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巨飛:聽友人唱《海灘別》(十首)
主持人語
2023年,首屆“江南詩歌筆會”在嘉善舉辦,十位江南地區(qū)的實力詩人受邀參加,今年相應地在本刊設立“江南詩會”欄目,每期發(fā)表兩位筆會受邀詩人的作品,最后一期刊發(fā)對他們作品的評論文章,希望“江南詩會”成為呈現(xiàn)江南詩人佳作的一個品牌欄目。
陳巨飛的詩善于捕獲形象,這正是古典詩歌最具魅力的地方之一,他建立的形象也往往經(jīng)過了語言的變形,又勾連得恰到好處:“紅楓如昨/銀杏是一封舊信。/烏桕最富足,收藏著老郵局、新客棧,以及一座純手工制茶廠。”幾句對秋色的白描不僅有自然,也有了人世的變更。《聽友人唱《海灘別》》更是讓人贊嘆,當友人唱此曲時,不僅琴在嘆息,琴弦在嘆息,連擦琴的松香都在嘆息;當秋天道別時,野菊花在唱這首歌,湖水、碼頭,廢棄的鳥巢,重建的屋頂都在唱這首歌。萬物都被調(diào)動到這個合唱團中了。(江離)
浮槎山記
有人乘桴浮于海,是云海,
甫一睜眼:萱草、桔梗、商陸……
浪一般涌出鏤空的島嶼。
有人撐著木筏,下凡來巡山,
他不打算回去了。有人,
想通過他的回憶,找到通天之路。
有人追落日,有人捉流星,
而他鐘情于一株瓦松。
他給它拍照,實際上
是在向最小的塔致敬。多肉,
有小毒——彎月割傷屋脊時,
它會獻上自己的膽汁。
跟一棵松樹學會獨處。松果,
從沒有絕境。它落在
一堆松針上,像一個線團。
他拾起,終于找到線頭的一端:
一只槳,從不下船,
從而放下許多理不清的事情。
聽友人唱《海灘別》
一剎那都凝固了。我應該
騎著炊煙,向上飛升,看一看
人世間那些莊嚴的露珠。
真的有人一夜白了頭,也有人
一生下來,就被命運送上輕舟。
“孤獨的滋味早嘗夠,萍蹤浪跡
幾度秋”——我聽見琴在嘆息,
琴的弦在嘆息,就連擦弦的松香
也在嘆息。它們?nèi)绱思毿。?/p>
潮水涌來,就這么掩蓋了。
后來我在小徑上漫步,
整個秋天向我道別時,野菊花
也在唱這首歌。湖水,碼頭,
廢棄的鳥巢,重建的屋頂
都在唱這首歌。“失去你我好像
風箏斷線隨風走,失去你
我好像離巢孤雁落荒丘?!?/p>
整個秋天都加入到這個合唱團中:
怎舍兩分手,即將要分離,
或者已分開——領(lǐng)唱的佳人啊,
仿佛都是另一個我。仿佛我
正經(jīng)歷著生離死別,我即將歸于塵土。
送春歸
在郊外,仍然可以看到
遠方的燈火。懸空在夜色之上,
像天空和大地摩擦產(chǎn)生的靜電。
風擦亮一條河流,
并產(chǎn)生喧囂之聲:一個故人,
由遠及近。蜘蛛在蘆葦中
結(jié)網(wǎng),那是幻象。三年前,
春天翻過幾座山岡,赴宴時帶來
一束野花:連翹、海棠、馬蹄蓮……
幾個孩子找到一只木船,他們
不需要堤岸。我手中的繩索,
還不能丈量他們一生的長短。
有時我也會無端地走一遭,
看看燈光犁開的黑暗有多么不真實。
社 戲
一個木偶從操縱者的手中逃脫,
在火塘里洗去臉上的胎記。
秀才落難,
將盤纏和肺部托付給除銹工。
有匹馬突然從身體中跳出來,
讓一場計劃落空。
雨猛地停了,
證明天氣預報的謬誤。
月亮灣
白天,月亮在此棲息。月光,
從昨晚的河流中被取出來,
呈現(xiàn)清涼的液態(tài)。時間之砧
穩(wěn)定、平整,環(huán)繞著蟬的立體聲。
固體的東西被淬火,
暫時沒有奔月的打算。
女兒在水里找到一塊卵石,
她興奮地舉著她的發(fā)現(xiàn),
像是找到了最珍貴的東西。是的,
我確定,對我來說,
我已經(jīng)擁有了最美好的事物——
在這里,我和月亮挨得最近。
無休止的繞行中,那個
黑鐵般的天體,似乎一直在尋找
一個理由:它從不因為某種原因
而旋轉(zhuǎn)。此時,明晃晃的河水
撒落一地。散場的時候,
它重新回到天上,如音樂回到樂器。
夜色扁平
風寫下一句詩,贈予誰?此處
略過。木槿給小酌的人
獻上紫色的酒杯。打住,
那是明天的事情——某些樓宇,
會隱身到一幅畫中,正如,
此時煙花絢爛,不如躲到琴鍵里。
此時南方無雨?;疖嚲徛苿?,
或者靜止。此時,夜色四合,
我手里的一片葉子,輕輕落下,
沒有聲音。月亮逐漸枯黃,
適合夾在書中,作扁平的疼痛。
——沒有文字記錄過這種感覺。
沒有哨聲能終止一場比賽。此時,
扁平的足球升到空中,樹影斑駁,
兩隊人馬激戰(zhàn)正酣——以上
無須記錄。此時,聲音離開哨子。
遠行的意義在于,當我
缺席的時候,就不會造成誤判。
時間的瀑布
把一條河折斷——
天空在另一個平面,是碎的。
落葉卻很完整,唯有它體驗過
沖浪的快樂。
水在路的盡頭缺一架梯子,
而梯子太陡,欠激流一處斜坡。
如果把這一切歸還,它就會
緩緩穿過針眼——護送的線頭,
散落在隱秘的嘆息中。
像臺階一下子被抽去,敲鐘人
站在懸崖前,白發(fā)如瀑布,
再也收不回走失的鐘聲。
白云是藍天的警句。風,
無心顧及深淵的匱乏。有時,
它們會發(fā)生位移——當風
用藍天下的鴿子吹起口哨;
而白云,在潭底的青旅里
擦玻璃:所有的皺紋一筆勾銷。
原來玉林路也有白夜
原來,沒有路,后來荒原想通了。
原來,沒有玉林路——
它需要動聽的旋律。演出那天,
月光給它的音符,鍍上藍邊。
白夜是一種沖突,一群人
分享鴛鴦鍋:影子有既定的區(qū)域。
——黑夜被燈光攻下一部分。
小酒館里,有人談論起遠方——
一個與故鄉(xiāng)沖突的地方。
有人處于遠方之外,走向山頂?shù)臅r候,
沒辦法問路:嘴巴退化了。
耳朵,除了傾聽,還可以開花。
原來也沒有寬和窄。寬窄巷子,
在蹺蹺板中尋求平衡。一群燈
亮起,徹底成為暮晚的反面——
所有的門被拆除后,相當于
所有的門緊閉。星空在沸騰,
我在搖晃,“所有的光只為你照亮。”
一枚書簽
閱讀的一段告別。有時,是短暫的,
有時又是一生。
停下的人,有更重要的事情——
世界拉走了他。
從此,他從這個故事抽身離開——
天黑了,鐵匠鋪等著打烊,
裁縫等遠方的顧客取走燈籠褲。
雞毛信里有十萬火急,
月光在后臺盯著鐘表——
一枚書簽的閘門截住洪流,
那么堅固,那么執(zhí)著,
在一本書中,充當所有事物的出口。
秋色圖
秋風掠過山崗,緩緩打開一幅畫軸:
難道,丹青高手是用焰火著筆?
斑斕的馬鬃歸心如鐵,
在溪澗邊照見自己:一棵槭樹,
抖落一根根陽光的細針。
所有的游子都留有隱約的針眼。
紅楓如昨,銀杏是一封舊信。
烏桕最富足,收藏著老郵局、新客棧,
以及一座純手工制茶廠。
許久沒回家,主人和驢友互換了身份。
我們抵達時,吊鍋剛剛煮開,
空氣中有比稻草還好聞的味道——
酒酣之際,羈旅的雁鳴點穴一般,
讓所有的人都停止說話。
雁鳴類似于巴別塔上的語言——
聲音去遠行,明月欲返鄉(xiāng)。倒不如
就此停下,成為這幅作品的落款。
可那捎話的人啊,自己也沒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