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恩典
躺在醫(yī)院診室的躺椅上,主任醫(yī)師在給我做開髓引流術,醫(yī)用鉆頭打磨牙齒的“滋啦”聲響直躥腦門,一股隱秘而細微的銳痛擴散開來,在體內瞬間引爆,連同那些或深或淺的記憶浮現眼前。白色的墻壁恍若海浪喧嘩,令我惴惴不安,不覺中淚水在心里凝結成一枚琥珀,那是時間的恩典。
沒想到,我以這樣的方式告別2024年。牙齒的暗疾已拖了很久,那天中午吃飯時意外崩裂,拍片、診斷、出治療方案,醫(yī)生讓我自己作決定,根管術后是否戴牙冠。回來后,我竟失眠了。暗疾隱晦如一座森嚴的城堡,塞滿各種不耐煩,齲壞又裂開,簡直雙重打擊。沿著齲洞的方向,我眺望到童年的模糊印象:爺爺家櫥柜上方的點心盒子,睡覺前枕頭下藏匿的各類糖果,姑姑冬天加工的花生油桃酥和蜜三刀……甜食豢養(yǎng)欲望,無形中又埋下了禍端。
爺爺和父親的牙都不好,后來鑲有金牙,那明晃晃的金牙,一度成為我們家族的標記:貪甜、愛吃,活得精致。如今我也到了“還賬”的年齡——生命的脆弱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無論采用何種手段修復斷齒,都不可能還原“出廠”時的完美無瑕。所以,兩種方案怎么選擇都是異曲同工的結局,人與殘缺共存的循環(huán)往復。每一天都在悄然逝去,每一天也都是無聲告別,與過去的自己,與被遮蔽的疼痛,哪怕只是一顆“退役”的牙齒,也是我獨一無二的一部分。
這一年,很多東西漸行漸遠,唯獨內心深處的熱愛與勇氣愈發(fā)葳蕤。一部創(chuàng)作4年多的書稿終于出版,我卻遲遲從中走不出來。這是一本致敬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和古代匠師的文化之書,涉及建筑、考古、宗教、美術等多個交叉學科,我從“門外漢”變成“劇中人”,整個過年期間都在埋頭修改,其背后的艱辛付出不必多言。出版大半年后,我才想起來去市圖書館做新書分享會,就是想看看大家有什么反響,以至于有朋友嗔怪我“太沉住氣了”。那個初冬的午后,薄薄的陽光打在臉上,神思恍惚。我到會場時尚早,陰冷的寒氣直往脖頸里鉆,前排座位的中年男人起身過來,從半舊的帆布兜里掏出新書,讓我簽名。我左手執(zhí)筆簽名后,抬頭問道,“您在哪里買的?”他說在新華書店,雙手接過書后,又說,“我先走了,還要趕下一場活動。”一個略顯臃腫而安靜的背影,讓我些許感動。
記得我的同學曾問道,“你寫書、出書,賣不出去怎么辦?”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好像這個問題本身就是悖論。但是,做完這場分享會后,我的心里著實有了答案:每本書都有它的使命,寫完了就是大功告成,其他的一切隨緣。
分享會提問環(huán)節(jié),有位讀者問道:怎么才能寫出好散文?我?guī)缀趺摽诙觯骸跋窠o親人寫信那樣寫散文?!彼刂貜瓦@句話,直說好。毫不遮掩地說,這本書是獻給我的父親。每當寫不下去的時候,抑或遭遇外界質疑難以承受時,我的耳畔就響起他的一番話,好像他就在我的身邊。一別4年,父親離開的1609個日夜,我仿佛經歷幾個世紀那樣漫長。然而,時間抻開不規(guī)則的褶皺,讓我有機會慢下來回望與省思,活著的意義何在?這也有了另一種收獲:文字是最好的紀念與挽留,所以創(chuàng)作成為了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梁。我希望作品比我的生命更長久,走得更遠,我更希望用誠實而溫暖的文字,于縹緲而虛無的世界中搭建一叢叢枝椏,站成一棵樹的筆直與偉岸。風過樹梢,鳥鳴如雨,那是遠方親人的隔空召喚。
這一年,很多事情學會放下,我不再過于追求完美。陪同母親去省城大醫(yī)院就診,隔壁診室是心理門診,其他診室外面都設有連椅,唯獨心理門診外面沒有,于是墻根處站滿患者。除了著校服的學生群體,就是老年人居多。有個高中生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趴在走廊地上玩紙飛機,嘴里小聲嘟囔,一會兒又猛地站起身來,讓人有機會打量。他生得一副白面孔,眉眼俊俏,但是,他兩眼無神,目光渙散,陪同他身邊的應該是母親,他上前一把推開母親,大聲說道,“我沒病,我要回家!”母親拍拍他的后背,轉而蹲下來與他一起玩紙飛機。
那一幕場景深深地觸痛我的心。連續(xù)幾個星期,我都遇見這對母子前來復診,聽病友說,孩子以前學習成績很好,后來不知怎么患上精神分裂癥,母親放棄異地高薪工作陪他治療,現在她最大的希望就是孩子健康快樂。那次在電梯里遇見,母子倆下樓取藥,她熱情打招呼,我笑著說道,“一定會越來越好!”那位母親使勁點點頭,拍拍兒子的肩膀,以示加油鼓勁。實際上,陪同母親看病這一年,我也陷入低谷期,心情如同坐上過山車一般,定鬧鐘搶專家號的郁悶,等待化驗結果的焦灼,調藥階段的擔驚受怕,一遍遍問診的心力交瘁……堅持不下去時,灌上一杯又苦又濃的咖啡,為身體蓄能的同時,讓精神昂揚起來。每次走出醫(yī)院大門我都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門口的推銷員三三兩兩,往人們手里不時塞著旅館住宿的印刷名片。此時,天色驀地暗了下來,我們鉆進出租車里,就像一尾尾游魚泅泳進銀色的夜幕里,泛起幾朵浪花,瞬間被蒼穹下的一輪殘月吻亮。
母親記性不好,每次就診前,我都會找來便簽本,把居家自測血壓數值、開藥名稱劑量等,手寫在小紙條上,以便及時準確告知醫(yī)生。一年下來,攢了高高的一摞小紙條,就像圣誕樹上掛滿了叮叮當當的“心愿卡”,每一張都是愛的叮嚀,連綴起來就是真實版的人世間。母親不再慌張,盡管依然抱怨花錢多,但比過去從容許多。陪母就診的同時,我的靈魂也得到了某種治愈——人生如逆旅,“生老病死”4個字道盡生命本質,我們從呱呱墜地的剎那,就是向死而生的開始,無論是否承認,衰老與死亡始終相隨,那些痛徹心扉的經歷,不過是我們的必修課。很喜歡的詩人谷川俊太郎,那個童心未泯的老先生,30歲就寫下“我把活著喜歡過了”的詩句,以“唯余感謝之情”走完92歲的一生,他的“喜歡”與“感謝”皆是圓滿之境,我由此頓悟道:當下即永恒,活過即完美,只有真真切切地愛過、哭過、拼搏過,才不留遺憾。
沒有人喜歡告別,但是,聚散離合乃是人生常態(tài)。加長版的秋天走了,羞羞答答的初雪來了,滿地金黃是對秋天的眷戀,何嘗不是用斑斕的色彩道一聲“珍重,再見”?明年我就要迎來“四”字打頭的年齡,一年又一年,生命用力鐫刻的年輪,記錄悲欣交集,見證生死交替,小心翼翼收集起來就是一部心靈斷代史。它們用不著找地方發(fā)表,柳下聽風,荷香在衣,湖中吹雪,就是深情吟誦,一字一句落在大地深處,幻化為綠色的種子。
離別亦是另一種相聚,年年歲歲奏響不同的動聽旋律,生命也因此充滿無盡的可能與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