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生一事”之心繪自然 ——讀《自然而然:曾孝濂自傳》
讀《自然而然:曾孝濂自傳》,感受最深的是樸實、低調的文字,寫出了傳主勤奮、精益求精的一生,其中蘊含著曾孝濂老先生以“一生一世”之心繪自然的情懷。
這些年,隨著作品漸漸進入大眾視野,曾孝濂的事業(yè)和成就,或多或少被人們所了解,而讀這本自傳,更能使我們詳盡地看到其求學、成長到成為一名植物科學繪畫師的人生歷程。
曾孝濂的職業(yè)生涯,是伴隨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成立、《中國植物志》的編研工作開始的。他自幼愛畫畫,1959年高中畢業(yè)時因故沒能上大學,不過卻意外被招進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在分類室的繪圖組以半工半讀的方式開始接觸植物插圖。他與同一批入職的同事從植物學基本知識學起,了解科屬、辨識植物,為《中國植物志》畫插圖??梢哉f,他的人生經歷也從側面反映出中國植物科學繪畫在摸索中發(fā)展的過程。
植物科學繪畫是植物學的輔助,是個不太被外人了解的行當。中國生物學繪畫奠基人馮澄如老先生,為中國第一代留學歸國的現代植物學家胡先骕、陳煥鏞等人的著作繪制過精準的生物插圖。抗戰(zhàn)期間,他創(chuàng)辦江南美術??茖W校,為中國培養(yǎng)了一批生物繪畫的中堅力量。曾孝濂到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工作后,常常通過馮澄如的《生物繪圖法》學習和傳承前輩、同行的技法。
彼時條件有限,絕大部分物種還只能依靠臘葉標本去復原它們在自然中的形態(tài)。干標本放在加了水的燒杯里,用酒精燈煮,煮到恰到好處變軟之后,再小心地放在解剖鏡的載玻片上,觀察植物花朵的形狀和構造,包括花冠、花萼、雄蕊和雌蕊,尤其是花絲、花藥、子房、柱頭的形態(tài)。接著再剖開子房,仔細記錄內部胚珠和胎座的結構,把這些一一畫出來,并請專家確認。臘葉標本經過脫水、壓扁,與植株原本的形態(tài)有所差別,繪圖員需要將它們的自然姿態(tài)活靈活現地還原出來,非??简灱夹g。
曾孝濂還有一脈師承,那就是經典的《柯蒂斯植物學雜志》。這個創(chuàng)辦于1787年的雜志,兼具研究性和科普性,以版畫形式將科學和藝術融合在一起。他從臨摹經典的博物畫起步,學習西方傳統(tǒng)而精湛的繪圖技巧,逐漸探索自己的風格。曾孝濂引入光感、冷暖和明暗對比,融合中國畫的白描,有時同一幅圖上白描和版畫的特點兼而有之。把光影引入植物科學繪畫,是一大突破,正如曾孝濂在訪談節(jié)目里所說:“光是植物的生命,它是一種渴望,沒光影,畫就沒有生命?!?/p>
當窺探到一個畫者用什么材料、什么紙、什么樣的繪畫工具以及如何用個人發(fā)明的獨特技法作畫,宛如走進他的私人工作室。自傳中提到,曾孝濂早年買不起好顏料,在照相館看到工作人員把黑白照片染成彩色,用的是一種紙本的12色透明水彩,把色紙撕下來,放在調色碟里,加水后便能溶解,給照片上色。因為價格不貴,他也買來畫畫用,顏色多年后都不變。他也試過用非常規(guī)材料,比如油墨。在“5·23”項目期間(1967年5月23日,由國家科委和解放軍總后勤部牽頭的研制抗瘧新藥的項目),曾孝濂的畫作大部分是在熱帶雨林中完成的。雨林濕度大,水彩、水粉都不適合,他便將印刷廠車間的油墨分裝在小玻璃瓶里,用松節(jié)油調和油墨作畫。近些年,他混合丙烯、水彩、水粉等多種材料作為顏料創(chuàng)作,也嘗試把木刻方法運用到動植物黑白插畫上。受到玉雕廠工藝師的啟發(fā),他還發(fā)明了用電磨器在水彩紙上提白提亮的方法,用來處理植物的毛刺、鳥類的羽毛,效果是意想不到的自然。
除了這些專業(yè)內容,令人感動的還有老一輩學人之間真摯、深重的情誼。書中提到真菌專家臧穆與曾孝濂的友誼,臧穆對真菌的偏愛達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一旦發(fā)現昆明植物園或黑龍?zhí)陡浇絮r活的野生蘑菇,就會像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跑來找他,倆人帶著繪畫工具一起去現場寫生?!拔覀冎g不唯有師道尊嚴,還有朋友情誼,一幅幅帶著環(huán)境背景的寫生圖,就是這份情誼的見證。”
2018年,曾孝濂被診斷為肺腺癌中期,需要去北京復查。出發(fā)前一天,植物所的老同事、著名植物學家李恒來到他家。曾孝濂感覺不尋常,果然,李恒有一篇論文準備投給《自然》(Nature)雜志,缺一幅滇重樓的彩圖,希望他到北京后能抽時間畫一下?!拔抑馈蹲匀弧肥菄H生物學的頂級刊物,此文一定非同一般。我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李恒沒說什么,留下必要的資料就放心地走了?!钡奖本┖螅滇t(yī)院做檢查的20多天里,曾孝濂利用檢查空隙的所有時間,在入院前兩天完成了作品,沒有食言?!斑@就是我們,她若是客套,她就不是李恒,我若是拒絕,我就不是我了?!?/p>
2023年初,李恒離世,就在她去世前不久的一天傍晚,曾孝濂在去植物園找漾濞槭(一種極其稀有的無患子科槭屬植物)的路上遇見她,倆人打過招呼便分開了。漾濞槭生長在元寶山頂的一片密林中,晚上沒有路燈,李恒怕他找不到,讓保姆攙扶著,打著手電筒采集了一枝帶著果實的漾濞槭標本,夜里近10時送到他家。這就是他們的相處方式,認識半個多世紀,知根知底,直來直去,“越老越知己”。
《自然而然:曾孝濂自傳》布面的封面設計質樸,內頁用紙也很柔軟,很好地展現了曾孝濂畫作的色彩和亮度。細細讀完,驚嘆于他幾十年來單憑手中這支畫筆,竟完成了這么多精細入微的畫作。從早年參與《中國植物志》的繪圖,到創(chuàng)作《云南百鳥圖》和《云南百花圖》,再到設計多套郵票并獲得國際獎項,為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設計所徽等,繪畫是他的職業(yè)、使命,也是他始終如一的愛好,是他將內心對自然之美的感受傳達出來的媒介。
在隨書附的一頁手記中,曾孝濂的一段話尤其值得回味——“在人生的旅途中,每走一步都并非是預先設計好的,要學會珍惜和把握生活中的不期而至,看似偶然的相遇相知,或許會決定你的志向、觀念和人生。”如今,曾孝濂在有余力時,時常出現在公眾視野,分享繪畫心得、指導博物畫愛好者、教授青年一代畫師。自認一生都在坐“冷板凳”的他,可以說把畢生的熱愛,都奉獻給了植物科學繪畫這項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