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在地壇尋訪史鐵生
我知道,這注定是一場毫無結果的尋訪。我要尋訪的主人翁,已經(jīng)病逝14年了。但我還是執(zhí)意來了,在北京薄霧籠罩的深秋時節(jié)。我的書柜中,放著兩本史鐵生的著作《我與地壇》,一本是201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平裝本,第21次印刷;一本是2017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精裝本,第2次印刷。10年間,《我與地壇》這篇長篇散文,我陸陸續(xù)續(xù)看了多遍,勾勾畫畫了多處,很多情節(jié),歷歷在目,一些紙張,已經(jīng)泛黃卷曲。
想起地壇,就無端地想起史鐵生。想起史鐵生,第一印象也是與地壇有關。
我客居的城市成都與北京的飛行距離有1800公里,這10年,我到北京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但每次來,和多數(shù)人首選的打卡游玩景點不一樣,我總是把地壇放在首位,只要時間允許,總會去逛逛,不只因為這里是明清時皇帝祭祀土地神的郊野之地,更多的是因為史鐵生在這個曾經(jīng)荒蕪、破敗而無人問津的園子,從青年到中年,待了整整15年。他在這里看天看地看流云,最終看到了自己的內心而找到一條開鑿于紙上的生存與自我救贖之路。
從入住的裕民路打車到地壇所在的安定門,僅僅20分鐘車程。下車后,遠遠地看到高大巍峨、雕梁畫棟的地壇門樓聳立云霄,氣派高雅。順著耀目的朱紅色大門的牽引,我又一次走進了地壇公園。
地壇最吸引人的植物是高大挺拔的銀杏與常年青翠的蒼柏,但時令尚早,寬闊的銀杏大道兩側,整齊排列的銀杏還枝繁葉茂地招搖著,有一點微微的泛黃提醒著市民秋天已然來臨。而兩塊整齊成片的蒼柏林中間的人行道上,三三兩兩黑色如墨的鴿子在悠閑地覓食,忽而飛起落在行人的肩上,忽而在地上悠閑踱步,不時有小孩在家長帶領下投食鴿子后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在《我與地壇》中,史鐵生開篇就寫道:“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钡F(xiàn)在的地壇,不僅拾掇得干凈整潔,花草樹木葳蕤可觀,還因為鬧中取靜的清幽環(huán)境,成了北京市民健身散步、安享晚年的好去處。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悠揚悅耳的音樂聲響,到處都是人流匯織的歡聲笑語:交際舞、合唱團、彩帶舞;葫蘆絲、薩克斯、手風琴、二胡、小提琴;踢毽子、練太極、打金錢板;喂鴿子、練器械、跑步、聊天……它熱鬧,但不喧囂;它幽靜,但不落寂;它莊重,但不凝滯;它大氣,但也接地氣。
齋宮、神馬圈、方澤壇,這些史鐵生當年無法坐著輪椅進去的地方,我逐一替先生看了,我想這是一個喜歡他欽佩他的晚輩,應該做的舉手之勞的事。盡管每個地方都大門緊閉,但站在中英文對照的標識牌前,讀著黃銅牌匾上的簡介,依然能感受到四百多年歷史煙云中,一代代的君王在這里祭祀土地的虔誠與盛況。站在方澤壇的青石臺階上極目望去,沉默凝重的青銅方鼎如沐慈悲,深秋微風朗日下的天空遼闊無邊,好像頓悟了一樣:一個人的雙腿無法抵達的地方,他的思想他的靈魂卻是可以長驅直入的。
我漫無目的地在地壇走著,思維卻無意識地追隨著那輛輪椅和輪椅上的思想者的印跡,那些熟悉的場景就不請自來:那個善良、操勞、克制的母親,也許她的足跡與目光,和史鐵生一樣灑滿了地壇的角角落落;那對長期相敬如賓、牽手散步的恩愛夫婦,他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優(yōu)雅平靜地走向生命的盡頭;那個智障而漂亮的小姑娘與勇敢的小男孩,他們兄妹是如此情深;那個每天都來練嗓子的年輕人,他的歌聲也許并不是那么動人,執(zhí)著的情懷卻足以唱開這里的花、唱醒這里的草;那個怡然自得的飲者和只等待一種珍稀鳥的捕鳥漢子,他們特立獨行的性格多么讓人羨慕……這個園子就像是一個世界,有人在這里沉思默想,有人在這里蓄勢待發(fā),有人在這里無憂無慮,有人在這里狂躁絕望。這個世界讓人感到,不管生命如何卑微、弱小,不管命運如何坎坷、多舛,都有活下去的理由?;钪旧砭褪且饬x。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生命以痛吻我,我們要報之以歌。
不知不覺中,薄霧散去,深秋的太陽探出頭來,從茂盛的法國梧桐、高大的槐樹、筆挺的白樺、淺黃的銀杏、遒勁的蒼柏枝葉縫隙處,灑在凳子上、草叢間、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頓覺溫暖起來,舒服起來。
看著那些在地壇公園悠閑自得地吹拉彈唱、談天說地的退休老人,總是不由得又想起史鐵生,如果身體健康,如果還在人世,才73歲的史鐵生,也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也許正在與人閑聊,也許正在開講座,也許正在開懷大笑。
不幸的是,命運的捕手將史鐵生打入了另冊,他18歲到延安插隊,21歲因雙腿癱瘓回到北京,在輪椅上度過了近40年的歲月,在地壇公園里,他就悶頭悶腦地度過了15年。重度殘疾的史鐵生面對一次次的死神叩門,一次次從死神的手中掙脫獲救,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后終于想明白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
這就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在日復一日的孤獨、彷徨、絕望中,在一天又一天面對世界的大孤獨和自我的小孤獨時,在一次次搖著輪椅在地壇左沖右突后思索頓悟出的終極回答。這樣與眾不同的“史鐵生之問”,與多年病魔纏身卻能在文學上取得斐然成就的“史鐵生之答”,自然是吻合的。
人為什么活著?因為人想活著;人活著的動因是什么?因為欲望,消滅恐慌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人活著就是走向死亡,但為什么還想活著?活著的問題在死之前是完成不了的,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生活的人質。面對人生的三重困境,在地壇,在一次次的車輪碾過小徑,在一次次的痛苦思索之后,史鐵生自問自答地給出了答案。
也許,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地壇”,它或者是向隅而泣的一陣哭泣,或者是打掉牙和血吞的隱忍,或者是堅守多年的一項業(yè)余愛好,或者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無論哪一種,都是我們宣泄情感的安全港灣,都是我們內心的隱蔽角落,當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遇挫折和困境的時候,只要走進自己的“地壇”,就能重新找回內心的平靜和力量。在人生的至暗時刻,地壇就是史鐵生穿過漫長幽暗人生隧道的那一道光束,正如萊昂納德·科恩說:“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p>
晌午時分,沿原路走出地壇,太陽已經(jīng)越發(fā)明朗溫暖,天空更是澄藍如碧,進出公園兩旁長滿挺拔銀杏的道路上,來來往往的人越發(fā)多起來,大家或笑語盈盈,或閑庭信步。我低著頭習慣性地刷著手機,差點和一輛“吱吱”前行的輪椅撞了個滿懷,馬上驚慌地說了一聲“抱歉”,只見一名穿著紅色翻領毛衣的中年男子定定地立在我前面,車輪已在他熟練的控制下,穩(wěn)穩(wěn)地停住了。男子沒有氣惱,沒有責難,倒是露出一方淺淺的微笑,一頭烏黑的濃發(fā)下,是一張白凈的娃娃臉,米黃色的褲子配著鮮艷的毛衣,顯得青春動感,活力十足。我尷尬地笑笑,再次拱手道歉,定定地目送男子搖著輪椅消失在濃密而微微泛黃的銀杏大道的盡頭,就像50年前那個喜歡長跑的老友目送進入地壇公園的史鐵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