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教授訪談錄:我的研究,是自己閱讀經(jīng)驗的一種回望
“將思想從過去的僵化思路里解放出來”
李浴洋(以下簡稱“李”):孫老師,感謝您接受我的訪談。2022年,我曾經(jīng)圍繞您的學術(shù)研究中的若干主題對您作過一次訪談(《追尋活著的魯迅傳統(tǒng)與漢語文脈——孫郁教授訪談錄》,《名作欣賞》2022年第4期),今天訪談的定位有所不同,想更多聚焦于您的學術(shù)生涯。
我注意到,您曾經(jīng)兩次以年表的形式總結(jié)自己的學術(shù)經(jīng)歷。一次是《新舊之變》(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附錄的《三十年舊跡》,一次是《新舊文學的話語維度》(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附錄的《學術(shù)年表》。兩者的不同是后者從1985年您發(fā)表第一篇文學評論文章《張賢亮——當代文學的理性主義者》以及考取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說起,而前者則溯及1978年您考入大學。我能夠理解,您后來在《學術(shù)年表》中刪去讀書與畢業(yè)伊始的經(jīng)歷,是因為這一時期您主要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而非研究工作。但不知道在您看來,這七年的時光(1978—1984)對于您日后的學術(shù)生涯具有怎樣的影響?還是僅是一段“前史”而已?
孫郁(以下簡稱“孫”):我1977年年末參加高考,因為政審不合格,未被錄取,后因母親上訪,1978年年初被補錄到旅大師范學校,在那里讀了一年書。畢業(yè)后到遼寧復縣文化館工作。1982年考入沈陽師范學院中文系,1985年提前畢業(yè)在本校讀研究生。在去沈陽之前,我寫過一些詩歌,偶寫散文和劇本,但發(fā)表得很少。這期間,我接觸了很多作家,在大連文聯(lián)的活動中,見過姚雪垠、唐弢、林斤瀾、劉賓雁、楊公驥、陳建功等人,并聽過他們一些人的報告。這對于我后來的文學與學術(shù)興趣,都產(chǎn)生了影響。文化館的工作,重點是扶持地方戲和民間文學,我自己對此沒有什么基礎(chǔ),接觸多了,有了一些心得。但因為喜歡“五四”文學作品和外國作品,沒有好好向民間文學學習,想來是很大的遺憾。
李:1984年,您閱讀了康德的“三大批判”。后來您也特別關(guān)注當代思想史與文學史中的“新康德主義”。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關(guān)聯(lián)?您為何對于這一脈絡(luò)的思想與表達感到親近?是時代氛圍使然,還是更多源自個人性情?
孫:1982年,在古代文學課上老師推薦了《美的歷程》一書,我便注意到李澤厚。那時候有了美學熱,不久讀到李澤厚《批判哲學的批判》,被深深吸引。當時有兩股思潮對于我有很大沖擊,一是托爾斯泰主義,一是康德主義。前者因巴金的復出而引人注意,使我發(fā)現(xiàn)了民國文學的一種基因,是了解新文學的一把鑰匙;后者則是對黑格爾主義的一種消解,因為我受本質(zhì)主義影響深,康德的書消解了我的黑格爾式認知理念,雖然對于康德的哲學并沒有都讀懂,但借助羅素的哲學史和李澤厚的文章,明白了許多道理,意識到人的限度在哪里,從此思想開始發(fā)生很大的變化。那時候讀過許多哲學的書,印象最深的是康德、尼采、羅素、薩特,對于他們的著述有種親切感,正是他們的漢譯本,將我的思想從過去的僵化思路里一點點解放出來。
李:一個具體問題,您開始攻讀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究竟是哪年?前述兩份年表中,您的系年都是1985年。但在編年體自選集《新舊之變》的歷年紀事部分中,您又在1986年一則寫到“考取本院碩士研究生,攻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北京大學王瑤教授來校演講,通過導師介紹而結(jié)識”,“直到80年代末,與王瑤先生有多次交往”。能否請您回顧一下自己的研究生生活?您特別提及與王瑤先生的交往,其中有何印象深刻的地方?
孫:我1985年提前畢業(yè)考取本校研究生,當時是學校首批現(xiàn)代文學研究生,導師有兩位,一是本校的王忠舜先生,一是遼寧大學高擎洲先生。上課的老師有遼寧大學中文系的,也有本校的。我與遼大的學生交往很多。我那時候喜歡寫一點評論,和《當代作家評論》的陳言、林建法有許多交往。當時省作協(xié)有一個理論沙龍,主持人是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劉齊,我在沙龍里認識了許多批評家和學者。1986年,我參加了《當代作家評論》和《上海文學》聯(lián)合舉辦的新時期十年文學研討會,對于吳亮、程德培、王曉明印象很深。那時候交往較多的還有王瑤先生的學生陳山,他是研究新月派詩歌的,在省社會科學院工作。陳山是上海人,與錢理群、趙園是同屆研究生,他的興趣廣泛,“五四”式的憂患感很濃。我對于國內(nèi)學術(shù)動態(tài)的了解,多是從他那里知道的。
有一年王瑤先生到沈陽講學,我通過導師王忠舜先生認識了他。他在遼寧大學、沈陽師范學院作過多次演講,我一直跟著他,也作了錄音,可惜那錄音帶后來搬家時丟失了。1988年秋,我畢業(yè)分配到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工作時,多次見到王瑤先生。先生到博物館參加過幾次活動,我是工作人員,負責迎來送往的事宜。還有過幾次聚餐,都是王得后先生組織的。王瑤先生對于《魯迅全集》輸入電腦并數(shù)字化很有好奇心,他對王得后先生的這種工作頗為贊賞,以為功德無量。這個工作,是王得后先生請李何林先生的長子李云先生做的。1989年在魯迅博物館舉行過“五四”紀念會,王瑤、唐弢、樓適夷、陳涌等悉數(shù)到會,王瑤先生發(fā)言,憂患很深,但又頗為幽默。我那天在會議上也講了幾句心得,但我們大家的發(fā)言,都沒有王瑤先生有分量。他談吐自如,無所顧忌,是把歷史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的,反諷的意味很濃。后來讀到六朝人灑脫的文字,每每想起王瑤先生的樣子,感到他身上是有一點古風的。
李:雖然也寫出了關(guān)于魯迅和巴金等現(xiàn)代作家的研究文章,但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您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了當代文學中去。與文學史研究和文學評論在今天已經(jīng)涇渭分明不同,80年代兩者的界限并不清晰,在具體學人那里更是時常古今兼顧。日后您說過那時的自己既有“圣徒般虔誠”,也有“狂熱的激情”(《〈新舊之變〉自序》)。當時的文學,主要吸引您的是什么?
孫:當時的具有反思意義的文學對于思想解放起到了很大作用,我自己認同的一些作品也啟發(fā)了我對于社會的認識。比如張賢亮的小說寫的農(nóng)場生活,我是熟悉的,我的父親就在遼寧復縣大河農(nóng)場勞改十幾年,張賢亮寫的那種生命狀態(tài),背后有一種哲學的思考。我忽地感到一種精神的提升,意識到過去的問題在哪里,于是在《當代文藝思潮》與《當代作家評論》寫了幾篇評論,所寫的文章也是呼應(yīng)作家的探討。我對于那時候突破禁區(qū)的文學是有一種親切感的,那正是自己想表達而難以表達的審美。
在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風潮里,走在前面的是文學家和一些從事哲學研究的人。朦朧詩的調(diào)子與康德、薩特的靈思,都喚醒了一批尋路的青年人。我在大學時期放下了創(chuàng)作的欲念,主要沉浸在理論的思考里,并用一些理論解析新出現(xiàn)的作品。當然,這種思考常常是單面的,文章也寫得過于激情化。那時候?qū)τ谝恍├碚摰钠珢?,也限制了我對于差異化思想的打量。這也許是青年時期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
“每個作者背后的故事,都吸引著我們”
李:1988年,您研究生畢業(yè),進入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工作,自此成為專業(yè)的魯迅研究者。后來您做過魯迅博物館的館長,也當過中國魯迅研究會會長。在您的個人著作中,關(guān)于魯迅的也是最多的。以魯迅研究作為主業(yè),在您的個人生涯中,1988年可謂一個“起點”。而魯迅研究正是20世紀80年代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最具突破的領(lǐng)域之一。諸多老一輩學者(從王瑤、唐弢,到孫玉石、王得后)都致力于此,更不用說以王富仁、錢理群為代表的新一代學人的崛起,直接改變了魯迅研究與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版圖。在您的記憶中,當時的魯迅研究界是怎樣的?置身其中的您有何感受?
孫:我到魯迅研究室工作時,魯迅研究熱點已經(jīng)散去,一切已經(jīng)近于平靜狀態(tài)。那時候研究室有許多會議,經(jīng)常能夠看到林辰、朱正、孫玉石、林非、王景山、張恩和、袁良駿等前輩,也結(jié)識了錢理群、王富仁、汪暉等先生。他們中的一些人經(jīng)常到博物館查看資料,錢理群就常來看館藏品,有時候中午在博物館的食堂用餐。不久他的《周作人傳》問世,將現(xiàn)代文學研究深化了。當時的會議,都與社會的熱點話題有關(guān)。我們知道,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與中國魯迅研究會曾經(jīng)有點摩擦,但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不像過去那么隔膜,合作得比較好了。一些會議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比如魯迅同時代人的對比研究,給我印象最深,還有一些“五四”出版物、手稿研究,都被帶入到魯迅文本的解析中。20世紀90年代初,我參加了唐弢先生追思會和林辰先生學術(shù)研討會,對于魯迅研究史有了一些了解。能夠感受到,圍繞魯迅的一些歷史話題,糾纏著幾代學者。而當代學術(shù)的演進過程,魯迅傳統(tǒng)是重要的內(nèi)力之一。
李:1993年出版的討論魯迅生命哲學的《20世紀中國最憂患的靈魂》(群言出版社)是您的第一本專著。王得后老師在書評中肯定了您的“熱情,自然”“獨立思考,比較分析,果斷結(jié)論”。他認為這背后是一種“自信”“平等”“成熟”的研究態(tài)度(王得后:《孫郁著〈20世紀中國最憂患的靈魂〉試評》,《魯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3期)。您為何會從生命哲學的角度切入對于魯迅的研究?如今回看,您怎么評價自己的這本處女作?
孫:這一本書很幼稚,在方法論上沒有找到很好的路徑,有點受文學批評思路的影響,屬于對于魯迅作品的一般看法,難說是一種成熟的研究。但它記錄了我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思想狀態(tài),在知識論和審美論方面,僅僅得到皮毛之狀,王得后先生的評語主要是鼓勵,我自己的弱點是顯而易見的。
我在這本書里幾乎放棄了理論化的表述,主要是覺得自己對于西方理論還出于感性的理解階段,得之的是皮毛,而且也懷疑自己學習的那些理論是否是準確的。我相信文學研究不能脫離感性的體味,這些可能偏頗,但卻是真實的。這一本書就是在表達對于魯迅的一種真實的認識,雖然它是幼稚的。
李:不過您第一段在魯迅博物館的工作時間并不長,1992年您就調(diào)入《北京日報》文藝副刊擔任編輯,一做就是十年,期間最為出色的“業(yè)績”也許是副刊《流杯亭》(1992—1999)的編輯工作。我相信在當代散文史上,《流杯亭》會占有一席之地。您曾經(jīng)寫過《〈流杯亭〉舊事》,回憶編輯過程中的一些往事。當初您是怎樣的機緣決定進入報社的?編輯副刊對于您的文學觀和學術(shù)觀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孫:我年輕時喜歡寫一點文學批評文章,也認識一些文壇和新聞界的朋友。在博物館有點閉塞,與當代文學對話的機會很少。我的一個朋友李光在《北京晚報》工作,我們是插隊時候認識的?!侗本┩韴蟆放c《北京日報》是一家,他知道我喜歡寫一點當代文學批評文章,介紹我到《北京日報》,說要辦一個新的副刊,需要人,我很高興就去了。當時我搬到天壇南門一帶,離報社也近一點。而進入報社的一個重要收獲,是對于北京這座城,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
編輯副刊,認識了大量作者。不同作者的知識結(jié)構(gòu)不同,作品風格有別。我們副刊發(fā)表過不少前輩作品,比如巴金、冰心、端木蕻良、汪曾祺、林斤瀾、管樺、吳祖光、新鳳霞、鄧云鄉(xiāng)、劉紹棠等,給版面帶來熱度。每個作者背后的故事,也吸引著我們這些編輯。這些都影響了我對于文學史的一種認識。也意識到,活的文學風景與教科書是很不同的。
李:您在編輯《流杯亭》時期接觸的張中行與汪曾祺等人,此后都成為了您重要的研究對象。最近兩年,屢次聽您稱道端木蕻良的散文,大概也與您這一階段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對于端木的散文成就,學界的確討論不多。能否請您展開說一說呢?
孫:端木蕻良家住在和平門,我每次去他家,都是他夫人鐘耀群接待的我。端木蕻良身體不好,一般不見客。他的文章多是夫人代抄的。端木蕻良的文章儒雅,不經(jīng)意間散發(fā)出學問。他寫北京文物的隨筆,顯得扎實、漂亮,每每流露出不凡的見識。汪曾祺先生有一次跟我說,有一些題材的寫作,自己不如他。比如在祝賀《香港文學》創(chuàng)刊多少周年的紀念日時,端木蕻良的文章就有新意,角度與文字都好。這和他研究古代文學有關(guān),端木蕻良也是雜家,他的歷史感和文章學修養(yǎng),那時候能夠與其并駕齊驅(qū)的不多。
不過端木蕻良晚年在古風中陷得太深,沒有像張中行、汪曾祺那樣與時代對話,有意躲避時風,讀者很少注意到他,很可惜。相比較,張中行與汪曾祺較好地處理了古今問題,有時代性。這個現(xiàn)象,值得好好總結(jié)。
李:在《讀讀想想》中,您提到“十年記者生活,最大的收獲是萌生了寫作《近代報人史話》的念頭,知道了在中國這樣的地方辦報的不易”?,F(xiàn)在這仍然還是您的計劃嗎?
孫:我在報社工作時,曾幻想做一些事情,后來發(fā)現(xiàn)不切實際。總編是個很溫和的人,他跟我說,我們都是宣傳干部,不是報人。這刺激我想寫一本民國報人的書,梳理一下兩個時代新聞人的不同。近代報人比較復雜,傾向也有所不同。他們對于現(xiàn)實的敏感,也推動了一些風潮的出現(xiàn),其中有作家身份的,有職業(yè)編輯,也有從學者變?yōu)閳笕说?。這些牽動著革命史、文學史、學術(shù)史等話題,僅僅從新聞史角度看那些遺存,好像還不夠。但后來因為我的工作的變化,沒有進入持續(xù)關(guān)注此話題的狀態(tài)。我退休后,如果精力允許,很想完成它的寫作。
“現(xiàn)代文學與當代文學,本來就不該分開”
李:報社工作的經(jīng)歷其實延續(xù)了您對于當代文學的興趣。20世紀90年代,散文寫作異軍突起,風頭不亞于詩歌與小說在80年代的地位。編輯副刊使得您直接躋身文學現(xiàn)場,與潮流同行。但您卻表示“不久,失望于當代作家,還是回到民國文學的研究中,用力最多的是對百年文學的認識”(《〈新舊文學的話語維度〉后記》)。這是為什么?不過您在“失望”過后其實未能“忘情”,研究當代文學始終都是您的興趣所在。這又是為什么?
孫: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風氣中,有一點民國文學意識回歸的意味,一些好的作品是老一代作家寫出來的。但就主流來看,問題很多,主要是文字粗糙。當代文學精致的作品少,有許多作品局部不錯,整體看就不行了。而民國文學中,還是保存了一種文脈的。我從老一代作家那里感到了這一點,這也促使我回望民國文學的歷程,經(jīng)由他們,看一群人在舊歲里的瘢瘢痕痕。不過當代文學也有一些亮點,就是有我們這代人的經(jīng)驗,我覺得研究這種經(jīng)驗,對于認識歷史還是很有意義的。所以,一面不滿,一面也寫一點東西,在寫作中,對于時代風氣增加了解。我覺得在當下文學場域里,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認識文學史的話題?,F(xiàn)代文學與當代文學,本來就不該分開來研究的。
李:2002年,您結(jié)束了十年“報人生涯”,重回魯迅博物館工作,并且擔任領(lǐng)導職務(wù)。這段時間,您不僅大力推動魯博資源“活化”——策劃了一系列重要展覽、學術(shù)活動與圖書出版,讓魯博作為學術(shù)平臺與文化空間的面向更加凸顯,還達到了您個人寫作的一個高峰,完成了大量著作。在這段經(jīng)歷中,您比較得意的事情有哪些?又有哪些遺憾?
孫:魯迅博物館有過特別的傳統(tǒng),特別是李何林先生遺風,對于大家影響很大。我重回博物館主持工作,主要是想恢復李先生留下的一些傳統(tǒng),提倡研究之風,多做一些普及工作。對于魯迅生平展進行調(diào)整,打造“三個中心,一個園地”(研究中心、資料中心、展陳中心,作家活動園地)。舉辦諸多展覽,和大家一起策劃了魯迅生平展、魯迅藏漢代畫像展、首屆民間藏書家展、吳冠中捐贈畫展(與故宮、中國美術(shù)館聯(lián)合舉辦)、汪曾祺生平展、王小波生平展。也舉辦過胡風、阿來、李何林、莫言、閻連科研討會。還請陳丹青、莫言、劉心武、周國平、單霽翔等人來館里演講,出版了許多相關(guān)的研究資料。與日本作家與學者互動也較多,接觸過大江健三郎、丸山升、木山英雄等人,也開展了紀念魯迅留學日本百年的學術(shù)活動。由于博物館隸屬國家文物局,每年都列席文物局工作會議,使我對于考古學與博物館學有所了解,參與了一些田野調(diào)查和文物鑒定工作,這些都打開了我的知識視野。
遺憾的事也很多,由于學術(shù)生態(tài)發(fā)生變化,博物館越來越傾向于宣傳功能的發(fā)揮,而人文研究者主要集中到大學與科研院所了。魯迅博物館本應(yīng)有更多的研究成果出來,但人力與財力都不夠,不能吸引更多的人才,其中研究室的人員結(jié)構(gòu)不太合理,單位的行政色彩濃于業(yè)務(wù)色彩。有一些大的計劃擱淺,比如曾策劃成立魯迅研究中心,與大學聯(lián)合招生,但并不如意。計劃中內(nèi)含一個魯迅劇場,可是因為在博物館旁不遠的地方新建成一個梅蘭芳大劇院,這個項目就未能實現(xiàn)。
李:2006年,您開始到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兼職,講授魯迅研究方面的課程。2009年,您再次“變更賽道”,正式調(diào)入人大,成為一名大學教授,同時擔任文學院院長。從博物館到高校,跨度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當時您已屆知天命之年,重新選擇職業(yè)的主要考慮是什么?
孫:博物館工作耗去大量時間,而且越來越像個干部,而非自己喜歡的寫作者。比如,那時候為解決館內(nèi)工作人員的福利待遇,就要跑資源,甚至化緣,慢慢發(fā)現(xiàn),每天忙碌的事情與魯迅研究本身是脫節(jié)的。
我覺得如此下去,就與自己喜歡的狀態(tài)越來越遠了。2006年開始在人大兼課時,發(fā)現(xiàn)教書更適合自己,也就決心到學校去了。
李:您的口才甚佳,講話娓娓道來,生動風趣,毫無說教氣息,并且充滿諸多細節(jié),具體可感,相信一定是一位很受學生歡迎的老師。您在人大任教以來都開設(shè)了哪些課程?作為一名文學教授,您的追求與期待是什么?對于自己的教學,是否作過怎樣的設(shè)計?
孫:開設(shè)過魯迅研究、胡適研究、現(xiàn)代文章學研究、文學史研究等相關(guān)課程。因為有行政任務(wù),主要給本科生講授文學史。除了生病,讓程光煒、宋聲泉老師幫助上了兩學期課外,每年都給本科生上課。本科生的狀態(tài)很好,和他們互動是一種享受。教學相長,是的的確確的。
李:您的《民國文學十五講》(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增訂本《民國文學課》,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版)即是您的文學史課程講義的一部分,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一部具有您個人色彩的“文學史”。據(jù)我所知,您正在撰寫一本《新文學史要義》。能否請您談一談您是如何看待“文學史”這一教育形式與書寫模式的?不少現(xiàn)代文學學人都有“文學史情結(jié)”,希望寫出自己心目中的文學史,這本身就構(gòu)成了一個顯著的文化現(xiàn)象。您有沒有這樣的目標?
孫:手里正在整理《新文學史要義》這本書。我覺得文學史是閱讀經(jīng)驗和歷史遺跡的一種個性化整理。王國維、魯迅、鄭振鐸、唐弢、王瑤、陳平原都有不少經(jīng)驗值得借鑒。我對新文學30年的認識受前輩影響很大,但隨著年齡增大和教學深入,發(fā)現(xiàn)每個話題都有無數(shù)闡釋空間,我自己喜歡閱讀感受的傳達,由此提煉母語不同經(jīng)驗。比如文脈的傳承路徑如何延伸,辭章的彈性在哪里。我過去一直覺得,現(xiàn)代文學史的思路太窄了,《民國文學十五講》就把舊體詩、梨園筆意、學人筆記增加進來,這也是文學史要考察的對象。還可把學術(shù)史的東西引進來,如此,文學史就豐富多了。
《新文學史要義》想把文學史基本問題提出來,一方面是史的展現(xiàn),另一方面是文學史理論的引入。前者好處理一些,后者有難度。遲遲寫不出來,與自己未能有深的文學史理論的見識有關(guān)。這還需要不斷學習,不斷糾正一些觀念。
“寫出另一種文學史”
李:魯迅、周作人、張中行、汪曾祺是您用力最深的四位作家,您為他們都寫過傳書,關(guān)于魯迅還寫了多部。其中,您對于周氏兄弟的關(guān)注自成體系,而對于張中行與汪曾祺的研究則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您的《張中行別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更名《六代之民:張中行別傳》,北方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與《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更名《閑話汪曾祺》,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都一版再版,深受讀者歡迎。周氏兄弟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兵家必爭之地”,張、汪的作品雖然在20世紀80年代以降開始流行,但對于其人其文的認識迄今還沒有沉淀成為文學史的“常識”。您是如何想到以如此鄭重的篇幅為他們作傳立論的?
孫:我的研究,與其說是文學史研究的一種,不如說是自己閱讀經(jīng)驗的一種回望。在青年時期,這四位前輩深深影響了我。我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和他們的著作發(fā)生了聯(lián)系。博物館工作深入了解了周氏兄弟,報社編輯時期因為接觸了汪曾祺與張中行等前輩,從他們身上領(lǐng)悟到新文學重要的傳統(tǒng)。他們的生命狀態(tài)、辭章感受,都是常人不及的。描寫他們,其實是塑造自我心靈的過程。不過,由于過于限于自己的經(jīng)驗,對于異于自己趣味的作家不免有點怠慢。這一點我很佩服陳子善先生,他對于文學史有一個全景觀,又能從細微處著手,將版圖擴大,且具有細微性。
我寫《張中行別傳》,主要是考察新文化流變的問題,經(jīng)由一個人,體味被邊緣化的知識人,如何成為療救偏執(zhí)意識的精神存在。他較好地把康德、羅素協(xié)調(diào)起來,形成認知的動力之一,又將莊子與釋迦牟尼的智慧,轉(zhuǎn)為審美的底色。這些是我過去沒有接觸過的存在。
《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則更多考慮文學史的另一流脈,汪曾祺身上有現(xiàn)代主義與傳統(tǒng)詩文的寫意神采,又多儒風。他本質(zhì)上是“五四”精神的繼承者,但又糾正了胡適那代人審美的誤差。新文化運動初期,人們是瞧不上“選學”與“桐城派”的,但汪曾祺卻不都否定這些舊的遺產(chǎn)。魯迅那代人反傳統(tǒng),是因為當時有些尊孔讀經(jīng)的提倡者與復辟帝制有關(guān),打倒孔家店也是一種策略?!拔逅摹蹦谴舜虻氖悄莻€老店,并不都詆毀孔子。但他們無意中怠慢了一些先賢,也是事實。汪曾祺本質(zhì)上是一個儒者,他理解的儒家思想都是原色的,沒有經(jīng)過儒教氣熏染,他身上的溫和與灑脫,都有舊式文人可愛之處。他的好處是把儒風與個性化的審美結(jié)合起來,也能夠感受對于莊子的攝取。這樣,在他那里,古今打通了,“五四”傳統(tǒng)與儒家傳統(tǒng)在同一調(diào)色板上融在一起了。
李:之所以提出上面的問題,乃是希望向您請教文學史的想象力。在和一些海外華人師友交流時,他們曾經(jīng)認真地表示,大陸的文學史敘述無論左右,內(nèi)里其實都是以魯迅作為中心的。他們認為,在知識層面上這沒有問題,但在經(jīng)驗層面上卻和他們實際感受到的“現(xiàn)代文學”相去甚遠。在海外華人的閱讀世界和文學生活中,金庸和張愛玲的位置更加重要。許子東老師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提出過懸想以張愛玲作為中心(之一)的現(xiàn)代文學史的可能。您對于張中行與汪曾祺的開掘與表彰,也讓我想到是否也可以從他們出發(fā),構(gòu)想一部不一樣的文學史。其實您的汪曾祺研究便是“想通過汪曾祺,來寫一群人”(《〈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后記》)。那么,您認為他們能夠為文學史帶來的最為主要的“新質(zhì)”與“別傳”是什么?
孫:汪曾祺與張中行,屬于京派傳統(tǒng)的人物,以他們?yōu)橹行模拇_可以寫出另一種文學史。但我覺得描述他們,不能脫離左翼視角,他們與左翼文學存在一種互補性。我自己是游移在魯迅傳統(tǒng)與周作人傳統(tǒng)之間的,在民國時期的文學里,張愛玲只是一角,影響力不及周氏兄弟,就目前來說,汪曾祺的遺產(chǎn),比張愛玲更為富有精神的彈性。所以,在我看來,這里存在一個整合性的問題,要在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里梳理來龍去脈。文學史是一種被勾勒和再造出來的精神圖景,它具有主觀性和個體經(jīng)驗的局限性。研究者賦予材料一種意義。敘述過程,是價值取舍過程,自然也是一種精神流失過程。完美的文學史是難以做到的。
李:“通過一個人,來寫一群人”同樣適用于您的魯迅和周作人研究。您對于魯迅“遺風”與“余影”的追蹤,寫出了一個文人與學人群體;而對于苦雨齋的鉤稽,也是在向一種傳統(tǒng)致意。這樣的寫作思路(當然同時也是一種技藝)是否承載了您的史觀?
孫:是的,這一點受錢理群先生影響。周氏兄弟研究,不能不做他們的遺風研究。這兩個傳統(tǒng)輻射面最大,經(jīng)由他們身后的風云,即可追溯二人的思想,也可以感受到后來文學之變遷之跡。我個人在梳理過程中體味到了百年文學中最為重要的精神。以賽亞·伯林在討論俄國文學時,注重的主要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兩個人,理解了他們,許多話題就迎刃而解了。這個思路,對于我來說,也很感親切。
回望百年文學史,會發(fā)現(xiàn)流派紛呈,但其實主要是周氏兄弟開創(chuàng)的兩個傳統(tǒng)影響最大。魯迅之后的文學,有許多一直延伸著他的精神主題,蕭紅、胡風、馮雪峰、孫犁以及張承志、莫言、閻連科等,精神深處有《吶喊》《彷徨》的元素。而廢名、沈從文、汪曾祺、張中行等人的寫作,也可以上溯到周作人那里去。這兩個傳統(tǒng),可以說構(gòu)成文學史兩條主干,認識這兩個主干,大致能夠了解到精神史與審美流變史的軌跡。
“許多人都是‘五四之子’,這是這一代人的特點”
李:您在自述中曾經(jīng)寫過這樣一段話:“研究文章與文學,其實有多條路徑,因了個人趣味的不同,各自在不同的層面里。我最初的習慣是寫鑒賞性的文字的,但過于宣泄自己的感覺,其實也淹沒了客觀的存在,把歷史的另一面淡化了。我閱讀錢鍾書的著作,覺得《七綴集》里開闊的視角,是自己最為缺少的本領(lǐng);而看趙園的書,那種彌漫生命力的情思,心甚神往。錢理群的憂患之作,提醒自己與當代對話的意義,而陳平原的歷史感和文學感呼應(yīng)的勞作,使我對這個學科有了一種信心。”(《〈新舊文學的話語維度〉后記》)除了錢鍾書,您在這里提及的都是您的“同時代人”。您這一代學人的和而不同、相互啟發(fā)令人羨慕。而您是其中自覺參考同代學者著作的一位,甚至廣泛閱讀“同時代人”已經(jīng)成為了您的一大特色。您會如何評價您這一代學人?
孫:現(xiàn)代以來的學問家,多是研究古代的。而對于離自己很近的現(xiàn)代文學如何研究,沒有什么經(jīng)驗。王瑤先生與錢谷融先生帶的學生,摸索了各自的路徑。我最初受上海批評家影響,喜歡那種鑒賞式的隨筆,保持理性的直覺。后來在北京工作,接觸錢理群、趙園、陳平原等,發(fā)現(xiàn)他們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豐富性,文字中的歷史維度和個體生命感的彌漫,延續(xù)了老北大的傳統(tǒng),且開創(chuàng)了學者的新路徑。古代文學如何研究,前人早有了參照,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往往是在沒有路的地方走路,更有挑戰(zhàn)性。包括王富仁、陳思和、王曉明、丁帆等人,都是勇敢的探索者,我在他們那里都學到了許多寶貴的經(jīng)驗。也包括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高遠東、郜元寶、王彬彬等,這些人的研究與古代文學研究者不同,就是要完成“五四”的未竟之業(yè)?;蛘呖梢哉f,許多人都是“五四之子”,啟蒙與改造社會,建立健康的、有創(chuàng)造性和有世界情懷的人文精神是這些人的夢想。這是這個學科的特點,也是這一代人的特點。
李:在同代學人中,您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曾經(jīng)做過多種職業(yè)。其實學者本就不必局限于學院中人,這在比您更為年長的學人中是很普遍也很正常的現(xiàn)象。編輯、藏書家、文化官員……都可以是“學者”。但從您這一代學人開始,“學者”的稱謂則幾乎為“學院派”所壟斷。您在2009年以后全職加盟中國人民大學,但在我看來,您身上仍有溢出學院的地方。在上次的訪談中,您提及自己“做過知青、文化館館員、博物館館員、編輯、教師”,“知青生涯后,其他職業(yè)都是自愿選擇的”。如今一路走來,您會如何看待自己的這些選擇?在一種參照性的視野中,您認為學院生活有何得與失?這些職業(yè)中是否有一種是您最為理想的?
孫:我在文化單位工作的幾十年中,積累了一點經(jīng)驗,想把它們整理出來。如果不到大學來,可能會寫許多散文,從事一點創(chuàng)作的工作。到大學后,寫作有一點變化,不像過去那么隨意,要相對克制,講究一點學理性。這也是在訓練自己,遵守邏輯性。大學生活的好處是接觸青年,在互動中提升自己,不能滿足于自己的一點經(jīng)驗。這個時候才會感到,自己的所謂學問,是非常有限,也是淺薄的。而在不斷學習、克服短板的過程中,心中還是快樂的。
但是目前的大學被一些功利主義的東西所干擾,外在的考評使一些人不能安心做更為深入的學問,青年教師壓力很大。我來到大學后,感到氛圍與20世紀80年代有很大不同,個性化研究受到許多限制。因為學科不同,管理模式也當相應(yīng)不同,但做到這一點很難。我自己一方面享受教學的快樂,另一方面興趣被限制在二級學科內(nèi),不太敢跑到別的學科里思考一些新問題,這結(jié)果是日趨單一化。魯迅、胡適、鄭振鐸當年在大學教書,學術(shù)路徑就很寬,但現(xiàn)在這樣的學者也不易見到了。
從走過的路來看,這一生最快樂的是做報紙編輯和當老師。前者帶有豐富性的感受,后者則是專業(yè)的確切性延伸。而影響我后來道路的是魯迅博物館的十年時光,我對于“五四”以來的歷史,有了更為具體的體認。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每一次換崗,都挑戰(zhàn)了自己,也深化了某些認識,對于寫作的提升,也不無幫助。
李:2023年,您在高等教育出版社的“稷下文庫”中出版了三部著作——《魯迅憂思錄(修訂版)》《魯迅遺風錄(修訂版)》與《當代作家別論》。在我看來,這大致反映了您晚近一段時期的研究版圖:魯迅本體研究、魯迅影響研究,以及當代文學研究。倘若從1985年算起,您的學術(shù)生涯至今已近40年。如果進行階段性的總結(jié),您會怎樣呈現(xiàn)自己的思想與寫作?
孫:我的多年寫作,一直堅持的是三件事,一是當代文學批評,一是魯迅研究,再一個是京派文學研究。魯迅研究出于內(nèi)心的需求,是解決自己內(nèi)心的問題,由此而建立文學批評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參照。但我自己與魯迅有許多隔膜的地方,在審美方面,京派傳統(tǒng)與我的距離更近一些。這構(gòu)成了一種矛盾,所以我一直徘徊于魯迅與周作人之間,當代作家最為喜歡的是汪曾祺、張中行和孫犁。當然,也經(jīng)由他們,時時瞭望世界文學,閱讀古代文學的經(jīng)典,漢語作家最為喜歡的是司馬遷、陶淵明、杜甫、柳宗元、蘇軾、曹雪芹、王國維等。我經(jīng)常想,前人留下了許多精品,我們領(lǐng)會得不夠。這大概與時代風氣有關(guān),要總結(jié)的問題很多。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寫作可劃為幾個階段,好似沒有太清楚的界限。如果要整理一下,大概有四個階段:1984年到1992年是學習摸索時期,1993年到2002年是寫報刊文章時期,2002年到2009年是散文寫作和魯迅史料整理時期,2009年到現(xiàn)在屬于學院式研究時期。這幾個時期的側(cè)重面不同,但趣味大體變化不大,自然成績也是甚微的。
李:這次的訪談更多圍繞您的學術(shù)生涯展開。您還是很好的散文家,但相關(guān)話題來不及觸及。過去兩年,您先后出版了兩部散文集——“文學百年名家散文自選集”系列中的《在時間深處》(民主與建設(shè)出版社2022年版)與“中國現(xiàn)當代名家散文典藏”系列中的《孫郁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版)。編者發(fā)現(xiàn)您“多寫他人,寫自己的很少”(李建新:《〈孫郁散文〉導讀》)。那么,最后一個問題是,您有沒有寫作回憶錄的計劃?感謝您接受我的訪談。
孫:手里在寫一本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書,從20世紀60年代寫到80年代末,主要是記錄那個時代的片段,自己的影子是稀薄的。我覺得自己可寫的東西有限,不足為道。但那個年代的經(jīng)歷十分特殊,應(yīng)該寫出來。不過因為忙,這一本書一直拖,現(xiàn)在還沒有寫完。
我年輕時候喜歡寫詩,但走了彎路,后來在理論世界駐足,克服了一些寫作的弊端,但感性表達被抑制了。因為編輯文學副刊,開始寫一點散文,在《十月》和《收獲》開過專欄。我覺得詩與哲學,是可以統(tǒng)一于散文隨筆中的。所以,我有時候把文學研究文章當散文來寫,散文當作學術(shù)筆記的一種。文章的跨界,也會帶來文體的解放,但弄不好會四不像。這種破界的思維,在周氏兄弟那里很多,后來延伸此遺風的有限。不過我在嘗試中也感到,如何在借鑒中回到自身,形成特色,是大難之事。我對于自己多年的寫作,也并不滿意。
采訪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