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一個風格卓異的小說家
文學評論家馮健男在《夢中彩筆創(chuàng)新奇》一文中說:“廢名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獨創(chuàng)性最為人所稱道。這不但表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一無依傍,獨立走自己的路,開辟自己的藝術境界,而且表現(xiàn)在他總是不斷地突破和刷新自己,追求和實現(xiàn)新的創(chuàng)造?!闭ㄆ淙绱?,在所有現(xiàn)代作家中,沒有一位更像廢名引我好奇,把我引來觀察他的蛻變的。然而在這蛻變當中,廢名始終保持自己卓異的風格。
廢名早期的短篇小說
20世紀20年代,魯迅將馮文炳(廢名)、魯彥、許飲文、黎錦明、彭家煌、羅黑芷等人劃為鄉(xiāng)土小說作家,因為他們的小說多以家鄉(xiāng)人和事為題材,來表現(xiàn)各自的思想傾向和藝術風格。其中馮文炳的小說有其獨特的一面。他的小說立足于鄉(xiāng)土,所描寫的并不是什么大悲劇大喜劇,只是農(nóng)村平淡的生活并富于田園之靜美。這是其它鄉(xiāng)土作家所做不到的。他們更傾向于以小說來表現(xiàn)農(nóng)村的破敗而憤怒于黑暗政治,這又是馮文炳做不到的。他的小說樸素得如淡墨畫,像田園詩,又是一曲牧歌,贊美農(nóng)村健康的人性,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是《浣衣母》《竹林的故事》。
《浣衣母》作于1923年,小說寫寡婦李媽一生的慈愛與辛酸,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最早刻畫農(nóng)村婦女形象的小說之一(魯迅刻畫的祥林嫂的形象產(chǎn)生于1924年)。李媽的丈夫一去杳無音訊,留下二男一女,死的死,走的走,但李媽對兒女的愛廣施于人,成了這里“公共的母親”,歌頌了李媽的勤勞與善良。盡管小說寫到最后,“來了一個單身漢,年紀三十歲上下”,在門口搭茶鋪,李媽幫他過日子,于是招來非議,而這并不是小說所要刻意強調(diào)的。小說文筆沖淡質(zhì)樸,醇厚深沉,具有田園風味。
《竹林的故事》作于1924年,小說以自然古樸的農(nóng)村生活為背景,刻畫一個美麗、善良、勤勞的農(nóng)村少女三姑娘的形象。她和父母以種菜捕魚為生,過著質(zhì)樸、恬靜的田園生活,父親老程死后,她與寡母相依為命,勤儉勞作,誠實待人。小說展示了勞動人民美好的心靈,洋溢著田園牧歌般的氣息。
小說集《竹林的故事》出版于1925年10月,是馮文炳的早期作品,《浣衣母》《竹林的故事》是其中的力作。其它諸如《柚子》《我的鄰舍》《阿妹》《鷓鴣》《河上柳》等表現(xiàn)的也是黃梅農(nóng)村的和平、靜穆,小說的人物語言則完全采用方言??梢哉f,《竹林的故事》是反映當時黃梅農(nóng)村的一部活的歷史,一切建筑在農(nóng)村平靜的生活上,沒有絢爛動人的描寫,也沒有懸疑和沖突的情節(jié),卻實在有無法抗拒的美。
廢名的《橋》
馮文炳徘徊于記憶的王國,廢名則隱遁入《橋》。1925年11月,廢名開始轉(zhuǎn)入《橋》的創(chuàng)作,1930年3月完成上部?!稑颉房梢哉f是破天荒的作品。它的體裁和風格都不愧為廢名的獨創(chuàng)。按慣例它是長篇小說,讀小說常要找故事,《橋》卻幾乎沒有故事。它像長篇散文詩,一章一書就是一篇一篇美文。它突破了小說的傳統(tǒng)觀念,弱化了故事情節(jié),重點不在講故事,而以描寫田園風光與人物心理、感覺、情狀為著筆點,景物、意境與難以琢磨的潛意識成了小說的中心和主人公。
這樣一部“文體怪胎”的作品,其特點也最為引人注目。凌宇在向沈從文提問時說:“您曾說您的創(chuàng)作受過廢名的影響,一般認為廢名的小說有兩個特點:一是具有唐詩一般的意境,一是文字的簡約含蓄?!蹦眠@一般人總結(jié)的兩個特點來評說《橋》,并不很完整。《橋》有四大卓異特點,一是廢名不惜筆墨細致描寫平凡生活的情趣,從普通生活中尋找有意義的發(fā)現(xiàn)(閃光點)。以上篇18章為典型代表。二是用高華美妙的文字描寫田園詩的意境,生動而含蓄,景、情、境似均源于古典詩詞。三是采用意識流手法。廢名極善于捕捉瞬間感覺,包括視覺、觸覺、幻覺乃至種種知覺的交合狀態(tài)。通過拍攝生活與思想的慢鏡頭,習慣動作、聯(lián)想、想象,幻覺、知覺轉(zhuǎn)化等,盡瀉筆下,成了藝術創(chuàng)作。這頗似西方意識流小說家普魯斯持、喬伊斯、伍爾夫等。他們撇開表面動作的平鋪直敘而著重內(nèi)心生活的揭露,由于民族性對于動靜的偏向,意識流小說家觀人事,廢名觀物理,這正應“萬物靜觀皆自得”。然而這些西方意識流小說家對于廢名還是陌生的。所以這是廢名獨有的意識流,也是廢名獨創(chuàng)的中國民族特色的意識流(令人奇怪的是廢名的意識流與西方意識流產(chǎn)生的時間差不多)。盡管這一點尚未引起世人多大關注,并未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產(chǎn)生影響而被冷漠遺忘,但朱光潛評論《橋》時有一點點觸及??梢哉f,《橋》是中國最早的也是唯一的一部長篇意識流小說,它的價值還有待文學研究者去挖掘。四是文字流于晦澀。這樣迫使讀者必須反復閱讀與揣摩才能體會到作者一番描摩的用意、文字的妙處。這種入口微澀而余味無窮的語言風格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也是獨樹一幟的。
正因為《橋》有許多獨特方面,讀懂《橋》不是容易的事,它需要我們沉浸于書中世界,充分運用形象思維去征服它。結(jié)合《橋》的獨特價值,它適宜于用美學、心理學去解讀,需要“請朱光潛、弗洛伊德等人來幫忙”。總之,讀《橋》是很好的文學與美學訓練。
《橋》似乎與法國象征主義(包括其支派唯美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也是通消息的。法國象征主義先驅(qū)者波德萊爾的代表作《惡之花》,詩意幽深,表現(xiàn)力、感染力極強,善于運用暗示、烘托、聯(lián)想等手法表現(xiàn)個人內(nèi)心感受和具有物質(zhì)感的形象,喜歡捕捉人在一瞬間的模糊感覺,表現(xiàn)不可知的彼岸世界的奧秘,表現(xiàn)作者隱蔽的思緒和他所悟出的人生哲理。他善于運用象征性、暗示性的具體形象表現(xiàn)人與自然的關系。他的通感理論認為:事物與人的心靈互相感應(色、香、嗅、視、聽覺互相交錯、呼應、轉(zhuǎn)化)。可以說這些與《橋》同出一轍。廢名的《橋》突破傳統(tǒng)小說的藩籬,別自開放奇花異朵。
《橋》的內(nèi)容也處處閃光,且與外面的“星光”遙相呼應,一個冷清,一個熱鬧,令人不可思議。這真是“文怪”的奇特杰作。然而李健吾說:“我,一個《橋》的喜愛者,明明不愿作者忍心和達觀,怕它終將屬于一部‘未完成的杰作’。”李健吾擔心的事發(fā)生了。《橋》的上部上、下篇共43章,出版于1932年,廢名說大概只占全書的一半,下部至1937年才寫幾章,在朱光潛的邀請下本打算從1937年開始花一年時間寫完下部,只是七七事變炸了盧溝橋,也毀了廢名的《橋》。結(jié)果我們看到的只是“斷橋”,或許也是一種必然?!皹颉焙苊?,卻有悲觀色彩,“斷橋”這種感覺的融合,更符合廢名的心境。正如朱光潛所說:“《橋》的基本情調(diào)雖不是厭世,卻是很悲觀的……也許正因為作者內(nèi)心悲觀,需要以這種美麗來掩飾。”
《橋》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詩體小說。有利于小說的散文化、詩化,有利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向世界靠近。繼之而起的還有沈從文的《邊城》《長河》,蕭紅的《呼蘭河傳》,孫犁的《荷花淀》,汪曾祺的《大淖記事》《受戒》等。這一條新路,由廢名開辟前行。此外,《橋》的影響還及于何其芳的《畫夢錄》、現(xiàn)代派詩人卞之琳的《魚目集》。所有這一切與廢名的獨創(chuàng)精神密不可分。
廢名在《橋》自序中說:“這其間雖然還作了一些別的文章,而大部分時光是寫我的這個《橋》?!边@五年間廢名所作的別的文章,主要指兩本短篇小說集,其中佳作有《桃園》《菱蕩》等。它們各自體現(xiàn)了《橋》的一些特點。《桃園》里阿毛的心理感受,為小說中心著筆點,用語簡約含蓄?!读馐帯穭t“真有唐人寫絕句”的特點。
廢名的“莫須有先生”系列
與《橋》同時引人注目的是《莫須有先生傳》,它與《橋》既有相同點,也有不同點,同樣是那樣奇僻簡潔的文體,晦澀的語言,然而給讀者的感覺也實不一樣。《莫須有先生傳》的奇僻、簡潔令人難以接受,晦澀更是令人避而遠之,甚至一味追求趣味,把文字發(fā)展到不莊重的放肆的情形,也是一部“怪胎小說”。不過,它也確實體現(xiàn)了廢名的風格卓異,并且莫須有先生似乎是中國的堂吉訶德先生,同樣古怪、滑稽、幽默。
《莫須有先生傳》是難以產(chǎn)生影響的,它是廢名的思想轉(zhuǎn)入神秘不可解一路的產(chǎn)物,它只是廢名的產(chǎn)兒,為廢名博得一個“莫須有先生”的稱謂,同時也體現(xiàn)了獨創(chuàng)精神不利的一面——唯異是尚只會把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越走越窄,最終使莫須有先生及其自傳,伴隨著參禪悟道陷入莫名世界,而被世人拋棄與不解,真的莫須有了?!赌氂邢壬鷤鳌?932年出版,直至1947年廢名才開始寫自傳體紀實小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整整十五年里,《橋》的下部未寫完,《芭蕉夢》一百回流產(chǎn),廢名折斷手中文學創(chuàng)作的彩筆而著《阿賴耶識論》,使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由盛期突然轉(zhuǎn)入衰落,這即是最好的證明。這也是廢名思想轉(zhuǎn)入?yún)⒍U悟道的結(jié)果,它使得廢名的藝術個性強烈得令人不敢接近。在我看來,這是極為可惜的事情,它是現(xiàn)代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個教訓。
廢名自稱從1935年以來習靜坐,從此一天天懂得道理,并對寫小說產(chǎn)生懷疑,以至不寫小說了,只是潛心學佛。到了1947年《文學雜志》復刊,朱光潛請廢名寫小說,他還能寫小說嗎?這時廢名寫的《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不像小說,是生活的記錄,行文如流水,恰印證廢名在《莫須有先生傳》中說:“我走進這個樹林以來,目之所見,耳之所聞,都是文章?!比欢襁@樣重在記錄而沒有進行藝術剪裁的作品,不是好小說,只讓人覺得“另類”——唯異是尚到了無視一切小說作法的程度,甚至讓人認為他不會寫小說,談不上創(chuàng)作?!赌氂邢壬w機以后》并沒有多大影響,廢名的小說創(chuàng)作道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唐弢卻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可以和《圍城》相媲美?!爆F(xiàn)在試看錢鍾書及《圍城》在中國文壇的地位即可知實際如何。
當然,《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自有其存在的價值。第一,它可以作為一種史料,它“記錄了戰(zhàn)時的社會風尚,和老百姓的生活有關,也和老百姓的情緒有關”,也是一部活的歷史。第二,它可以用來研究廢名的思想、信仰、創(chuàng)作主張、家鄉(xiāng)環(huán)境等。第三,部分章節(jié)寫得實好,把知識分子的生活寫得繞有興趣,一掃《莫須有先生傳》與《棗》中幾個短篇寫知識分子的生澀與諷刺。散文中有所謂“學者散文”,《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講述知識分子自己的生活,堪稱“學者小說”。
廢名的文學道路真是一條寂寞的路,每一個腳印總是那么與眾不同。在這呼喚個性的時代,他的獨創(chuàng)精神值得學習,這有利于文學的繁榮發(fā)展,然而他又充當了一個反面角色,提供良好教訓。他的文學生涯是一個雙面鏡,他走了一條完整的道路,處處給我們以啟示,而他在新文學史上的努力與貢獻,是應該受到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