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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尋視與靜觀
來源:文匯報 | 格非   2025年01月05日09:44

格非,清華大學中文系長聘教授,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心主任,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郭天容/繪 底圖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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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里邊為什么管小說叫Novel?因為它是新的,也就是說跟傳統(tǒng)文類完全不同,最重要的不同,就在于現(xiàn)代小說是需要靠經(jīng)驗來支撐的。

我先簡單說一說,我為什么要講這個題目。任何一個講座或者說一個事件,它都有一個緣起,我們佛教里面講緣分,這個緣分就是我腦子里剛好在想這個問題。那么,什么叫尋視?尋視就是看。什么叫靜觀?靜觀也是看。所以今天講座講一個題目,就是看——怎么看待世界,我覺得這個東西非常重要。

在座的各位可能會說,怎么看,還需要你來教嗎?我們不會看嗎?那么我就從這個問題開始講起,因為大家知道文學這個東西在古代跟在近現(xiàn)代完全不同。就拿小說來講,古代文學里的志怪是不是小說?傳奇、話本、擬話本、神話,是不是小說?我們現(xiàn)在認為是小說,我們腦子里就會有一個概念,認為小說史是從古代慢慢慢慢演變到今天。但這個想法是完全錯誤的。在小說這個東西產(chǎn)生之前,所有那些東西都不叫小說,或者說都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小說,那些東西我們就把它稱為傳統(tǒng)的文類,但有了現(xiàn)代小說這個概念以后,我們把傳統(tǒng)文類里的很多不同的東西納入到小說的范疇,所以這個里面就包含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所講的顛倒,因為是先有現(xiàn)代小說,然后才有所謂古典小說,而不是倒過來。

那么現(xiàn)代小說跟傳統(tǒng)文類之間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比如說《水滸傳》《三國演義》跟今天的小說有什么不同?最大的不同是,這兩部小說是依據(jù)歷史事件,它們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一個人寫的,在成書之前,已經(jīng)有很多年的民間的積累,有無數(shù)的作者介入其中。像梁山伯與祝英臺或者孟姜女這樣的傳說,也是在歷史上流傳很多年,到今天也還在流傳,無數(shù)的作者介入其中。

大家知道,英文里邊,小說有三個概念,一個是Fiction,一個是Story,一個是Novel,那為什么叫Novel呢?因為它是新的,也就是說跟傳統(tǒng)文類完全不同,最重要的不同在哪兒呢?就在于現(xiàn)代小說是需要靠經(jīng)驗來支撐的。因為爺爺奶奶給我們講一個故事,講神話傳說,是不需要靠經(jīng)驗的,我們只要耳朵聽就可以了,聽完了之后,我們再跟別人講一遍,最多也就增加一點自己的理解,就這樣代代相傳。但是到了現(xiàn)代,我們就要表達自己的個人經(jīng)驗了?!短谩ぜX德》之所以會成為舉世公認的現(xiàn)代小說的起源,就因為它跟過去的流浪漢小說,跟過去的那種冒險意義上的騎士小說完全不同,塞萬提斯注意到了一個東西,他注意到了家庭倫常,注意到了日常生活。也就是說,現(xiàn)代小說是要描寫個人生活的,那就要依靠個人經(jīng)驗。

那么,我們怎么來積累經(jīng)驗呢?無非是靠眼睛、耳朵、鼻子、舌頭、身體,我們可以看、可以聽、可以觸摸、可以聞,當然也可以嘗。所有這些事情,都可以幫助我們積累經(jīng)驗,但在所有這些當中最重要的積累經(jīng)驗的方式叫做看。也就是說,在一切獲取經(jīng)驗的渠道當中,看具有優(yōu)先地位。

我們知道法國作家莫泊桑,在他很小的時候,他母親就把他托付給了一個大作家,叫福樓拜。他母親就說,你是大作家,我兒子要寫小說,你能不能教教他怎么寫?福樓拜怎么訓練莫泊桑呢?他就讓莫泊??瘩R在跑過的時候是怎么回事?他讓莫泊桑坐在那兒好好看,強迫他訓練他的眼睛。美國作家海明威在指導他的學生創(chuàng)作的時候,用的方法跟福樓拜完全一樣,就是讓他們站在電影院門口別動,看一男一女從里面走出來,只是看到他們穿的什么衣服,走路的姿態(tài)怎么樣,還遠遠不夠,對一個作家來說,你必須一眼看出這兩個人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是情侶關(guān)系、父女關(guān)系,還是朋友關(guān)系?那很復雜。但你的眼睛要知道怎么看事情,做不到這一點,看事物這個事情就需要重新訓練。

中國也有這樣了不起的作家。比如汪曾祺,他指導學生就要求他們鉆到觀察對象的心里去看待和描述這個對象。在座的各位可能會說,我難道不能靠記憶?我調(diào)動自己的記憶來寫作,總是可以的吧?文學界不是有一個說法叫“生活無處不在”嗎?我最反感這句話,這是為自己的懶惰尋找借口的說法。也就是說,我不用看,生活也在那里。但我也不能說這句話不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卡夫卡的情況就比較特殊,他在銀行里做事,也不怎么跟人打交道,更加沒有復雜的社會經(jīng)歷,那他是怎么成為歐洲的良知,成為當代作家心目中非常偉大的代表呢?并不是說他看的東西多,而是說他有特殊的視角,就是他看生活的方式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們讀《變形記》就知道了。那么這當中我覺得涉及非常多的問題。如果說我們抱著一種想法,覺得我東看看、西看看,隨便掃一眼就能當作家,那肯定是不對的。托爾斯泰說過一句話,一個人的一生如果匆匆忙忙,就這么東看看、西看看,以為自己什么都看見了,然后就這樣過了一輩子,以他的說法,這樣的人等于一天都沒有活過,也就是說,相當于沒有生活過,他說得非常嚴厲。為什么這么說呢?俄國形式主義學派非常重要的代表什克洛夫斯基談到一個概念,叫做自動化的觀看,就是說,我們觀看事物的時候被一種自動化的程序所控制,那么你看得再多也看不到什么東西,你活了八十歲,對于這個世界到底怎么樣?你積累了自己的經(jīng)驗了嗎?你有的只是陳詞濫調(diào),都是別人早就看膩了的東西,或者說你就是視而不見。

海明威舉過一個例子。大家知道釣魚這個事情,是吧?很多人沒釣過魚,但也至少知道釣魚是怎么回事。海明威訓練他的學生說,釣魚的時候,你不要受那個魚的控制,就是一般人釣魚的時候,腦子里想的是能不能釣上?這個魚大小怎么樣?它是什么形狀?是紅色還是白色?是鯉魚還是草魚?這個魚拿回家,媽媽是不是給你做一頓吃的?你是不是可以到處去炫耀?你釣了魚,所有這些想法都處在一種自動化的默認當中,也就是說,你雖然在釣魚,但是你從來沒有觀察過釣魚到底是怎么回事?因為你被釣魚這件事背后所存在的一系列的語言所控制。海明威的方法是讓我們把這個觀察倒過來。就是說,你釣魚的時候,要考慮這個浮子怎么突然往下沉?這個魚怎么開始咬鉤,這時你手上是什么感覺?然后你把這個大魚要往岸邊拖的時候,當它脫離水面發(fā)出的聲音是什么樣的?所有這些東西,你都要仔細去辨別,都要重新學會看。我們很多人看不到這個世界的真相,看不到這個世界能夠呈現(xiàn)給我們的無窮的奧妙,就是因為不會看,如果不做專門的訓練,看這個事,也會變得很困難。

2

我們在觀看事物的時候,已經(jīng)預先有一個東西介入到我們觀看的這個行為當中,這個東西叫自我。

困難在哪兒呢?我就打個比方說吧,我們每個人看誰看得最多?看自己,對吧?我們每天都照鏡子,尤其是女生。我也喜歡照鏡子,每天刷牙洗臉的時候,我總會看看鏡子里的那個自己。那么,你回想一下,你在照鏡子的時候,這個內(nèi)心的過程是怎么樣的?你怎么看都覺得鏡子里的這個人長得不丑,是吧?鏡子里的這個人五官端正、皮膚細膩,是怎么看都覺得舒服。但是如果你去看自己的照片,看你在不注意的情況下被拍攝的照片的話,你會大吃一驚,你覺得這個人怎么這么難看啊。那個目光是那么的狐疑,那么的不自信,有些人拒絕看自己的照片,就是因為這個照片并不是他們在鏡子跟前看到的那個形象。因為你在不注意的情況下被拍攝,拍攝的人才不管你高不高興,也不管你美不美。所以,你在看照片的時候會覺得這個人不像自己,這說明一個什么問題呢?說明我們在觀看事物的時候,已經(jīng)預先有一個東西介入到我們觀看的這個行為當中,這個東西叫自我。你喜歡鏡子里的圖像,是因為自我早就參與了這樣的制作,你看到的不是真相,因為每個人心里都愿意自己很美。

托爾斯泰有一篇非常著名的小說,叫《伊凡·伊里奇之死》,就是這個伊凡·伊里奇得了一種病,他的腎出問題了,那他為什么出問題呢?是因為到了五十歲左右,他突然升了官,他覺得自己的生活令人羨慕,女兒長得很漂亮,也長大了,家里很有錢,老婆也很漂亮,生活中沒有煩惱了,可是有一天煩惱突然來了。建了一個大房子,那房子建完了以后,他要在墻上掛一些畫,他拿了把梯子爬上去掛,掛的時候身體稍微扭了一下,差一點摔下來,就這么一點小事,他開始發(fā)燒了,生病了,然后人就日漸消瘦,一直到他死亡。托爾斯泰這個小說寫得非常厲害,就是生活看著平平靜靜,卻隨時都埋伏著巨大的風險,這個伊凡·伊里奇突然就不行了,然后他就不斷找醫(yī)生來看病,說服自己沒事,可以治好,還可以照樣做官。他這個病已經(jīng)是越來越重,都瘦得已經(jīng)脫相了,但他每次在照鏡子的時候,卻總覺得自己變胖了。我每次看這個小說,看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心里都非常難受。托爾斯泰就有這樣的洞察力,伊凡·伊里奇眼睛里看到的自己是一個變胖了的人,他覺得身體一天天恢復,可是當有一天他的哥哥從外地來,一推開門看見他之后,他從對方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真正的樣子,因為他的哥哥突然大吃一驚說,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了?所以我們在看的時候遇到的第一個障礙就是自我,我們都難免自戀,都帶著自身的情感,帶著我們對自身的期望,對未來的期望,這個大家都很容易理解。

再一個,看這個行為發(fā)生的話,得有一個主體,這個主體就是“我”,我去看的這個東西也就成為客體,是觀察的對象。那么我們要問一句,這個被我們看的東西,它是客觀的嗎?這個問題非常重要,這涉及到現(xiàn)代小說跟經(jīng)驗的關(guān)系。那么好,我們就開始進入到今天要說的正題了,首先是尋視這個概念,這是一個哲學概念,一個來自海德格爾的哲學概念。

海德格爾的書,像《存在與時間》什么的,我們剛開始讀的時候,都覺得很難讀,就像讀天書一樣難。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是硬著頭皮把陳嘉映、王慶節(jié)的譯本看了一遍,那完全是意志力在起作用。但是我告訴你們,我大概三四年前在家里坐著沒事干,又碰上《存在與時間》出了修訂版,就突然想到能不能把新舊兩個譯本對照起來再看一遍?我告訴你們,我花兩個星期就看完了,讀得非常快,而且看的時候覺得海德格爾很簡單。海德格爾難就難在過去我們并不懂得他說的那些概念,不懂得那些概念要表達什么意思?當我們搞懂了這些概念,參透了里面的一些東西以后,就會覺得他說的東西非常簡單,比《金剛經(jīng)》都講得清楚?!督饎偨?jīng)》五千多字,只是薄薄一本,不到一天時間就能看完。事實上,海德格爾在寫《存在與時間》的時候,重新翻譯了《老子》,他看之前的譯本覺得不滿足,他要自己重新翻譯。也就是說,海德格爾寫這本書,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中國哲學,尤其是禪宗的影響。

我們都知道《存在與時間》里面最核心的一個概念,絕大部分中文譯本都翻譯成此在,可是不久前去世的北大教授、大哲學家張祥龍把它翻譯成緣在,為什么呢?這個翻譯就有佛教的因素在里面,所謂緣起緣滅。如果你爺爺不在了,爺爺?shù)臓敔斠膊辉诹耍麄優(yōu)槭裁炊疾辉谀??他們當然存在,但是他們不是此在,因為他們跟你沒緣分,你看不見他。比如杜甫逝世很多年,我們知道他存在,但是他跟我們今天活著的人沒有緣分,張祥龍翻譯成緣在,也就是借用了佛教或者禪宗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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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到我們真正能夠看到的東西,看到事物的奧妙,觀察到對于我們創(chuàng)作來講非常重要的東西,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先把陳詞濫調(diào)用括號括起來。

說回到尋視這個詞,尋視到底是個什么詞?海德格爾為什么發(fā)明這個詞?這跟他的老師胡塞爾有關(guān),胡塞爾發(fā)明了現(xiàn)象學的概念,這個概念再往前追,可以追溯到哲學家弗朗茲·布倫塔諾。所以這中間有過一段漫長的發(fā)展歷史,當然,胡塞爾的貢獻非常大。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就是由現(xiàn)象學發(fā)端而來,他這本書也是獻給了胡塞爾。那么,現(xiàn)象學是一個什么概念?我這里必須跟大家講一講,要不然大家不太能理解什么叫做尋視,什么叫看?要理解現(xiàn)象學,就是回到我前面說的,我作為一個觀察者,作為一個用眼睛來看世界的人,我是主體,然后我在看這張桌子,這個桌子就是客體了,這是我們傳統(tǒng)的一個看法。傳統(tǒng)的看法,就是說有一個主體,對于這個客體投去一瞥,這個主體會怎么描述這個講臺呢?它是有形狀的,是長方形的,上面有茶杯,有話筒,還有覆蓋的紅布。這個主體是這么看的,也就是說,當這個主體在觀看一個事物的時候,這個事物其實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對象,它本身包含著很多很多東西,比如桌子就應該是長方形或者圓形,它是供人坐的,它有它的功能,它有它的色彩,它是用木頭、鐵,或者塑料制的。也就是說,當你在面對一個事物的時候,你首先會被這個事物本身所浸透的各種定義所限制。這個時候你觀看的就已經(jīng)不是一張桌子了,我們看茶杯的時候,我們的眼睛也是被無數(shù)的概念所包圍,那么我們看到茶杯了嗎?我們沒有看到,我們實際上看到的是所有前人已經(jīng)有過的對茶杯的說明。那么,我說了這么多,可以有一個簡單的描述,就是說,現(xiàn)象學家認為,世界上并不存在單純的事物,一個都沒有,所有的事物都是被定義的,都浸透了話語和判斷。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我們看到的所有的東西都已經(jīng)被污染,被感染,或者說被浸染。

所以,有的時候我們學知識多了,反而會有變得無知的危險。也因為這樣,我是從來都不主張大家亂讀書的,有的人不讀書還好,越讀越郁悶,因為他不思考,也不警惕,也就覺得這個人說得有道理,那個人說得有道理,這當然是有問題的,因為我們的觀察對象都已經(jīng)非對象化,我們很難分出主客體,也就是說當我們被拋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世界已經(jīng)存在。我們認為我們在觀看這個世界,在理解這個世界,實際上是被這個世界的話語所控制,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怎么能夠看到事物呢?有些人說,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我們不用看也已經(jīng)知道,那我們看不看無所謂的,這就叫不視而見,但這樣是寫不出好的文學作品的。

為什么這么講?我再舉個例子,比如說我們寫父母、寫哥哥姐姐,很多人都寫,親情是一個很大的主題么。但別人寫的親情,是否就是你認知的親情?未必是的,用胡塞爾的話來說,我們必須把以前的所有關(guān)于親情的解釋,用括號括起來。這不是說那些解釋不重要,那些解釋、那些定義、那些說法,或許都有它的道理,但是你寫文章的時候,你得先用括弧把它們括起來放到一邊,尤其是你覺得你心目中的父親的形象,很符合人家所寫的那個父親的形象的時候,你更是得用括號括起來,否則的話你就很難真正好好看你的父親,很難理解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你得有勇氣來面對一個真正的父親。

這就是說,我們要看到我們真正能夠看到的東西,看到事物的奧妙,觀察到對于我們創(chuàng)作來講非常重要的東西,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先把陳詞濫調(diào)用括號括起來,那些東西都是概念化的,一寫到什么東西,答案都是先行知道的,那我們還寫什么呀?那么,現(xiàn)象學里就有個概念叫做現(xiàn)象學還原,我相信很多人都讀過《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書在寫作上對我們的教育作用就是,普魯斯特以前的很多作家,他們都在寫一個大故事,寫波瀾壯闊的,講究起承轉(zhuǎn)合的,特別戲劇性的東西,但普魯斯特引領(lǐng)我們?nèi)リP(guān)注普普通通的事物,啟發(fā)我們?nèi)戇@個事物帶給我們的直接的感覺。寫出這種感覺,就需要我們有一種穿透力。甚至我們看托爾斯泰的作品,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他會教給我們怎么觀察事物。

我就想到海德格爾把事物分成兩個部分,一是上手狀態(tài),一是在手狀態(tài)。這個區(qū)分對我們理解尋視這個概念很有作用。什么叫做上手狀態(tài)?海德格爾舉了一個很好的例子。他用榔頭打比方,我們很多人大概都沒好好地看過榔頭,它只是一個我們買回家來也不怎么用到的生活用具。海德格爾卻是很喜歡研究生活用具,以此來促使我們重新思考我跟這個對象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那么,榔頭是干什么用的?敲釘子。你把這個釘子釘?shù)侥景暹@里,把它釘好,那么這個榔頭是上手的,你敲得很快,敲得得心應手,所以你就看不見這個榔頭。也就是說,當這個釘子被很順利地敲進去的時候,你是意識不到榔頭的存在的。但在榔頭把凳子敲壞,或者不小心敲到手的時候,榔頭就突然從上手狀態(tài)變?yōu)樵谑譅顟B(tài),也就是說,這個時候,你意識到榔頭的存在了。梵高畫的鞋要是新的,我們從鞋子里面也就能看到一些尋常的東西,只有當它被穿壞了的時候,也就是顏色褪掉了,鞋幫爛掉了,或者說色彩、色調(diào)這些被我們所有人津津樂道的內(nèi)容都不存在的時候,我們才開始真正地觀察它了,我們會想到這個鞋子的主人,會想到他走過的路,會看到很多原先根本就看不見的東西。我在清華大學給學生上寫作課時,就會要求他們,你們要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你們首先要訓練自己的眼睛。

所以,海德格爾對尋視這個概念有兩個定義。第一個叫去遠,第二個叫定向。什么叫去遠呢?就是把遠去掉,它的意思是使一個事物迅速地靠近。柄谷行人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這本書里面,就講到了一個事情。他說,很多中國人畫畫,都不是真的在寫生,他們畫竹子、畫蘭花,實際上是畫的代代相傳的文人趣味,他們只要照著竹譜、蘭花譜畫就行了,所以他們畫的不是事物本身,畫的是觀念,是趣味。所以海德格爾在使用尋視這個概念的時候,還拿它跟操勞這個概念相提并論,也就是我們?yōu)樯畋济Φ牟賱凇Ec此相關(guān)的概念,還有操心,他認為,人的本質(zhì)就是操心。那么,尋視的目的是什么?第一個就是叫去遠。我們會注意到,當下,所有的事物都是去遠的,而且隨著社會生活的發(fā)展變化,隨著科技的進步,我們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遠的地方了,再遙遠的事情,我們都可以通過視頻等看到,還能有什么遠?當然,我們是不是因此真的看到了遠方的事物,這是需要追問的一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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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相信一句話,叫修辭立其誠。我覺得我們今天所有喜歡寫作的人要重新回到這個誠字上來,我們需要使用各種方法讓誠字回來。

接下來說說定向,什么叫定向?其實也就是說,所有的事物都被編排在我們的操勞當中。這么一來的話,你能看到什么呢?很有可能是看不到什么。我給大家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托爾斯泰在他晚年的日記里寫到一個很可怕的事情。他說,我要擦桌子,那么我需要一個叫抹布的東西,我拿起抹布來擦桌子的時候,我基本上是下意識地覺得桌子臟了,哪怕實際上不臟,我每天都有習慣把它擦一遍。那個時候,托爾斯泰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他隨手就把抹布拿到手中擦起了桌子,但擦完后,他突然愣了一下,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我真的已經(jīng)擦過這個桌子了嗎?我們也會這么問,我們這么問是因為我們所有的行為都是在不自覺當中完成的,我們并沒有很好地去面對這個抹布,這張桌子,我們只是看到抹布就想擦桌子,我們擦過一遍以后以為自己沒有擦,這個時候為了確定一下,我們會疑惑自己擦過桌子沒有,然后我們又去重新把沙發(fā)擦一遍。這個事情似乎好玩,但我們看看托爾斯泰怎么說。他說,如果一個人的一生都在無意識當中度過,那就等于他連一天都沒有生活過。大家也許還知道,蘇格拉底說的另外一句話,“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币簿褪翘嵝盐覀?,我們需要反省,需要思考,不能過度沉溺于某種自動化的生活模式當中。

好,關(guān)于尋視這個概念,我這里簡單說這么多,接下來稍微花一點時間來講講靜觀,什么叫靜觀?我先打個比方,比如說,我們跟別人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因為自我的強大的作用,總覺得自己做得沒錯,總覺得一切責任都在對方,我們遇到別的問題,也會有100個理由認為是別人錯了。那么在什么情況下,我們會做一下反省呢?一般是情緒化的沖動過去后,一個人在家里靜下心來,倒杯茶喝一喝,這時會想,也許這個事情我也做得不太好,比如說我言語過激,等等。當我們這樣觀察世界的時候,就能夠比較接近于事實。這就是靜觀,就是你需要讓自己靜下來,否則你看不見。你在浮躁的心境當中,或者在我前面說的自動化情境當中,你看到的全是人云亦云。當你靜下來的時候,你就會反問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但事實是我們不少時候都處于浮躁的狀態(tài)中。我有一次到浙江的一個地方看到很多人在一個網(wǎng)紅店門口,花兩三個小時排隊買小小的海苔餅,我就覺得有點問題,難道說這么重要的海苔餅被我們吃到了,我們的生活就有意義了,或者說買海苔餅這個事值得我們花很多時間把這個時間填滿?當然對年輕人的這個行為,我給予尊重,但是坦率講我不太能理解。如果問我有這個時間,我愿意怎么生活?我告訴你們,你們問我一萬次我都會回答,我寧可一個人靜靜地在我的書房里待著,也不看書,就在那坐著喝杯茶,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所以,靜下來跟不靜下來完全是兩回事。(下轉(zhuǎn)第12版)(上接第10版)

我們中國人過去講格物致知,朱熹當年特別強調(diào)這個東西,到了王陽明,他也是強調(diào)這個。他們?yōu)槭裁磸娬{(diào)要格物呢?也是因為這個物我們每天都在用,我們習以為常,就會被那種習焉不察的種種現(xiàn)象,以及圍繞這些現(xiàn)象衍生出來的話語所控制。

美國有一個叫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的非常重要的學者,他寫過一部很有名的書,也是他的演講錄,叫《誠與真》,里面講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內(nèi)容。他說,過去沒有真這個概念,只有誠這個說法,就是我誠懇地來面對你。差不多到了16世紀,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各個階層的流動,歷史上才第一次出現(xiàn)真這個全新的概念。比如我們看《金瓶梅》,會發(fā)現(xiàn)它跟《水滸傳》有很大的不同。后者里面的是非是很清晰的,到了《金瓶梅》就不一樣了,很多人會同情不太好的人物,比如說,潘金蓮這個人很壞很惡,但是她身上也有優(yōu)點,就是這個人很真實,她不屑說謊,她的惡是赤裸裸的。這就涉及到真這個概念。

今天我們很多人都在說要面對真相,要找到事物的真相。那么我問你,怎么能獲得真相呢?你所了解的事物,很多難道不是新聞記者報道出來的嗎?難道不是網(wǎng)絡(luò)上不同的人寫出來的嗎?你就要問自己一句,我能信嗎?因為他們的看法里面,可能包含了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政治觀念,他們看待事物不見得就準。我想到《公民凱恩》和《羅生門》這樣的電影,說到一個事情,都會給我們呈現(xiàn)很多個說法,哪個說法才是真相?導演留給你自己去判斷。所以文學史里面就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寫法,或者說一種新的結(jié)構(gòu)方式,這個方式由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創(chuàng),巴赫金把這樣一種方式稱為復調(diào),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不同的人,無論好人壞人,圍繞一件事情,有很多觀點,他把所有的觀點都告訴你,讓你自己來判斷。他不告訴你真相,而是讓你自己來判明真相。所以后來的小說里面出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寫法,就是作者為了客觀,讓不同人物,或者不同目擊者的觀點全部成立。比如馬爾克斯的《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這個小說就是讓不同的人提供證據(jù),這些證據(jù)是互相矛盾的,事實真相到底如何,你自己看。那么你怎么看呢?這就涉及到誠與真的問題。

我們中國過去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說法,叫澄懷觀物,為什么要澄懷呢?就是強調(diào)把自己掏空后,不帶著觀念去看待事物。王陽明的大弟子王龍溪說,沒辦法判斷善惡的時候,你先讓自己靜下來,然后回到誠。這個誠是什么意思呢?王龍溪把它解釋為無,實際上就是把自己清空,虛己,也就是把你原來有的那些東西全部放在一邊。因為按傳統(tǒng)的方法,你已經(jīng)看不到這個世界的真相,也辨不出是非了。而當你處于無的狀態(tài),虛己的狀態(tài),也就是澄懷了,把自己清干凈了,你才能容納事物,否則,你的腦子里已經(jīng)被各種觀念占滿了,你還能觀看嗎?你看不見,所以需要把這些東西像胡塞爾講的“放在括號里”。

我非常相信一句話,叫修辭立其誠。我覺得今天所有喜歡寫作的人要重新回到這個誠字上來,我們需要使用各種方法讓誠字回來。比如我們要學會真正地看,要真正跟事物接觸,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才能真正去描寫事物,否則的話,我們描寫的不是事物,而是觀點。所以我講了這么多,其實道理很簡單,即如何看世界、看事物,我們要努力做到修辭立其誠。我認為,這對寫作者來說極其重要,這是非常重要的方法,古人就是這么做的,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接納新事物。

回到寫作上來,我們需要有一個新的訓練,就是學會重新來面對他人,我跟學生講課的時候就強調(diào)一點,你只要寫小說、寫文章,就要真正尊重你筆下的人物,重要的不是你的意見,而是他的意見。因為你怎么想,其實沒那么要緊,因為你很有限,每個人都有局限性。我覺得寫作為什么說是一個神圣的、充滿刺激的、偉大的事業(yè),是因為寫作特別好玩,寫作真的能讓你脫胎換骨,讓你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這不是因為一夜之間你水平提高了,不是。而是因為你不會用自己的看法去要求所有的人,你真正尊重筆下的人物,你希望了解他在想什么,他的感情如何變化。就像汪曾祺先生說的那樣,你要鉆到別人的心里去,揣摩別人怎么想,這是寫好人物的關(guān)鍵,哪怕這個人是壞人,你也得尊重他。你不能簡單化,簡單地套用一些是非善惡觀念,就把這些壞人打發(fā)了。我們知道世界文學史上很多的壞人都光彩照人,就是因為那些大作家真正了解、觀察、體會他們的所想,他們?yōu)槭裁磿@么干呢?他們這么干的情理在什么地方?這跟我說的靜觀很有關(guān)系,這也是我要說的誠,不帶偏見的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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