《古靈魂》的理由,旨在發(fā)掘人的內(nèi)在性。
中華讀書報:那么最后您是如何確定表現(xiàn)形式的?
張銳鋒:先在故紙堆里收集史料,把一個個故事、大的歷史脈絡畫出圖來,標明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把能夠影響歷史事件、塑造歷史的故事羅列出來。做好這樣的準備也遲遲沒有動手,因為如果用第三人稱,就很容易近似于解說詞,這不是文學的表現(xiàn)方式,不管表面的生活多么洶涌澎湃,我覺得內(nèi)心的波瀾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采用了第一人稱,讓每個人登場說話。第一人稱是具有神性的語言,來源于祈禱詞,它不是說給別人聽,也不是說給自己聽,而是說給一個最高的存在,終極裁判者是心目中最高的存在者。這么寫,我想是受了幾方面的影響:古希臘的戲劇、莎士比亞的戲劇、紀伯倫的《先知》,都塑造了很好的典范。他們的作品揭示了文學的本質,就是論辯。每一個人物,不管看上去多么平和,也有論辯的本性,因為堅守自我需要雄辯術。作家和讀者之間需要秘密辯論,你試圖猜想我故事的走向? 我偏不讓你猜到;你想捕捉我的時候,我就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這是潛在的對抗。
中華讀書報:《古靈魂》自始至終體現(xiàn)了論辯的特點。
張銳鋒: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理想國》、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紀伯倫的《先知》,以及中國古代的《論語》《莊子》,都是這樣。你所做的一切,會產(chǎn)生好幾個“我”在搏殺、論辯。往往做重要決定的時候,理性在幾個聲音中勝出,最后勝出的是論辯的成果。文學有論辯的本性,不管具有多么溫和的表象。我就想展示這樣色彩斑斕的一個個論辯事件,自我的論辯和與別人的論辯,顯形的論辯和隱秘的論辯。即使一個大臣試圖說服君主改變某種決定,也是論辯的一部分。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事件本身都有不同的猜測和不同的理解,每個猜測、每個決定,都要尋找內(nèi)心最重要的聲音,再讓它延伸到結果。
中華讀書報:《古靈魂》中的每一節(jié)都以人物命名,這些人物是怎么確定的?
張銳鋒:我每寫一個人物,首先要問他是誰,他的性格特點怎樣,在歷史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這個角色應該怎樣思考問題,他如何看待自己和別人的關系。不同身份的人,內(nèi)心深處有不同的理念。有的人壽命長,深度參與歷史;有的人出現(xiàn)一次就夠了。有的人是連續(xù)不斷地扮演重要角色,比如趙盾,在晉國歷史中比別人有更大的影響強度和深度,他對晉國文化的塑造力量超過別人。不僅歷史的參與者是執(zhí)拗的,歷史的見證者也是執(zhí)拗的,包括歷史記錄者,都是執(zhí)拗者。這是人性中不可改變的部分,一個人要證明自己,就要用某種固執(zhí)將自己和別人分開。因而好多束光糾纏在一起,造成一種超出我們想象的歷史幻影?!豆澎`魂》看上去是以人為中心,實際上是以歷史故事為中心,人是故事的參與者。我原來設想只要把晉國開始到凋謝的650年歷史中發(fā)生的、我能夠想到的事情寫出來。晉國不僅是縱向的從出生到滅亡,還有橫向的擴散和延伸,晉國是春秋時代最有影響力的國家,它有巨大的能量,有很強的傳播力和演示力,一定要使這種能量真正燃燒才能變成灰燼。在這個能量擴散過程中影響了那么多國家,它是復雜的,像布朗運動中分子不斷碰撞的過程,但實際上有內(nèi)在的有序性,存在著殘酷冷峻的必然性。
中華讀書報:《古靈魂》的文體非常特殊,既非散文也非小說,您希望以什么方式展開敘述?
張銳鋒:它還是散文,因為它采用了散文的方式。第一,真實和虛幻沒有明確的邊界。我們太相信自己的記憶,沒想到記憶也有自我修改的本能。比如當兩個同學談論過去某一件事,大家的說法都不一樣,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說的是真的,但事實本身和這兩個人的講述仍有距離。這就是為什么歷史沒有絕對的真相,也沒有絕對的真實。一個國君死了,我們發(fā)現(xiàn)了遺骨,這個是真實的,因為它是最后的本相,又被我們親眼看見。但從歷史的記載上找不到完全的真相,諸侯們生前的好多細節(jié)也沒有人記錄,他們眾多的人生細節(jié)中,只有少數(shù)細節(jié)記錄在案。第二,文學試圖重建歷史場景的完整性,所以它就變成了某種修復術,就像我們在博物館里看到的陶器,完整的很少,甚至一個陶器上只有兩三片是真的,其他都是粘合劑粘合起來的。為什么在那個位置? 是根據(jù)它的邏輯、曲面、我們了解的器形來修復,甚至修復后的瓷片放在別處也是可以易位的。但有一點,用你的粘合材料,用幾個碎片,塑成古代陶器的時候,這個行為是有說服力的,人們會說,看,三千年前的陶器就是這個樣子。那些粘合材料是你想象的,它們是空白,但這空白有效地對這些碎片進行了修補,使它變得完整,因而修復也是某種創(chuàng)造,其中含有被忽視的虛構。
中華讀書報:《古靈魂》的出現(xiàn)應該也不是偶然的。
張銳鋒: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有漸變的過程,原先追求的很小的部分,可能最后演變?yōu)楹髞韺懽鞯闹饕攸c。我最早的散文中,不是十分強調心理學意義上的感受,更多的是事件本身的詩意,比如《馬車的影子》,講述若干童年、少年時期發(fā)生的事情。故事本身就有詩意,散文的詩意不是一句話形成的,而是從講述的結構中生成。最早追求的還有一點,就是如何能夠顛覆已有的三段式的寫作圖式,如何從開始、點題、鋪陳、升華的模式中逃脫,那種作文式的訓練主要是針對考試,創(chuàng)作首先要擺脫各種習慣性桎梏和盡可能打破現(xiàn)有模式,當然也要盡可能地找到自我的突破點。散文應該有更多復雜多變的彼此交織的東西,要向小說學習,向戲劇學習,向詩歌學習,向你所描述的生活學習。要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世界的復雜度,幾個故事碰撞就會發(fā)生更多的意義,就會生成更多的意義。如果為最后的升華性結論做鋪墊,這是很浪費的。讓語言獲得自由,擺脫僵化的目的性安排,讓每一句話、每一個段落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它們都是眾聲合唱的一部分。首先是要去中心化,展開才可能發(fā)生。把中心打碎,意義會意外地一個個萌發(fā),會形成多種意義涌起的交響樂。
寫作就是和平庸做斗爭,我們一定要讓書上的生活充滿奇跡感,這樣才可以擺脫枯燥世界的糾纏。安徒生童話之所以不僅吸引孩子還吸引成人,就是因為它充滿奇跡感,是很反常的,反常合道,無理而妙。因為正常的事件不能說明太多的事情,這是我對文學的另一個認識,只有在你把它推到極端的條件下,人性才能充分綻露。平時我們在日常的生活中,內(nèi)心更多地處于隱蔽的狀態(tài)。比如觸碰到一團火,你馬上縮回手來,但是假如那是一盤水果,你無疑拿最漂亮的,看似不經(jīng)意,但包含著你內(nèi)心的東西。所以我想在極端條件下剝除掩飾的外衣,讓人性展露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