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爾夫式的”現(xiàn)代小說:一種不可能的藝術
英語世界有一項給藝術家的殊榮:風格強烈的藝術家的名字會變成形容詞進入通用語言。尤其是對作家而言,把名字變成形容詞可以說是對他們拓寬語言邊界的明確認可。
“推動著英語的光亮在黑暗里照得更遠一點”(E.M.福斯特語)的弗吉尼亞·伍爾夫自然也不例外,“Woolfian”,伍爾夫式的,是這位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改變了英國文學和英語寫作的明證。
風格就是節(jié)奏
伍爾夫的文字閃耀著強烈的個人風格。少有情節(jié)起伏的意識流敘事,綿密編織的長句,密集暗伏的引用和譬喻讓每次閱讀她的作品都成為了挑戰(zhàn)。閱讀伍爾夫的緊張和困難并不亞于她自己描述的閱讀T.S.艾略特詩篇的體驗。視線從一行文字轉到下一行文字的讀者“就像一個雜技演員一樣驚險地從一個橫杠上飛撲到下一個橫杠上”。
閱讀不再是慵懶的享受,而是頭腦緊繃的思想雜技,是“瘋狂地在半空里旋轉”。然而等讀者終于鑿穿了文字的障壁之后,在高度風格化表達的背后等待讀者的又是什么呢?善于反思的伍爾夫當然清楚,單純地修辭炫技只能修筑出唯美主義者的鏡宮,璀璨的鏡面四面八方層層疊疊反射出的是極致的美同時也是極限的空虛。風格和內容必須合而為一。
風格對伍爾夫而言從來遠不止遣詞造句,復雜形式背后傳達的應該是深邃的真相。在1926年寫給好友薇塔·薩克維爾的信里,伍爾夫是如此思考風格問題的:
“風格是件非常簡單的事;它就是節(jié)奏。一旦你抓住了它,你就不會用錯字。但是呢,我在這坐了半個早上,腦子里擠滿了想法,擠滿了畫面,等等等,結果就是沒法撬動它們分毫,因為沒找到正確的節(jié)奏。這就是個非常深刻的問題了,節(jié)奏是什么這個問題,它比文字本身要深多了。一個所見的場面,一種情緒都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頭腦中的波浪,早在它能造出適合表達它的文字之前;而在寫作中(我現(xiàn)在是如此相信的),我們必須要重現(xiàn)這一切,讓一切運轉起來(它明顯和文字沒什么關系),之后,隨著它在頭腦里破碎滾動,它會造出適合表達它的文字?!?/p>
換言之,風格遠遠大于構成它的文字,由文字所拼裝而成的不只是所見的場面所感的情緒,還有這些場面和情緒在頭腦中引發(fā)的思想波浪,是人如何感知外界的刺激如何為其賦形的過程,風格化的文字本身只是這一過程的產(chǎn)物。
換用《到燈塔去》里的畫家莉麗·布雷斯科的話說,伍爾夫的文字力圖捕捉的是“神經(jīng)的顫動本身,是還沒有被固定成型的事物本身”。
而這還沒有定型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呢?它可能是轉瞬即逝的纖細情感和幽微的念頭。伍爾夫清楚我們頭腦的活躍與多變,“在一天的時間里,成千上萬個念頭從你的腦海里奔流而過;成千上萬種情緒相逢,相撞,然后在令人震驚的混亂中消失?!?/p>
與我們呈現(xiàn)給世界的界線分明的外表不同,意識的流動是曖昧多變的,它跳脫無理同時卻又可能無所不包。就像達洛維夫人體會過的那樣,從要自己去買花這個簡單的念頭開始,青春往事,對倫敦生活的愛,對戰(zhàn)爭結束的慶幸,還有對晚宴的期待都將混為一體在腦海中奔流,而她能告訴自己朋友的只有簡單的一句“我喜歡在倫敦漫步”?;蛘哂窒裎闋柗蛟凇堆鸥鞑嫉姆块g》里所言,“每個人的過去都像一本他自己記熟的書的書頁一樣鎖閉在他心中;而他的朋友們能讀到的只有書的標題”。
我們如何表現(xiàn)自己以及我們如何從表面的蛛絲馬跡去認識他人的內心,這都是天然會吸引小說家的問題,而伍爾夫的寫作想要傳達的不只是自我建構和認識他人的結果,還有這個過程和其中的艱辛。小說人物像精靈一樣挑逗著小說家們去追逐呈現(xiàn)他們,但是“很少有人能抓住這個幽靈;大多數(shù)人只能滿足于抓住她衣裙的一角或者一縷頭發(fā)”。
小說要傳達生活
但伍爾夫的意識流從來不是簡單地窺視人物的內心。把她和詹姆斯·喬伊斯稍作比較就能看出,伍爾夫并不沉湎于下潛到意識的最深處,把人物內心的每寸思緒都暴露在天光之下。人內心的復雜多變與難于認識的確是她對人性的基礎認知,但伍爾夫更想追索的是如此難以說清的個體是如何超脫內心的混沌,是如何表達自己并建立聯(lián)系的。
所以她少有喬伊斯般長篇累牘地鎖定在一個人物內心的時候。伍爾夫更習慣的是在多個人物的內心活動之間跳切,充分利用自由間接引語賦予作者的靈活度,在人物內心和世界之間尋找連接點。有的時候,哪怕是兩個互相鄙夷的人也有意外的關聯(lián),就像《到燈塔去》的莉麗·布雷斯科和查爾斯·坦斯利一樣:“他們說的都是些什么該死的廢話,查爾斯·坦斯利想,邊想邊把他的湯勺正正好放在盤子的正中,這個盤子被他刮得如此的干凈,就好像,莉麗想(他坐在她對面背對著窗正正好在她視野的正中),他打定了主意保證自己一定要吃飽”。一個可以觀察到的簡單動作,把湯勺放到盤子里,串接了兩個實際上并不準備交流的人物,成為從一個人內心轉移到另一個的契機。
《達洛維夫人》里時不時敲響的大本鐘的鐘聲,《到燈塔去》里燃起的燭光,還有《海浪》里的人物的多聲部合奏,都是伍爾夫從個人內心出發(fā)進入集體意識的嘗試,她從來沒有放棄過一邊展現(xiàn)個體內心的多變,一邊嘗試如何把不同的個體捏合成一個集體。
伍爾夫選擇描繪集體的意識流或許與她賦予現(xiàn)代小說的嚴肅任務有關系,當小說離開個人內心的幽暗試圖展示集體的內在時,它要勾勒的就是時代的心靈圖景,或者用伍爾夫的話,小說要傳達“生活”。
說到底,出生于1882年的伍爾夫骨子里還是個嚴肅的維多利亞人。就像她1921年在日記里坦白的那樣,“清教徒的祖父們”給她留下的遺產(chǎn)之一就是她“有一架自動的內在價值天平”,這架天平?jīng)Q定了她要把時間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于是作為她人生志業(yè)的小說自該是嚴肅的藝術,而非玩弄文字的消遣。
或許這也是她為什么要在《現(xiàn)代小說》《本內特先生和布朗夫人》以及《小說中的人物》等文章里和以阿諾德·本內特為代表的上一代小說家一次次決裂的原因。在她眼里,耽于描寫事物表象的上一代“物質主義”小說家根本就沒有理解現(xiàn)代生活真正的形態(tài),他們的工具對描寫現(xiàn)代生活也是全然無用的。時代變遷的鴻溝橫亙在兩代小說家之間。
當伍爾夫語出驚人地說“大約在1910年12月,人類性格發(fā)生了變化”時,她所指的并不僅僅是1910年羅杰·弗萊組織的印象派藝術展所代表的現(xiàn)代派的藝術視角,還有人類境遇在現(xiàn)代的巨變。
一面是新的科學技術對生活的改造,一面是波譎云詭的20世紀初的政治動蕩,新的現(xiàn)代生活拋棄了19世紀的穩(wěn)定,陷入了永恒的變動中,現(xiàn)代人唯一的錨點似乎只存在于內心之中,而這一錨點也是他必須深藏不可輕易外露的。描摹現(xiàn)代的不確定性和隱匿其中的人類內心成了小說家必須面對的不可能任務。
因此,當伍爾夫說“生活不是一串對稱排列的馬車燈;生活是種閃亮的光暈,一種半透明的封套,從意識的開頭一直包裹著我們直到最后”時,她想要強調的是小說家必須力圖用文字重構生活氤氳四散的光,“傳達這種多變的,未知的,不受限制的精神,不論它表現(xiàn)出何種變異和復雜性,同時也要盡可能少地混入異質的和外在之物”。
詩化小說的愿景
伍爾夫給小說的責任無異于要重新發(fā)明英國小說。傳統(tǒng)上以生動的人物形象為核心,以幽默滑稽為基本文體風格的英國小說實在沒留給伍爾夫太多發(fā)揮的空間,于是她從普魯斯特,從俄國小說中尋找新的可能。她很清楚,自己的寫作已經(jīng)躍入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未知領域,每進一步都只能靠自己的摸索。“我將要為我的書發(fā)明一個新名字來代替‘小說’。弗吉尼亞·伍爾夫著的一本新的_。但是什么呢?哀歌?”
變得艱難的不光是小說,伍爾夫也清楚小說家的工具——文字——本身就是陷阱重重的。1940年她給BBC廣播錄制了一場講座,這場題為《技藝》的講座通篇講的卻都是文字技藝的不可能。文字是“一切事物中最狂野,最自由,最不負責,也是最沒法教育的”。小說家的工作無異于用本身就或隱或現(xiàn)的網(wǎng)去捕獲游移不定的生活,用看似精巧纖細的小說筆觸去勾勒生活最堅固的基本形態(tài)。
換言之,伍爾夫式現(xiàn)代小說是一種不可能的藝術,正如《到燈塔去》里莉麗·布雷斯科的藝術理想一般,這類小說“表面上應該是美麗又閃亮的,羽毛般精致,轉瞬即逝,一種顏色浸潤融化到另一種顏色里,就像蝴蝶翅膀上的絢麗色彩一樣;但是在深處,整片織物必須是用鐵螺栓牢牢固定的”。
當然,伍爾夫式的小說肯定不是現(xiàn)代小說唯一的道路。同為布盧姆斯伯里團體一員的小說家E.M.福斯特就和伍爾夫爭辯了一輩子小說到底要寫什么。但作為伍爾夫最看重的批評者,福斯特也一語道破了伍爾夫小說的核心,那就是伍爾夫是一位“想要寫一種盡可能像小說的東西的詩人”。當伍爾夫試圖打斷小說對事實細節(jié)的癡迷,讓小說從更高更遠的地方凝視現(xiàn)代生活時,她其實是在把舊時代詩歌的功能嫁接到小說身上,在勾勒一種尚不存在的詩化小說。
如伍爾夫自己所言,“這種還未命名的小說種類將會是在遠離生活的高度寫就,因為如此才能獲得看清生活重要特點的更廣大的視野;它將是用散文體寫成,因為散文,如果你把它從如此多小說家強加在它身上的役畜般的勞作中解放出來,他們讓它馱著巨量的細節(jié),海量的事實——如此解放之后的散文將會證明它能夠從地面上高飛而起,不是一飛沖天,而是回環(huán)盤旋地上升,同時還能和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樂趣和古怪緊密相連?!?/p>
詩化小說自然是伍爾夫對現(xiàn)代小說不可能性的再次闡發(fā),這種用有限逼近無限,用沉重的肉身試圖扇動雙臂起飛的不可能的藝術同時也是讓我們對伍爾夫保持癡迷的重要原因,它傳達的是每一個現(xiàn)代人在變動的生活中追尋意義的艱難人生旅途。
(作者為文學博士、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