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絲·門羅和她的文學世界:真實的生活,公開的秘密
5月13日,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艾麗絲·門羅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家中逝世,享年92歲。
對我來說,作家逝世的消息,總是顯得有些遙遠。因為我是從作品里,建構起對作家們的感知的。而當作家的肉身逝去時,那些曾經翻閱過的書籍還在我的手邊,那些曾經咀嚼過的字句還在我的心里。我該如何面對這樣的離去呢?
但艾麗絲·門羅卻不一樣。在她去世的這個五月,我剛開始閱讀她的作品《愛的進程》。此前的三個月,我和朋友們一起陸續(xù)精讀了《你以為你是誰?》《公開的秘密》等作品。甚至,在她去世的當天晚上,朋友們還在微信群里進行了一次精讀討論。這種因緣巧合,這種尚且新鮮的閱讀體驗,讓我覺得她的逝世變得如此真切。
如此真切,就像她筆下的生活。門羅不能被概括為“當代的契訶夫”。這樣的類比,只是將當代作家納入經典文學序列的一種簡單嘗試。門羅作品的價值,恰恰就在于她不是契訶夫,也不是莫泊桑。她書寫的,是近一百年的生活,尤其是這一代女性的生活。她所描繪的一代人,是我們的當代人。也正是因此,門羅會在中國的年輕女性群體中收獲如此多的讀者。她們親切地稱呼她為“門婆”,就像稱呼一位身邊的女性長輩。
女孩,少女,女人,女性;女兒,妻子,情人,母親。 92歲的門羅走過了自己的一生,并用那些精心編織的故事告訴我們:我們其實遠沒有理解我們所經歷的生活。
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一樣重要
紀念一位作家,似乎避不開回顧生平。艾麗絲的人生,有點像她的名字,是一個偶然躍入兔子洞的女孩的一生。
1931年,艾麗絲出生在加拿大安大略西南部的小鎮(zhèn)威漢姆。她有一位雄心勃勃的教師母親,一位熱愛戶外的農民父親。她的父母一起努力經營著一個農場,勤勉地做著步入中產階層的幻夢。但這個夢想,很快隨著母親的帕金森癥而一敗涂地。艾麗絲從小就喜歡編故事,也秉持了小鎮(zhèn)青年的刻苦精神,順利考入西安大略大學新聞系學習。她離開了窮困的小鎮(zhèn),接觸到中產階級的生活,并在大學第二年退學,與家境優(yōu)渥的詹姆斯·門羅結婚,獲得了“門羅”這個姓氏,以及看似輕松實則忙碌的主婦生活。她與詹姆斯生育了四個孩子,一個不幸夭折。她養(yǎng)育了三個女兒長大。
她利用一切時間寫作。她與丈夫漸行漸遠,有過一些浪漫韻事。她不斷地寫,獲得各種文學獎項,逐步揚名北美乃至世界文學圈。她離了婚,與校友弗蘭姆林再婚,住進了小鎮(zhèn)。2012年,她出版《親愛的生活》,并宣布封筆。那時,她已年過80歲。2013年,她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是諾貝爾文學史上首位加拿大作家。2024年5月13日,她在92歲的高齡去世。
就像許多作家一樣,門羅生前常被詢問:你與你筆下的人物,有多大的相似之處?人們總按捺不住探尋作家生活的沖動,因為將躲在幕后的作者拉到舞臺前,盤問出一個清晰明確的“真相”,實在是一件太誘人的事情。
對門羅而言,這個問題更是難以規(guī)避。因為她的個人經歷與作品的相似程度,是如此顯而易見。就以《你以為你是誰?》為例,這部門羅意義上的“長篇小說”,以一位女孩露絲的人生為線索,寫了10個短篇故事,每個故事對應露絲的一個成長階段——被父親鞭打的小鎮(zhèn)女孩,向往“校霸”生活但處處小心謹慎的中學女生,猶豫是否要嫁給富裕男友的“乞丐新娘”,意外出軌朋友的已婚婦女,被年輕男孩誘惑的大學老師,以及面對繼母(母親)的衰老病弱的中年女兒。讀者很容易在她的作品與人生經歷間找到諸多關聯。
但門羅不是自傳性的作家,她更感興趣觀察分析別人的生活。她不是安妮·埃爾諾,也不是瑪格麗特·杜拉斯。的確,門羅的作品離不開她曾經生活過的小鎮(zhèn),也離不開她“小鎮(zhèn)少女”的成長體驗。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真實”為她吸引了許多讀者。但是,正如她在接受采訪里所說的,“書里所描繪的情感,都是我真實經歷過的。但故事不是”。她只是依據自己真實體會過的情感來創(chuàng)作故事,跟大多數作家一樣。
故事的“真實”,不是事實意義上的“真實”。好的故事,是一種比現實更真實的生活,因為它包括“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如諾貝爾頒獎詞所言,在門羅的故事里,“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和實際發(fā)生的事情一樣重要”。她筆下的人物,總是在念想著另一種生活:嫁給“富二代”的小鎮(zhèn)女孩想著,如果當初她堅持拒絕了那枚鉆戒;囿于家庭的主婦想著,如果自己在那輛逃離的汽車上再多坐一會兒;被鄰居侵犯的女孩想著,如果當初有人能回應她的呼救;與小鎮(zhèn)企業(yè)家結婚度過一生的圖書管理員想著,如果當初那個從戰(zhàn)地給她寫信的男人沒有被意外殺死……而且,這種念想往往是回望式的,是一次次遙遠的嘆息。
人心之所以復雜,正在于那不斷翻新的念頭,那無窮無盡的關于可能性的想象,那在回憶中反復默念的“如果那樣……就好了”。這種可能性,是虛構與非虛構的分界?,F實的生活與可能的生活交織,才是一個好的故事。如魯迅所言,好的故事,就是在朦朧中,坐上一只小船,看見的一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看不見結束”的倒影。正當作者要凝視的時候,那篇倒影就碎了,而人也不在小船中了。優(yōu)秀的作者會努力打撈這些碎影,并盡力編織成一個理想的整體。但在他/她的腦海里,永遠有那一片在昏沉的夜里,不斷變動的倒影。
門羅的故事里,就有細密編織的碎影。她的故事里往往布滿了細節(jié),等待著讀者去發(fā)現:一個鬼臉,一頂帽子,一次沉默。而她也總會在故事的結尾處,帶著我們一起望向那片永恒的倒影。在《真正的生活》里,門羅講述了這么一個故事:強壯而內向的女獵人多莉,與哥哥阿爾伯特一同居住在農場。哥哥死后,她遇見了一位喜愛打獵的外國富豪,并在閨蜜米莉森特的勸說下,接受了求婚,搬離了生活已久的老屋,去往國外?;楹蟮亩嗬蚩此七^上了女王般的生活:在廣袤土地上種植作物,騎馬,開飛機,周游世界,最終死于登高看火山的過程中。
多莉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女性形象。她孤獨而強大地生活,并成功地完成了“逃離”。但是,這就是所想要的生活嗎?門羅在小說結尾,用充滿詩意的筆觸再現了一個動人場景:“每年秋天,多莉會和哥哥一起收集樹上落下的核桃,一個一個地數,將數字記錄在地窖的墻上,然后把它們倒在田埂邊——充滿了習慣的生活,季節(jié)輪換的生活。核桃從樹上掉下,麝鼠在小溪里游泳。多莉一定相信她本該如此生活,連同她那合情合理的古怪,可以忍受的孤獨?!?/p>
當我們望向那棵秋日的核桃樹時,我們也就望向了屬于多莉的,也屬于我們的,人生的倒影。
現代性的危機,在于信仰被動搖后的茫然四顧。人們無法確證自己的生活,并驚奇地意識到,人生的許多關鍵轉折,可能只是起于一個莫名的閃念。門羅筆下的人們,留守者在遙望,逃離者在猶豫,出走者在回首。門羅不會給我們一個確定的答案,她只是如實地描述現實的生活和可能的生活,并輕聲告訴我們:或許,我們期待的只是看清那片永恒的倒影。
女人們的秘密
門羅曾說:“我從來不知道‘女性主義’(feminism)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不過我的確是個女性主義者(feminist)?!闭務撻T羅,女性主義必然是核心議題。
其實,當我們用“門羅”來指稱“艾麗絲”時,就已經觸及了女性主義的問題。門羅是她前夫的姓氏,為什么不改姓?這是一些年輕讀者好奇的問題。
首先,改姓會帶來很多生活上的麻煩,艾麗絲不是一個喜歡自找麻煩的人。其次,改姓只是一個看似激烈的反抗動作。這個姓氏代表的是她所經歷的一段人生。而門羅不會輕易地否定任何一段人生。她只是會不停地問:一定會這樣嗎?如果是另一種生活,又會怎么樣?
門羅的女性主義,并不在于簡單的攻擊和否定男性。初讀門羅,會容易有這樣的誤解。她以相當敏銳,甚至可以說有些殘酷的筆觸,刻畫了許多面目可憎的男性形象——怯懦的,自大的,幼稚的,暴力的,性欲旺盛的,自吹自擂的,無力直面生活真相的。例如,在《苔蘚》里,她便以相當精準的方式,描寫了一位以追逐不同女性為樂的中年男子大衛(wèi),并一語道破其“只是長不大的男孩”的本質。她還冷靜地展現一些男性犯下的罪行,大部分與性欲和暴力有關。
可門羅也以同樣的敏銳在剖析女性各種幽暗的心理,她的寫作是批判性的,總是在不斷審視筆下的每一個人物。只不過,她對筆下的女性角色多了幾分溫柔,那是一種母親對女兒般的女性溫柔。她知曉女性的缺點:虛榮的,膽小的,猶豫的,逃避的,容易被愛情欺騙的。但她總懷抱著溫情,因為她知道這些缺點,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社會環(huán)境乃至文學話語的形塑。于是,她為這些女人們設計了一種尚且可以接受的人生,就跟她自己的人生一樣。平凡,但是安全。然后,門羅為她們打開了一片幻想的天地,那是自由呼吸的場域。
這是一種厚此薄彼嗎?橫向來看,或許是;縱向來看,并非如此。如果我們認真回顧經典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命運,會很明白地發(fā)現,許多經典作品中的女性命運是過于殘酷的。這種殘酷,在某種意義上,源于作者對角色的不在乎。以出軌的女人為例,人們所熟知的經典文學形象,是在無盡的自責中,奔向絕望死亡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坦誠地說,文學序列里的包法利夫人已經足夠多了。21世紀的讀者,確實需要讀到一位露絲女士,她之所以被一個擁抱引誘而想到出軌,只是因為她“想要小花招,想要閃著金光的秘密,想要溫柔的愛欲”,而當她發(fā)現對方只是將這件事說成“淘氣”時,她無法冷靜,在深夜打電話,但沒有獲得想要的回應。最終,她的生活也就繼續(xù)了下去。
女性的生活,是公開的秘密。這世間有許多女性過著這樣或者那樣的生活,這些生活如此真實,但還未充分地被書寫,甚至被言說。而門羅的女性主義,就是不斷地替所有未發(fā)聲的女性,講述她們生活中那些微妙的時刻,并將這些女性的秘密鐫刻在經典文學序列中。《特權》里,女孩露絲要送糖果給學校里的“不良女孩”科拉,因為她崇拜科拉在面對一群男孩的挑釁時,能毫不留情地大聲咒罵?!兑疤禊Z》里,少女露絲在火車上遇到了陌生人的性騷擾,而她沒有立即呼喊的原因是不理解,是害怕,是猶豫,也是年少的無知與好奇?!锻椤防铮昀系穆兑咨诨孟笾锌匆娏四俏凰匚粗\面的愛慕者,向他講述了自己婚后“正常的生活”,并驚恐地發(fā)現那個人的面目變換不定?!豆_的秘密》里,莫琳似乎發(fā)現了鎮(zhèn)上少女失蹤案的真兇,卻沒有說出,只在腦海里懲罰了他。
“雖然她已經朝公開的秘密張望,但當你嘗試開口講述它的時候,你才會發(fā)現它多么驚人?!崩潇o地講述現代社會里,那些公開的、驚人的、與女性有關的秘密,不斷地塑造并且豐富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這就是門羅式的女性主義。
一只貓走過餐桌
門羅的寫作風格,承襲了海明威開創(chuàng)的北美短篇小說的傳統(tǒng)。結構完整,聚焦個人生活,揭露冰山下的一切,文字力求簡潔、精確。那么,門羅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使得她從一眾北美作者中脫穎而出呢?諾獎頒獎詞里有一個很有趣的比喻:“閱讀她的一段文字,就好像看著一只貓,走過擺好餐具的晚餐桌面?!边@很適合描繪門羅的文字特點。
且舉《忘情》(Carried Away)里的一段文字為例:
上周五早上,道茲工廠的鋸木車間發(fā)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悲慘事故。杰克·阿格紐先生在將手伸到主轉軸下面時,衣袖不幸被法蘭盤上的定位螺絲扯住,他的胳膊和肩膀被連帶著卷到了主轉軸下。他的腦袋隨即碰到了直徑約為一英尺的圓鋸。這位不幸的年輕人立即身首異處,他的頭從左耳下方的脖子處被削下。他被認為是瞬間喪命,來不及發(fā)出任何呼叫。因此,讓工友驚覺這場恐怖災禍的不是他的聲音,而是從他的身體里噴濺而出的鮮血。(張洪凌譯)
這段文字,描繪的是一次可怕的事故:一位工人因機器意外而被斬首身亡。門羅在這里戲仿了加繆式的新聞報道風格,在異常精確地描寫了一個堪比恐怖電影的事故畫面時,更巧妙地諷刺了旁觀者對于此類事件的態(tài)度。這是一段嵌合精美的文字機器,每一個詞語都在向著最終的悲劇推轉。它告訴我們,這樣的悲劇是與身體密切相關的。但對于旁觀者而言,這場恐怖災禍沒有任何聲音。他們看到的往往只是噴濺而出的鮮血。他們會說,這是一起駭人聽聞的悲慘事故。但他們不會看到真正悲慘的細節(jié)。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門羅在這段文字前,又點出了杰克所在工廠的制度標語——“安全問題,切勿大意。當心自己,留意工友。”在這樣的制度里,工人的安全只能依靠自己的“切勿大意”。而工廠老板阿瑟,在日后解釋這場他親眼見證的事故時,也體現出了與標語一樣的、高高在上的、資本主義式的冷漠:“并不是機器拽住他,跟野獸一樣把他拽了進去。他操作失誤,也可以說是不小心。然后他就完蛋了?!边@幾段文字,被編織進了一個圖書管理員的愛情與婚姻故事里,體現出了門羅出眾的階級意識。她嚴厲地指出了資本主義邏輯的可怕之處。但不同于理論家的分析,作為一名小說家,她是通過具象的場景來呈現這一恐怖景象的。
門羅的精確,在于她對人性的準確把握。她最擅長通過一些細節(jié),瞬間揭露人性的褶皺與縫隙。她寫固守傳統(tǒng)觀念的已婚婦女米莉森特,會說米莉森特認為女獵人多莉是“通過拿刀叉的方式捕獲了那個男人的心”,因為這是最接近淑女的表現。她寫大齡未婚的音樂教師繆麗爾,會寫“她總穿藍色的衣服。她說女人應該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顏色,然后就只穿那一個顏色”,因為許多女性總會以自己的審美為驕傲,并相信這是一種個人價值。她寫小鎮(zhèn)女孩露絲第一次來到男友家的豪宅,覺得“這里到處都會讓人注意到尺寸,特別是厚度?!彼龑懧督z從大城市回到家鄉(xiāng),覺得家鄉(xiāng)人說話“詞與詞都是分開的,每一個都是重音,仿佛這樣人們就可以用它們互相轟炸”。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往往是一句便勾連出一段人生,一種個性,一道鴻溝,讓門羅的人物呈現出細膩的肌理,具體而真實。
門羅在小說形式上的嘗試,也體現出精細勤勉的匠人精神。她一生都在磨煉寫作的技藝,而從她不同時期的作品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這種螺旋向上的進步。她最精彩的一部分作品,就是她創(chuàng)作中后期,那些經過反復錘煉后,結構與內容臻至完美的作品。作為一名不依靠外部力量變化,不依賴情節(jié)懸念反轉的作家,門羅的優(yōu)勢在于敏銳而具有批判性的人性剖析,而她最大的挑戰(zhàn)在于如何將這種“情緒的室內游戲”變得引人入勝?;蛟S,在這個意義上,她與契訶夫有一定的可比性,契訶夫同樣不是在情節(jié)上取勝,而擅長探尋人性的幽深與情感的綿延。她的行文雖然節(jié)制,卻有著相當強的言說欲。作為一名作者,在作品里,她的聲音是時刻在場的。這是她的優(yōu)點,但如果作者那睿智而冷酷的聲音過于突出,就會像是交響樂演出里張揚炫技的小提琴獨奏,精彩,但會讓觀眾從整體氛圍里抽離。
在門羅的早期作品里,這種內與外的拉扯,作者言說與讀者接受之間的距離,還是或多或少地影響了讀者的閱讀體驗。而當成熟時期的門羅,找到那把扭動機關的鑰匙時,一切就能自然而然地運轉起來。這個時候的門羅,會更加在意讀者的閱讀體驗,而非自己的表達欲望。在她熟練運用書信、懸疑、偵探、浪漫小說、民間傳說、維多利亞文學乃至科幻小說等形式文體時,她將這場表演變得更適宜于大眾觀看。就像一只靈巧的貓,它自如地繞過桌上的餐盤,是因為它的天性稟賦;但那種賞心悅目的優(yōu)雅,卻來源于周圍觀看者的目光。
在這方面,《荒野驛站》等便是相當有代表性的作品,是門羅在文本形式上的精彩實驗,也是純文學與類型文學融合的寫作樣本?!痘囊绑A站》是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文學,和當代美國黑色犯罪電影的奇妙融合。若是概括故事情節(jié),這是一個科恩兄弟會樂意拍攝的懸疑故事:19世紀50年代,某孤兒院院長將院內一名孤女安妮嫁給了在卡斯泰爾斯拓荒的男人西蒙。這名拓荒者脾氣暴躁,固執(zhí)己見,有暴力傾向,與自己的兄弟喬治一同在荒野里搭建了小屋。女孩來到小屋之后的早春四月,西蒙與喬治出外伐樹。等喬治歸來時,安妮發(fā)現西蒙已經死亡。之后,這個秘密永遠地改變了安妮的一生。
門羅采用了書信體的形式,通過不同人物對這件事、對其他人物的回憶與猜想,編織出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門羅的高超技巧,只有閱讀過原文本才能體現,我只需指出一個事實,就是這篇看似羅生門式的故事,只有不到40頁篇幅,但在時間上跨越了一百年:第一封信由孤兒院長寫于1852年,最后一封信由老安妮的雇主女兒寫于1959年。在這40頁里,是一個升級版的“簡·愛”故事:孤女安妮在風雪夜見證了死亡。她被當做瘋女人乃至兇手,被關進了監(jiān)獄。她曾經天真、惶恐、無知、輕信。但最終,她成長為了貓一樣詭譎神秘、無堅不摧的老安妮,并最終完成了遲到的復仇。
《荒野驛站》有點像“大女主爽文”,閱讀體驗類似看韓劇《黑暗榮耀》,幾乎是一氣呵成。這是門羅在作品可讀性上的成功嘗試,但這部小說無疑有著遠超通俗作品的價值。這種價值一方面是技巧上的純熟,也就是門羅作為“形式大師”的表演。另一方面,在于它重新書寫了“簡·愛”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一名孤女終于在磨難中盡情成長,不借助婚姻或愛情的力量,不借助圣母光環(huán)或純真善良,獨自面對并走過坎坷的一生。
門羅獲得諾獎后接受采訪,曾回憶過自己童年的一個故事。她說,當她小時候聽人講述小美人魚的故事時,她受到了極大的觸動。她不能理解小美人魚在付出那么多的痛苦之后,還會是那樣的悲慘結局。她想要重新講述小美人魚的故事。
艾麗絲成功了。那些她筆下的女性們,不再輕易地化作泡影,而是邁著貓一樣靈巧又莫測的步伐,走完了屬于自己的百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