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女兒時很憤恨做母親時常愧疚
《暗處的女兒》一開始就呈現(xiàn)了兩個女兒離開之后,勒達的輕松感:“我感覺很自由,卻沒有享受自由的愧疚感。”這種輕松感一方面是因為她擺脫了照顧女兒的重擔;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們距離遙遠。作為母親,她除了通過電話提供情緒上的支持,讓女兒把她當垃圾桶,發(fā)泄怒火、宣泄痛苦,也無法承擔其他責任。
“愧疚感”像一種頑疾很快就全面復發(fā)
然而這種“愧疚感”像一種頑疾,很快就全面復發(fā)。她剛剛到達度假的地方,就開始感到不安,回憶起以前女兒出行時自己的各種焦慮和擔憂。她擔心她們的控訴,說她“心不在焉,不關(guān)心她們,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勒達是一個教授英美文學的大學教師,她個性很強,有些自我,也喜歡彰顯自己的能力和價值。比如在海灘上,她有意讓在那里度假的那不勒斯家庭看到自己很有文化,會說幾門外語。她熱心和幾個荷蘭人溝通,讓他們給那個大家庭聚會騰出地方。但輪到要她自己挪開時,她頃刻間變得不那么客氣,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們的幾番請求。
這種態(tài)度的劇烈轉(zhuǎn)變正是“那不勒斯性”的體現(xiàn),上一刻還熱情洋溢,下一刻可能就會兵戎相見。我們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也能體味到這種社會氛圍。費蘭特除了講一個故事,還揭示了背后特點鮮明的社會文化。這也是電影版《暗處的女兒》把背景設(shè)在美國讓我覺得突兀的緣由。勒達是那不勒斯“胡同妞”出身,她身上也帶著這種印記,故鄉(xiāng)留下的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我出生在同樣的環(huán)境中,我的叔叔、表兄弟、父親都是如此。他們霸道又客氣,通常彬彬有禮,善于交際,但在他們嘴里,在虛假的和善之下,每個請求聽起來都像是命令,如果有必要,他們會變得粗俗而暴力。”她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暴露了過去的生活——她所厭棄的、竭力讓兩個女兒擺脫的生活,也揭示她內(nèi)心的糾結(jié)和斗爭。這個細微的轉(zhuǎn)變揭示了這個人物的復雜性。
她掩飾、抑制的東西一直在那里,包括對母親的愧疚,對兩個女兒的愧疚。勒達選擇離家出走,兩個女兒有時會被送到那不勒斯由她們的外婆照顧。外婆由于照顧她們,身體變得很虛弱。但勒達沒有對母親表示過感謝,還把自己的憤怒發(fā)泄在她身上,指責她給兩個女兒帶來的壞影響。這里的情節(jié)非常有沖擊力,母親在這些猛烈的抨擊下,不久之后死去。她在臨終前用方言說:我有點兒冷,勒達,我太害怕了。勒達的母親在偽裝小資產(chǎn)階級太太和扮演“不幸的女人”之間跳轉(zhuǎn);勒達在優(yōu)雅上層知識分子和暴力輕浮的那不勒斯底層出身的女性之間跳轉(zhuǎn)。有時這種跳轉(zhuǎn)發(fā)生在一剎那,事后總是留下無限懊悔。比如她在忌妒中把女兒的一位女同學從家里驅(qū)逐出去,只因為那是一位光艷照人的少女,會讓她女兒瑪爾塔顯得黯淡。
勒達在女兒年幼時拋棄了她們,她對女兒的愧疚可能是全書最折磨人心的感情。勒達離開之后,雖然不承認因此遭受的痛苦,但她承認自己感覺很沉重,“就像肚子痛一樣,每次聽到有孩子叫媽媽的聲音,我都會心跳加劇,猛然轉(zhuǎn)身?!边@也讓她在最后對尼娜坦白:“我是一個不近人情的母親?!崩者_在懊惱之中想起了很多往事,包括她對女兒施暴。她打了大女兒比安卡。一想起當時的情景,她就冒冷汗,喘不過氣,當時她在一怒之下弄碎了玻璃門,“瑪爾塔拉著我的裙子,比安卡在走廊里,在破碎的玻璃中間盯著我”。
女性人物身上的“獨立強迫癥”
她強烈的個性和自我在另一件事情上也得到了體現(xiàn),事后帶來的也是隱秘的愧疚感。她在學術(shù)上獲得了一些成就。她期望讓所有人相信,也讓自己相信這是她靠自己實現(xiàn)的。她想要強調(diào)自己的優(yōu)點、品質(zhì)和獨立,但自責還是浮現(xiàn)出來,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對布蘭達感到很愧疚,是她把那篇文章給了哈迪”。我們在費蘭特書中很多女性人物身上都能看到這種情感,我們權(quán)且稱之為“獨立強迫癥”。社會偏見讓她們在取得成功時,必須不停地證明自己的能力。我想起了自己經(jīng)歷的一件事,一位意大利女學者有過和勒達年輕時類似的遭遇,但事情過去快三十年了,她真正成為了一個有實力、享譽全國的學者。男同事談起她還會舊事重提,但有一天另一個女學者怒了,說:“她還需要做多少事兒才能證明自己的能力?你們干的爛事兒還少嗎?”勒達內(nèi)心幽暗的東西,展示了女性在對抗社會偏見時的選擇性遺忘:她拼命掩飾自己可憐的處境,只選擇呈現(xiàn)和社會要求相容的東西。
勒達對于女兒的愧疚,使她在沙灘上度假時,目光一直停留在一對母女身上,完全印證了心理學上的“吸引力法則”。表面上尼娜是個完美、讓人羨慕的母親;而知識女性勒達作為母親,經(jīng)歷了一場并不完美的體驗,內(nèi)疚使她成為一個內(nèi)心扭曲的女人。勒達覺得尼娜是個完美的母親,埃萊娜是個理想的女兒。她內(nèi)心激起了強烈的忌妒,把埃萊娜非常依戀的娃娃拿走,讓她們的生活變得艱難。勒達要為自己難以啟齒、無法理喻的行為找到根源。
在《暗處的女兒》中,雖然沒有挑明,但基本可以確認尼娜是個“黑社會老大的女人”。她確實容貌出眾,我們可以看看她的真實處境。費蘭特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已經(jīng)講述了“老大的女人”的故事,比較典型的是那不勒斯黑社會組織“克莫拉”城區(qū)老大米凱萊的妻子吉耀拉。在《離開的,留下的》的開頭,她倒在城區(qū)花園里的情景讓人觸目驚心。這和我們在影視劇中看到的風情萬種、搶盡風頭、恣意任性的“老大的女人”截然相反,現(xiàn)實中她們的人生完全不同于這些刻板印象。
在意大利的打黑斗爭中,1992年5月23日,巴勒莫法官喬瓦尼·法爾科內(nèi)、他妻子弗蘭切絲卡·莫爾維洛法官以及保鏢一同被炸死。這是在黑社會最猖獗時期發(fā)生的慘烈事件。法爾科內(nèi)在死前一年接受采訪時曾經(jīng)說過一段話,可以讓我們了解黑手黨內(nèi)部的性別關(guān)系:
對黑手黨來說,唯一重要的女人應(yīng)該也必須是“他孩子的母親”,其余女人都是婊子。合法妻子在她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不受到羞辱,這一點很重要。如果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出軌,謹慎行事,避免讓人說閑話,那對黑手黨組織來說都沒問題。而且風流韻事只要相對保密,不加以炫耀,甚至能增加該黑手黨分子的“專業(yè)權(quán)威”。
愧疚感是控制女性最有效的一種方式
在父權(quán)社會中,女性通常被簡單地劃分為兩種形象:要么是賢妻良母,要么是“壞女人”。這種觀點在黑手黨組織里尤為明顯。“他孩子的母親”這個稱呼表明這些女人沒有任何自主權(quán),只能服從于所謂神圣的母愛。通過這種方式,男人讓女人習慣社會強加給她們的角色,并將其視為一種榮譽,從而放棄任何形式的反抗。尼娜無疑和這種角色設(shè)定相對應(yīng)。正是這種無形的壓抑,讓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逃跑”。她在婚外插曲所冒的風險,和勒達當時所面對的風險截然不同。勒達在扮演一個自由、獨立、優(yōu)雅、勇敢的女性,生活中沒有暗流。她自我賦權(quán),離開了丈夫和女兒,當時她確信自己有這樣的權(quán)利。同樣身為母親的尼娜,自己無法獲得這種權(quán)利,而是試圖讓勒達幫助她離開,擺脫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處境。勒達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給尼娜提出了一條出路:“你得回去讀書,畢業(yè)后找份工作?!?/p>
勒達的故事精確展示了一種忠于自我的“出走”帶來的問題——她是被各種愧疚感折磨,神思恍惚的女人。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阿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就站在女性角度,闡述母性這一復雜的主題。她寫道:“愧疚感是控制女性最有效的一種方式,我們都無法徹底擺脫這種控制?!睆南耐拮鳛檎T惑者使亞當偷食禁果,讓他們從伊甸園里被驅(qū)逐起,這種敘事就已經(jīng)形成。這一內(nèi)疚感是千年文化積淀而成的,因此讓“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變得合理可行。
費蘭特的《暗處的女兒》是一本會讓人“不適”的書。書中的各種情緒暗流涌動,會把讀者席卷入一個母親的內(nèi)心世界,零距離體會到她的焦慮、不安、疲憊和暴躁。故事毫不掩飾地講述了作為母親的陰暗面。勒達做女兒時很憤恨,做母親時很焦慮,就像她所說的:“我們應(yīng)該從小就告訴女孩真相,讓她們自己想辦法,營造出一個可以接受的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