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 鐵血 王朝 關(guān)于《豐泰庵》的專訪
2024年2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王彬40萬字的長篇歷史小說《豐泰庵》。
小說的獨特之處,是以研究明史的學者李力獲得的一部崇禎皇帝的女兒長平公主“日記”的視角,敘述明代亡國的歷史,其中復活了諸多有血有肉的人物:崇禎、長平公主、朱三太子、湯若望、袁崇煥、魏忠賢、吳三桂、多爾袞、李自成……
“除了故事、敘事方法以外,還要講語境,”王彬說的“語境”,包括語言和非語言兩種,語言,要呈現(xiàn)歷史的真實環(huán)境,必然用到文言與白話,不能都是現(xiàn)代語言,不然就有失真實;非語言的語境,就是物質(zhì)環(huán)境,包括建筑、服飾、飲食等等,都得一絲不茍,不敢胡亂想象蒙事?!皩懭宋锏姆b我都是嚴格按照明代服裝寫的,服裝專家看完以后不能說我寫錯了,如果錯了這可要命了?!蓖醣蛘f。
王彬是北京土著,熟悉北京地方史志,很多遺址他都看過,尤其精諳明史。書名《豐泰庵》,是因為豐泰庵是一處文保單位,位于什剎海后海南岸,現(xiàn)在還保存著,當?shù)貍髡f長平公主曾在這兒出家修行,對此,《什剎海志》中有明確記載。但明史沒有這樣說,一般認為長平公主被父親崇禎帝砍掉了一只胳臂,死于甲申后一年即1645年,但小說家是可以選擇的,王彬說,“我還是愿意寫出一個美好形象,讓長平公主到葡萄牙去找她三弟去了。”
《豐泰庵》開闊故事的架構(gòu)是把明亡前后的林林總總納入大航海時代的歷史背景中,因為在王彬看來,明朝如果沒有被大清入侵,它是很容易進入另外一個社會之中??墒菤v史不容假設,它令人悵然地以悲劇而作結(jié)。
王彬在大學里讀的是經(jīng)濟學,但他的興趣不在經(jīng)濟,從而改行入了文學。從2004年開始,王彬做魯迅文學院主管教學的副院長,給作家講授敘事學,著有《紅樓夢敘事》《水滸的酒店》《從文本到敘事》等專著出版。他研究文學的角度,可能與經(jīng)濟學不無關(guān)系。作為學者,他還致力于傳統(tǒng)文化和北京地方文化研究,著有《禁書 文字獄》《北京老宅門(圖例)》《胡同九章》《北京微觀地理筆記》等。
《豐泰庵》可以看作是王彬?qū)λ珜У摹皵⑹聦W”的一次得意的踐行?!爸袊^去的小說有批注本,但批注的作者和原書的作者是兩張皮,”王彬這部書的“批注”是整個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總之,這是一本魯院敘事學“教師爺”的探索之作。
朱又可:《豐泰庵》這本書我看了,確實是在踐行你的敘事學。你為什么選擇長平公主作為敘事主角,而且又以豐泰庵一座尼庵來承載這段歷史呢?
王 彬: 理由是:第一我是北京人,生活在北京,熟悉北京的歷史,熟悉明代的歷史,因為明代的政治中心在北京,豐泰庵也在北京,這是一個可以說的理由。再一個理由就是我這人興趣比較駁雜,我對明史始終很有興趣,從年輕時候就感興趣,一直在思考明代為什么覆滅,是什么原因,但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做研究,沒有長時間專一地做這個事,后來把這問題想明白了,想明白了,怎么表達呢?因為我不是搞歷史的專家,我是個文學工作者,便想通過小說角度把這個問題闡述清楚。再一個,北京現(xiàn)在還有豐泰庵,是一處文保單位,當?shù)乩习傩斩颊f長平公主在這兒出家修行,當?shù)氐牡胤街疽灿杏涊d。但是明史里不是這么說,說被她父親砍掉了胳膊,后來嫁給了一個姓周的年輕人,金庸在小說中又發(fā)揮說她后來成了滅絕師太,然而我還是愿意寫出一個美好的形象,便讓長平公主到葡萄牙去找她三弟去了。
朱又可:歷史一般認為她是16歲,也就是明亡之后第二年即1645年就去世了,說她懷孕當中就去世了。
王 彬:她的墳還有呢,位于北京的廣安門外。然而,歷史有時有會不同記載,也有不同的結(jié)論。我作為小說家,可以自由選擇,因為我畢竟不是做歷史研究的,也可以選擇給讀者一個歡快的形象吧。
朱又可:小說中寫到崇禎帝、長平公主與湯若望的關(guān)系,崇禎帝確實給天主教神父湯若望的北京南堂題寫了“欽褒天學”。
王 彬:有一本書叫《烈皇小識》,這是大家都認可的一本書,作者叫文秉,是文徵明后裔,是他寫的,記載了長平公主的爸爸崇禎皇帝信天主教,后來又不信了。在明代末年,宮中很多人都信天主教,當時宮里設了很多祠堂,相當于教堂,不少人都受洗了。明亡之后,信天主教的太監(jiān),有人還去云南抗清。社會其實是很復雜的,不是歷史記載的那么簡單,歷史要記載的是大家都說得很清楚、說得很單一的事件和結(jié)論,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遠比歷史復雜得多,混沌得多,它是有白色、黑色還有灰色,歷史把它寫成黑白劇,生活中它更多的是混沌的灰色,不同的人可能看到不同的顏色,尋找不同的結(jié)論,我這里把長平公主寫成這樣,也是有點想法,我不愿意把她寫得太悲慘,你看魯迅寫《藥》,在墳頭加上一圈鮮花,留著光明的尾巴,我也想寫得光明一點,歡喜一點,就這么個思路。
朱又可:我喜歡你這種寫法,非常注重細節(jié)。
王 彬:豐泰庵這個地方,老百姓都知道,你什么時候來北京,我陪你去轉(zhuǎn)轉(zhuǎn),去看看這豐泰庵,小廟修得還不錯,但是沒有恢復宗教功能,現(xiàn)在還住著老百姓。有一個年輕的上海讀者,拿著《豐泰庵》這本書找去,很高興地找到了。他后來給我打電話,說與實地印證了,非常興奮。
我寫這小說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我是主張小說要有語境,要有歷史背景,包括服裝、建筑、官職以及風俗,包括化妝等,但是現(xiàn)在的小說大都沒有語境了,只是故事,寫故事很容易,展開想象去寫就完了,但是寫語境就涉及到各個方面的專業(yè)性,而且細節(jié)往往和語境相聯(lián)系。比如《紅樓夢》,我舉個例子,林黛玉從揚州來到長安(北京),下了船,坐轎子走了一段路,看見“三間獸頭大門”,很多人看到這里,眼睛一滑就過去了,很少有人注意,不知道這里有什么含義,其實這是清代貴族府第的標志,它是有語境的。我給學生講課,分析這一句話,講了一堂課,明白這個語境以后,我們再讀《紅樓夢》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否則就沒有這種感覺,不能夠身臨其境,也不能進入歷史背景,難以沉浸式閱讀,當然也難以精確地理解和作者共同進入當時的環(huán)境而收割閱讀享受。小說的功能之一就是要通過語境,把讀者帶進歷史,帶進故事,帶進環(huán)境里去。有了語境就可以把讀者“浸入式”地帶進故事,這是語境的長處也是它的好處,但是這種方法做起來比較麻煩,因為它涉及到很多知識,需要作者研究很多問題,所以現(xiàn)在作者一般不做。我是想通過《豐泰庵》這部小說把語境的方法提示出來,引起大家注意,而重新恢復出來。
朱又可:長平公主這個人物,你讓她一開始去了湯若望的南堂避難,然后又到了豐泰庵,20年后,又去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甚至你還留一個可能是去了南美的秘魯。昭仁公主歷史記載,應該是被他父親崇禎帝當時就殺死了。你的小說是讓她比長平公主早20年去了歐洲,你讓長平公主和妹妹、三弟都去了歐洲,為什么會放到這么寬闊的背景里?明代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和世界是有著這樣一種關(guān)系嗎?那時的中國已經(jīng)不是那么封閉了。
王 彬:對。我說句多余的話,因為我是學經(jīng)濟的,研究過明清經(jīng)濟史,研究經(jīng)濟的學者認為,清朝把明代朝滅了,延緩了中國資本主義發(fā)展300年,明末的社會制度已經(jīng)有了資本主義萌芽,相對于明朝而言,清朝是一個落后民族統(tǒng)治一個先進民族,最后被漢民族的先進文化又把它同化了,本來一個正常發(fā)展的社會,突然被一刀切斷,所以中國社會停滯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明如果沒有被大清入侵,是很容易進入另外一個社會的。
朱又可:你寫到德國神父湯若望這個人物,又寫了在大明的意大利人安東尼奧,寫明代的小說,里面就寫了至少兩個來到中國的外國人,這是很新鮮的一個寫法。哈佛大學東亞系王德威教授主編的《哈佛中國文學史》,他就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從明代開端的,他認為中國第一個現(xiàn)代作家是楊廷筠,包括徐光啟翻譯《幾何原本》,似乎是一個東西文化開放、交流的時代。
王 彬:中國小說包括章回體,包括短篇小說“三言兩拍”,包括《金瓶梅》《紅樓夢》,不都是明代和清代的事嗎?它和西方的小說發(fā)展基本是同一時期,但是西方這個時代是進入資本主義前期的蒸汽機時代,我們看西方小說大概從這兒就開始了?,F(xiàn)代小說和人類發(fā)展相對應,它在東西方都有個共同的地方就是,小說是市民階層的產(chǎn)物。西方因為有報紙,大家希望讀點東西,連載小說之類的;中國呢,有了市民階層,業(yè)余時間要聽點東西,白話小說就是這時期發(fā)展起來的,鄭和下西洋早于西方、早于葡萄牙,屬于大航海時代的前驅(qū),但是后來戛然而止。
朱又可:這實際上是中國現(xiàn)代史的開端,因為和世界的聯(lián)系就是這個時候,所以你的小說格局放得這么大,視野這么寬闊,長平公主后來又讓她去歐洲、美洲,不像我們讀一部歷史小說就感到歷史就封閉在一個歷史階段里,而是向未來開放的這么一個作品,一下子和現(xiàn)代就溝通了、接通了。
王 彬:作為一個小說家,他的思想應該是解放的,他不能老是跟著前人走,這個我是不贊同的。現(xiàn)在有一種說法叫講好中國故事,怎么講好中國故事,中國的小說從“五四”以后全部西化,都是西方的敘事方法,我們能不能用中國的方法講好中國故事呢,這是我們應該思考的問題。所以我在這本小說里,對敘述方法做了一些探索,中國過去的小說有批注本,但批注的作者和原書的作者是兩張皮,不是一個整體,我這里面做了點小改動,通過研究明史的李力這個人物,把他的故事和長平公主的故事放在了一起,兩人處在同樣一個文本之中,李力的敘述相當于批注,長平公主的故事,相當于原著,但是它們處于一個文本之中,在編輯的角度下,它們是一個文本,這不就把問題解決了,我們用點中國的方法講中國的故事,不也是一個小小的創(chuàng)新嗎?
朱又可:吳三桂這個人物,一般認為他是先降清,然后再引清入關(guān)了,你的小說中寫的他是為了跟李自成對抗主動跟多爾袞聯(lián)手,許諾隔江而治。
王 彬:吳三桂這個人物,形象比較復雜,我們把他臉譜化了,說吳三桂就是降清,是個賣國賊,實際上他不那么簡單,第一他是明代的官,明代的官員固然有很壞的人,當然也有很多非常好的人,但是好的人都死了,忠臣都死了,大明就完結(jié)了。當然,吳三桂不是忠臣,他是漢奸,但是他作為漢奸,還有很復雜的一個心路過程。他本來是接了崇禎皇帝的詔旨,準備來北京,但是他走得很慢,他有他的想法,后來接到探報,說他爸爸被抓,家被抄了,他依然往前走,又聽說愛妾陳圓圓被擄走了,他就憤怒與李自成斷絕關(guān)系,退回山海關(guān)。李自成派人圍攻山海關(guān),他打不過李自成,所以要向多爾袞借兵,不是簡單的“降清”。所以我小說里寫得很客觀,他一開始想的是借兵,多爾袞說借兵可以,但是不能白借人家兵,你得給條件,吳三桂認可,許諾黃河以北隔江而治。最壞的是范文程,這是個典型的大漢奸。他對多爾袞說,這是老天賜給我們大清的良機,對協(xié)議不認賬,多爾袞輔佐順治在北京稱帝,吳三桂也沒辦法了??傊羞@么一個復雜的過程。如果我們仔細研究一下,歷史在這里這里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包括吳三桂、多爾袞、李自成也包括崇禎皇帝,其時都很年輕,都是三十來歲,不到四十歲。其中,吳三桂與多爾袞32歲、崇禎皇帝37歲、李自成38歲,在1644那年,是四個年輕人的博弈,逐鹿中原,最后是多爾袞贏了,其他三人都輸了。出版社在出版之際讓我給《豐泰庵》寫關(guān)鍵詞,我寫的是:“鐵血、皇冠、青春”,就是這個意思。我們現(xiàn)在人與一種錯覺,以為在當時,三百多年以前,是幾個很老的老先生在打仗,至少是中年以上的人在打仗,其實這幾個都是年輕人,爭天下者一般都是年輕人,年輕人氣盛,老先生不爭,沒有精力和欲望了。
朱又可:對,書里很清晰地呈現(xiàn)出這些人的命運,當然崇禎帝也不是無路可走,或者南逃,去南京,或者答應李自成兵臨城下的談判條件,或者更早時與大清議和妥協(xié);李自成呢,他當時已經(jīng)占領(lǐng)首都,不去征討吳三桂把他逼上絕路去向多爾袞借兵,也不至于那么迅速地滅亡掉。當然歷史無法假設。
王 彬:李自成失敗在于沒有文化,沒有治國經(jīng)驗,就是現(xiàn)在說的,馬上可以打天下,但怎么治天下,就不是打天下那么簡單的事了,馬上得之即刻馬上失之,對部下約束不嚴,失散了民心,這也是個悲劇。我這小說有一個好處,我沒有帶一個特定的模式,誰就是壞人,誰就是好人,而是客觀地探討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
朱又可:那你怎么看崇禎這個人呢?一個勵精圖治的帝王,同時又剛愎自用,但在關(guān)鍵時刻又不能乾綱獨斷,他老是要詢問那些大臣的意見,他自己卻拿不定主意,最后錯失良機。
王彬:這個問題我考慮了很長時間,明代亡國的原因是什么,其中有一種說法,說是當時處于小冰河時期,天氣太冷,糧食不長了,農(nóng)民變成流民,流民變成了流寇,這是自然災害的造成的。不能說沒有這個因素,但是根本原因是明代政治腐敗到頭了。崇禎時,用了很多大臣,做宰相,當時稱為首輔,有一個叫溫體仁的,做了七年首輔,是時間最長的,崇禎十幾年換了幾十位首輔,一般是半年就換。溫體仁被撤換之前,臨走時說過這么一句話,他說:我只對一個人負責,就是對皇帝負責,這沒錯,很忠于崇禎,但是他對崇禎負責的目的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這就很可怕了,比如說某某是領(lǐng)導,我是部下,我對某某負責,這領(lǐng)導一聽挺好,但是部下想的是我對你負責,目的是保我自己,不是保你某某,這就把領(lǐng)導給“涮”到里頭去了。崇禎遇到大事總是問底下,卻沒有一個人負責,溫體仁更絕,說這是天下大事,不是我做臣子能夠決定的,只能圣上獨斷,把那責任推回去了,崇禎氣得要死。到最后,魏藻德不也是首輔嗎,李自成已然兵臨城下,崇禎征求他的意見,他還說請圣上獨斷。在此事前,讓吳三桂的遼兵進關(guān),他也說這個我不能做主,遼西的土地全沒了,要背負賣國罵名,不敢做主,崇禎也不想做這個罪人,總想讓首輔給他出主意,他好拍板,崇禎也很自私,也愛惜自己的羽毛,上下推諉,沒人負責。一個政府機構(gòu),如果大家都不負責任,都躺平了,皇帝也躺平了,大臣也躺平了,大明不亡才怪。
還有一個想法是崇禎個人的性格,北京有個帝王廟,在阜成門內(nèi)大街,祭祀三皇五帝到歷代帝王,最后祭祀的是崇禎,這是乾隆時期設定的,乾隆說他雖然是亡國之君,但是他本身不想亡國,是個勵精圖治的皇帝,所以把他放在歷代帝王中最后一個,說明歷史上對他還是很同情的。他其實是想?yún)柧珗D治,但他是一個政治素人,沒有治國理政經(jīng)驗,17歲突然當了皇上,沒有任何經(jīng)驗,最愚蠢的是殺了袁崇煥,他能上這樣低版本反間計的當,說明他沒有政治和理國經(jīng)驗,同時也說明他是個獨裁者。如果是有城府的皇帝,不會做這種事,把你關(guān)起來就算了,結(jié)果是他把他殺了,而且是磔殺,說明崇禎心理有問題,有濃重的疑懼陰影,因為他小時生長得很不愉快,他是在監(jiān)視之中長大的,心理有很大的暗影。我這部小說把他寫得應該比較到位,包括他的好處和短處,他的生長環(huán)境,和他最后做的殘暴決定。
朱又可:是啊,冬天那么冷,太子連個暖爐都沒有,那些太監(jiān)們在那烤爐,就是故意不給太子,虐待太子,太監(jiān)們也看不起太子,所以長在宮中并不溫暖。
王 彬:在北京有一個好處,寫這個故事,環(huán)境和地點基本可以找到,我寫這部小說的一個很大的功能,是把明代的北京城基本復原了。我舉個例子,皇太極進攻北京,戰(zhàn)場是在廣渠門外,廣渠門地址都還在,很多地名都在,袁崇煥駐軍的弘善寺,還有殘跡。所以通過這小說,可以找到許多歷史遺跡,非常有意思。有些寺廟,鐵山寺,豐泰庵,火神廟也在,如果有興趣,拿這本書可以看明代北京的地理環(huán)境是什么樣的,包括建筑形態(tài)與環(huán)境,比如賣咸菜的六必居還在賣,再比如查樓,現(xiàn)在是廣和劇場,很多人可以勾起歷史的懷念與向往,除了讀故事以外,還可以讀到文化。
朱又可:對北京地理的研究,你的方法是什么呢,這些地方你都要反復跑?
王 彬:我是北京土著,對北京比較熟悉,我上大學時,斷斷續(xù)續(xù)地讀了不少北京歷史地理的書,在研究北京歷史地理方面,我還算是有點知名度的。我舉個例子,研究地理的目的是什么,除了闡述理論以外,更多的是要做實踐,把理論變成實踐,把應該保護的保護起來。比如鳥巢這個地方,有個北頂廟,俗稱娘娘廟,傳說拆娘娘廟的時候,刮狂風下大雨砸死人,說得神乎其神,著當時民間傳說。2008年北京舉行奧運,2006年開始搞整體規(guī)劃,有一家景觀設計公司請我?guī)椭鲆?guī)劃,他們說按照新北京、新奧運的說法,周圍這些老東西都得拆,北頂廟、龍王堂都得拆。我?guī)麄冏吡艘蝗?,我說不能拆,還有文化奧運與綠色奧運這么兩句話,文化奧運通過什么展示呢,奧運村過去的歷史,現(xiàn)在有實物,北頂廟、有龍王堂,這些大體量的歷史建筑放在這里,不是規(guī)劃者的幸運嗎?為什么要把它拆掉?后來都保護下來了,奧運場館修好了以后,在宣傳畫冊中,水立方是蔚藍色的膜,北頂廟是金色屋頂,加上朱紅色的圍墻,放在一起十分漂亮,古今對照收到了極好的宣傳效果。北京有條胡同叫磚塔胡同,北京胡同是從元代開始的,有一本書叫《析津志》,記載大都有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胡同。磚塔胡同在西城區(qū)西四路口,當時準備拆掉,我找到了當時的地方領(lǐng)導,勸他別拆,我說改善老百姓的居住環(huán)境自然是好事,但這是文物。元代雜劇家李好古有一出雜劇《張生煮?!?,有一句對白 :“你去兀那羊市角頭磚塔兒胡同總鋪門前來尋我。”這是當時的北京話(大都話),翻譯成現(xiàn)在北京話是:“嗨,你去西四十字路口磚塔胡同派出所門口來找我?!彼宦犮读?,趕緊打電話給拆遷公司,這就保留下來了。文化往往寄托于建筑,如果建筑沒了,文化在哪兒?只能在文字之中想象,那太糟糕了。
我研究過中國古代服裝,我給學生開過一堂課是《紅樓夢》的服裝,當下影視中人物穿的服裝都是錯的,都是明代性質(zhì)的戲裝,《紅樓夢》中,曹雪芹描寫的是清代服裝,因為書中說得很清楚,寶玉也好,鳳姐也好,正式出場都穿一個石青色大褂子,石青色大褂子是清代貴族的標配服裝,石青色就是天將蒙蒙亮時黑中透紅的那種顏色。我們看清代官服,外面是一個石青色大褂子,里面是袍子,清代和明代的區(qū)別在于,清代的褂子穿在外頭、袍子穿在里頭,明代是袍子穿在外頭,褂子穿在里頭。清代褂子再小,也放在袍子外邊,長袍馬褂,馬褂雖然很小,也一定穿在外頭。有一次我講課,有個學生問,褂子那么小,穿在外面,不對吧。另外一學生說沒錯,你看現(xiàn)在小姑娘穿的小衫都穿在外頭,到現(xiàn)在都流行這種穿法。
書中我寫了很多女人服裝,包括田妃、袁妃,還有煒彤的服裝,那可不是我胡編的,是我嚴格按照明代服裝寫的,當然不能寫成服裝志,我得把它放到人物行為之中來去寫,服裝專家看完以后不能說我寫錯了,如果寫錯那可要命了。我讀過很多寫北京的小說,一看就知道寫小說的人不知道北京四合院是什么,用想象來蒙事。作家是一個綜合體,他得知道很多東西,有些作家因為不了解就采取回避辦法,只是寫故事就完了,故事寫得很漂亮,語言也很美,小說也很扎實,但就是沒有語境。這就差點火候。語境包括兩種,一是語言的,一是非語言的,些歷史小說非語言的歷史語境更重要。北京有個小說家林斤瀾,小說很好,而且很有味道,人家說是怪味小說,黃子平教授給他寫了一個專論《沉思的老樹的精靈》。林斤瀾說過一句話:小說第一要語言好,他的語言都很怪,跟大眾不一樣,這是他的語言風格,第二,好小說應該有好故事,你看,他把語言放在第一位,詩人說詩到語言為止。
朱又可:小說也是到語言為止。我注意到《豐泰庵》的語言也好,得細讀,讀不快。
王 彬:對,所以我也比較注重語言,我追求中西結(jié)合,該長則長,該短則短,該細則細,該重則重,該寬則寬,我追求一種典雅的語言。這部書的敘事,涉及兩種語言,把文言語言和白話語言結(jié)合在一起,這費了些功夫。
朱又可:從今天來說,你怎么看待閹黨與東林黨的黨爭呢?也有人認為,東林黨的好像是刻板的道德教條、本本主義,也為害不淺。
王 彬:我看過一些網(wǎng)上材料,說東林黨人都在江南富庶之地,都是大地主,反對征稅,沒有稅怎么養(yǎng)兵呢,所以東林黨負有亡國之責。還有人贊揚魏忠賢把袁崇煥派出去打勝仗了,崇禎把他殺了,是受到東林黨的蠱惑。這些都是似是非的話,沒有做過認真的研究。袁崇煥去山海關(guān)抵御清兵,跟魏忠賢當權(quán)是有關(guān)系,但是打了勝仗以后,唯獨袁崇煥沒有被獎勵,還被批評了一頓,袁崇煥說我請辭回家養(yǎng)老吧。東林黨在崇禎中期以后,與朝廷沒有關(guān)系了,明代亡國和東林黨沒有什么關(guān)系。東林黨是有骨氣的,他們反對閹黨,我寧可被打死,我也不同意你這荒唐做法。我們現(xiàn)在缺的是這些人,而不是魏忠賢那些人??傊?,東林黨首先是一個進步的黨,宦官是個落后的團伙,我們不要把兩者混為一談。
朱又可:袁崇煥是最早幾個提議給魏忠賢立生祠的官員之一,他還提了不止一次,好像魏忠賢也支持他鎮(zhèn)守邊關(guān)。
王 彬:在中國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那些大臣,你想做成一些事,不和太監(jiān)勾結(jié)是做不成的,包括張居正,你不和太監(jiān)勾結(jié),是做不成事的。這是歷史悲劇,也是歷史必然,因為這種現(xiàn)象背后是封建制度,我們當然可以詬病,說袁崇煥有污垢,但是瑕不掩瑜,他畢竟是抗清英雄,他確實做過這些不好的事。但是,在那種環(huán)境下,你不得不去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點條件,讓自己你立足,不然你想做好事也做不成??磫栴}總要像毛澤東說的兩分法吧。
朱又可:雖然你說你不是一個歷史的專家,但實際上你研究的并不少,你認為這本小說對歷史刷新的是哪些東西呢?
王 彬:這是小說,是小說家言,就不要當真,比如說,長平公主的日記,肯定是假的,這屬于小說,從小說的角度來講,自然和歷史記載不一樣。另外,從我作為研究明史的學者考慮,我肯定有些自己的想法,比如說怎么看崇禎,怎么看東林黨,怎么看閹黨,怎么看明代亡國,都有些不同之點。再一個就是把它放在大環(huán)境里研究歷史走向與人物命運,在大航海時代,皇族人物的命運發(fā)生了哪些變化,這個過去沒有人這么研究過。在一個大航海的世界格局當中,中國有可能向哪個方向演變,不幸的是一個悲劇。徐光啟也是死得太早,而且生不逢辰,他即便當了首輔,屬于他的時代也已經(jīng)過去了,沒辦法,有時候歷史就是一個很遺憾的歷史。
再一個,我把歷史和地理結(jié)合在一起了,研究明史的人,往往不涉及地理,比如寫袁崇煥和皇太極戰(zhàn)爭的場面,在什么地方打,要說清地理,比單純研究歷史的人,就多了一個研究對象,這樣歷史就更豐富了,因為地理和歷史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沒有歷史就沒有地理,沒有地理也就沒有歷史。沒有山海關(guān),還有什么山海關(guān)之戰(zhàn)呢?過去研究歷史的一個很的缺漏,只是研究歷史的經(jīng)過,而不研究地理。簡而言之,要從多角度研究歷史,比如關(guān)于崇禎的性格,他是個多疑的人,但又是個勵精圖治的人,又是沒有政治經(jīng)驗的一個人物,他是個多面體,這樣我們寫起來,這個人就活了,就豐富了,就立得住了?,F(xiàn)在很多人研究崇禎,就是簡單化,甚至不如三百年以前的乾隆,能夠把他放在帝王廟里。乾隆之所以這樣做,一是時代背景,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大家懷念崇禎,再一是乾隆有自己的看法,他對歷史人物有自己的判斷。我們研究歷史很多人自己沒判斷,沒有世界觀。
朱又可:關(guān)于崇禎的太子,民間傳說說他變成一個乞丐,又回到北京,然后被處死。你的小說中寫他是到南邊去了。
王 彬:明太子的傳說很多,實際上他是自從明朝亡了以后,就不知所蹤,有一種說法,他去南京找他的叔叔去了,但他叔叔不認,生怕認了他以后侄子當皇帝,所以給他關(guān)進監(jiān)獄,把他殺死了,這是比較流行的一種說法。我也是按照這種說法寫的。在北京,明代的歷史遺跡非常多,比如朱棣殺死的建文皇帝,還有在北京的遺跡呢!朱允炆的衣冠冢(在中國畫院里)現(xiàn)在還在,修得非常漂亮,西山也有他的遺跡傳說是“天下大師墓”。但是恰恰沒有崇禎太子的一點遺跡,可見他沒有死在北京。長平公主的三弟就是朱三太子朱慈炯,明代末年朱三太子傳說非常多,很多關(guān)于朱三太子小說的原型,都是把他寫成一個戰(zhàn)斗的年輕人。
朱又可:你在魯迅文學院做過副院長,當時你在魯院發(fā)展上做了什么?
王 彬:我是“文革”后上的大學,學的是經(jīng)濟,畢業(yè)以后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研究所(今農(nóng)村經(jīng)濟研究所),但是我對經(jīng)濟沒興趣,后來調(diào)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分到魯迅文學院,開始在普及部工作,那時候文學函授特別火,你要搞面授,能夠來上千人,文學在那個時代非常火,后來慢慢就不行了。魯院有一段時間很窮,是一個事業(yè)單位,經(jīng)費不多,學員來院學習要交學費,窮學文富學武,你跟學文的要點錢心里不踏實,但是不要錢就沒辦法。后來就有人出主意跟大學合作辦班,比如我們和首師大、北師大、華中師大合作辦班,我負責與首師大合作,合作辦大專班,莫言他們這個研究生班就是在這個時間段出現(xiàn)的,住在魯院,吃在魯院,魯院組織授課,北師大發(fā)文憑。那個班有莫言、劉震云、余華,遲子建等人。后來,金炳華到作協(xié)當書記,認為魯院應該恢復1950年代的狀態(tài),作家來魯院學習應該是無償?shù)?。魯院當時叫中央文學研究所,培養(yǎng)了很多作家,包括馬烽、西戎、陳登科等,老師有梁斌、田間、蔡其矯等,是非常興旺的一個時期,后來丁玲出了問題,魯院就解散了,圖書館歸到中國戲劇學院,豐泰庵旁邊有一個大四合院,那是原來魯院的學生宿舍,鼓樓東大街234號,是一座三進兩個跨院的大四合院。 我1984年來到魯院,先后做過普及部主任、教學部主任,2004年后做副院長,始終做不同層次的教學組織工作,我有一點深刻體會,想當作家,只會點寫作技巧,有點生活,可以,但是遠遠不夠,必須有文化修養(yǎng)、藝術(shù)審美,有思想有文化,才能寫出好小說出來。所以好小說的定義是:第一有故事,第二故事有味道,第三味道背后有文化有精神,它是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往上走的,只有故事,那就是故事,和經(jīng)典相距較遠。所以我在魯院講敘事學,除了敘事方法以外,還要講語境,但是現(xiàn)在作家不愿意做這些,太麻煩?,F(xiàn)在可怕的是,讀者也不愿意這么讀,有什么讀者,就有什么作者。讀者也要塑造作者,作者也要塑造讀者,作者總應該比讀者高一點,不能和讀者處在同一個層次,如果是這樣讀者就不讀了。總之,讀者與作者是一個矛盾體,陶淵明、杜甫,了不得吧,可是當時籍籍無聞,為什么,他們離時代太遠,不是時代拋棄了他們,而是他們拋棄了時代,時代崇拜的只是那些跟它相近的人,能夠跟上它腳步的人,所以杜甫也好,陶淵明也好,在若干個時代以后,幾個世紀或幾十年以后,開始引起人們的注意,因為人們現(xiàn)在趕上他了,人們的審美趣味跟他接近,于是開始崇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