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尋找理想作家》:文學群星璀璨的瞬息全宇宙
大一暑假,我一個人待在校園里,某個黃昏,夕陽半落紅霞漫天,我抱著一本書兩眼迷離地從宿舍里走出來,迫切想找個人告訴他,我知道我該干什么了——當個作家。
何為理想作家?每個讀者可能都會有不同的評判和標準,在作家徐則臣看來,“一個理想作家,需要兼具開闊視野、問題意識、淵博學識”。
在《尋找理想作家》里給出這一回答的徐則臣,自認是一名讀者。但在這部具有國際視野的文學評論作品集里,在徐則臣帶領我們走進他的外國文學世界,賞讀加西亞·馬爾克斯、大江健三郎、紀德、厄普代克、卡達萊、肖洛霍夫、帕慕克等經(jīng)典作家及其作品之后,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書中獨特的文學視野和深邃思考,離不開這位中國“70后作家的光榮”的創(chuàng)作體悟,離不開他“標示出了一個人在青年時代可能達到的靈魂眼界”的作品積累。在尋找理想作家之前,是“窮兇極惡”的閱讀,是躬身寫作,是在文學宇宙里經(jīng)年累月的來回穿梭、反復鉆研。
擇一點而觀全局
基于廣闊的文學史視野,徐則臣善于運用獨特的閱讀體驗,擇取作品或作家最“群英薈萃”的一點展開說明。這一點可以是故事之內(nèi)的某個元素,例如人物。“人物是一面鏡子,照見的是作家本人?!毙靹t臣將格雷諾耶的孤僻和聚斯金德的隱居相聯(lián)系,“作家的命運就這樣預言般地彌散在他的作品里”,從這一側面切入,點明《香水》渾然天成、不可替代的獨特性;他從《我的忐忑人生》中讀懂、看清一個個清晰的人,又用沈從文的一句“照我思索,可理解我,可認識人”,將小說人物阿美、小說作者金愛爛并入到一個大寫的“我”中,盡顯文學以人為本的終極審美奧義。這一點也可以是特點、是作品。他從馬爾克斯無懈可擊的寫作中另辟蹊徑,察覺到了一點“不完美”——“一部完美的小說最大的毛病就是它的完美”;在大江健三郎的整個創(chuàng)作歷程中,選擇《掐去病芽,勒死壞種》與《<掐去病芽,勒死壞種>審判》,作為某個意義上的兩個端點,說明大江早期創(chuàng)作和中晚期作品的藝術和思想特點,對大江畢生的作品脈絡作出整體觀照。
這一點也可以內(nèi)含結構、別有洞天,如同精致的微觀世界。在《你沒有聽到狗叫嗎?》中,徐則臣說,“我們經(jīng)由《你沒有聽到狗叫嗎?》理解胡安·魯爾福之后,也需要再經(jīng)由胡安·魯爾福,重新回到《你沒有聽到狗叫嗎?》”。而他實際的分析路徑,遠比這個圓周更大,充盈的觀點也更多。他將《你沒有聽到狗叫嗎?》這塊加上標點也就2600字的壓縮文字毛巾浸入思想的溫水,用細致的分析使其舒展開來,變得豐沛、趣味富足。再由解讀延宕開,從文體規(guī)范、創(chuàng)作過程、文學審美等角度對理想的短篇小說進行了說明、勾勒,最后將其放回胡安魯爾夫的短篇集《烈火平原》中乃至《胡安·魯爾福全集》中考量,體現(xiàn)魯爾福短篇寫作的創(chuàng)新多變,點出其在以短篇名世的大作家中的獨特之處。
對中國文學和當代文學的關切
在《我的“外國文學”之路》中,徐則臣回溯了外國文學在現(xiàn)代文脈形成與發(fā)展中的作用,進而中國文學的來龍去脈與當今形勢,引出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性轉換問題的議論,提出要從核心處找到使用和提升當代寫作的寶貴資源,也要讓外國文學為當下的中國創(chuàng)作提供源頭活水。
高屋建瓴之后,便是“為大于其細”。徐則臣基于對中國當下文學的觀察,為具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提供了針對性的解答。他不厭其煩地給朋友推薦庫切、卡達萊、唐·德里羅三位作家,認為這三位他山之玉能為中國作家提供現(xiàn)代性的文學啟發(fā)。三位作家各有何長,我們可以怎么學習、用于何處,都分析得條理分明:庫切總能以小敘事實現(xiàn)大敘事,提供了書寫“宏大敘事”可參考的“庫切式”路徑;唐·德里羅能將作為后現(xiàn)代大本營的都市寫得無比到位,對中國當下重新興起的城市文學,以及對現(xiàn)代社會的反思性書寫有所啟迪;卡達萊為我們示范了如何進行國家歷史與社會主義經(jīng)驗的個人化的文學處理,可謂是爬羅剔抉地列舉出了外國文學中的“參考資料”。
“盯著世界文學的燈塔趕路,還得繼續(xù)往前跑。”外國文學形塑了徐則臣“到世界去”的精神路徑,也奠定了他“回歸傳統(tǒng)”的頓悟前提。繼承古典文學和民間文學這兩大文學源頭,奠定中國文學的差異性基礎,在這些資源和當代生活之間建立起有效的敘述路徑、相互激活,講好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故事”,是徐則臣自始至終心之所向、一往前行的目的地。
“理想”的構建與踐行者
徐則臣在評價卡達萊時說,“有一種作家,他本人就是一樁傳奇,在文學的意義上,其自身的復雜性即堪稱一部大作品,你必須知人方能論事”。在了解徐則臣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作品細況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徐則臣就是一部復雜、精深的大作品。寫作時,他是一部長篇小說,“開闊,復雜,樸素,本色”。他不斷地收集素材,填充自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疤镆罢{(diào)查中的發(fā)現(xiàn)和疑問,我到書中求證和解惑;讀書過程里積下的迷惑,再到實地勘察中找答案”;評論時,他是一則短篇小說,“短而精且質樸和變化多端”。他從別致的角度看見豐富、復雜與大有。足夠的復雜來自于不間斷的深厚積累、創(chuàng)作實踐。正因此,徐則臣才能既為我們帶來《北上》和《耶路撒冷》等嚴肅文學,提供豐厚的精神滋養(yǎng),成為受專業(yè)與市場雙重認可的理想作家,也能運用獨特的文學經(jīng)驗隨性地激揚文字,成為對那些被他評點的作家而言的理想讀者、評論家。
一路走過的漫長外國文學之路,是徐則臣擔得起這種“理想”的重要原因。他之所以能在評論時敏銳精準地選取著眼點,信手梳理、鋪開文學脈絡,正因為他已經(jīng)建立起了自己的精神館藏、文學空間。大學時的“饕餮式閱讀”,讓他徹底地“讀開了”。當后來備課需要從諸多經(jīng)典中提取例證時,他幾乎不需要查閱資料便可復述內(nèi)容、講清問題。在一本本書鋪墊成的階梯上,他一步步走到如今的高位,有了廣博的國際視野、深厚的學識和寬廣的人文胸襟,以及在無數(shù)思考中培養(yǎng)起來的銳利的文學直覺和獨特感知。
何為理想作家?可以說,理想作家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地域與世界、個性與共性之間的平衡點?!凹饶馨呀裉斓纳钪v好,同時又能用一種自己獨特的方式去講述;既能跟世界文學通約,又能保持足夠的差異性?!睆倪@一點出發(fā),“通過獨有的藝術方式,經(jīng)營出了一個比你更復雜、更多元、更經(jīng)得起闡釋和推敲的世界”。用阿基米德的話來說,可以撬動整個文學地球甚至地球。
理想“作家”的作品,或許有著更為寬廣的解釋,并不局限于小說創(chuàng)作。正如這本書里,于大處,徐則臣將世界各地的文學經(jīng)典娓娓道來,將不同作家的異同剖析得清清楚楚;于小處,他能覺察出短篇小說中一句話的袖里乾坤。最終,以清晰凝練的語言,揭示出隱藏在書里書外、作品作家的“審美形式、精神內(nèi)涵、文學血脈、個體風格”,以點帶線,由線到面。這便是理想“作家”的作品,是當我們翻開書頁一步步走進的,一個文學的、群星璀璨的、時間縱橫交錯的瞬息全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