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10期|王月鵬:蓬山近
釣者
一個釣者,面朝大海,只把背影留給世人。他雙眼微閉,釣竿的抖動、魚在水里的游動,都被他看在眼里。他所背對的那些人與事,也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在身前的大海與身后的世界之間,他獨立存在,表情是零度的。海天浩茫,一個釣者的形象越發(fā)凸顯出來。人們習慣將其理解成所謂隱逸和超脫。事實上并非這么簡單,這般闡釋是難以概括他的。他手執(zhí)釣竿,意不在水,也不在魚,他的心里其實裝著水和魚之外的世界。那是一個更大的世界。是這支釣竿和背影,建起了他與那個世界的聯(lián)結。他的背影,就是他的語言、他的態(tài)度。那條將要被他垂釣的魚,不在身前的大海里,而在身后的世界中。這樣一個釣者,在史書中是神仙一樣的存在,他被想象,被賦予了各種闡釋。他在海邊垂釣,志不在海。大海只是他的一個道具,他的心里裝著比海更大的宇宙。
歷史上很多胸懷大志或大智的人,常被描繪成釣者形象,這符合世人對于智者的想象。在他們心目中,智者多以貌似輕松的方式來解決重大的問題。問題再棘手,在他們這里也變得從容有序,不亂方寸。這是智者的處事方式,所謂“舉重若輕”。其實,孰重孰輕,唯有智者自己清楚。他的所思所想、他的憂慮與牽掛、他所走過的心路歷程,無人知曉。他手中的釣竿不知道,他釣上來的魚不知道,他所面對的海水也不知道。他端坐在那里,不回頭,把背影留給世界。大海如此豐富,他不撒網(wǎng),只垂釣,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齊人安期生曾經(jīng)垂釣于東海之濱,他用所釣之魚換酒,別人想要靠近他,卻總也靠近不了。他是齊國的一個方士,也是蓬萊仙話中的一個特殊人物。據(jù)說他生活在戰(zhàn)國晚期,秦末動亂時他還活在世上,被稱為不死的仙人,誰能與他見上一面,得到他的指點,誰就能長生不老。秦始皇曾賜重金,被他拒絕了。他浪跡塵外,成為世人心目中的一個高潔偶像。把安期生想象成為一個釣者的形象,主要與他的歸隱之舉有關。膠東地處東夷,路遠地偏,有很多方士活躍在這里。他們向帝王推銷自己的主張,大多是為了獲得信賴和器重。安期生似乎不是這樣的,他摒棄了秦始皇的賞賜,留言曰:“后數(shù)年,求我于蓬萊山?!?/p>
秦皇漢武于是不停地派人入海求仙,幻想著與這位蓬萊仙人會晤。直到漢朝滅亡,海上求仙活動才算消停,蓬萊仙境卻在民間傳說中一直流傳下來,成為人們向往的理想世界。
歷史是一條長河,隨處可見釣者的影子,或隱或現(xiàn)。他們在釣魚,所釣的不是世俗意義上的魚。最典型的就是姜太公,他端坐在溪邊的一塊巨石上,懸三尺無餌直鉤于水面,最終釣得周文王的關注和賞識,借此實現(xiàn)抱負,建立了曠世奇功?!敖烎~,愿者上鉤”,成為不可復制的政治神話。這一垂釣行為,夸張且有奇效。從史書的記載來看,是確有其事的。三國時期諸葛亮隱居隆中,亦有相仿之舉,他以垂釣的方式,等待時機,等待一個值得輔佐的君主。這樣的釣者,意不在魚,而是以隱為進,靜觀時局,把握出場的歷史機遇。
當然也有真心垂釣的,比如隱士嚴光。他與東漢光武帝劉秀有同窗之誼。光武帝即位,嚴光堅辭不仕,攜妻子梅氏回富春山隱居,耕田釣魚終老林泉。他再三拒絕劉秀的征召,最終也沒出山做官。范仲淹所寫下的“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當屬對嚴光最好的贊語。唐朝詩人張志和被貶逐后,隱居垂釣江湖,自稱“煙波釣徒”?!扒进B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边@首《江雪》,可謂千古絕句,形象地隱喻了詩人柳宗元改革失敗、官職被貶后的境遇,他不被理解的孤寂,抱負無處施展的悲情,都寄托在了雪天垂釣的那個老翁身上。
膠東一帶,古時有很多高人隱姓埋名生活在這里,他們得志則復出,不得志則隱居,看山海空茫,度過余生。最著名的當屬徐福,他獨自面對大海,看到了大海之外的東西。他所“垂釣”的,是秦始皇這條大魚,然后帶領3000名童男童女越海而去,一去不復還。
那年夏天,我在膠東一個漁村度過,隱約覺得會邂逅那個傳說中的釣者。一個多月的時光,我尋訪了五十多位老漁民,跟漁村的很多人聊天,那個想象中的釣者并沒有出現(xiàn)。我固執(zhí)地相信他一直是存在的,潛藏在漁村每個漁民的身上,并且成為每一個漁民。我在很多漁民身上看到了這個釣者的影子,他偶爾會在風中搖擺,他對于自我的認知和對于世界的態(tài)度,讓我時常對自己所做的事和所走的路質疑。它讓我警醒,讓我對每一個選擇都保持盡可能的冷靜。
我試圖描述這樣一個釣者,一個在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的人。我想按照我對他的想象寫下他,卻被巨大的現(xiàn)實阻遏。這個虛構的人,其實具備更為堅硬的現(xiàn)實內(nèi)核。那些庸碌的現(xiàn)實事務,抵不過這樣一個虛構者的背影。他讓我在現(xiàn)實世界和想象世界中節(jié)節(jié)敗退。他試圖改變的,是我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和思考。此前,我一直以為我是對的。其實太多的事不能以是非眼光來劃分,看到這個世界的復雜性,試圖表達這樣的復雜,我感到了無能為力。
我曾效仿那個陌生的釣者,獨自坐在海邊,以臂為桿,以五指釣魚。海水從指縫間淌落。這個空空如也的動作,這個注定永遠空無所獲的動作,在日日年年的反復中,得到了某種強化,它把大海的氣息凝定在心里。這比那些具體的漁獲更為重要。
這么多年了,我在擁擠的人群中,一直在尋找那個釣者。他身懷絕技,并無豪言,僅留一個背影給嘈雜的人群。他的背影照耀了我前行的路。我希望自己就是那個釣者,對于這個世界,并不需要無盡的索取,也永遠不會說出愛。他走進人群,很快就泯然眾人了,那些精神同道者,會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他。
寫下即是終結。我所能做的,僅此而已。
蓬山近
蓬萊仙島與昆侖神山被稱為中華遠古的兩大仙鄉(xiāng)。不同的是,一個位于東部,一個位于西部;一個在海里,一個在陸地?!袄觥痹凇渡胶=?jīng)》的記載中較為詳盡,有“世界中心”的宇宙山性質。蓬萊山在先秦典籍中的記載很少,比如有“蓬萊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一則。學界有一種觀點,昆侖神話發(fā)源于西部高原地區(qū),流傳到東方以后,跟大海結合起來,形成了蓬萊神話系統(tǒng)。
山東先民最早構思出海上仙山,給它起名為蓬萊山,認為只有神仙才能在那里居住。民間有“巨鰲背負”之說,認為有一只巨大的神龜背著蓬萊山,戲舞于滄海之中。
作為仙山,蓬萊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常與神山仙島并列敘述。與蓬萊山相伴的,還有方丈和瀛洲,這便是上古流傳下來的“三神山”。在典籍中,在口傳中,在人們的描述中,海上仙山長滿了靈藥仙草,而且有仙人居住。蓬萊神話自戰(zhàn)國以來廣泛流傳,發(fā)展到魏晉時期漸趨穩(wěn)定,蓬萊成為三神山之首,有“蓬萊三神山”“蓬萊三山”之稱。它們被建構在大海中,寄托著人類對生活和生命的向往,以及逃離“此在”的愿望。圍繞這樣一個異質空間,誕生了大量蓬萊仙話;圍繞蓬萊仙話,渤海之濱活躍著一批方士,他們共同致力于一件事,那就是“入海求仙”。秦皇漢武都聽信了方士的話,相信神仙的存在,產(chǎn)生入海求仙的念頭,向著深闊和虛無縹緲處,追求一個更大也更虛緲的理想。他們這樣去做,大約與海市蜃樓有關。是海市蜃樓的出現(xiàn),讓他們誤以為是真的看到了仙境,遇到了仙人。這種神秘感,拓展了他們對于大海的想象。想象也是一種推動力,人類那些最初的關于海的創(chuàng)舉,大多是從想象中衍生出來的。
蓬萊作為確切的地名,始于西漢。漢武帝東巡至此,在這里筑起一座小城,命名“蓬萊”。一個想象中的空間,一個不存在的“所在”,從此在現(xiàn)實中有了對應物。如同“昆侖”一樣,“蓬萊”也超越了具體的地理位置,成為“仙境”的代名詞,成為美好的象征。影響最為廣泛的,當屬蓬萊與八仙的“相遇”。
八仙傳說的起源很早,但是人物并不統(tǒng)一,有多種劃分和說法,最終在明代吳元泰的《東游記》中定型為漢鐘離、張果老、韓湘子、鐵拐李、呂洞賓、何仙姑、藍采和及曹國舅,也就是我們目前流傳的“八仙”。他們的最初傳聞都不是在蓬萊出現(xiàn)的,原型人物的籍貫也沒有一個是蓬萊的。因為“八仙過海”的傳說,他們與蓬萊結下不解之緣,至于究竟是“從蓬萊過?!边€是“過海到蓬萊去”,至今沒有定論。
仙,是具有特殊力量的存在,主要依靠修行或法術來實現(xiàn)成仙,比如通過服用仙丹而成仙,或者經(jīng)高人點化而成仙。而神,則是一種超人、超自然力的存在。如此看來,所謂仙話,是人類對自然奧秘的理性探索,帶有一種主動生成的意識;神話則是原始初民對不可理解的自然的一種幻想化解釋,有概念化的東西預設在里面。神話在流傳過程中,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空間的轉換,不斷被增刪和修改,甚至被重寫。不管是被附加一些什么,還是被減去一些什么,神話本身變得越來越完美,講述方式越來越有彈性,更加契合不同的時空語境。在這個過程中,神話被賦予不同的理解和闡釋,生命力也獲得了強化。讀各地搜集編印的神話故事,常會發(fā)現(xiàn)同一個神話在不同地方被講述,而不同地方的神話又有著很大的相似性。這是因為,神話是一種解釋系統(tǒng),它所解釋的,是關于人類的原始母題,看似隨意性的表情下面,其實有著原始初民的心靈模式。漫無邊際也好,沒有邏輯也罷,各種光怪陸離的神話講述,都會指向這一根本的核心問題。比如“八仙過海”這一神話的產(chǎn)生,與古代蓬萊尋仙活動的歷史底色有很大關系。有這樣的環(huán)境,有這樣的氛圍,自然也就容易產(chǎn)生這樣的神話傳說,人們在這里面寄寓了探尋自然奧秘、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神話在民間的傳播方式,不僅借助民眾的語言,而且很大程度上依托于民眾的理解方式,民眾以自己的語言和理解方式把神話傳播成了他們所希望的那個樣子。
在現(xiàn)實中沉浸久了,需要神話來解除精神的緊張和心靈的困頓。隔開漫長的時光,再來回望神話,人們恍然發(fā)現(xiàn)這種貌似脫離了現(xiàn)實的虛構,其實可以解釋現(xiàn)實中所有真實發(fā)生的事情,人類遇到的所有精神問題,可言說與不可言說的,都隱在神話的理解和闡釋之中。神話如“根”。再繁茂的枝葉,循著經(jīng)脈找尋下去,最終找到的一定是根,我們所以為的那些現(xiàn)實中的重要物事,不過是枝枝葉葉而已??此铺摼樀纳裨拏髡f,其實有著最為堅實的現(xiàn)實基礎,是人類生存不可或缺的文化之根和精神本源。
神話之所以是神話,就在于它的不可實現(xiàn)性。正因為它的不可實現(xiàn),所以它一直在引領著人類對生活和生命的理想,成為面對現(xiàn)實困境的一種自救方式。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迸钌剑@是古代神話版圖里的神圣空間,也是脫離了既有秩序的異質存在。它遙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秦臺
從統(tǒng)一六國,到病死沙丘,十一年的時間里秦始皇曾經(jīng)四次東巡。所到之處,沿海修筑了許多高臺,為的是讓千古一帝遠眺大海,等待入海求仙者的歸來。這些高臺,被后人稱為秦臺。史書中有記載的秦臺,山東沿海就有壽光秦臺、萊州秦臺、文登秦臺、牟平秦臺、濱州秦臺和無棣秦臺,都是當?shù)氐闹坝^。秦始皇東巡,民間說法是為了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因為東方的仙道文化盛行,大批方士活躍或隱居在此。透過尋仙問藥的表象,人們越來越傾向于認為,秦始皇四次東巡,源自一種超前的海洋意識。他統(tǒng)一全國后,就開始巡游國境和海疆,這說明他的心里裝著更大的世界。據(jù)《史記》記載,秦始皇在山東沿海巡游,先后去到之罘(今芝罘島)、瑯琊和成山,這三個地方分別在山東半島沿海的三個不同方位。之罘北臨黃渤海,遙望遼東;瑯琊南憑黃海,俯視江淮;成山則是山東南北海域的轉折點。他選擇這三個地方絕非偶然,應該是考慮了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此后兩千多年間,這三個地方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越來越顯現(xiàn)出來。
秦始皇東巡,自然會在海邊落腳遠眺,后人據(jù)此修建所謂秦臺,只能說這是牽強附會。再加上歷代文人的渲染,寫下太多關于秦臺的詩文。托物言志也好,借景抒懷也罷,問題在于這個所謂的物和景是不確切的,那些由此而生的情感和思考,是可信的嗎?
似乎僅有秦臺還不夠,他們又以秦始皇為主角,虛構了秦皇石橋,把目光和想象繼續(xù)向海里延伸。
傳說中的秦皇石橋,不過是幾塊散落海中的礁石。據(jù)說秦始皇當年來到成山頭,開始動工修建跨海石橋,這個構想和動作,頗有修筑萬里長城的那種氣勢。關于這座石橋,歷代文人有太多記敘與贊頌,從現(xiàn)存遺址看,其實只是成山頭南側大海中的幾塊礁石而已。礁石嵯峨,在海潮中酷似橋墩,被人們視為海中石橋。他們把這種天然景觀與秦始皇牽扯到了一起,只為賦予這景觀更多的意義和意味。古人的這般想象,更多是為了托物言志;而當下整合與包裝歷史資源之舉,主要目的在于招攬游客發(fā)展經(jīng)濟。
人們知道秦皇石橋不過是傳說,卻沒有人懷疑它的神圣來歷,甚至有人經(jīng)過一番實地考證,最終確認某地是秦皇造橋的取石之地。此類學問,沿著虛渺的傳說不斷延伸,竟然生長成了一種文化現(xiàn)象。唐朝時,日本僧人圓仁曾在《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記敘了他乘船靠近成山頭時的所見:“海去百許里,遙見山,喚為青山,三峰并連,遙交炳然,此乃秦始皇于海上修橋之處?!庇袀€叫韋充的唐人,寫過一篇著名的《鞭石成橋賦》,給予這座海上石橋很高的評價,借此贊頌秦始皇征服海洋的壯志?!豆判≌f鉤沈》引云:“始皇作石橋,欲過海觀日出處。時有神人能驅石下海,石去不速,神人輒鞭之,皆流血,至今悉赤?!边@個記載也很有意思,石頭下海的動作遲緩了,遭到神人的鞭打,所以石頭上至今留有鞭痕。在古人看來,在大海里筑壘石橋是一種驚天動地的壯舉,這種壯舉堪比女媧補天。這里面,有著人類最初探索海洋、開發(fā)海洋的自覺意識。透過這座所謂的秦皇石橋,一種神秘的力量穿越兩千多年的時光,持續(xù)散發(fā)出來。
后來的漢武帝到過之罘山,人們把海中的幾塊大石頭看作漢武帝所造之橋,希望它能與秦皇石橋一樣傳頌人間。面對大海,人們最想要的,是一座跨海之橋。
由秦臺,我想到望夫石。幾乎在所有海邊,都會見到望夫石,都流傳著關于望夫石的故事。這個普通且普遍的“景觀”,與出海人的具體命運有關。相仿的故事,不同的遭遇,她們佇望大海,祈禱奇跡的發(fā)生。在大海面前,在她們的命運里,現(xiàn)實是殘酷的,容不得浪漫與想象。
常與非常
周密《癸辛雜識》中記載了一則奇聞:“揚州有趙都統(tǒng),號趙馬兒,嘗提兵船往援李璮于山東。舟至登、萊,殊不可進,滯留凡數(shù)月。嘗于舟中見日初出海門時,有一人通身皆赤,眼色純碧,頭頂大日輪而上,日漸高,人漸少,凡數(shù)月所見皆然。”
這應該是一種幻覺。古代航海者進了渤海,很多人都會產(chǎn)生這樣的幻覺。這大約與渤海的各種海神傳說有關。一個人的心里裝著什么,眼里就會更多地看見什么,他們心中有海神,所見亦是海神。
渤海狀若斜置的葫蘆,面積不大,約有8萬平方公里。古時“四?!敝校梢哉f渤海最具文化和歷史色彩。古書中的北海、幼海、少海、渤澥、小海、內(nèi)洋,大多是指今天的渤海。遠在兩億多年前,渤海所在的地方,原是一片陸地,后來慢慢地沉下去了,先是變成盆地,后又變成湖泊,再后來沉降運動加劇,變成了渤海。因為是內(nèi)陸海,有人把渤海比喻為庭院里的一個池塘,這里僅有渤海海峽中的幾個狹窄水道與外海相通。出了渤海海峽,海面驟然開闊,就進入了黃海。
古時沒有黃海這個稱謂。渤海以東的海域,一直到南海交界處,統(tǒng)稱為東海,也就是說,現(xiàn)在所說的黃海包含在古代的東海范圍之內(nèi)。很多人把過去的“黃水洋”理解成了黃海,其實不然?!包S水洋”是指長江口以外的一段海域,因為含沙多,水呈黃色,古人以此作為海區(qū)標識。“黃?!边@個名稱,源自清末。
海太大了,征服它遠非人力所能及。生活在海邊的人,長年與海打交道,心有恐懼和擔憂,就把希望寄托在海神身上。他們希望有那么一位超凡的海神可以管理大海,管住風,管住浪,管住那些不可預知的危機和隱患,所以凡是靠海的地方,必有關于海神的傳說。在黃渤海,主要推崇北海之神和東海之神。相傳東海之神叫禺虢,北海之神叫禺強,又叫禺京。禺強是禺虢的兒子,具有超強的法力,騎著兩條龍巡視海域。在山東先民的傳說中,海神是黃帝后代,人面鳥身。后來海神從人面獸身的形象逐漸人像化和人格化,不再虛幻,從海洋深處走到了人的面前。
在古人眼里,渤海與東海是融為一體的,都由東海之神管轄,不再單設渤海之神。官祭四海之神,自然是要加封神號的。朱元璋即位后,把海神所有的封號都去掉了,只稱“東海之神”。在黃渤海,習慣稱東海之神為“廣德王”,海神廟則叫“廣德王廟”,廟中供奉的是東海之神的神像。隨著海洋文化的交融,一些外來神開始進入山東海區(qū),比如龍神與蕭神。在有的海神廟中,安放三座神像,正中是東海之神,東側為龍神,西側為蕭神。出現(xiàn)多神信仰,是因為人們希望更多的神來保佑平安。大約宋元時期,山東海神崇拜中開始出現(xiàn)“龍”的形象。此前人們更愿把龍奉為雨水之神,并未與海洋聯(lián)系在一起。宋將李寶與金國水軍戰(zhàn)于石臼之海,李寶向龍神祈禱,這大約算是山東沿海第一次把龍奉為海神。在石臼島上,人們建起了一座龍祠,既可海祭,又可作為祈雨的場所,這也意味著,農(nóng)耕活動和海洋活動更為緊密地融合。
東海之神在山東沿海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在漁民心目中,他是海洋統(tǒng)治者,福禍都與他相關,敬到極致,則是一種畏。他們幻想能有一位保護神,只提供救助,不帶來任何災難,而且很有親和力。到了宋代,女神天妃出現(xiàn)了。
在民間,女神天妃有很多名號,諸如海神娘娘、顯應娘娘、媽祖、天后,等等。天妃信仰起于北宋,起源于福建,通過航海路線傳播到全國各地。出海的人,不管是船工,還是漁民,都會在出航前,或者抵岸后,到天妃廟中祭拜。他們深信天妃,把海上的命運寄托在這位女神身上。天妃成為山東沿海最受崇拜的神,她比東海之神更具親和力,不僅可以安定海洋,還能安定人心。人們都愿向天妃敬獻一炷香火,以求內(nèi)心安寧。
一個漁民欠錢不還,被起訴了,他矢口否認借錢的事。法官把他帶到媽祖神像前,讓他當著媽祖的面把說過的話重說一遍。他沉默了,不敢在媽祖面前說謊。
海神崇拜,這些看似超越日常的東西,恰恰是建立在日常的基礎上。再具體到蓬萊這方土地,作為一個并非日常的神圣空間,其實是以“常”為背景建構起來的。也就是說,神圣空間是在俗世中建構起來的,它所寄寓的,是祈望超越俗世的向往。
葫蘆與藥
膠東沿海一帶,古人擅長煉丹,通常把丹藥裝在葫蘆里。走街串巷的郎中,多在腰間別著一個葫蘆,藥裝在里面,密閉性很好,越發(fā)顯得神秘,正應了那句俗語“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后漢書·方術列傳》記載,東漢時有個叫費長房的人,看到一個賣藥的老翁時常悄悄地鉆進藥葫蘆里。他看得真切,斷定遇到了高人,就買了酒肉,恭恭敬敬地拜見老翁。老翁領他一同鉆入葫蘆中,只見朱欄畫棟,奇花異草,宛若仙山瓊閣,別有洞天。費長房隨老翁十余日,學得方術,臨行前老翁送他一根竹杖,騎上如飛。返回故里時家人都以為他死了,原來已過了十余年。從此,費長房能醫(yī)百病、驅瘟疫。
那位壺翁,傳說是一位身懷醫(yī)技、樂善好施的隱士。后人為了紀念他,就在藥鋪門口掛一個藥葫蘆作為行醫(yī)的標志,于是有了“懸壺”這一說法。
民間認為葫蘆有驅災辟邪的功能。八仙過海中的鐵拐李,就是背著葫蘆云游四方,用葫蘆里裝的靈丹妙藥救世濟民。在電視劇《八仙過海》中,鐵拐李的葫蘆太神奇了,再棘手的麻煩,他的葫蘆總有招數(shù)應對,讓懸念落下來。在煙臺初旺漁村附近有一個貌似葫蘆的小山丘,當?shù)厝苏f是鐵拐李的葫蘆變成的。相傳當年八仙結伴神游到初旺村界,看到這里風景宜人,北有群山,東臨大海,唯村西缺一屏障,于是鐵拐李將手中的寶葫蘆向西一擲,頓見金光閃爍,化為一山,故名葫蘆山。這個小山,后來在城市化建設中被挖空了,神話傳說從此沒有了現(xiàn)實中的對應物。
早在7000多年前,我們的先人就已開始種植葫蘆了。把葫蘆作為盛水的用具,則要早于陶器和青銅器。葫蘆一剖為二,即為瓢,這是鄉(xiāng)下最常見的容器,舀水,盛糧食,隨處可用。一個葫蘆變成了兩個瓢,肉眼可見,就不再有“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的神秘了。葫蘆家家戶戶都可栽種,判斷一個葫蘆是否成熟,主人通常會用針去扎那葫蘆,如果扎不動,就可以摘下來做瓢了。破損的瓢,主人用針線縫補一下,照??捎茫词孤c兒水,也無妨。鄉(xiāng)下好多器物都是湊合著用的。實在不能湊合了的瓢,有的就被置于院子角落,當作喂狗的飯盆。
因為葫蘆在日常生活中的普遍存在,很多人習慣了借助葫蘆與瓢來講道理。比如,一個葫蘆兩個瓢,照著葫蘆畫瓢,按下葫蘆起來瓢,等等。這些常識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不纏繞,不費解,不多義,婦孺皆可聽得明白。他們依靠這些簡單道理,支撐最為復雜難言的生活。
葫蘆可做浮具,古時有“腰舟”的說法,幾個大葫蘆綁在一起,簡直可以漂洋過海。漁民出海捕魚,在魚筐的四邊綁扎葫蘆,還另備一個大葫蘆隨身攜帶,下水之前,把脫下的衣服塞進葫蘆里,蓋上蓋子。
人下了水,衣服在葫蘆里,可以避水。清代陳恒慶的《諫書稀庵筆記》寫到漁民捕捉海參:“芝罘島海濱多有之,以伏日取者為佳。漁人赤身入水,以長繩系一大胡壺,胡壺浮于海面。人入水,帶一利鏟,腰系布袋,口能吸水吐水,如魚,目能瞪視不迷。海參皆黏石上而生,以鏟取下,入于布袋。一鏟不能下,再取則破碎,便棄之。布袋皆滿,人乃泳上水面,臥胡盧上以喘息。喘息既定,方尋船而上?!蹦z東的“海碰子”,潛水時在船邊系一只大葫蘆,當他從海底浮上來,并不直接上船,伏在葫蘆上稍作休息,緩口氣。
在八角漁村,一個老漁民講述他當年如何在海里布置牛網(wǎng)的事。他一邊講,一邊在紙上畫出示意圖,魚進了這種網(wǎng),就沒有漏網(wǎng)的可能。如今這種網(wǎng)被禁用了。在訪談的間隙,我抬頭,看到墻上一個彤紅的“喜”字,是用若干小葫蘆串聯(lián)而成的。葫蘆是吉祥物。那么多的葫蘆集中到一起,被掛到墻上,就有了一種關于吉祥的儀式感。眼前的這個老漁民,他沒有多余的話,只是坐在那里,嘿嘿地笑。
那年我游走于膠東鄉(xiāng)村,在一個破敗的院落前駐足。這個院落有些年代了,一派荒蕪,院墻上懸著一個葫蘆,葉子早已枯萎了。這葫蘆,就像隱藏在村莊深處的某個秘密,讓我的心一下子動了起來。這些童年里隨處可見的葫蘆,自從離開故鄉(xiāng),就再也沒有見過,甚至在我的心里,早已淡忘了“葫蘆”這個概念。
以前在鄉(xiāng)下,喝水是用水瓢的。如今,水瓢已成為往事,甚至日漸從記憶中消失。一只水杯攥在手里,我偶爾也想到水瓢,想到用水瓢大口喝水的鄉(xiāng)村生活。有一年出差到蘭州,看到很多專賣葫蘆的商店,每個葫蘆上都繪制了不同的圖案,拿在手里,有些不舍,又有些失望。在夜市,我看到一個人在路邊賣葫蘆,他在地上鋪了報紙,葫蘆擺在報紙上,沒有經(jīng)過任何加工。我買了兩個,同行的人都不理解,跑這么遠的路,為什么要買兩個葫蘆?
我把兩個葫蘆擺在書架上,每天都可見到。它們默立在那里,就像我的童年。那句“我要的是葫蘆”,已成為最初的啟蒙教育,時刻提醒我關于根和枝葉之于果實的重要。這些年,我對這常識越來越淡漠,活在脫離地面的空間,越來越失去“根性”。我從市場上買來葫蘆,放到書架上。對于葫蘆之外的事,不愿花費哪怕一點兒時間去關注,去了解。我成了童年記憶中的那個“我要的是葫蘆”的人,至于葫蘆里究竟裝著什么,以及葫蘆之外還有什么,似乎都已不再是我所關注的。
海漸行漸遠
精衛(wèi)填海,被解讀成一個勵志故事。在一粒沙石與一片海之間,這個神話故事一直在以不同的方式延續(xù)。比如河流,攜帶著泥沙入海,日積月累,海岸線不斷向內(nèi)退縮,就形成了新的土地。最明顯的是黃河三角洲。由于歷史上黃河河道決口改道十多次,黃河所攜帶的巨量泥沙入海沉積,淤出大片陸地,岸線不斷向里推移。以利津縣城為例,金朝時這個縣城至海的距離是30公里,到明朝變?yōu)?0公里,到清光緒年間變?yōu)?0公里,可見黃河沖積的造陸速度。
在距離海岸很遠的地方,常會見到海神廟遺址。這標示著,在遙遠的過去,這里曾是熱鬧的海港。北宋著名的板橋鎮(zhèn)曾設置于膠東灣海邊,是當時北方海運的重要港口,清朝以來,因為大沽河攜帶的泥沙淤積,海向后撤退,這個海港漸漸地成為內(nèi)陸。當時建在海邊的海神廟,成為一個見證和參照。萊陽的丁字灣,300年前是一處深水港,貿(mào)易很是興盛。因為五龍河泥沙的淤積,出現(xiàn)大片灘涂,海岸線不斷前移,港口逐漸淤死。還有河北滄州的鎮(zhèn)海吼,當年也是建在海邊,如今與大海隔了近百公里的距離。這意味著,從鎮(zhèn)海吼落地以來的千年時間內(nèi),海漸行漸遠。
渤海是一個內(nèi)陸海,是世界上較淺的海,平均水深只有20米,相當于六七層樓的高度。因為水淺,冬天很容易結冰,所以也被稱為冰海。這樣一個海,與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海,是有些不同的。渤海這么淺,除了基底地形原因,還和沿岸河流帶來的泥沙淤積有關。渤海三面被陸地包圍,只在東部有一個出口,河流泥沙在這里淤積,漸漸讓海底升高??梢韵氲?,在未來的時光中,這里還會變得更淺。
人類對海洋的認知,也伴隨了人類對自身的認知。最初,有人認識到自己的生存之地被海洋包圍,開始有了海與陸的概念,稱自己所處的地方為“海內(nèi)”,便是以海洋為地理坐標的。戰(zhàn)國時的齊人鄒衍,在稷下學宮發(fā)表了海外九州的學說,認為中國只是海洋中的一塊陸地,與其他陸地隔海相通。他提出“裨?!焙汀按箦!眱蓚€概念。所謂裨海,是靠近內(nèi)陸而相連的各個海區(qū)。而大瀛海,則指各大洋。
因為海太大,很多看不清也想不明白的東西,被訴諸于想象。于是太多神話故事誕生了。隨著航海技術的應用,人們從遠古神話中解脫出來,開始乘風破浪,穿越大海去見識海那邊的世界。
海經(jīng)歷了很多。
我曾親見過填海工程的現(xiàn)場,他們把水泥制件拋入大海,在海上再造一片土地。還有時光之手,正以不被察覺的方式,改變著海。我們該給后人留下一個什么樣的世界,留下一個什么樣的海?
海漸行漸遠。關于海的神話也漸漸清晰,不再神秘。失去了神話色彩,海單純變成一個被索取的所在,我們一邊向海索取,一邊感慨:“大海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