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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7期|小海:我在流水線上寫詩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7期 | 小海  2024年08月05日08:17

小海,1987年生于河南民權(quán)。一線工人,打工二十年。紀錄片電影《我們四重奏》主角之一,著有《工廠的嚎叫》《溫榆河上的西西弗斯》等詩集?!霸姼枭痰辍睒逢牫蓡T,老舍文學(xué)院詩歌班學(xué)員,皮村文學(xué)小組成員。

我在流水線上寫詩

小海

有的人用盡整個青春期,在生活中尋求突圍,身體疲倦,精神坍塌,又無處可逃。

我就是如此一員。從十五歲半南下深圳打工,我陸續(xù)到過東莞、寧波、蘇州、常熟、上海、鄭州、杭州、青島、嘉興、北京十多個大城市打工。進過電子廠、服裝廠、機械廠、快遞公司、飯店,干過裝配工、縫紉工、車工,做過房產(chǎn)銷售員、電話推銷員、餐廳服務(wù)員、快遞員、卸貨工、工地小工等十幾種工作。轉(zhuǎn)眼間,十幾年過去了,我的人生依然像在原地打轉(zhuǎn),一無所有,兩手空空。

如今重操舊業(yè),我進了蘇州一家電子廠。穿行在凌晨兩點鐘的車間,看著工友們穿上無塵衣,戴著無塵帽和防塵口罩,有種魔幻的感覺。我們就像是活在卡夫卡的小說世界里,每個人都在車間這座“城堡”里忙忙碌碌,卻又都不清楚自己在忙些什么。工廠像一張龐大而無形的網(wǎng),將每一個生存在這里的人輕輕粘住。

我們車間是半自動化無塵車間,加工手機顯示屏,據(jù)說全球年銷售量第一。也許你在看的手機顯示屏就是我們車間加班加點做出來的??晌覀兎路鹩终也坏饺魏纬删透?。因為大家在無塵車間里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沒有表情,沒有溫度,他們只用數(shù)據(jù)便可以定義工人的優(yōu)劣。上班蒙著頭臉,有時候男女都很難分辨出來,以至于我在這個工廠上班快一個月了,除了同組幾個比較熟悉,認識同住一個宿舍的同事,其他人都不認識。

每天上班前,整個車間會集體點名開會,下班之前也需要再點一次名。因為公司太大,行政部怕有下早班不打卡,然后找人代打卡,渾水摸魚的。聽車間工友說,有一個員工都不上班半年了,居然還在發(fā)他的工資。原來是他們的組長作弊,那個員工自動離職后,組長一直在代領(lǐng)工資,然后他們兩個三七分。后來被上層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以后,下班前都會點一次名,報到后才能打卡下班。

辦公室管理人員規(guī)定好的產(chǎn)量,唯產(chǎn)品是圖,我們這些人從進了車間的那一刻起,身體就不屬于自己了,啟動按鈕一打開,身體就成了機器的一部分,連上廁所都有嚴格的時間管控。如果產(chǎn)品沒有按原計劃做完,加班拖班更是家常便飯。

車間流動性很大,哪里需要人就往哪里調(diào)。有的時候是這個工序還沒學(xué)會,就被調(diào)到了下一個工序。進了工廠看似穩(wěn)定了,不用流浪街頭了,可是在車間人也就像產(chǎn)品一樣,可以被隨意支配隨意調(diào)動,不服從輕則警告罰款,重則開除滾蛋。每個人都在自己人生的困局里尋找著出口,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有幸走出來的。2010年,打工詩人許立志因受不了車間生活的單調(diào)與絕望,在電子廠的車間里咽下一枚鐵月亮后(他有一首詩題目是《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墜樓而亡。

這樣的日子,我也已經(jīng)堅持了十二年。

每時每刻都想逃離出去,可又總是無處可逃。怎么都無法說服自己愛上車間的打工生活。所以靈魂每時每刻都在滴血,備受熬煎。在我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會胡思亂想寫一點東西來安慰自己。那些凌亂的斷章截句就像是鎮(zhèn)靜劑一樣,將不安的心撫慰,自己和自己的靈魂在對話一樣。寫生命的悲歡離合,寫生活的乏味疲倦,也寫青春的踟躕彷徨。

我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開始愛上寫作的,但肯定是和工廠與車間有最直接的關(guān)系,還有就是搖滾樂對我的啟迪與影響。

我在2003年出來打工以后才開始接觸到搖滾樂。在老家上初中那會兒,有錢家庭的學(xué)生會買盜版磁帶的,可從來沒見過誰買到搖滾樂磁帶,說來甚是可惜。如果當時能聽到崔健或張楚的卡帶,不知道對于初中生的我會有多大的沖擊。

我至今都清楚記得,當我在東莞虎門的服裝廠車間第一次聽到許巍的《藍蓮花》的時候,靈魂震顫了好久?!按┻^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fā)覺腳下的路。”像是先知一般的語言,自己那種漂泊的心情,心里想說的話,都被他給唱出來了。還有那首《故鄉(xiāng)》里唱的,“天邊夕陽再次迎著我的臉龐,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瞬間點燃我心中對未來的渴望,撫慰現(xiàn)實的不安情緒。

還記得第一次聽到收音機廣播里傳出汪峰唱的《怒放的生命》,那是2005年冬天,十七歲的我在機器轟鳴的車間里聽得熱淚盈眶。每個人都在踩著縫紉機各自匆忙做衣服,灰塵在車間里到處飛。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感深深地籠罩著我,是那些特別的歌聲,在漂泊的心底埋下了一顆向往自由的種子。在機械疲勞的車間,這顆種子悄悄生長,給我?guī)砭融H般的精神安慰。

當我在不同的城市輾轉(zhuǎn)在不同的車間里做工,十年如一日地重復(fù)著單調(diào)乏味的工作。沒有希望也沒有方向,只是混跡于時光隧道中一直向前。我真的不得不一次次懷疑自己、懷疑人生。去無方向,逃無可逃,困在生活的泥潭里,沒有一點辦法。

我在車間做了一只不安分的螞蟻。

青春的激情和夢想是精神,搖滾樂的倔強與不屈是骨血,就這樣開啟了我在車間機臺上的寫作生涯。疲憊的時候?qū)?,悲傷的時候也寫,感慨生活的時候?qū)?,懷疑人生的時候也寫。寫作的習(xí)慣一發(fā)而不可收,以至于成了我十多年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幾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如果一天沒寫東西,我會六神無主,覺得自己白活了一天似的,甚至還會有負罪感。說實話,我打工就是為了糊口活下去而已,對錢也沒什么概念。當別人想著考駕照,攢首付買房子時,我心里想的只有歌詞。當別人想著找對象結(jié)婚、成家立業(yè)時,我心里想的也是歌詞。能寫出一首像樣的歌詞給我?guī)淼陌参?,完全超過了組長給我分一個好工序,或多發(fā)一點工資。除了把情緒記錄下來,能給我?guī)硭查g的心靈慰藉之外,我真不知道如何讓疲憊不堪的身體和千瘡百孔的靈魂,能繼續(xù)在令我絕望不已的車間里撐到第二天早上上班前。

在這個夜晚,我們在飯?zhí)贸粤肆璩渴c的“夜午餐”,幾人結(jié)伴往車間里走。七月的蘇州熱得夠嗆,雖然剛下了一場雨,T恤衫粘貼在身上,極其不好受。工友宋長鐵說:“今天肯定要拖班,上半夜聽班長說要返工。”楊立說:“班長教錯了,也讓我們義務(wù)返工,真他媽的太扯淡了。”

宋長鐵、楊立和我是一塊兒進廠的,被分在了同一條生產(chǎn)線上。我們線是加工手機顯示屏。他們在談上半夜做錯了要返工,我對工作的話題沒有興趣,也習(xí)慣了逆來順受,所以默不作聲。其中還有一個很重要原因,是我的腳癢得要命,我正為腳氣的事發(fā)愁呢。

上個星期,我們廠的兩個車間搬到了這棟新租的樓里,離宿舍很遠,需要坐廠車。前天下午坐廠車來上班時堵車遲到了,加上剛搬過來不熟悉,到換衣室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平常穿的無塵鞋居然不在自己的鞋架上。我抬頭一看,好多工友都在找鞋子。那邊主管扯著嗓門呵斥:“你們都遲到了,還不利索點,隨便找雙鞋子穿上就好了。哪有那么多的事?!贝蠹一爬锘艔埌研苌系臒o塵鞋隨便穿上,然后相互用粘塵器在身上粘塵,隨后就匆匆忙忙地往鼓風(fēng)機甬道里跑。甬道里的風(fēng)很大,是進車間前除塵的最后一關(guān)。然后進車間開始了車間夜生活。

哪承想,第二天我的腳就開始癢。起初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后來在宿舍一問,他們說可能是腳氣,我也沒怎么當成一回事,誰知道今天更癢了。這事兒讓我心煩不已。宋長鐵掏出七塊錢一包的紅塔山,給楊立和我一人一支。我們在吸煙區(qū)猛抽了幾口煙,楊立嘆了口氣:“真不知道這屌日子,什么時候才會到頭啊?”隨后將煙頭以四十五度角扔向了這片被無數(shù)工廠包圍著的夜空。

我們走進了換衣間,換無塵服、無塵靴子?!安?,鞋子又不見了!”宋長鐵大叫著。楊立說:“你叫有毛用啊,大家都是瞎穿的,看誰沒來,隨便穿一個拉倒了?!泵刻焐舷掳喽际抢弦惶祝畎讶四サ每鞗]有了脾氣。

上夜班是很煎熬的,到了凌晨三點困得要命,坐在那里就能睡著。我正瞇著眼呢,班長從后邊猛地拍了我一下說:“你白天沒睡覺?。坑挚烊ヒ娭芄??!蔽冶惑@醒,睡意全無,連病帶困的,突然覺得好沮喪,沮喪到懷疑人生。晚上本來就是睡覺時間,可我們卻睡不得。就連上帝創(chuàng)世紀,還要有一天禮拜日,可我們連最基本的休息時間都沒有,活得像機器人一樣。我既痛苦又憤怒,一次次在無解與質(zhì)疑中承受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車間里到底是在創(chuàng)造價值,還是在制造垃圾。

心情翻江倒海,可上班不讓隨便說話。煩得要命,我覺得必須寫東西。自從進了這個電子廠,我只在上班的班車上寫了兩三句,還沒有在車間寫過。渾渾噩噩地一混又快一個月過去了。并不是我不想寫,其實每天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機器一開,很多時候忙得連思考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拿筆寫東西了。今天我不管那么多了,堆積也好,不干也好,都他媽的無所謂了。

想想自己十多年來的漂泊日子,青春、愛情、自由、理想都漸漸隨風(fēng)飄散。我還在拼死堅持著什么?自己也答不出來。眼眶紅腫著,盯著眼前轟鳴工作的機器,盯著機器吐出來的產(chǎn)品,像是吐出一團團紅色血塊。這讓我繼續(xù)活下去的東西,也正在悄悄毀滅我。

我一次次尋找,可到頭來還是什么都沒有找到。對,什么都沒有找到,我連自己都沒有找到?!拔覐奈磳⒆约赫业健睅讉€字一遍一遍地從我疲憊而虛空的腦海里蹦出來,像是在諷刺著我、嘲笑著我,刺刀一樣劈砍擊打著我……

我靈魂之音在嘈雜的車間里再也掩藏不了了,如火山噴涌。我快步去后排質(zhì)檢員那里借了一支筆,在她機臺下的垃圾桶里隨便抓起了一張被她揉碎的紙。鋪平在自己的機臺前,用幾乎自己都看不懂的潦草字體龍飛鳳舞寫下:

我曾經(jīng)在刺眼的太陽下奔跑/我曾經(jīng)在無眠的暗夜里祈禱/我曾經(jīng)以為我可以找到/我以為我可以找到

我曾經(jīng)感到理想是多么重要/我曾經(jīng)無端陷進現(xiàn)實的泥沼/我曾經(jīng)以為夢想終究會發(fā)光/可現(xiàn)在我依然還是從未將自己找到

我曾經(jīng)被那荊棘中的自由誘惑/我曾經(jīng)也被燦爛著的青春困擾/我曾經(jīng)固執(zhí)地喝下愛情與信仰的毒藥/像一顆星辰一樣燃燒

我擦著顯示屏,停一會兒寫一段。工業(yè)酒精可以擦干凈顯示屏上的污點,可我心底的塵灰越積越多,怎么擦都擦不掉。

我想到了在深圳龍崗做復(fù)讀機電子廠的時光,想到在東莞虎門服裝廠加班的夜晚,想起曾連續(xù)一個月徘徊在寧波北侖人才市場找工作的迷茫日子,想起蹚過上海郊區(qū)的水,踏過蘇州的橋。想起一直苦苦掙扎的自由,想起那杳無音信的愛情。不禁悲從中來,憂傷如海,澎湃著我日漸干癟的胸膛。那些真誠與不甘,如火山噴涌,化成這碎裂的句子。

我曾經(jīng)擁有了溫暖的懷抱/我曾經(jīng)擁有過心靈的依靠/我曾經(jīng)以為真的會有天荒地老/可最后的故事不知怎么就變了

我曾經(jīng)淺嘗過生命的美妙/我曾經(jīng)深挨過靈魂的煎熬/我曾經(jīng)以為有天我可以活得驕傲/可我從未停止在天涯的風(fēng)雨中飄搖/像一株野草/像一株野草

我曾經(jīng)越過擁擠的人群無盡地沉默/我曾經(jīng)穿過繁華的街區(qū)呼嘯著風(fēng)暴/我曾經(jīng)找到了千萬種方式活下去/可有誰知道/有誰知道/我找到了隱秘的太陽/找到了孤僻的月亮/可我卻從未將真正的自己找到/我從不曾將真實的自己找到

在早晨七點鐘下班前,我長舒了一口氣,終于寫完了,但面前堆了一大堆產(chǎn)品。更不幸的是,班長看到了我寫的那張紙。他奪過去看一眼,暴跳如雷:“你告訴我,你這是上班呢,還是鬼畫符呢?”隨手撕了兩下狠狠地丟進垃圾桶里,接著說,“你這上班不認真,開小差影響產(chǎn)品產(chǎn)量,等著簽罰款單吧。”他扭頭去開罰款單。同事聽到吵聲,朝我投來怪異的目光。我管不了那么多,從垃圾桶里把他剛撕掉的紙撿起來,鋪平擺了一下,還好對得上。我匆忙地疊一下,塞進了無塵鞋里。

不一會兒,他拿了一張一百塊錢的罰款單給我,我什么都沒說,用比寫歌詞還潦草的字體簽下了我的名字。最后一筆重重畫下去,把罰款單都戳爛了,像是想戳開這荒誕絕望的工廠生活??晌艺娴哪芤还P戳開嗎?車間和我的關(guān)系讓我想到了地壇之于史鐵生。史鐵生曾說“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是的,在那樣的狀態(tài)和環(huán)境下,除了寫作還能干些什么呢?

滾石樂隊有句歌詞大概是這樣寫的:“像我們這樣的窮孩子,除了同一支搖滾樂隊歌唱,還能做些什么呢?”我們一無所有,我們兩手空空,除了沖天一喊,唱出心底最赤誠熱烈的自由與夢想,還能做些什么?

在車間做工身體已經(jīng)夠麻木了,如果精神也一直麻木下去,就如同活死人一樣。像我這樣不喜歡打游戲,不擅長喝酒又不會泡妞的人,如果再沒有點愛好,就會像個廢物般地活著,在哪里都是可有可無,被人呼來喚去。可那又不是我的風(fēng)格,我骨子深處像是帶著某種說不出的傲氣。越是不被別人看好的事,我偏要去試試。反正生活是無意義,在無意義當中尋求意義,起碼還能帶來瞬間的慰藉,要不然活得更沒勁也更頹廢。

前幾年我在蘇州服裝廠上班時,有時候周六晚上請假去上??赐舴逖莩獣?。同事都不理解,說又不是帶著女朋友去談戀愛看演唱會,一個人有什么好看的??稍谲囬g長期生活的狀態(tài)讓我覺得乏味,就是想做一些喚醒精神的事情。一個人坐火車,一個人趕體育場,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看眾生狂歡的感覺,是孤獨也是震撼,重要的是它能讓我感受到靈魂蘇醒。

我一個人去南京的時候,黃昏想去看看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場景。但到長江大橋一號橋,天已經(jīng)落黑了,我在冬至夜從江南走到江北,本以為十幾分鐘的路程,沒想到走了半個多小時。寒風(fēng)刺骨,冰刀子一樣刮著臉。走不了幾步還會看到一堆紙灰,可能是白天有人給南京大屠殺的冤魂燒的紙錢。除了大橋江邊的守衛(wèi),整座大橋上很少遇到走路的人。我便迎風(fēng)昂頭大聲唱著崔健的《假行僧》,倔強地走在黑夜里。這或許純屬給自己找罪受,但我又會覺得這就像是對自己的靈魂救贖。

想起某個下雨的早上,沒趕上廠車,我丟掉雨傘朝著上班路線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張開雙臂在大雨中喊叫,跑累了停在公路邊,望著無處不在轟鳴的廠區(qū),捶胸頓足,仰天呼號。我漫無目的地沿路走著,遇到一片正開滿油菜花的田地,滿目瘡痍的靈魂為大自然的美所顫動,站在大片油菜地間,流下柔軟而悲傷的淚滴。

我還想到了2014年冬天,我渴望一場雪的心情。那時候我在江蘇常熟的一家小服裝廠上班做羽絨服。在加班的晚上,天很冷,車間沒有暖氣。再加上手不但露在外邊還要操作著鐵的機器,鞋子就像一個冰窖一樣,腳都凍麻了。但因為整個車間都在趕制一批貨,已經(jīng)做了一個多月了,沒有按計劃完成。我們也已經(jīng)連續(xù)半個多月都是加班到十一點。盡管流水線上有個別抱怨的,但在主管的怒斥下,最后大家還都是極其不情愿地在加班。加之快要過年了,整個車間都彌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厭倦躁動情緒。組長也一遍一遍地安慰著說:“大家再堅持堅持,很快就放假了?!钡蠡飪耗睦锫牭孟氯?,在羽絨滿天飛的環(huán)境里,人人都干得迷迷糊糊的,心其實早都飛到家里去了。

晚上,車間廣播就放一些當下流行的網(wǎng)絡(luò)歌曲來刺激大家的神經(jīng)。我沒有心情聽歌曲,因為有一堆上錯了的拉鏈要返工。上拉鏈本來就屬于多少有點難度的工作,一次性做好還好。如果返工,要加好幾道工序。加上本來天天加班那么晚都非常累,所以心情也是郁悶到了極點。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非常喜歡鮑勃·迪倫的歌。

可以說,只要是有空,我就瘋狂地看鮑勃·迪倫的歌詞翻譯。哪怕是干著活,也忍不住要拿出手機偷偷地看上幾眼。那種癡迷毫不夸張地說,絕不亞于看到一個怦然心動的漂亮妞。然后拼命地聽他的歌,再一遍又一遍地看歌詞翻譯。我覺得非常震驚,他的歌詞有我從前接觸到的音樂人從未有過的維度。說起經(jīng)典,比比皆是。尤其《答案在風(fēng)中飄蕩》《暴雨將至》《敲響天堂之門》《每粒沙》《荒涼街區(qū)》《沒關(guān)系媽媽,我不過是在流血》等歌曲里呈現(xiàn)出的瑰麗場景讓我大驚失色。用詞之準確,思想之深邃,讓我仿佛掉進了天堂口或失樂園,反正感到好像自己伸手便可觸及上帝溫暖而神秘的手掌。

你聽《時代正在改變》里唱的:

嗨!到處流浪的人們

聚在一起吧

要承認你周圍的水位正在上漲

接受它。不久

你就會徹骨地濕透

多貼切有力且極富預(yù)言性的思想啊。半個世紀后的我們正經(jīng)歷著他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歷的困惑。

還有《每粒沙》里那徹骨深邃的領(lǐng)悟:

于是在前進的旅途中我漸漸明白

每一根頭發(fā)都數(shù)得清,像每粒沙

看到這樣的歌詞我震驚到無以言語。我們?nèi)諠u生銹的骨骼除了在車間里細數(shù)憂郁過往的幽暗日子和絕望的日夜輪回,還能做些什么?

當你一無所有時,連可失去的東西都沒有

現(xiàn)在你成了個透明人,

沒有一點秘密可隱藏

感覺如何

孤立無助、無家可歸的感覺如何

像個完全無人識得的人

像一塊滾石

我們都像一塊滾石一樣,在祖國的大地上隨處滾落。沒有昨天沒有明天,迷失在流浪的生存叢林里。再沒有誰的歌曲、文學(xué)、任何藝術(shù)形式,給我?guī)砣绱藴蚀_深刻的生活體驗、生命體驗、超現(xiàn)實超時空的工人情感體驗。

成年累月在車間高強度工作,各種壓力不言而喻。首先是身體的,一天十三四個小時無論坐著還是站著,都是沒那么好熬的。腿痛,腰疼,膝蓋浮腫。尤其在絲印部、拿電烙鐵或用天那水,刺鼻的化學(xué)氣味更充滿毒性。在深圳電子廠時,一個女工友結(jié)婚后怎么都懷不上孩子,最后才知道是因為在絲印部上夜班所引起的。在服裝廠上班時間長了,腰幾乎都是弓著的。在寧波服裝廠的時候,一個大姐還不到三十歲就腰椎間盤突出了。而且看不好,為了生活也不得不繼續(xù)干。

除了身體上的耗損,來自工作或領(lǐng)導(dǎo)同事的壓力,同樣讓人焦頭爛額。再加上人生青春的困惑迷茫,精神陷入找不到出口的絕望,成為壓垮打工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種無助感,想必在車間工作過的人都深有感觸?;畹萌缤浵?,一只隨時被社會生活垃圾碾壓致死的螞蟻。

某種程度來說是鮑勃·迪倫的歌曲拯救了我。在我迷失、彷徨、壓抑、崩潰無助的時候,他歌曲里的人道主義情懷慰藉了我。我感到他的歌曲里有一種平等的、掙脫的、超越的力量。正是這樣的情懷把我的心緊緊吸引。進入他的思想里,我瞬間仿佛不再是一個孤獨無助的、被拋棄在社會邊緣生存邊緣的流浪兒,不再是一個失敗無助的打工仔,我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有志青年、熱血男兒。我喜歡那種感覺,那種靈魂和身體都真實有力活著的感覺。

情感濃烈時按著他的歌詞句式也模仿著寫了幾首。記得一個加班的晚上,做得苦悶痛苦的我抬頭看向窗外,路燈照著深冬的夜空,好似下雪了一般,給我極大的夢幻與沖擊。我按著那首最經(jīng)典的《敲響天堂之門》大概旋律寫了首《請為我點亮星辰》。

后來還在車間按著《嗨,鼓手先生》模仿著寫了《嗨,凡·高先生》。還有那首《沒關(guān)系媽媽,我不過是在流血》,我模仿著寫了首也是我寫得最長的一首1300字的《這很好,祖國》,以一個中國普通青年工人的角度寫出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

我種種舉動,可能在別人眼中是反常的瘋狂的甚至放浪的,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自己能否真誠地活,能否遵循自己的靈魂而活。盡管我在車間已茍且偷生了十多年,我不想一直茍延殘喘下去,我想讓精神縱情燃燒起來,正常地活著,有尊嚴地活著,像人一樣活著。我受夠了十年如一日沒有盡頭的沒完沒了的車間生活。人不該像機器一樣活著。我在車間所寫的一切,所想表達的一切訴求背后,都只是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生存訴求。

我曾經(jīng)想過離開工廠。我去過上海外灘附近送快遞,公司說我丟了一件貨,罰了幾百被炒魷魚。在蘇州做房產(chǎn)銷售員的時候,公司說我性格不符。還在2011年參加蘇州賽區(qū)的中國達人秀,我2008年到2010年在車間踩縫紉機時,蹬著踏板,背誦著唐詩。剛開始同事還挖苦我,后來也習(xí)慣了就打趣道:“我們的大詩人又開始了?!弊詈笪矣涀×巳陌偈滋圃?。俗話說“學(xué)會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謅”。我就胡謅了兩三百首打油詩?!懊髟掠瘽M玉杯酒,暫忘殘夢笑高樓。青衫挽入幾星漢,揮下紅光燃千秋?!碑斎涣耍瑓⒓舆_人秀也沒取得什么名次,就被刷了下來。

2014年還在蘇州賽區(qū)參加《中國好聲音》。我清晰地記得當時唱的是汪峰的《我愛你中國》。當我唱到“有時我會迷失方向,就像天上離群的燕子,可是只要想到你的存在,就不會再感到恐懼?!备备柽€沒唱,就被其中一個海選評委叫停了。后來才知道那個評委是電視臺一個夜間新聞主持人。可我不甘心,跑到一個打印店,打印了自己在車間寫的上百首歌詞,后來甚至還辭職去了上海好聲音總部。那是2015年春節(jié)剛過的時候,我換了一個服裝廠。在網(wǎng)絡(luò)上知道了中國好聲音總部在上海后,心再也無法平靜。終于在干到第十九天的時候,就辭工去了上海。按著地址還真找到了地方,背著一摞歌詞,混進總部大樓,又跟著外賣人員進了兩道密碼門。挺激動的,一個工作人員問我干嗎的,我說明了來意。主要應(yīng)該說的是我們這個時代更需要唱原創(chuàng)歌曲,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工作人員可不管那么多,讓我走網(wǎng)絡(luò)投遞作品或現(xiàn)場海選的渠道,就委婉著把我“請”了出去。一種失落的情緒再也無法抑制。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樓道口,將上百份歌詞全部朝著樓梯撒了下去,大喊一聲,呆呆地愣在那里許久。不知過了多久,又走到窗口,看著這繁華轟鳴的城,感覺自己像一只徒勞的螞蟻。是的,誰又會在乎一只螞蟻的夢。最后還不死心,又一張一張撿起扔掉的詞稿,想著去錄音棚錄幾首歌走網(wǎng)絡(luò)渠道。折騰半個多月,把僅存的萬把塊錢花光了,不得已又重新進工廠,成了月光族。好多同事大多同樣如此,拿打工許多年的存款做生意,全部虧進去了,又不得不再進廠。

鐵打的工廠,流水的工人呵。在車間里,人與人之間都是原子化的,自生自滅,互不相干。

想活出自我,從來都沒那么容易。在強硬而凌亂的現(xiàn)實面前,我也只能用自己柔軟真誠的心聲,去抵抗車間的鐵與生活的冷。既然選擇踏上這條尋求自由的道路,路漫漫修遠,愿將上下求索……

是的,我是在十多個城市工廠里流浪了二十年的大齡青年,行走的方式是以夢為馬。

正當我胡思亂想著,楊立從后面拍我肩膀,用幾乎喊叫的語調(diào)說:“嘿,哥們兒,都去集合點名準備下班了。你這是被班長嚇傻了嗎?”

我回過神來,“嗯”了一聲。胡亂整理了一下機臺,摸了摸無塵靴子里的廢紙稿,然后沉默著向更多的“機器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