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回顧處女作 《滿族文學》2024年第3期|曉蘇:那年故事
我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題為《樓上樓下》,發(fā)表在《長江文藝》1985年第12期。毫無疑問,它是我的小說處女作。說到這個作品,我不能不提到它的責任編輯吳大洪先生。他是武漢人,生于1954年,那年武漢遭遇了特大洪水災害,因此取名大洪。吳大洪是我的大學同學,但年齡要比我大七八歲。我是高中畢業(yè)直接考上大學的,他卻來自工廠,考上大學之前已參加工作多年。在我的印象中,吳大洪是我們那一屆三個帶薪讀書的學生之一,不僅每月有工資,而且家庭條件優(yōu)越,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就顯得與眾不同。比如穿著,他總是同時穿兩件中山裝,里頭一件是呢子面料的,外面一件是滌卡面料的。在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滌卡服裝非常時髦,但大部分人都穿不起,呢子衣服更是一般人做夢都不敢想的。吳大洪既穿呢子又穿滌卡,同學們都羨慕不已。其實,他這么穿并非為了炫耀,而是出于對呢子衣服的珍惜,意在用一件滌卡衣服來保護里面的呢子衣服。老實說,我和吳大洪在大學期間的交往并不密切。讓我始料不及的是,當我把自己的第一篇小說寄給他的時候,他居然那么重視,不到半個月就回復了我,通知稿子已經留用。我想,假如《樓上樓下》投出去后便泥牛入海的話,我后來很可能不會走上寫作這條路。每當想到這一點,我就會情不自禁地對吳大洪同學充滿感激之情。
《樓上樓下》最初的創(chuàng)作沖動,起源于我大學畢業(yè)前的一段實習生活。作為一名師范大學的學生,畢業(yè)前夕都要被派往中學或中專參加為期數(shù)月的教學實習。我當時去的是我們那所大學的附中,最先負責指導我的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教師,姓王,河南開封人,時任附中語文組的組長。不久,語文組調來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女老師,姓連,全名連群。據(jù)消息靈通人士說,連老師畢業(yè)于湖南的岳陽師專中文科,以前一直在長沙一所中學任教。她的丈夫在我們師大從事行政工作,不久前榮升為某個學院的分黨委書記。師大為了解決他們夫妻分居問題,便把連老師從長沙調到了武漢。連老師調來時間不長,附中便讓她取代王老師當了語文組長。與此同時,我的實習指導老師也換成了連老師。關于語文組的人事變動,有些知情者不禁在私下議論紛紛。我偶爾聽到了幾句,他們說連老師是黨員,在長沙曾多次被評為教書育人的模范。王老師向來寬厚,免了語文組長,竟然沒有絲毫怨言。有一次下課后,他還笑瞇瞇地對我說,讓連老師指導你更好,她比我年輕,知道怎么與時俱進。
不過,王老師被免去語文組長后,很多老師都為他鳴不平。他20世紀50年代初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功底十分深厚,不僅能一字不落地背誦屈原《離騷》,而且還能大段大段地背誦司馬遷的《史記》,唐詩宋詞更是信手拈來,仿佛在自家菜園里扯蔥拔蒜。他的古代漢語知識也非常扎實,對訓詁學有過深入研究。王老師原本在一個科研機構專門從事研究工作,1957年因為言論問題被下放到了這所附中。后來落實政策,上面通知王老師重返研究崗位,但他婉言拒絕了,決定就與世無爭地當一輩子中學老師。讓人稍感遺憾的是,王老師的河南口音太重,與學生交流起來有些障礙,因此課堂教學效果便不太理想。然而,老師們卻非常敬重王老師,尤其是中青年老師,都覺得他知識淵博,誨人不倦,每當遇到疑難問題向他請教,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為大家答疑解惑。老師們都說,王老師是附中語文組的一張招牌,實在不該免了他的語文組長。
連老師的性格與王老師恰好相反,雖然學歷不高,學識不多,卻有才藝,既會唱歌又會跳舞,普通話也說得特別好,字正腔圓,抑揚頓挫,悠揚動聽,具有出色的表現(xiàn)力。學生們都喜歡聽她上課,她的課堂上總是笑聲迭起,掌聲不斷。盡管她不時地讀錯字,語法知識也欠缺,但學生們還是追捧她。連老師顯得十分自信,這從她的言行舉止中都可以看出來。在擔任我的指導老師之后,連老師找我談過一次話。她說,據(jù)附中教務處的領導講,我是一個當老師的好苗子,值得重點培養(yǎng),所以她決定親自指導我的實習。不過,連老師也有她的缺點,主要是擔任語文組長以后,對老師們的態(tài)度過于嚴厲,甚至有些苛刻,好像語文組長是個什么大不了的領導似的。她總愛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審視每一個人,動不動就上綱上線,批評同事的時候就像上級訓斥下級,劈頭蓋臉,一點情面都不講。說到這里,我不禁想到了兩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附中語文組有一位姓駱的中年教師,在教學上從不跟風,從不蹭熱,從不人云亦云,從不按部就班,從不炒別人的現(xiàn)飯,骨子里總有一種探索意識和創(chuàng)新精神。駱老師曾經倡導過閱讀寫作一體化教學思路,在武漢產生了廣泛影響。后來,學校推薦他參評武漢市語文名師。按照評選規(guī)定,參評者必須上一堂語文公開課。作為附中的語文組長,連老師被教育局聘去當了那次評選活動的評委,自然也聽了駱老師的公開課。實事求是地說,駱老師那堂公開課講得非常精彩,觀念超前,新意迭出,受到聽課師生一致好評??墒?,在課后的總結會上,連老師卻尖銳地指出了駱老師的師德師風問題。平時,駱老師一向不太講究穿著,也不怎么收拾和打理。在那堂公開課上,他的穿著仍舊很隨意,居然在外褲里面穿了一條衛(wèi)生褲。糟糕的是,他外褲的拉鏈沒有拉嚴,公開課正講到興頭上,衛(wèi)生褲上的一條白帶子突然掉了出來,像一個鐘擺在他兩腿之間擺來擺去。更糟糕的是,連老師看見了那條白帶子,并且還在總結會上借此說事,認為駱老師雖然課講得好,但在師德風上存在嚴重問題。就因為連老師的小題大做,吹毛求疵,雞蛋里面挑骨頭,駱老師那年與武漢市的語文名師失之交臂了。
語文組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李老師,早年畢業(yè)于我所讀的那所師范大學,原來在師大古文字研究所編古漢語大詞典,后來被當作反動學術權威下派到附中資料室打雜。平反之后,他本來可以重返師大,可他不愿折騰,主動申請留在附中從事語文教學。李老師是一個性格古怪的人,較真,偏執(zhí),遲鈍,被老師們稱為李夫子。李夫子備課特別認真,對教科書上的每篇課文都做過詳細批注,凡是有空的地方都被他用紅筆寫得密密麻麻。他這樣做還嫌不夠,有一天居然給人民教育出版社寫了一封信,希望他們再出版語文教材時改為大開本,把眉腳留多一些,以便老師們備課時好在書上批注。可是,他的信寄出去后卻石沉大海,等了一個多月也沒見到回復。這讓他又氣又恨,一連好多天都耿耿于懷。李夫子上課習慣于用教鞭,覺得拿教鞭指著黑板更能吸引學生的注意力,還認為手持教鞭才像一個老師,正如說書人喜歡手握一把紙扇。一次郊游,李夫子在野外發(fā)現(xiàn)了一根細長而筆直的金竹,便砍回來精心做了一根教鞭,先削皮再磨光,接著又打蠟涂漆,末了還在顯眼處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而,他的教鞭沒用幾天便失蹤了,找遍了教研組的每個角落都一無所獲。李夫子為此如同丟了魂,連續(xù)數(shù)日茶飯不思,郁郁寡歡。過了幾天,學校剃頭匠的小兒子跟他說,女廁所里有個教鞭。李夫子一聽欣喜若狂,馬上就沖進女廁所,果然找到了他心愛的教鞭。李夫子手捧失而復得的教鞭正在教研組獨自沉吟的時候,連老師突然來了,進門就質問,你作為一位人民教師,怎么能私闖女廁所?像你這種不講道德原則的人,如何為人師表?李夫子頓時懵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有苦笑。
為期三個月的實習生活很快結束了。我雖然人回到了學校,但心卻好長時間都留在附中語文組。那幾個老師太有意思了,滿腹經綸卻口齒笨拙的王老師,多才多藝卻裝腔作勢的連老師,還有駱老師的不拘小節(jié),李夫子的迂腐木訥,都令我經久難忘,揮之不去。當時,我真想以他們?yōu)樵蛯懸黄≌f。這個沖動異常強烈,幾乎到了躍躍一試的地步。但是,我卻久久沒有動筆。一方面,我的構思尚未成熟,盡管幾個人物在我腦海里已經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但我卻不清楚要表達什么,也就是說無法確立主題。文藝學和寫作學都告訴我們,沒有主題的寫作是無效的。由于主題不明確,我不禁陷入了苦惱之中;另一方面,我還有一種深深的擔心,擔心附中語文組的幾位老師看到作品后會對號入座,甚至可能找我扯皮拉筋。因為以上兩個原因,我便抑制住了創(chuàng)作沖動,決定等一等再寫。這等有兩層意思,一是等構思成熟,二是等附中幾位老師離我的生活遠一點。當時,我哪曾想到,這一等就是兩年多,從1983年5月一直等到1985年7月。
1985年7月,正值學校放暑假。在此之前,我已大學畢業(yè)留校工作。為了在大學站穩(wěn)腳跟,我決定考研究生。所以,我在這年暑假里沒有休息,一天到晚惡補英語。因為我知道,考研究生對我來說并非太難的事情,唯一的攔路虎便是外語。那個暑假,我把許國璋主編的四冊本《英語》教材抱在手中反復溫習,連做夢都在背單詞。學到后來,我已疲憊不堪,一看到那黃色的《英語》封面就感到厭惡,甚至頭疼難忍。于是,我想停兩天,先做點其他的事來緩解心頭的壓力。就在這種情況下,我突然又產生了創(chuàng)作小說的沖動。與此同時,創(chuàng)作沖動很快給我?guī)砹藙?chuàng)作靈感,它如一位神秘的天外來客一下子朝我襲來,使我原來沒有想清楚的主題在剎那間變得清晰起來。靈感似乎在告訴我,抓住王老師和連老師兩個人物來寫就可以了,通過兩個人物的對比來揭示兩種性格的對立與統(tǒng)一,或者說兩種人格的互鑒、互補與互融。主題明確以后,類似或雷同的人物也自然而然地合并了,也就是將駱老師和李夫子與王老師合三為一。隨著主題的確立,我猛然又想到了避免讀者對號入座的處理辦法。為了不得罪和傷害附中語文組的幾位中老年老師,我決定把主人公換成兩個大學畢業(yè)不久的青年教師。這么一換,許多未知的麻煩都不存在了。
行文至此,我該正式說一說我的小說處女作《樓上樓下》了。作品中主要刻畫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物,男的叫胡有水,女的叫白靈。他們都是從師大中文系畢業(yè)之后分配到這所附中的,只不過胡有水比白靈早一屆,因此早她一年分來。胡有水和白靈是兩種類型截然不同的人物,前者性格內向,少言寡語,一心埋頭讀書,鉆研業(yè)務,可惜不會說普通話,濃重的地方口音妨礙了他的表達與交流,因此教學效果極不理想;后者性格外露,能說會道,還會唱歌跳舞,表現(xiàn)積極,但她基本功很不扎實,而且為人高調,總是盛氣凌人,不過她的教學效果挺好。大學期間,胡有水已經認識白靈。當時,白靈住在胡有水樓上,晚自習之后總愛在寢室里唱唱跳跳,嚴重影響了胡有水的學習。那是一棟舊樓,層與層之間鋪著木板,有些木板多年失修幾乎腐爛了。有天晚上,白靈跳舞時竟然把木板踩破了一個洞,一只紅色高跟鞋和一條白色長腿一下子吊在了胡有水的頭頂上。為此,兩人發(fā)生了激烈的口角。陰差陽錯的是,到了附中,白靈居然又住到了胡有水樓上。胡有水因此非常惱火,馬上找總務處換房??倓仗幹涝蟊鞠虢o他換一個房間,但當時房子過于緊張,總務處實在愛莫能助。
剛分到附中的老師,都要講一堂公開課。胡有水頭年講過,講課之前做了認真準備,并嚴格遵循了從時代背景到段落大意,再從中心思想到藝術特色這一傳統(tǒng)的教學流程。公開課開始前,胡有水信心滿滿,結果卻反響一般,不僅讓聽課師生深感失望,而且他自己也覺得灰頭土臉。眨眼一年過去了,現(xiàn)在輪到了白靈講公開課。胡有水也去聽白靈講課了,抱著一種看笑話的心理。在他看來,我胡有水功底那么深厚,公開課也只上成了那個樣子,憑你白靈那點知識積累,能把公開課講出花來?始料不及的是,白靈講課卻不按套路出牌,一上臺就滿含深情地朗誦了最為精彩的一段課文。接下來,她讓學生自由發(fā)言,說出自己最喜歡課文中的哪個人物,并要求講明原因。這一招十分厲害,學生的參與熱情頓時被她調動了,課堂氛圍立刻沸騰起來。分析完人物形象,白靈不失時機地為課文中的一個主要人物獻上了一首贊歌,贊美了他的優(yōu)秀品質。歌聲高亢激昂,嘹亮動聽,一下子將這堂公開課推向了高潮……公開課講完,教室里響起了陣陣掌聲,連先前對白靈不屑一顧的胡有水也不由自主地鼓了掌。他一邊鼓掌一邊暗自思忖,白靈講課完全拋開了傳統(tǒng)的教學程式,卻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不能不讓人佩服。這天晚上,白靈又在樓上唱起歌來,是當年非常流行的那首《酒干倘賣無》。歌中唱道:“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家?”奇怪的是,這次聽到白靈的歌聲,胡有水居然沒有絲毫的反感,相反還有點兒感動。沒過幾天,總務處找到胡有水,告訴他可以給他換一間寢室,而胡有水卻說不換了。這天晚上,夜深人靜,樓上又傳來了白靈的歌聲。當白靈唱到“沒有家哪有我?”時,樓下的胡有水竟抑制不住地接了一句:“沒有你哪有我?”
以上就是我的處女作《樓上樓下》從生活轉化為小說的大致過程。按說,這篇回憶文章寫到這里就應該結束了,可我意猶未盡,還想借此機會多說幾句。我想表達三個意思,其中有經驗,有教訓,也有自豪。第一,我在構思這篇小說時把生活中的幾位中老年教師換成兩位青年教師,這除了能夠避免有人對號入座的麻煩之外,還有助于我在寫作中駕輕就熟。在三個月的實習生活中,我雖然對中老年教師這個群體有所了解,但畢竟了解不全、不深、不透,只能說了解了一點皮毛,而對剛從大學畢業(yè)分到中學任教的那批青年教師,我卻了如指掌,所以寫起來便得心應手,輕車熟路,舉重若輕。第二,在給《樓上樓下》中的男女主人公取名字時,我特意使用了比喻修辭和諧音修辭。胡有水,即壺里有水;白靈,指像百靈鳥一樣唱歌。這些修辭都是顯而易見的,沒學修辭學的讀者也能一目了然。開始取這樣的名字時,我還暗自得意,覺得這種取名方法有利于人物的形象化。漸漸地,我便感覺到了這種方法的弊端,因為它過于淺近,過于直白,過于小兒科,容易導致人物的標簽化和臉譜化。后來,我基本上不再給人物這樣命名了。第三,讓我感到無比自豪的是,《樓上樓下》發(fā)表的時候,《長江文藝》的時任主編是享譽中外的著名作家徐遲先生。他不僅是大詩人,而且還是中國新時期報告文學的開山鼻祖。能在徐老主編的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無疑是作者的無上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