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中的一個蜜罐
一
上海電影博物館的朋友讓我說說我與上海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上影)的淵源。我非電影圈內(nèi)之人,似乎沒有資格談論上影這樣一個神圣話題。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的事業(yè)與人生總是與上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于是,索性打開記憶的閘門,細述自己與上影的點點滴滴。
我頭一次與上影親密接觸,大概是在高中時代。那時,父母的朋友中有一位從事電影服裝設計的奇才,他就是電視劇《繁花》的服裝設計師董仲民先生。我不知道他的具體年齡,總是管他叫作“董董哥哥”。得知我喜歡電影,董董哥哥答應帶我去攝影棚參觀。記得那是一個臺風天氣的夏日,狂風大作,暴雨如注。我跟著董董哥哥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往電視劇《上海屋檐下》的拍攝現(xiàn)場。攝影棚臨時搭建在交通大學的大禮堂里。當我躡手躡腳地走進攝影棚時,正碰上秦怡與楊在葆在拍對手戲。改革開放后,不少老電影解禁,因此我也看過兩位藝術家的作品,好像在心里與他們并不陌生。但如此近距離觀看藝術家表演,仍令我怦然心動。
連續(xù)拍攝數(shù)次后,兩位藝術家才從景中緩緩走出。天氣悶熱,他們汗流浹背,但他們的情緒仿佛仍沉浸在劇情之中。此時,工作人員迅速將禮堂的大門打開,一絲微風穿堂而過,頓時令人感到?jīng)鏊簧佟2灰粫?,劇務送來簡單的飯菜,秦怡與楊在葆邊吃飯邊繼續(xù)討論。突然,從不遠處傳來朗誦高爾基《海燕》的聲音。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康泰。只見他穿著白背心,站在門口,面對暴風雨,高聲朗誦:“一堆堆烏云,像青色的火焰,在無底的大海上燃燒。大海抓住閃電的箭光,把它們熄滅在自己的深淵里……”我這樣一個高中生,過去從未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頓時為大藝術家的魅力所折服,一時緩不過勁來,只是呆呆地待在原地一動不動,腦子一片空白……
二
高中時代影視劇攝制組的一日游,顯然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顆藝術的種子,直到大學五年級,那顆種子才有機會破土而出。1987年,上海電視臺籌備《我們大學生》節(jié)目,考慮從上海各大高校遴選主持人。我被當時的上海第二醫(yī)科大學推選為候選人。經(jīng)過初、復試,我一路闖到?jīng)Q賽,并一舉奪冠。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選手中有來自復旦、交大、同濟等名牌高校的高才生。后來才知道,評委會主席孫道臨先生對我十分器重,將其分量最重的一票投給了我。后來據(jù)道臨先生的女兒慶原回憶,當天晚上道臨先生在餐桌上和文娟老師說,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苗子,這個孩子或許有一天會長成參天大樹。雖然我至今仍然算不了一棵大樹,但也兢兢業(yè)業(yè)工作數(shù)十年,總算沒有辜負道臨先生的期望。
從1987年我與道臨先生相識,一直到2007年道臨先生謝世,整整20年,我們來往極其密切。作為晚輩,我從道臨先生身上感受到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學養(yǎng)與風骨。有時候我也會調(diào)皮一下,給他說說社會上流行的笑話。道臨先生素來給人嚴肅的刻板印象,所以,很少有人會逗他樂,其實,生活中的他幽默風趣,更是聽笑話的最佳觀眾。每次給他講一個笑話,他總會停頓幾秒鐘,然后仰天大笑。所以,他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眼中的曹可凡是個豁達樂觀的人,他圓圓的臉龐上時刻漾著笑意。和他在一起你可以得到快樂的享受。因為各種各樣的笑話隨時會從他口中暢快地流出,而那時他自己的面容卻是嚴肅的,當笑話講完了,他鏡片后面的眼睛才會狡黠地閃一閃,接著嘴角彎一彎……”
最令我感動的是,道臨先生對我極其信任,遇到難事總會與我這樣涉世未深的晚輩商量。譬如,他曾將畢生所寫詩文交與北方一家出版社,結果書雖然印了出來,卻錯誤百出,令他懊惱不已。得知此事后,我即刻請上海人民出版社資深編輯崔美明老師重新編輯出版此書,了卻了道臨先生的一樁心事。2005年,道臨先生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記憶出現(xiàn)嚴重障礙。然而,我發(fā)現(xiàn)他對過往舊事仍保存些許記憶,于是,決定冒險給他做最后一次口述實錄。可以想象,采訪過程頗為艱辛,我不斷提示,以便他將破碎的記憶連綴起來。文娟老師站在門外,也焦慮萬分,她曾在日記中提到“最后一次采訪時,道臨先生記憶極差,我在外面聽了也很急,可凡卻不厭其煩地提示他,最終才順利完成”。與道臨先生的那一次不同尋常的訪問,成為《可凡傾聽》最珍貴的記憶。
三
雖說對道臨先生的采訪終于完成了,但畢竟不夠完整,我對此深刻反省,為何自己如此拖沓?于是痛下決心,制定了一個上影老藝術家的采訪計劃,將張瑞芳、秦怡、謝晉、王丹鳳、仲星火等列入計劃中。
印象中,采訪道臨先生沒過多久,我就去找瑞芳老師。瑞芳老師性格爽直,容易溝通。她每次見到我都會說:“你這個形象很可愛,喜慶,可以讓玩具廠家根據(jù)你的臉型做個玩偶,一定會受歡迎?!彼煞驀绖罾蠋熝藕玫で?,常常拿出他臨寫的國畫作品與我共賞??赐戤?,他會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太胖了,要減肥哦!”瑞芳老師聽了,總會制止他,“胖就是福,有啥不行的?”因此,聽說我想采訪她,瑞芳老師滿口答應。
只是沒有想到,采訪當天不慎出了一個差錯。那天上午,我按計劃9點先去華東醫(yī)院看望道臨先生,10點到瑞芳老師家。大概一時口誤,和瑞芳老師說成9點去采訪。待我10點趕到淮海中路瑞芳老師家后,只見她老人家滿臉怒色,質(zhì)問我為何遲到一個小時。老一輩藝術家向來守時。她一大早便準備妥當,但左等右等不見人影,還誤以為道臨老師出了啥狀況,于是四處打聽,坐臥不寧。
好在,瑞芳老師善解人意,得知我只是口誤,而且道臨老師安然無恙,這才轉(zhuǎn)怒為笑,拍著我的頭說“以后不許如此啦!”在采訪中,我覺得瑞芳老師異常坦蕩,沒有因為自己身居高位而遮遮掩掩,談及她與金山那段失敗的婚姻,同樣沒有避重就輕。她坦言自己與金山因在重慶主演話劇《屈原》而結緣,但兩人表演風格不同。金山是“技巧派”,而自己則是“體驗派”,內(nèi)心要有所感受,才能表演有韻調(diào),不過,合作也很協(xié)調(diào)。他倆在藝術上情投意合,但在生活觀念方面相去甚遠。這導致后來兩人勞燕分飛。
瑞芳老師直抒胸臆的個性也體現(xiàn)在與同行的交往上。她說,因為電影《大河奔流》,趙丹一度與她產(chǎn)生隔閡。當時趙丹老師渴望飾演片中的周恩來,為此他讓化妝師在他臉上做塑形,嘴角都張不開了,沒辦法吃飯,只能靠吮吸牛奶為餐。但瑞芳老師不以為然,覺得無論從形象上,還是年齡上,王鐵成都比趙丹合適。趙丹不服,到瑞芳老師家理論,然而瑞芳老師堅持己見,毫不退讓,氣得趙丹拂袖而去。趙丹就住馬路對面的新康花園,瑞芳老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追蹤而至,到他家再度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力勸老友顧全大局。趙丹雖內(nèi)心仍然感到別扭,卻也無言以對。瑞芳老師說:“我對事不對人,服從藝術至上觀念?!?/p>
同樣,秦怡老師接受訪問時也毫不設防,不設任何談話禁區(qū)。準備文案時,我忽然想起坊間流傳甚廣的一段傳言,那就是秦怡老師與主演蘇聯(lián)電影《奧賽羅》的邦達爾丘克的交往,但不敢輕易啟齒。采訪之前,我拐彎抹角地試探了一下秦怡老師的口風,不料她神色自若,笑言道:“從來沒有人當面問過我,正好借你的節(jié)目辟個謠?!鼻剽蠋熁貞洠?0世紀50年代,她隨中國電影代表團訪問蘇聯(lián)。對方派出的一個翻譯,與邦達爾丘克面貌上有幾分相似。這家伙嗜酒如命,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并且借酒壯膽死纏秦怡老師。秦怡老師見狀不妙,奪門而逃,但那個醉漢緊追不舍。秦怡老師剛踏進自己的房間,醉漢便推門而入。秦怡老師急中生智把自己反鎖在衛(wèi)生間,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沒想到,那個醉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起來。于是,秦怡老師躡手躡腳走出房間,請來同行的一位導演幫忙將醉漢移走??墒?,怎么也不會想到,謠言在次日便四處傳播。就這樣,一個長得像邦達爾丘克的翻譯,一次醉酒鬧劇,疊加在一起,演繹成一則無中生有的“緋聞”。背負傳言,秦怡老師沒有憤怒,也沒有抱怨,始終淡然處之。
這次采訪奠定了秦怡老師對我的信任,后來她還多次來節(jié)目做客。2016年她應邀前來參加《可凡傾聽》春節(jié)特別節(jié)目錄制,表示自己人生上半場即將結束,將為人生下半場而努力,其中一項重要工作就是要學好英語?!盎钪筒煌丝s!”豪言壯語中,是一位老藝術家的不懈追求。
四
相對來說,約訪王丹鳳老師則困難重重。丹鳳老師一生愛美,晚年刻意低調(diào),拒絕出鏡。我曾經(jīng)多次與之聯(lián)系采訪事宜,均杳無音訊。有一回黃宗江先生來滬,邀請滬上好友聚餐,我正好與丹鳳老師的丈夫柳和清先生相鄰而坐,于是詢問可否請他從中協(xié)調(diào)采訪之事。和清先生聽罷,一臉無奈,表示無能為力。直到2017年,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授予丹鳳老師華語電影終身成就獎,她才破例出席,之后她對接受采訪之事有松動。最后是在女兒的一再鼓動下,丹鳳老師才點頭答應。
采訪當天,丹鳳老師穿一件藏青薄衫,外套米色羊毛衣,佩戴一副精致賽璐璐眼鏡,顯得格外精神,一頭卷曲的銀發(fā)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亮色,完全看不出是一位94歲的老人。只是她有些耳背,所有問題都需要女兒柳芯在她耳邊重復一遍,但回答語言完整,邏輯清晰。說到電影《護士日記》,她竟開口唱了起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睍r隔一甲子,一位鮐背之年的老人依然能完整唱出當年的旋律,令人心生感動?;蛟S正是這樣一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賦予了電影與歌曲經(jīng)久不衰的強大生命力。
采訪丹鳳老師當天,演員孫儷特意趕到現(xiàn)場,給老人家獻花。這一老一少同為上海人,此前素未謀面,但孫儷出道以來,一直有不少人覺得她與王丹鳳有幾分相似。對孫儷來說,王丹鳳既是自己仰慕已久的影壇前輩,也是親切貼心的上海奶奶。丹鳳老師直夸孫儷漂亮、前途不可限量,并以自己的一本畫傳相贈。如今,孫儷也已成為上影一員,冥冥之中注定要將前輩創(chuàng)下的電影事業(yè)不斷發(fā)揚光大。
五
說完上影的表演藝術家,再來聊聊上影的導演。想想也奇怪,我入行30多年,與老演員交往甚多,與導演接觸卻不多,唯獨與謝晉導演最為投機。
熟悉謝晉導演的人都知曉,他的個性“其柔似水,其烈如火”,直到晚年,只要一談電影,依然激情澎湃。而其身體能量很大一部分來自“杜康”,幾杯酒下肚,更是豪情萬丈。遇上知音,就只覺得千杯太少了。平日里評論電影,他也常愛以酒比喻。如《最后的貴族》,他竭力體現(xiàn)李清照《武陵春》的意蘊。“這種風格就如同紹興酒,平淡上口,不覺自醉?!敝x導熱愛閱讀,《史記》和《紅樓夢》是他案頭常備之書,但也喜歡用《水滸》人物來比喻演員表演:“演員表演點睛之筆在于其個性特征,這是最能展示靈魂的地方。武松殺完人,墻上留字‘殺人者,打虎武松也’;魯智深打死了鎮(zhèn)關西,一看出事,卻粗中有細,說聲‘你別裝死’,就溜走了。同樣兩個粗人,性格卻截然不同。演員要演出這個區(qū)別。”
謝導人生最后階段,可用“掙扎”二字來形容。商業(yè)大潮洶涌而來,令他難以招架。他不停地與各色人等討論,手里捧著五六個劇本,但理想一次又一次破滅。那天,和他采訪結束后,他將我送到電梯口,電梯門開了,他卻不讓我走,緊緊拽著我的手:“我還想拍兩部電影!就兩部!然后去見馬克思!你一定要幫我?!?/p>
聽到謝導去世的噩耗時,我正在臺北與李行導演做訪問。李行與謝晉兩位大師情同手足,無話不談。李行導演曾說,他與謝晉的影片,如果不看署名,很難辨別彼此。那天采訪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結束,攝影師更換電池,緊接著第二部分就準備請李導聊他與謝導的友誼。正在此時,我驚聞謝導遠行,一時陷入慌張之中,不知如何應對。見我惶恐不安,沉默不語,已獲悉消息的李導的助理輕聲說道:“說吧!李導早晚會知道。”獲知真相后,李導先是不愿接受,隨之兩眼直勾勾地發(fā)愣,渾身微顫,兩唇緊閉。寂然,呆然,又好像從夢中驚醒似的,號啕大哭起來……老一代藝術家之間的無價情義,令人感佩。
數(shù)十年來與上影老藝術家的交往,成為我成長中的一個蜜罐,不斷滋養(yǎng)著我心中的那顆藝術種子。這也催促我終于有一天從主持領域跨入表演領域。2010年天賜機緣,我加盟張藝謀導演的電影《金陵十三釵》,飾演片中的孟先生一角。對我這樣的“素人”,藝謀導演只要求我做一件事,即用一個字來概括人物個性。拍攝《秋菊打官司》時,藝謀導演要求鞏俐演出一個“慢”字;孟先生為救女兒不得不委身于日本人,又無法得到女兒的原諒,故要抓住一個“苦”字,即左右為難,苦不堪言。一旦抓住人物特征,一切困難便迎刃而解。
其實,我對于片場并不陌生。因為早在1992年我便在上影拍過一部輕喜劇《蜜月再來》。合作者為寧理。彼時,寧理也是初出茅廬,飾演一位愛吃豬耳朵、懼內(nèi)的小人物,他滿肚子的委屈無從釋放。而我則扮演給他提供情緒價值的好朋友。寧理表演松弛,且善于設計小動作以豐富人物個性,因此,與他對戲毫不費勁,更不緊張。我倆仿佛真的是兩位好友在傾心交往。雖然拍攝周期很短,我也不懂何為表演,但一直記得寧理和我說的一句話“只要說人話就對了”。所以,進入《金陵十三釵》劇組后,面對國際大導演張藝謀,以及好萊塢明星貝爾,我倒也從未犯怵。后來想想,大概是整個過程中觸發(fā)了我《蜜月再來》的最初拍攝記憶?!督鹆晔O》之后,我又有緣拍攝上影出品的《上海王》。緊接著,《老中醫(yī)》《老酒館》等電視劇的邀約紛至沓來,但在我心里,上影是自己表演出發(fā)的“原點”。
適逢上影成立75周年,想起自己與上影的相知,我感慨萬端,故草成此文,聊表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