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本書中,兩個波伏瓦終于和解
“女人不是生下來就是女人,而是后來才變成女人。”即使沒讀過波伏瓦的書,也會被她的這句話打動。這句話的妙處,在于揭出“自然的她”與“社會的她”之間的沖突。波伏瓦似乎也深陷其中,她常常表現(xiàn)出令人困惑的矛盾性——倡導女權而不愿下場實踐,在《第二性》中自稱“我不是女權主義者”,晚年卻成積極分子;反對女性氣質(zhì),卻一生優(yōu)雅;拒絕婚姻,卻對薩特不離不棄……
似乎有兩個波伏瓦:一個是傳統(tǒng)的、貼滿女性標簽的波伏瓦;另一個是革命的、充滿激情的波伏瓦。讀完《波伏瓦訪談錄》,才知兩個波伏瓦的和解點在哪里。
本書有三大特色:
首先,來自德國的采訪者愛麗絲·施瓦澤也是一位女權主義者,被波伏瓦視為同道。
其次,五篇訪談跨度達10年(1972—1982),較完整地呈現(xiàn)了波伏瓦成熟期的思想。
其三,在訪談中,波伏瓦袒露了她對性、對衰老等的真實感受。她引用薩特的話,稱老年是“無法真實感受的存在”,在別人眼中存在,自己卻不覺得……其中沉痛,令人唏噓。
書雖短,意味卻長,必有讀者會在《波伏瓦訪談錄》中流連忘返。
為何成了女權主義者
讀過《第二性》的讀者知道,書中充滿挑戰(zhàn)性,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利亞克、加繆均撰文嘲諷,衍生出各種誅心之論:“因為你是女人,所以才會這么想”、“過于極端和激進”、“你對母親懷有敵意!你大概自己生活不如意!不要因噎廢食!”……
最讓波伏瓦火冒三丈的是,人們堅信《第二性》的真正作者是薩特。
將對方污名化,就算完成了駁難——可哪本書,因作者是男人,才被寫出來?誅心之論不需要常識,重要的是能契合集體刻板印象,能讓大眾沉浸在“我們是大多數(shù),大多數(shù)就等于正確”的幻覺中。
其實,《第二性》時代的波伏瓦不是女權主義者。
原因之一,波伏瓦無法接受其中的部分主張,比如完全排斥男性創(chuàng)造的價值。她主張利用它們:“我們不能拒絕男性的世界,因為它就是整個世界,終歸也是我們的世界?!?/p>
原因之二,波伏瓦當時認為,女性解放內(nèi)涵在社會主義之中,實現(xiàn)后者,前者自動完成,不必單獨進行。
面對訪談者,波伏瓦坦承:作為作家、大學教授,她有不錯的收入,是所謂的知識分子,在她的圈子中,較少感受到性別煩惱。直到晚年,波伏瓦了解到更多案例,感到觸目驚心,深感行動的必要。此外,她漸漸意識到,不改變?nèi)?,女性無法得到真正解放——因為女性身份不是階級,而是種姓,一旦擁有,終生無法更改,只能一直付出代價。
“消滅資本主義并不意味著消滅了父權制”、“女性如果真想改變自己的處境,必須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波伏瓦轉(zhuǎn)向了行動派。
“女性氣質(zhì)”不只屬于女性
與許多女權主義者不同,波伏瓦一直是優(yōu)雅、美麗且安靜的,被認為擁有“女性氣質(zhì)”。但波伏瓦對這個詞深惡痛絕。
在踐行“女性氣質(zhì)”的同時,波伏瓦意識到,它“并非與生俱來,而是遭受壓迫的結果”,“女性化”是被塑造的,而不是天生的。波伏瓦對“讓女人更像女人”式的呼喚充滿鄙夷:“不應把女性天性看作一種價值:不應認為,女性身體會賦予我們一種看世界的新視角,那將是可笑和荒謬的。如此看問題的女性又陷入非理性、神秘主義、宇宙萬物一體的觀念中?!?/p>
人是社會動物,在每個人的發(fā)展中,自然只起到“微不足道的作用”,對“女人味”的贊美,往往是為了讓女人遠離知識和權力。
作為標簽,“女性氣質(zhì)”的可怕之處在于:掩蓋了每個人既有男人的一面,也有女人的一面的事實,將多元的人簡化成只有唯一的社會性別。事實是,有女人心思的男人,和有男人心思的女人,才是真實而完美的。
施瓦澤意識到,波伏瓦一直想兼而有之。她給情人阿爾格倫的信中寫道:“生活中的一切我都想要。我想是女人,也想是男人,想有很多朋友,也想一個人獨處,想工作和寫出很棒的書,也想旅行和享樂,想只為自己活著,又不想只為自己活著……”
波伏瓦在實踐中接受“女性氣質(zhì)”,因為那是她的一部分,男性也可以學習并擁有它。
拒絕婚姻卻對薩特不離不棄
波伏瓦反對婚姻,反對將女性簡化為母親,面對“贊美母親”的聲音,她諷刺道:“既然不能贊美女人刷鍋洗碗是美的,那就贊美做母親是美的。”
可波伏瓦卻和薩特一生相伴,而且很像傳統(tǒng)婚姻中的妻子,一直在照料薩特,幫他做家務。因為薩特什么都不會做,只會煎蛋。
為保護各自的空間,二人常在同一幢樓里分別租兩個房間,用互相串門的方式維持交往。薩特會告訴波伏瓦,他有了新情人,并講述他們之間的故事,有時波伏瓦也會這樣告訴薩特。但誰也無法替代他們二者的關系——他們一生沒結婚,卻將彼此的關系視為最重要的關系。
波伏瓦沒錢時,薩特“養(yǎng)”了她三四年;薩特沒錢時,就會去花波伏瓦的錢。
在訪談中,波伏瓦說:“我和薩特是一種基于智識,而非婚姻制度、家庭或別的什么的關系,因此我從來就不想要孩子。我不太想要一個薩特的復制品——對我來說,有他足矣!我也不想要一個自己的復制品,有我自己就足夠了?!?/p>
在書中,波伏瓦寫道:“我最重要的作品是我的生活。我一生最不尋常的經(jīng)歷是與薩特相遇?!?/p>
波伏瓦所渴望的婚姻,是彼此成為兄弟姐妹,性別差距被完全忽略。作為作者之一的施瓦澤卻意識到,波伏瓦真正想找的是一個像自己的人,恰好薩特出現(xiàn)了,讓波伏瓦發(fā)現(xiàn)了自己“孿生的”男版——薩特是波伏瓦的另一面,是那個被男權社會剝奪的她的另一面。
波伏瓦是矛盾的,又是統(tǒng)一的。正是持續(xù)的沖突與融合,使她的魅力無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