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要有“炸點” ——李尚財小小說的一種解讀
李尚財無疑是這兩年來,在全國小小說界嶄露頭角的福建作家。
早在20年前李尚財便開始在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一些中短篇小說。爾后,有十年左右在報刊上不見其蹤跡,用他的話說這段時間都用來“應對生活”了。等他再次復出時,便是這兩年,他竟以小小說的方式重新出現(xiàn)。據(jù)他所言,寫小小說是因為太久沒寫東西了,筆生,先試一試筆,為后面寫中短篇小說打一個“前戰(zhàn)”。
文學之事有時往往“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蛟S連李尚財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出于“試筆”目的寫的一組小小說,竟掀起了不小的水花。僅一年半里,他的小小說便先后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讀者》等權威雜志轉載總計超過20余次,其中3家選刊以頭題位置推出他的作品,《小小說選刊》在封三刊發(fā)他的照片及創(chuàng)作簡歷進行重點推介,部分作品被收入到年度作品選本之中?!独戆l(fā)》在《北京文學》發(fā)表后,更是被上述選刊在內的十余家報刊轉載。憑借這樣搶眼的表現(xiàn),李尚財在同期小小說作者中顯得格外“出挑”,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巧設“炸點”引爆“審美”
李尚財?shù)男⌒≌f我都讀過,看到他取得這個成績,也引發(fā)了我的一些思索與探究。他憑什么能夠迅速“冒出來”,他的作品到底有哪些特點呢?我嘗試進行一番解讀與分析。
中國小小說發(fā)軔于1978年,經(jīng)過40多年的探索發(fā)展,有了諸多漸成共識的經(jīng)典理論。比如,小小說是“立意的藝術”“結尾的藝術”等,具體技法有“翻三番”“歐亨利結尾”“二次高潮”等。在我看來,無論小小說理論如何讓人眼花繚亂,都沒有走出中國傳統(tǒng)文學理論的“如來佛手掌”:如情節(jié)設計的“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人物形象的“典型塑造”,細節(jié)描寫“鮮活動人”等等。
眾所周知,小小說篇幅小卻能量大,它雖然不及長篇小說表現(xiàn)生活的寬度,卻可以在塑造人物、揭示生活深度上不遜于長篇小說。在一些經(jīng)典作品篇目中不乏這樣的例子,例如許行的《立正》,一千多字的篇幅,卻橫跨四個時代,以“立正”為視點,生動地勾勒出不同時代的特性及精髓,從而做到了“以一滴水見太陽”的效果。試問有多少宣稱“史詩”的長篇真正做到了這個效果?故而,我認為:如何尺水興波、以小見大,仍是小小說創(chuàng)作成敗的關鍵。
李尚財?shù)膭?chuàng)作雖然部分印合了上述某些觀念,但很顯然他卻更加“自我”,看得出來他并沒有受那么多條條框框的束縛,大有一種“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的意味。有點“任性”,這也使得他的作品頗顯個性。你可以說他的文本有這樣那樣的不足,甚至可以說他寫得不像小小說,但絕對不落入俗套。我們常??吹接行┳髌氛Z言好,技術嫻熟,整個文本也不錯,但就是令人感覺氣味熟悉,落入了固有的某種套路。因此,也便覺得沒那么好了。李尚財?shù)膶懽髑∏∠喾?,他似乎并沒那么多“講究”,硬要說他在意什么,那便是特別注重對作品思想意蘊的拿捏。他的每篇作品都有一個標準的“看點”,或讓你看到一個驚悚的畫面,或讓你窺見一個生活中的隱私,通過這種表現(xiàn)闡釋出某種哲思。至于形式寫法上則隨勢賦形,寫成怎樣算怎樣。加之軍旅生活的資源優(yōu)勢,的確使他的作品看上去多了幾分“陌生感”。這或許也是他受到選刊編輯青睞的一大原因。他的每一篇作品都被兩家以上的選刊轉載。
通讀李尚財?shù)男⌒≌f,我還注意到有一個很鮮明的特點便是,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有一個“炸點”??春罅钊擞X得“很燃”“很炸”,達到了小小說里有“原子彈”的效果?!罢c”其實是李尚財自己的“術語”。他認為由于小小說體式小,因此更需要有一個非同一般的“炸點”,方能“炸”出境界,“炸”出一番遠大于其體積的意象,正所謂“方寸之間見乾坤”。我對此深表認同。
“炸點”顧名思義就是“爆炸點”,這個與圈中流傳的“小小說里要有‘原子彈’”的觀點或有異曲同工之處。我估摸,這個“炸點”在作家劉慶邦那里就是“小說的種子”,在另外一些人那里也可能是“故事核”。一個小說正因為有了這個“種子”“故事核”,或者說“炸點”方能初步成立,而后作家圍繞著如何引爆這個“炸點”進行經(jīng)營。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認為李尚財用“炸點”來描述甚是形象生動??梢哉f,一位作家苦苦尋找的正是能引爆全篇的“故事核”,也就是德國萊辛在《拉奧孔》中提出的“有包孕的瞬間”。找到了這個“炸點”,小小說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炸點”可以掀起情節(jié)高潮,寫活人物形象,揭示作品意蘊,引爆讀者無限想象與思索,產生巨大的藝術張力……
在李尚財創(chuàng)作的小小說中,除了個別篇目諸如《理發(fā)》寫的是地方題材,其他的《對手》《較量》《用左手敬禮的人》《新兵往事》《考驗》《標準》《對決》等寫的均為軍旅生活故事。然而,不論軍旅題材還是地方題材,其每一篇作品都有一個足夠強勁的“炸點”。其中《新兵往事》是我最喜歡的一篇作品,原載于《福州晚報》,先后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轉載。這篇小說亦能很好地說明“炸點”的問題。
《新兵往事》講述的是一個父親“望子成龍”的故事,寫得搖曳多姿,富有新意。因為“我”有一個文學特長,當教師的父親希望“我”到部隊后能夠受到“重用”——比如分到機關搞新聞,從而在部隊走出一條路。父親鼓勵“我”在部隊多“表現(xiàn)”自己的特長,并對“我”的每一點成長進步給予充分肯定。當父親聽說新兵連都在傳“我”將被分到支隊機關搞新聞,尤其支隊的新聞干事還特別找“我”談心摸底時,更是興奮地對“我”說:“像你這樣的兵,不放到機關放在哪兒?”然而,現(xiàn)實卻事與愿違,“我”竟被分到了守橋中隊。父親在電話中詢問時,“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開口便對父親撒了個謊。文中有幾段描寫是這樣的:
“是不是分到機關搞新聞?”新兵下連后,我第一次跟父親打電話時,他的語氣里有種按捺不住的激動與期待。他似乎認定了我被分到機關,只差我的一個確認。
或是因為受到自尊心的驅使,又或是不忍辜負父親的熱切期望。我本想說不是,出口時卻成了“是”。說完把自己也嚇了一跳,頓時感到腦袋一陣嗡嗡。
“我就說你會被分到機關的!沒錯吧?”父親顯得很興奮,然后對我又是一番鼓勵與教導,“你要充分把握機會,力爭盡快有文章見報紙,證明領導沒有看錯你……”
“炸彈”在這里悄然埋下了。讀者的胃口亦被吊了起來:“我”撒下這個謊后,將如何來圓這個謊?
接下來的故事發(fā)展是,“我”一連數(shù)日都感到惶恐不安。雖然部隊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使“我”很快就接受了現(xiàn)狀,但每每想起欺騙父親一事,便倍感痛苦,心想:如果這個事露了餡,“我”該怎么面對父親,父親又會怎么看待“我”這個兒子?
半年后,“我”終于成功被調入機關搞新聞,“圓上了”對父親撒的謊。直到16年后,“我”從部隊轉業(yè)了,一次同父親喝酒,兩人在“回盤”人生中的得失時,父親才“抖”出了這個料……
事實上,父親當年就從班長致新兵家長的信中,得知了“我”之前被分到守橋中隊,并不是到機關搞新聞。父親卻一直沒有戳穿這個謊言。
“炸點”瞬間拉響,引發(fā)了讀者無限的想象:這是一位怎樣的父親啊!他的睿智、包容、忍韌躍然紙上。他沒有揭穿兒子的謊言,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望子成龍心切,給了兒子太大壓力,兒子才有了撒謊的舉動;而兒子也為自己曾向父親撒謊而忐忑不安、心懷愧疚。好在,漫長的時間足以讓父子二人與當年的自己和解。待真相揭曉后,早已無關對錯,只余下生活磨礪、歲月沉淀后的曠達與釋懷,引人慨嘆。
千峰萬巒蜿蜒,有的走向平淡無奇、索然寡味;有的走向卻驚心動魄、美不勝收;“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可以說,這篇小小說巧設“炸點”,成功塑造了父子的鮮活形象,揭示了生活的豐富意蘊。
自然質樸行云流水
我們說李尚財?shù)淖髌沸问缴峡幢容^“隨意”,但他卻視“炸點”為小小說的生命。他認為,有“炸點”的短篇小說和小小說都不會太差,壓強越大,炸力越強,則藝術效果越是非同凡響!只要有一個足夠好的“炸點”,至于你要怎么表現(xiàn),盡管怎么順眼怎么寫!不論南腔還是北調,都完全可以將故事講述得足夠動人。
古人云“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文學境界以“真實自然”為上品。雖然“無巧不成書”,“巧”是藝術提煉加工的結晶,但“巧”也要以“自然真實”為前提。如果用力過猛,就會弄巧成“假”,讓讀者放棄對作品的信任,作家的一切努力都徒勞歸零。
就李尚財?shù)男⌒≌f而言,顯然采用了散文的敘事風格,以求營造行云流水的藝術意境。他自己也認為“把小小說當作散文寫”。所以,讀他的小小說會發(fā)現(xiàn)他極少繁復地刻畫人物,故事也不一定講得多么充分,在小說的意蘊完成的位置果斷停止。
《較量》是寫武警中隊趙毅隊長改變老兵作風拖沓的故事,而《對決》是寫散打老將謝文擘改變散打“新銳”驕傲的故事。趙毅改變林經(jīng)好,不是談心,而是通過“軍事比武”;謝文擘改變劉東,用的也是軍人特有方式:反鎖訓練館,兩人展開一場熱血對決。
故事的結局似乎有些相似,正如作品所言“軍人與軍人之間的溝通,有時就是這么簡單,無需更多的語言?!避娙霜毺氐膫€性與剛性的溝通方式,呈現(xiàn)出武警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顯出自然質樸的韻味。
最有意思的是寫家庭生活的《理發(fā)》。作品開篇提出懸念:父親特別“矯情”,偏偏在“我”要上班的時候去理發(fā),讓“我”照看兒子壯壯。接著,寫“我”的猜測,父親理發(fā)是為了跳交誼舞?!拔摇币驗樯钜坏仉u毛,內心埋怨父親不體諒年輕人。
故事的發(fā)展是來了兩通電話:一是妻子來電報信說父親病逝了;二是母親來電說她早知道父親的身體情況,他提前去“理發(fā)”就為了給“我”減少麻煩。“我”懊悔沒有關心父親的病痛,不禁嚎啕大哭起來……原來,這是“我”做的一個夢。結局是“我”醒悟過來,趕緊帶父親去看醫(yī)生。
《理發(fā)》反映了老人群體被忽視關注的社會問題。它的結構、筆法特別像散文,質樸真實。作品成功地塑造了這樣一個父親的形象:你們年輕人的生活需要被“照顧”,我的感受誰來“在意”呢?
我相信未來,只要李尚財敏銳地去發(fā)現(xiàn)更豐厚的生活內涵,抓住更多具有戲劇沖突的“炸點”,他的創(chuàng)作必定會呈現(xiàn)更斑斕廣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