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中的那一點慈悲——關于《母親的城堡》
劉榮書小說《母親的城堡》的開頭,“我”返鄉(xiāng)時看到母親——父親去世后就居無定所的母親,竟然在自家田地里建起一所房子——不是人們通常熟悉的那種鄉(xiāng)村里磚瓦房或者小洋樓,而是從簡易窩棚開始,而后用水泥塊、空心磚、鋪地的花磚這些混合材料建造,屋內(nèi)的家具陳設也都是陸續(xù)撿來的。小說中這樣描繪:“母親的房子,在深綠色植物的烘托下,突兀地抬升起來。歪歪扭扭,如一只傳說中的怪獸,從天而降,石化在那里。房子的外形,看上去相當笨拙,又很簡陋,似乎不太符合建造的規(guī)矩。因之龐大,在視覺上給人帶來一種震撼的效果。目測比平原上的房子高一個身位,像胡亂搭起的積木,更像城堡——我們冀東平原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一座怪異的城堡。”在關于房子的講述和描摹中,作者反復強調(diào)著作為女兒的“我”的驚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茫然四顧” “讓人不敢相信,這座房子是出自母親的親手建造嗎”,驚訝之后,她想要把這座房子看個仔細,其實更是要探究,母親為什么以及靠什么建造了這樣一所房子。
而對房子的探究還沒實現(xiàn),女兒又不得不面對母親拋出的另外議題:還債。父親生前販運棉花的貨車著火,貨物、卡車以及賬本都付之一炬,父親去世后還欠下很多債務,母親攢了點錢以后想要把這些債務都還上。還沒從母親的奇特房子中緩過神來的女兒,面對母親要還債的念頭,她的錯愕和不解更深,因為父親死后債主們已經(jīng)上門拆房搬家當?shù)佤[過一陣,本以為債務就此結束,所以當母親又提出還債時女兒“再次感受到厄運降臨之前的恐懼”。不僅如此,母親執(zhí)意還債又引出了甄別真假債主、父親的不堪過往甚至私生子,舊日傷疤的揭開與現(xiàn)實的困窘一波接一波地向這對母女襲來,然而她們卻并無力招架和解決。
小說通篇讀下來,讀者大概更容易代入女兒“我”的視角,對母親的行動、選擇與決定充滿不解、驚訝甚至抱怨,那分明是一位放著好日子不好好過的老太太??梢坏┪覀兡椭c性子試著接近、再接近一點小說中的母親,她東拼西湊建造起來的那所特別的房子——她的“城堡”以及城堡中四處撿來的有用無用的東西,她堅持要做的那些在俗常邏輯中并不討好的事情,也許都只是為了求個心安。老人固然可以進城投奔兩個女兒以實現(xiàn)老有所依,但她最想要的顯然不止于此。想起近來讀到劉榮書的一篇小說《安寧之地》,小說鋪展的場景被放在了一家養(yǎng)老院,在故事與敘述表層呈現(xiàn)了面對衰老與死亡時的眾生相與心靈圖景,但其立意顯然不止于此。《安寧之地》和《母親的城堡》在故事之外都更著力于更深層次的探尋——人在世界中如何與自己為伴,如何真正安頓自己。兩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她面對人生的不由己的變故、面對巨大的人生無常和內(nèi)心惶惑,都曾經(jīng)努力尋找現(xiàn)實的依靠與扶助,又試圖轉向宗教中求得慰藉,但也遠未達到肉身與精神的真正安寧,她們都困在這種境況中,也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奮力掙扎,這其實也是每個人都注定要經(jīng)歷和面對的現(xiàn)實與精神處境。
《母親的城堡》結尾處,面對愈發(fā)理不清的債務和難以面對的真相,母親轉身走進玫瑰花田勞作的人群中,“此時此刻,我都不愿意再去想這些問題,更不想說話。只是打開手機視頻,將鏡頭對準身旁的一朵玫瑰,鏡頭對準整個花田,我的身子在旋轉。那些花田中勞作的身影,包括母親、弟弟,以及母親的城堡,都被我一一設錄下來”,小說就此戛然而止。我非常喜歡這個結尾,劉榮書是在將自己直接或者間接經(jīng)驗中以小說家特有的敏銳感受和發(fā)現(xiàn)的東西,用文學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提出問題但卻不隨便就給出那些不具說服力和有效性的解決途徑——很多小說家都困于此,小說一路看下來明明寫得挺不錯,收勢上卻爛尾在或強行升華情感或輕易甚至輕佻地試圖解決問題。其實,藝術家誠然是要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發(fā)現(xiàn)真正的問題、引發(fā)真正的情感波瀾和理性思考,但往往卻并沒法提供解決之道。
《母親的城堡》延續(xù)著劉榮書作品中一直以來的悲憫底色,而且更觸底最當下的現(xiàn)實。劉榮書小說的力量,很多時候就來自作品中的悲憫底色?!陡⊥馈贰蹲汾s養(yǎng)蜂人》《安寧之地》等作品以及這篇《母親的城堡》中,幸與不幸的家庭,面目迥異的人物,但敘述聲音中都或隱或顯地籠罩著作者看向世界目光中的那一點慈悲。我曾在一篇評論中看到關于劉榮書童年的描繪:“在他童年的記憶中,村子西面的兩條河神秘而浩瀚,記得有一次跟父親趕著牛車去縣城,從橋上經(jīng)過,從破敗的橋洞里,能看見碧青的流水,橋與水面的落差讓人感覺到恐懼……而船帆卻更像是久遠的事物。站在屋頂,他能看見灰舊的帆緩慢移動”,這幅景象令我想起法國導演阿亞薩斯拍攝的紀錄片《侯孝賢畫像》中侯孝賢的成長地,高雄鳳山,侯導自述小時候常常會爬在樹上看周圍的風景和人群——也許,創(chuàng)作者看向天地與眾生的視角與眼光,于童年登高俯視時便已生發(fā)。
我曾經(jīng)很喜歡劉榮書2016年的一個中篇《珠玉記》,講述水產(chǎn)公司一位神算手頗帶幾分傳奇色彩的故事,小說中固然多少顯露出一點向《棋王》致敬的意思,但敘事的行云流水、要緊處“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美妙節(jié)奏感以及故事講述中穿梭其間那恰到好處的抒情意韻,都非常動人,讓我印象深刻。前兩年讀到他的長篇小說《信使》,再次刷新我對劉榮書小說寫作的認識,他將一樁陳年舊案中的戲劇性和懸疑感寫得非常好看、好讀,在故事層面固然是一部敘事扎實且現(xiàn)實感與戲劇性、可信度與可讀性平衡得恰到好處的案情小說;更實現(xiàn)了這個過程中關于罪惡、愛和救贖的思考與探討。而《安寧之地》和《母親的城堡》中,作者曾在《珠玉記》《信使》等小說中展示過的極具感染力的敘事,在這兩篇小說中卻似乎著意做著減法,更樸素、更拙,卻也更顯厚味。劉榮書自稱為“倉促上陣的寫作者”,創(chuàng)作談中也反復強調(diào)著自己作為小說家的“寒酸與被動”,這自然表現(xiàn)出幾分謙遜,卻也呈現(xiàn)出因“半路出家”而始終伴隨他的些許惶恐和不自信——當然,藝術上的惶恐和不自信本來也是一個寫作者需要一直保持的狀態(tài)。其實在我心目中,劉榮書是一個綜合素質(zhì)很好、具有多種可能性的小說寫作者,作為讀者、作為評論家我都對他的下一部作品充滿閱讀與研究的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