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桑:現(xiàn)在還用“00后”之類命名作家是比較無力的
在詩人胡桑詩集《你我面目》付梓之際,我有幸采訪到他,為讀者剖開他如細密畫般致密的書寫經(jīng)驗。
我們的專訪在翻譯與寫作兩個向度上展開。之于翻譯,胡桑坦言他是一個不得已的譯者,許多譯作都是應(yīng)出版社之邀。雖然他很多時候以譯者身份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但他認為,詩人之為譯者,應(yīng)該更自由、更靈活。隨著數(shù)字翻譯的發(fā)展,為了出版而做的翻譯,正在被祛魅。他也會暫時放下譯者身份,專事寫作與學術(shù)。
論及寫作,在專訪中,我們可以見到,胡桑的詩關(guān)切我們這個早已數(shù)位化的當代,始終希冀著“與現(xiàn)實生活摩擦而形成一種巖石般的質(zhì)感”,卻又深深嵌入古典文學的地景之中,召喚古典資源為當代命名。
詩之于他,是某種能夠使生命體驗保持鮮活的特殊存在。是以在進入書寫時,胡桑始終有青年般的詞語觸覺與情感嗅覺,可以將復(fù)數(shù)的,隱微的,如云山霧罩般的當代感性勾勒出來,呈現(xiàn)其筋骨與肌膚。
談炯程:您的最新詩集《你我面目》是孟繁華、張清華主編的“情感共同體·80后作家大系”叢書中的一部,可否與我們分享一下這套叢書是怎樣緣起的?
胡桑:這是一套十年前開始的叢書,由孟繁華、張清華主編。當時第一批叫做“身份共同體·70后作家大系”,收了出生于1970年代的詩人、小說家、評論家各10人。這次的“情感共同體·80后作家大系”可視為第二批。同樣收詩人、小說家、評論家各10人。這次的10位詩人大多是我好朋友,能收在同一套叢書,很開心。確實,對我們這個時代而言,情感實踐及其書寫顯得更必要,更有意義。我們時代的各種技術(shù),特別是數(shù)字技術(shù),懸置了人的情感,隔絕了人與人、人與物,而阻斷了情感的實踐。這個大系的名字是我喜歡的,也有對時代的獨特啟示。
談炯程:當下的批評界似乎傾向用代際劃分出一個個大的寫作群體,如80后寫作,90后寫作,00后寫作。您認為這樣的做法有何可取之處,又有怎樣的局限?
胡桑:在我最早寫詩的時候,80后概念剛剛出場,我是積極參與的,主要通過網(wǎng)絡(luò)詩歌論壇。但是,越到后來,我越覺得這種命名是比較無力的。因為其背后的邏輯是年代、時間,并沒有命名出一代人的與眾不同之處。如果粗略地說,“80后”是改革開放一代,其時代經(jīng)驗比較特殊,明顯區(qū)別于上幾代人,這個概念尚有一些生命力。那么隨之而來的,90后,00后,則是慣性的產(chǎn)物。這顯示出當代文學批評命名能力的孱弱。
談炯程:除寫作詩歌、散文之外,您主要還以翻譯聞名。您如何平衡個人創(chuàng)作與翻譯之間的關(guān)系?
胡桑:翻譯對我來說是眾多行動中的一個。翻譯對我而言就是寫作。翻譯就是對寫作的滋養(yǎng)。翻譯是我作為寫作者向著別的語言敞開的書寫行動。翻譯,是擺渡,也是變形和生成。我在翻譯時,拓展著自己的理解和表達能力,更新著我的語言感知和生命體驗。
但是如今翻譯遭遇了危機。在日益普及的數(shù)字翻譯中,文學翻譯顯得非常可疑。數(shù)字時代,一切交流、理解和表達被信息化,甚至蛻變?yōu)閿?shù)據(jù)傳輸。翻譯在變得容易,語言之間的隔膜在減少。但是,翻譯越來越與譯者的外語、母語潛能無關(guān)了,往往成為了數(shù)據(jù)的操作。語言、形式和體驗在翻譯中的生成,被終端操作所取代。這種操作在信息層面是對譯者語言能力的增強,但在寫作層面,是削弱。我做翻譯,本來是為了接近一個作品和作品中的世界。這一“接近”無疑不會是完美的,因為我們的語言有限,我們的理解不足,我們的表達不夠。但數(shù)字時代的翻譯出版,要求的是“完美”,準確意義上的“完美”,并不關(guān)心譯者在譯文中生成的經(jīng)驗、聲音、態(tài)度和目光。當然我見到許多優(yōu)秀的譯者依然在數(shù)字翻譯之外經(jīng)營著翻譯的事業(yè),他們值得尊敬。但對我來說,翻譯,尤其是為了出版而做的翻譯已經(jīng)失去了魅力。所以我現(xiàn)在暫停了翻譯這個“工作”。
《你我面目》
談炯程:如同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金薔薇》里寫到的,每個作家?guī)缀醵紩凶约弘[秘的“守護神”。您曾翻譯過辛波斯卡、奧登、洛威爾、米沃什等一眾大師的詩文。這些作家會否成為您的“守護神”,對您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
胡桑:每個階段都會有傾心的詩人、作家和哲學家。傾心可以改變我們的心靈秩序。
不過,我翻譯出版的這幾位詩人的作品是我喜歡的,但都不是我最傾心的。是因為出版社邀請才翻譯的。
啟發(fā)過我的詩人,最初是晏幾道、柳永、海子,他們讓我獲得了對情感、激情的體驗。后來是博爾赫斯、畢肖普,他們讓我對幻想和準確性有所領(lǐng)略。再后來是鮑照、孟郊、姜夔、吳文英、布羅茨基、沃爾科特、希尼、米沃什——可惜我翻譯出版的是《舊金山海灣景象》是米沃什的散文集并非詩集。他們讓我學到了遼闊而深入的生命經(jīng)驗、聲音和復(fù)數(shù)性。
除了姜夔、孟郊,如今我傾心于杜甫、謝靈運、周邦彥、里爾克、保羅·策蘭、阿米亥。他們?yōu)槲掖蜷_了純粹性和超越感。
此外,我一直在閱讀哲學。海德格爾、本雅明、德里達、列維納斯、南希的著作一再地為我打開了進入世界的諸多入口。
當然,詩人的守護神永遠是生命和語言。而不是具體的某個詩人。
談炯程:作為譯者,您是怎樣挑選翻譯對象的?在翻譯時,您更多是以詩人的身份還是學者的身份切入原作?
胡桑:我不是職業(yè)翻譯家。那些出版的作品都是應(yīng)出版社之邀翻譯的。
出版機構(gòu)要求的時效讓翻譯成為一種被速度逼迫的苦差事,不利于我自己的緩慢生成的創(chuàng)作。而且,我翻譯的《染匠之手》《舊金山海灣景象》兩本散文集,比起詩歌,散文的語言過于繁瑣,甚至有些浪費。而翻譯的難度卻增加了,很多時候超出了我的外語能力,并不能讓我得心應(yīng)手地翻譯。
詩人應(yīng)該譯詩,而且只譯某位詩人的部分作品,而不是一本一本地譯。但是這在出版機構(gòu)那里是比較難以實現(xiàn)的。
除了為了出版的翻譯,我在做大量為了自己的翻譯。
在閱讀的時候,通過翻譯,我會記錄下一些作品給我?guī)淼母袆?、明澈、深邃的時刻。因為這些作品能夠給我?guī)韮?nèi)在的觸動。我希望在譯文的尋找、試探、組織中讓這些觸動生成漢語的形態(tài)。最近繼續(xù)在翻譯阿米亥的詩歌,翻譯大衛(wèi)·辛頓(David Hinton)譯成英文的中國古典詩歌,比如孟郊的詩。但我譯得很慢。對我來說,寫作是緩慢的事,它不像數(shù)據(jù)傳輸那么迅疾。翻譯和寫作都要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跡。
談炯程:不同于大多數(shù)詩集,您的《你我面目》沒有把詩作裝進一個又一個框子般的小主題里去,而是以時間為序,您為每首詩標注了創(chuàng)作時間,有時也會標注創(chuàng)作地點,這樣處理有何深意?
胡桑:我的第一部詩集《賦形者》(2014)分成了八輯。那時候?qū)懽鬟M行著諸多或成或敗的探索。分輯可以呈現(xiàn)這些探索的不同面向。但這之后的十年,我逐步獲得了相對穩(wěn)定的屬于自己的聲音。我不再做各種形式的探索,而只在自己的生命和語言中穿行。
我是順應(yīng)著時間去寫作的。時間對我來說,便是生命本身。我在時間的流變中,感應(yīng)著生命的變形。有時候時間是難以忍受的。但我們終究是時間中的生命。這是我為每首詩標注時間的原因。前不久,顧彬老師讀了我的詩集,對此很不解。在他看來,詩歌是超越時間的。但我覺得當代詩的特殊性就在于敏感于具體的時間以及時間中的人、物、地點、情感、經(jīng)驗和倫理。我敏感于細微的時間,才賦予每一首詩以獨一無二的形態(tài)和情感內(nèi)容。
我的詩在時間中構(gòu)成了一個漫長的、流動的序列,關(guān)于人的序列,或者說,關(guān)于人和世界、任何人的聯(lián)結(jié)、溝通的序列。他們是在時間中逐步生長的。他們不需要被賦予別的主題。
談炯程:10年代初,您寫了一系列與古典傳統(tǒng)對話的詩,如《孟郊:仄步》《趙孟頫:寓形》等,但之后,這類直接以古典詩詞為引線就很少出現(xiàn)在《你我面目》中了,為何當初會做這樣的嘗試,這些嘗試給您的寫作帶來了什么?
胡桑:當時我受到詩人蘇野的啟發(fā),開始在古典中尋找自己的詩歌聲音——或者面具。當然,我在試圖拓展自我的閾限。自我往往構(gòu)成了情感、經(jīng)驗、沉思的起點和限制。取道古典,可以解除這些限制。但是當我寫了一批這類詩之后,又形成了一種新的限制。于是我就停止了這一系列的寫作。
但此后的詩歌里,古典以新的面目嵌入進去了。我把它們安放在詩作的題詞中,或者凝縮入一首詩中的某個詞匯。我在題詞中經(jīng)常引用的詩人是鮑照。有時候則是謝靈運、晏幾道、周邦彥等等。其他的情形,比如《敷腴的人》詩題里的“敷腴”來自鮑照的《擬〈行路難〉》?!稖Y默的人》里的“淵默”、《災(zāi)人》詩題里的“災(zāi)人”均來自于《莊子》。《翻譯》中的“憂虞”來自鮑照的《松柏篇》?!斗稚竦娜恕防锏摹盁焻病眮碜躁處椎赖摹独颂陨场贰槺阏f一句,“分神”(Zerstreuung)來自于本雅明。
我讓古典的詞融入當代生活、情境和語言里。我想讓我們的“面目”具有時間感,具有他者性和復(fù)數(shù)性。比如《淵默的人》的主人公是個漫游在都市里的當代人,但他也可能是一個接近著莊子的“無”意義上的人,甚至是山濤一樣深淵般沉默的人。因為顧愷之在《畫贊》里,稱山濤“淳深淵默”。人的復(fù)數(shù)性也預(yù)示了人與人、自我和他者之間的血肉牽連、崇山疊嶂。
談炯程:與詩集的名字相呼應(yīng),“人”似乎是您《你我面目》中的關(guān)鍵詞,以“XX的人”這樣的格式命名的詩作貫穿詩集始終。您一直在關(guān)注、書寫人的存在狀態(tài),這是否與您所受的哲學訓(xùn)練有關(guān)?
胡桑:這些“人”都來自于我的生活,以及我周圍的人的生活,或者說,我們時代的人的生活。我感受他們,探索他們的精神和現(xiàn)實,試圖揭示我們的生活的明暗、溝通與阻礙、敞開與封閉。我希望我的詩與現(xiàn)實生活摩擦而形成一種巖石般的質(zhì)感。這種質(zhì)感支撐著我筆下的“人”。這些“人”,有時候是“我”的面具,有時候是“你”的影子,更多的時候是我重構(gòu)出來的面具。“面目”言說著人的顯現(xiàn)——與他人共在的顯現(xiàn)。顯現(xiàn)的人及其物就需要我們?nèi)ビ^望、走近、守護和傾聽。你我之間構(gòu)成了一個對話、敞開、容納、生成的世界。
這些“人”向著沉默敞開。我不斷地傾聽他們。
他們與我的哲學思考是有聯(lián)系的。雖然不是必然的。因為他們足夠混沌、遲疑、淵默。但他們身上的確有著斯賓諾莎、列維納斯、本雅明的呼吸。我在詩里試圖醞釀、生成這些呼吸。
談炯程:您筆下的人,既有浸潤在江南小城的風土中的,也有浮現(xiàn)在上海這樣的國際大都市里的,不過在《你我面目》中,前者更多一些。上海與您的故鄉(xiāng)湖州相距不遠,語言也大致相同。在寫作時,您會更傾向于如何想象自己所身處的地域?
胡桑:我的家鄉(xiāng)在浙江德清縣的一個小村:孟溪。這是一個大運河畔僻靜的小村。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直到去西安上大學。
我大學畢業(yè)后就來到了上海。除了在泰國和德國各一年,我主要生活在這個龐大的都市。我在詩中所寫的街道和人大多來自于上海這個空間。都市空間的錯位、繁雜、幽邃、豐富,是我寫的“人”所棲居的生活本身。
而鄉(xiāng)村生活,對我來說是一種調(diào)適、呼應(yīng)。就像古典在我的詩里是與現(xiàn)代經(jīng)驗形成了呼應(yīng)、對話和相互塑形。我把鄉(xiāng)村生活理解為另一種時間。但我在寫鄉(xiāng)村的時候,比如在組詩《在孟溪這邊》里,主要是試圖讓那些人溢出鄉(xiāng)村而獲得都市中的現(xiàn)代性——彷徨、欲念、迷醉、失落。人在時空中的措置與交融是我想要在詩中描摹、呈現(xiàn)和守護的人。
談炯程:對下一代青年寫作者,您有怎樣的期望?
胡桑:雖然我已經(jīng)過了40歲,但我并不把自己想象成中年詩人。我在寫詩時依然是青年——因為寫詩需要對語言、生活一直保持敏感。在這個意義上,我并不能對青年寫作者有什么期望。除非,我對自己有所期望。接下來,我在嘗試讓自己的詩從“人”的視域中暫時解脫出來,旁溢出來,進入一個更為遼闊、整體的“宇宙”。我試圖在這個宇宙中,寫一種具有“流動性”的詩。這樣的詩,不再凝望、體悟、聯(lián)通于具體的個體的人,而是將人和世界、人和人放在一個整體性的流動時空里去書寫。當然,這樣的時空,并非遠離了我們的時代,而是對這個時代的“面目”,特別是技術(shù)性的面目,深入體悟、對話、滲透,從而熔煉出一種更豐盈、更流動的詩。這是我的自我期待。比如我最近兩年寫的《驚訝的人在一座城》《飲酒的人在塵世》《看海的人在洞頭》《苦甜之云》《歸來的人在故鄉(xiāng)》《翻譯的人在海邊》《黃浦江邊觀霧》。我未來的詩歌需要創(chuàng)造一個更具敞開性的世界,邀請這個時代彷徨不安、孤獨焦慮的人來棲居,并進入寧靜的瞬間,更謙遜地向著沉默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