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2024年第2期|王憶:清歡
1
韋小姐過了今年春天,正巧已是而立之年,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繼續(xù)在陌生的城市游蕩。她的步伐從來都是緩慢的,不需要追趕,也不需要為了生活硬件跟年齡或傍晚賽跑。韋小姐喜歡詩歌,前不久還學了油畫,這兩件事都是慢的。她不認同別人說詩歌是火焰,擦出火花稍縱即逝。她說詩歌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咀嚼的,慢慢嘗,細細品,哪怕一個空格也是有不同味道的。在宋莊這樣樸素并帶有藝術(shù)氣息的村莊,諸如韋小姐這樣的,便不能算是矯情,她只是做了一個精致的流浪人。
一年前,她本是租住在一間獨立的平房,后來搬來五號院,主要是看上出了門,過馬路就有一家私人咖啡店。店很小,大約二十平方米,不過店內(nèi)臨街有一面極為通透的落地窗。平時,尤其工作日,很少有人會進去。韋小姐說,幾年前,家人為她安排工作的時候,她就打算開一間咖啡店,不用很大很華麗,星巴克和COSTA都不符合她對咖啡店的理解。她想追求簡單純粹,那就很好。但誰會真正支持簡單純粹的理想呢?沒人反對相當于也沒人理會。韋小姐索性一鼓作氣跑出來,好在家里人為她備足了北漂啟動資金,讓她過上了至今還算完美的理想生活。五號院其實并沒有一個院子,有一條狹長走道,兩側(cè)共有三間平房,東邊兩間為鄰,西邊還有一間卡在中間與它們面對面。大部分時間,這里是大齡女生宿舍,除非某一天誰留了男人過夜。
韋小姐起初寫詩歌,平均一天能寫出十多首。她不出門,三餐可靠面包和方便面解決。不過人總有“三急”,住在平房就這點使人迫不得已。從走道出來,往右走不足百米就是公廁,往左走有一家個人開的小型農(nóng)貿(mào)市場,與之為鄰的是一家很久不開張的理發(fā)店。店門口霓虹燈箱早已落滿了塵埃,已經(jīng)看不出燈箱亮起來會是什么顏色。她假如只為解決“三急”,一天出門頂多三四趟,時間上屈指可數(shù)。長期不出門,韋小姐總歸給人留下一些“邋遢”的印象。花姑娘難得見著她一面,總得訓(xùn)上一句,你好歹是個女的,怎么不曉得化化妝再出門呢?韋小姐知道她只是好開玩笑,說話直爽,所以也玩笑回懟她,你倒是天天化,那我看也不比素顏好看到哪兒去?;ü媚锱c她為鄰,后來韋小姐的油畫就是跟她學的?;ü媚镆残栈ǎ箭g今年得有四十多了,這不是猜的,而是有一回她自己報身份證號報出來的。她來宋莊可有些年頭了,同樣挪了好多次窩,可就舍不得離開這兒。花姑娘是單身,只不過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兒子,偶爾放長假來小住。她原本在城里一家廣告公司替人寫文案,設(shè)計圖畫,上個月窩了一肚子火回來,一氣之下把老板炒了。進門就吐了一口“老血”,自言自語罵道,這破活兒真以為我稀得干,成天起早貪黑趕地鐵,一個月工資都不夠塞牙縫的。老娘以后就是天天睡大覺,也不遭你這罪了。
她正罵著,小石榴嗑著瓜子從對面開了門問,您怎么著了?跟誰呀這是?這么大火氣!花姑娘愣是壓著火瞟了她一眼,拿腳一踢開了門。花姑娘一直有點看不上小石榴這愛看熱鬧的德行,左右鄰里誰有點動靜,她都要抓一把瓜子出來上幾眼。用她的話說,這一外地丫頭片子,開口閉口學什么北京腔。小小年紀不學點好的,天天半夜從酒吧回來。動不動就喝醉站在門口哭哭鬧鬧耍酒瘋,還凈愛看人笑話。小石榴也無所謂花姑娘搭不搭她的話,只看著她懷里捧著箱子,就明白這院里又多了一個無業(yè)游民。
韋小姐寫的詩歌很少向期刊投稿,大概是覺得能被選中的概率很小。寫詩本就是一種抒發(fā)情懷的舉動。若真指著情懷過日子,豈不是要等到揭不開鍋。何況人總得有點自知之明,你一無名小卒,放到人堆兒里誰知道你是寫詩的。韋小姐認為的生存法則是,生活是生活,理想歸理想,寫詩便寫詩。比例不一定要均衡,但一樣都不差。所以貓在屋子里寫了一段時間后,她也開始覺得天天啃面包吃泡面不是一件正經(jīng)事了。她開始網(wǎng)羅一些招聘信息,不過又不想跑太遠,要是像花姑娘似的,早上四五點就要出門趕地鐵,再晚上九十點從城里趕回來,那她何不老老實實回老家接受安排呢?要不怎么說韋小姐心態(tài)就是好呢。人一旦心態(tài)好了,運氣也不會差太多。她傍晚出來上個廁所,下意識一抬頭,看見了馬路對面咖啡店的落地窗上貼了一張告示牌,前天去的時候還沒發(fā)現(xiàn),看樣子是剛貼上的。她邊走邊甩干手上的水漬,湊上去一看,還真就巧了。
推門進去,鈴鐺一響,老板坐在吧臺抬頭朝她看去,笑瞇瞇道,來了。喝點什么?韋小姐每周哪兒都不去,咖啡店是必來的。她倒也直接,指著落地窗問,這是怎么了?下個月閉店了嗎?老板依然保持微笑,呵一聲,招呼她坐,說還是冰美式吧?她點頭,又坐到了落地窗下,不禁又仔細望了望那反方向的告示。老板端上了咖啡和一碟甜品蛋糕,與她正面坐下,說我最近得回老家一趟,所以……你懂的??粗习遢p松的語氣,韋小姐不知道為什么也覺得松了一口氣,看來他也不是打算長期閉店。
別說,這兩天我正估摸著你能來一趟。老板突然像見了老朋友似的對她說,我是有一個想法,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跟你開這個口。
嗯?你想說什么?雖然聽上去有點不情之請的意思,但他似乎是像準備好了有話要說。趁她還沒來得及警惕,他便開口道,要是沒什么其他事要忙,你來幫忙接手咖啡店怎么樣?這讓韋小姐實實在在愣住了。似乎大腦還沒開始運轉(zhuǎn),這波信息量就沖了上來。她半天也沒作聲,這就有些尷尬了。老板忍不住發(fā)笑,打破莫名的靜寂說,嗨,干嗎呢?又不是相親,表情搞得這么嚴肅。聽他這么一說,韋小姐也不禁低頭回神笑了起來。她只是感覺有些恍惚,平常也只來喝杯咖啡,怎么突然間這地兒就要變成她的了。她先是欣喜,但即刻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反駁道,可我沒那么多錢盤下來啊。老板是徹底被她蒙圈的表情逗樂了,忍不住大笑,解釋說,我又沒說讓你花錢盤,那我還舍不得呢。我就回去一段時間,處理完事就回來,我就是打算請你……幫忙照看而已。媽呀,你要笑死我了!這老板竟然當著她的面笑得前仰后合。韋小姐也不傻,倒是想想自己的反應(yīng)才覺得是真的傻。說罷,老板不用起身,伸手便撕下了落地窗上的告示。
當然,咖啡店老板不可能把店隨隨便便就托給別人。韋小姐來這兒喝咖啡可有段日子了,只不過他們很少交談。她通常一杯咖啡能坐一下午,也就是他們現(xiàn)在坐的這個位置,靠窗,晴天雨天都可以一覽無余。有一回,韋小姐咖啡喝了一半,詩也寫了一半,猛然被他磨咖啡的機器聲音驚嚇了。她回頭好奇地盯著他看。他看到了韋小姐的好奇,笑一笑示意她來試試。其實也沒有多復(fù)雜嘛。說起來都是機械操作,做起來只要把握好分寸就好了。咖啡店老板覺得她貌似是有點天賦的,短短兩小時不到就學會了一系列基本步驟。他問她,你是不是在哪兒學過?她搖頭,沒學,但看多了也就記得差不離了。他說,你該不會每次來都是來偷師了吧?她想了想,欣賞與喜歡應(yīng)該不算是偷師吧!然后他們就這么愉快地攀談起來。雖然之后每回來,韋小姐都可以小試牛刀,然而想多學一點拉花,總是屢屢受挫。于是老板說,這回把店托給你,可以慢慢拉了。韋小姐這時終于能欣然接受,舉杯致意道,但愿這段日子我不會讓你失望。
2
花姑娘喜歡畫油畫,白天她的屋子總是敞開的。因為有兩三個畫架和一大堆作畫工具,關(guān)起門來是施展不開的。剛開始韋小姐和小石榴都不太能看懂這油畫到底畫出的是什么,小石榴每次打開門總要眉頭一皺,小聲念叨,又是一股油漆味,真不是人聞的。她也不敢大肆聲張,畢竟花姑娘發(fā)起脾氣來可是不好惹的。韋小姐接手咖啡店后,便不再躲在屋子里,不過出門的時間也不算太早。宋莊這地方工作日人流極少,能常駐這里的,大多數(shù)是像她們這樣找個離家遠,又靠近帝都,內(nèi)心有所渴求的。如今每天去咖啡店駐店成了韋小姐開辟的新鮮事,而每回經(jīng)過花姑娘門前,都見她穿一身碎花連衣裙站在畫板前涂涂抹抹。韋小姐邊走邊閃回著想,她好像有好多件類似的碎花連衣裙,色彩大不相同。向外翻開“營業(yè)中”的牌子,時間已經(jīng)快中午十一點了!實話說,她和老板都很清楚平日里咖啡店壓根兒來不了幾個客人,要不是每年趕上旅游旺季,一些愛好藝術(shù)的人慕名而來,這小店恐怕也很難維持到現(xiàn)在。韋小姐一人看店,一人做咖啡,然后一人寫寫詩句把這杯咖啡喝掉。老板若是來電問候,她便告訴他,不管有沒有客人,店里每天都會保持盈利一杯咖啡的利潤。老板說她太見外了,請了她來照看店,不但沒給工資,怎么還能讓她每天搭上一杯咖啡的錢呢!他說,咖啡你照喝,盈的利你也照收。除了每天正常開門營業(yè),其他不作要求。
如果說韋小姐的生活是不規(guī)律的,那小石榴的早餐就是從下午開始的。每天午后兩三點鐘,小石榴才會收拾好昨晚的疲憊和逍遙,重新化好妝出門覓食。她還沒穿過馬路,就見著韋小姐在落地窗里沖她招手。這是什么意思?她讓我過去?其實這一舉動令她們兩個人都有些訝異。韋小姐朝她招完手,自己同樣有些不明所以——我怎么對著她招手呢?后來又一想,可能是透過落地窗看著那張臉太熟了,所以情不自禁……這也有點太主觀意愿了。但不管如何,小石榴也像是接收到感應(yīng)似的,很自然地推門進來了。午后的陽光照得每張咖啡桌那么炙熱,滿屋子咖啡因充斥這不算荒涼的房間。兩人突然這么近距離面對面,恍惚間顯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尷尬。坐吧!韋小姐垂在兩側(cè)摩挲的雙手,抬起來都顯得生硬。小石榴平??粗φ?,這會兒也被這安靜的氣氛弄得拘謹起來。等韋小姐背過身去磨咖啡,她才悄么聲地深深呼出一口氣。
你還沒吃呢吧?想喝點什么,這兒有蛋糕和面包,能吃飽嗎?韋小姐按下機器磨咖啡的同時,順手把店里背景音樂開大點聲,試圖掩去如此莫名的尷尬。
小石榴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見,自顧自地點了點頭。腦回路怎么想也覺得這趟來得稀里糊涂,然后情緒恢復(fù)正常才沖著吧臺問,你讓我進來干嗎?話一出,連她自己都感到語氣很唐突。不過韋小姐倒沒做出太大反應(yīng)。
她端上熱咖啡和蛋糕,還有幾袋平時自己帶過來的小面包,微微一笑說,我也不知道叫你來干嗎,就是剛好看見你出來,估摸著你應(yīng)該是出來吃飯。嘗嘗,我做的!她們的眉眼同時落到各自的咖啡杯上。小石榴捧起杯子嘗了一口,有些苦,這味兒好像比啤酒難喝點。韋小姐也端起未喝完的美式,隨口問了一句,你一會兒直接去酒吧嗎?是不是有點早了?
小石榴挑了一口蛋糕塞進嘴里,中和一下剛才喝進去的苦澀,又用手指摩擦掉溢在唇邊的奶油。我走過去不早了,還得把晚上的曲目排練一遍,再拾掇拾掇,五六點就該上場了。雖然還沒有去過小石榴駐唱的酒吧,但是路過那兒幾次,從外觀上看像是用一座舊廠房改造的,底層沒什么人,只不過側(cè)邊衍出一節(jié)生了銹的樓梯,爬上去就是宋莊最豪橫的酒吧了。小石榴應(yīng)該是去年才進去駐唱的,她是地道的江蘇人,還不是蘇南人。聽說她老家在江蘇最北邊,來北京之前估計也說不了一段完整的普通話。這也不能怪她,畢竟在老家那兒周圍也沒人真正說得了普通話,總是說著說著就拐到蘇北話去了。所以要想正兒八經(jīng)地說上順溜的普通話,就不得不脫離原始的環(huán)境。不過小石榴出來得屬實有點早,高二沒念完就出來打工了。先是去了江蘇省會城市,因為有親戚在那兒,給她介紹了個飯店服務(wù)員的活兒。她每天跟在客人后面點菜上菜,經(jīng)常以服務(wù)的名義站在墻邊,聆聽客人之間的談話,觀察他們說話的神態(tài)、表情、語氣、談吐間的眼神傳遞……總以為自己也能交流上幾句標準的普通話,哪知道省會城市也有地方口音,待了一年多,普通話說得越來越少,倒是帶“阿”字的腔調(diào)學了不少,譬如你阿好啦菜阿上了客人阿來了……她大概覺得光是離了蘇北還不夠,也不能總在江蘇打轉(zhuǎn)。她想過去上海,因為聽說有個小學同學在上海一家工廠里打工。她聯(lián)系過幾次,同學很歡迎她來,還答應(yīng)幫她爭取一間宿舍。但不巧,一聽說上海不但開銷大,同學所在的工廠還經(jīng)常拖欠工錢,何況上海話她壓根兒聽不明白,也就望而卻步了。所以為什么每次左鄰右舍誰家有個動靜,她都特別愛抓一把瓜子出來湊熱鬧,其實就是想聽他們在說什么樣的話,為什么事情而吵,關(guān)鍵是聽聽這里邊的人都有什么樣的口音。光是站墻角聽著,她腦海里自然而然也就補上了前因后果的畫面。別看她比韋小姐年輕七八歲,但卻比她早來宋莊。至于為什么選擇來宋莊,無非那些非常具體的原因。有人說普通話,還有正經(jīng)八百的“老北京”。假如有人常年在宋莊駐扎下去,沒準兒多少年后自己也成了所謂城外的“老北京”。
韋小姐問她,花姑娘是不是還在家畫畫。她塞了好幾片面包下肚充饑,嘟著嘴巴說,嗯,她還畫著呢。這花大姨也不說出去找找事做,成天敞著門畫畫。小石榴叫她花大姨也沒有錯,畢竟算起來,她們相差快二十歲了。但這稱呼真被花大姨聽到了,她又怎么能樂意呢。花姑娘畫的油畫,不認真看是看不懂的。她們倆總是路過她門前一眼,就覺得整個畫板上色彩濃重,再看花姑娘身上的圍裙恰似和畫板上的顏色沒差別。忘了是前天下午還是昨天晚上,小石榴一抬眼便捂住嘴撲哧笑出來,這人把顏料涂上了臉都不曉得。幸虧花姑娘作畫時極為專注,這才沒發(fā)現(xiàn)小石榴逗留她門前嗤笑。
小石榴吃完了蛋糕和面包,咖啡還是沒能喝完。她眉頭緊鎖直說太苦,要不下次你給我弄點別的喝吧。韋小姐一聽這話,心想她下次還得來?雙手略顯放松地交叉在一起說,好,下次給你喝別的。等她出了門已經(jīng)走了十幾米,韋小姐聽到了收款提示音。這家伙也不問一共多少錢,直接轉(zhuǎn)了五十元。
綠蘿纏繞咖啡店屋脊時,花姑娘兒子小智來了五號院??蛇@會兒還沒到放假的時候,他就來了?;ü媚飭査趺磥淼?。他說,廢話,當然是坐車來的,難道我還能腿著來呀。不用多說,肯定是他爸出的路費,其他的他就不管了。花姑娘發(fā)微信問他爸這是怎么回事。他爸回復(fù)得理所當然,你兒子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說走就走,我攔得住嗎?那上學呢?學怎么能不上了?小智躺床上打著游戲聽不了了,特不耐煩地沖她吼了一聲,上什么學,一破顛勺的技校有什么好天天上的。技校好歹也是學校啊,花姑娘想這可怎么弄呢?過了兩天,她旁敲側(cè)擊地跟小智說待兩天差不多該回去了。這小孩兒從沙發(fā)上又爬回床上,眼都不離手機,毫不在意地回她,我不走,你這兒小是小了點,但也挺好的。花姑娘一看他這回挺反常,以前讓他多住幾天都別扭,這次反倒賴著不走了。問他原因也說得含糊,就說在那邊待膩了,他爸忙完公司忙小老婆,只管到點兒付生活費打發(fā)他。又問他在學校怎么樣。只見他靈活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三殺五殺”,游戲完勝間隙回一句,就那樣唄,你還指望我烹個飪以后能烹到米其林餐廳去??!花姑娘一時被懟得雙手抱臂臉頰氣得漲紅,也無話可說。無奈在畫板上添了幾筆顏色,又不耐煩地丟下,沉著臉大步跨出了門。還是得找他爸,管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小孩兒的事他逃不掉。
我問你,兒子這回是為了什么事這樣?時隔五年,花姑娘頭一次撥通了前夫的電話。自從一別兩寬,她一直拒絕跟前夫通電話,更不想再聽到他無情的聲音。接通后,對方只傳來微妙的喘息聲,在她質(zhì)問完后,至少得有半分鐘沒有回應(yīng)。說話啊!我問你話呢,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啞了嗎!花姑娘揪著碎花裙,噴出一團火。
沒有。我是想等你把所有話一次性說完,再回答你。話說也有好幾年都沒有接到你電話了,你挺好?聽到前夫這一連串無關(guān)緊要的屁話,她干脆不由分說地吼了起來,你有沒有事,能不能說重點,收起你虛偽那套,我怎么樣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問的是我兒子是怎么回事,他這回來很反常。是不是你和你那什么玩意兒的小姨太太把他怎么了?花姑娘果然還是沒有改掉發(fā)起脾氣就連環(huán)炮的轟炸。前夫在那頭倒是比過去氣定神閑得多,只回了一句,他想在你那兒待多久就先待著吧,生活費我照常給他轉(zhuǎn)?;ü媚镎J為他是不打算管這事了,他還真以為給了錢就能把自己撇清了?她見前夫如此推諉,正準備開口罵人,對方卻說,你讓他留一段時間,即使回來上學目前也學不進去。他談了個女朋友,最近情緒不好。
花姑娘聽到這么勁爆的消息,差點把手機摔了。她忍著氣壓聲兒說,這就是你下的種,什么也學不會,這方面全隨你了。十七歲,談戀愛,還為這破事不想上學。你真是個……她真的想罵臟話,只是正巧韋小姐從咖啡店往回走,她們眼神有意閃躲,可還是猝不及防地對視了一眼。前夫最后說,你說我什么我都認了,在小智那兒你可別再像從前那樣,打罵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談不攏最好什么也別說,他待多久我就付多久的生活費,這你放心,不差錢!花姑娘依舊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沖著話筒就放了一句,全說的屁話,就你有幾個臭錢。半夜,她還在作畫。原本想畫一幅遠離塵囂的鄉(xiāng)村圖,遠處是層巒疊嶂的山峰,山腳下徽派的房屋隱匿在灌木叢中。這幅畫的色系以青綠和灰白為主。當她轉(zhuǎn)身預(yù)備往調(diào)色盤里重新擠出些顏料時,目光卻落在了小智的左腿上,他的膝蓋上居然有一道一指長的刀疤,像只蜈蚣似的匍匐在那兒。她突然像只雄鷹一把揪住了他的左腿,內(nèi)心本就不平靜的波瀾騰一下地就燃起來了。小智必然也被她鬼使神差地舉動,從周公那兒拽了回來。
你干什么?大半夜的,瘋了吧!嚇死人了,我還以為被鬼爪纏住了呢……嚇死我了,好不容易睡個踏實覺。如果花姑娘今晚不徹底叫醒他,這孩子明早八成以為是夢魘了!
可今晚花姑娘是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他的,她面紅耳赤地揪住這條腿,問這是怎么回事,這么長一道疤哪兒來的?
合著我來了好幾天,咱倆天天待一塊兒,你到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呀?他一骨碌坐起來,算是徹底醒了。媽,你牛!比我爸好不到哪兒去?;ü媚锟粗E著大拇指,一臉不正經(jīng)的樣子,仿佛是前夫再現(xiàn)。
你少給老娘臭貧,我問你話呢,這刀疤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出去惹事打架了?還動上刀了,這還得了!你能不能學點好啊?跟你爸似的,有意思嗎?!
你有意思嗎?小智同樣提高嗓門反駁道。這事跟你沒關(guān)系,我沒打架,也沒動刀。我就想來你這兒躲幾天清凈,你還有完嗎?
3
半夜一點二十,五號院烏漆麻黑,小石榴剛從酒吧踉踉蹌蹌回家,看見花姑娘屋子亮著燈,吵架聲連綿不絕。她借著酒勁朝花姑娘房里喊了一聲,大半夜的別吵了,人家回來要睡覺了!說這話的時候,她也正和阿康勾肩搭背地往自己屋里進。這當然也不是她頭一回把人帶進屋。阿康是酒吧的吉他手,留著一頭銀灰色的披肩發(fā)。平時扎起來把頭發(fā)藏進貝雷帽里也還好,但要是披散下來就成了所謂的藝術(shù)家。韋小姐說,這用文學語言形容,顯得就有點意識流的感覺。阿康是宋莊的老北京人,在這兒扎根有十三四年了。據(jù)說小石榴就是被他帶進酒吧的,算起來阿康對她有知遇之恩,畢竟替她找了一份養(yǎng)得活自己的差事。阿康的經(jīng)典彈唱一直是那首《紅雨傘》,歌詞大意是寫一個清純可愛的姑娘,撐傘漂洋過海只為和心愛的人相遇相守。他唱了很多年都沒變,每回只要唱到這首歌,他那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就流露出了另一面深邃認真的模樣。小石榴也只有在聽他唱這首歌時,才會站在一個不被打擾的角落安安靜靜聽他唱。他一定是唱給她的。阿康曾經(jīng)對她說過,第一次見到你,就能感覺出你是個單純可愛,而且內(nèi)心一點也不復(fù)雜的丫頭。
阿康總是睡到天亮前就撤退了。每回小石榴都在睡夢中摸索他的身體,摸著摸著雙人床的另一半就落空了。第二天去上班,總要劈頭蓋臉地訓(xùn)他一頓,你丫的,是鬼嗎?每回都趕在天亮前消失。你拿我那兒當什么地方了?阿康見她這么急赤白臉的也沒當回事,繼續(xù)喝他的酒、調(diào)他的琴。實在擺脫不了小石榴糾纏,便抬眼朝她望一眼,鼻子一抽說,你說我拿你那兒當什么地方了?小石榴皺著眉也無言以對。過幾天兩個人又喝醉了,半夜她又把阿康帶了回去,天亮前還是摸不到他。這么周而復(fù)始地輪回,這倆人也是過不夠。
自從上一次,韋小姐召喚了小石榴去咖啡店以后,她們倆人的關(guān)系稍顯近了一些。小石榴時不時下午睡醒了就去咖啡店吃點喝點,韋小姐想勸她要適應(yīng)喝咖啡,這樣熬夜也有精神。她直搖頭說,還是喝不了,她晚上也不困,基本上兩罐啤酒下肚就神清氣爽了。所以韋小姐又給她做了一杯奶昔。那就喝點奶吧,胃里能舒服點。她說,我那天好像在東邊的教堂看到阿康了,他一個人在那兒。小石榴聽了,杯子舉在空中緩住了,然后嗯了一聲說,對,他有時會去待會兒,他以前是個信徒。韋小姐的家鄉(xiāng)在東北冰城,她時常去索菲亞教堂冥想自己關(guān)于未來的日子。索菲亞教堂已沒有了祈禱者,有的是每天音樂的演奏。一段日子,韋小姐孤獨地立在舞臺旁,聽到一曲小提琴《貝加爾湖畔》。那時,她愛上了一個一笑起來就特別溫暖的人。
花姑娘后來才弄清楚,小智膝蓋上的刀疤是怎么來的。是他想跟人家女孩兒分手,女孩兒卻不愿意分,情緒上來先是找了把水果刀哭哭啼啼劃自己胳膊,后來這小子良心過不去,一把將刀搶了過來,誰料女孩兒情緒崩潰,一沖動就刺向了他。幸虧刺的是膝蓋,沒傷及內(nèi)骨,縫了十針,這會兒倒也愈合了。但終究是留下了一道肉眼可見的疤痕,這小子居然還戲稱是青春里“愛的痕跡”?;ü媚餁獾貌铧c鼻子都通不上氣,只說,該。誰讓你三心二意、不從一而終的,跟你爸一個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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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寫詩已經(jīng)不能滿足韋小姐內(nèi)心的欲望了,夏天的時候,她跟花姑娘討教起了油畫,備足了水粉顏料和畫板?;ü媚镎f這事要慢,急不來。韋小姐也說,別的不行,唯獨慢她最擅長了。其實畫畫也沒想象中那么復(fù)雜,感覺就和寫詩、磨咖啡一個樣,不僅要慢,腦海里還得有清楚的程序和布局。因此,沒幾天她就上手了?;ü媚锵?,她這寶貝兒子一時半刻是回不去了,所以她得想辦法開始營生,老本顯然是不夠她倆吃了?;ü媚镉X得自己是又折了回去,清晨五六點的地鐵,滿滿當當都是人。她也弄不明白哪兒來這么多人,整個車廂活像一塊巨大的擁擠的蜂窩煤。擠得上的擠不上的,恨不得把身體擠成一張A4紙,都要往里塞。追趕時間似乎永遠是人們最要命的事。
一晃眼,秋天都快過完了,韋小姐咖啡店的老板還沒有回來。她收到微信說,恐怕暫時是回不去了,這咖啡店打算繼續(xù)托韋小姐照應(yīng)著。她倒覺得老板這不算托付,反而讓她有了難得的歸屬感。同時,花姑娘看得出小智這孩子是不打算再回學校了。她睡不著時候,想想也是,逼他回學校又能怎么樣,說到底學得再好以后也只能開火做飯。不回去就不回去吧,但每天總打游戲和睡覺也不是辦法,才十七歲,日子總不能這么白白度過吧。沒兩天她從蜂巢拖回一箱快遞,她把能網(wǎng)購到的所有他能看的書一口氣堆到兒子面前,喘著大氣說,別玩了,以后我白天出門上班,你就給我在家讀書。自己今后出去想辦法謀生,哪怕沒學歷,至少別讓人說你沒文化。小智看這堆成山丘的書,哼唧一下又開始打排位賽了。
花姑娘平日里進城上班,這孩子一覺也睡到了中午,眼一睜便往沙發(fā)上一窩,他媽不在,這游戲音效開得更歡實了。小石榴伸著懶腰從房間出來,頭往花姑娘屋里一探,就看見這孩子在里邊慵慵懶懶地玩。這音效確實開得夠大,以至于連輸三把都讓小石榴聽著了。小石榴也不太厚道,聽著也就聽了,望著他惱恨的樣子她還笑,一聲比一聲大。小智抬頭一看,躥著火吼著,誰?誰在那里?小石榴爽朗地推門進來,說我!她大剌剌地坐下來,毫不避諱地問,排位賽打輸了吧?嘖嘖嘖,看看你這才什么段位,榮耀黃金,也太嫩了吧?小智當然不服氣,好歹他也是替人接過單的人,滿臉不爽地對她說,你懂個什么,看得懂嗎你就評論?她也不與小孩子爭論,又躥到他旁邊把自己的手機打開給他看。這不看不要緊,一看這小子臉色大變,眼睛都發(fā)亮了,驚掉下巴說,這是你?百星王者?不能夠吧?小石榴說不信是吧,要不要帶你開一把?再過一會兒,小石榴就變成這小子眼中的大神了。他跳起來直呼,我的天哪,大神就住我對面,我居然都不知道。小石榴說,現(xiàn)在知道也不晚哪,以后姐帶你飛,小屁孩兒!這波操作下來,小石榴和小智結(jié)成了游戲的邦交。后來每天中午睡醒,兩個人都要一起打幾把。小石榴成功將他帶成了王者MVP,小智對這石榴姐膜拜到不行。這天時間拖久了,小石榴急急忙忙要趕去酒吧排晚上的曲目,她趕緊催他說不打了不打了,我來不及了,都快五點了。可這小子正打到興頭上,眼看著段位就要上星了,他說什么也不能讓小石榴在這么緊要關(guān)頭掛機。
我說求求你了姐,您可不能在這生死關(guān)頭丟下我,快了快了,幫幫忙……他緊盯屏幕,就差要把自己吸進去了。
小石榴也急得跺腳說,真是來不及了呀,我得上班去了。掰扯到最后,小石榴一咬牙說,你今天一天還沒吃飯吧?那趕緊跟著我一塊走,帶你去酒吧,去那兒打完再說。然而有些事別的都不怕,就怕太湊巧。小石榴也沒料到,就她這不過腦子的舉動,險些釀成了大禍。
那天晚上八九點的夜場還沒進入正題,也不知道店里是誰惹了事,鎂光燈還沒將地板照熱,一群七八個身上雕龍畫鳳的人咋咋呼呼地闖了進來。這些人誰也不說話,從吧臺酒框里一人抽一瓶啤酒,自顧自喝了下去。吧臺小哥應(yīng)該是沒意識到來者不善,還提醒,你們別光喝啊,得先付錢。沒錯,宋莊的酒吧和城里不同,所有來客必須先付八十元門票錢,才可以進來無限暢飲。這伙人顯然不是來付門票錢的,對吧臺無知的小哥根本不需要多言。阿康和小石榴還沒演完,那伙人便猝不及防地摔瓶開砸。一時間客人們驚慌失措到處躥騰,店內(nèi)員工毫無預(yù)備就沖了出來。沒人搞得明白,這里邊究竟什么原因,總之如果不動手那就只有被打的份。阿康和小石榴自然也被席卷進入,等那伙人覺得把店里砸得差不多了,才心滿意足地逃離現(xiàn)場。小石榴的頭發(fā)在無厘頭撕扯中被拽成了雞窩,阿康嘴角也不曉得被哪個下手重的捅了一拳,才沒多會兒傷勢明晰可見。等小石榴靜下來,才發(fā)現(xiàn)小智不見了!她吵著問身邊人,小智呢?都看見我今天帶來的孩子了嗎?趕緊去幫我找找。她眼神折射出無限的恐懼望向四周,再一扭頭跟阿康面面相覷,她再也控制不住慌張的情緒,沖著他暴怒道,你還看著我干嗎?趕緊去找??!出了事我跟你拼命!他們找到小智時,發(fā)現(xiàn)他已躺在洗手間地上,臉上和胳膊上都留下了被人打傷或被撞上的瘀青,萬幸人清醒過來并無大礙。
5
回到家后,小智全身似經(jīng)歷了麻痹一樣,毫無感知地倒在了床上?;ü媚餄M臉漲紅,渾身冒了火一般,一腳踢開小石榴的房門。小石榴脫光了外衣躺在床上,花姑娘趁其不備一把薅下了她的被褥,弄得小石榴的尖叫聲響徹整條走道?;ü媚镅酆瑹釡I,舉起拳頭就想朝她揮去,在小石榴閉緊眼瞬間,花姑娘還是抑制住放下了手。她把小石榴床邊的衣服一把撕碎,咬牙切齒痛恨地說,再讓老娘見著你勾搭我兒子,我就扒了你的皮,今后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小石榴睜開眼,跳出嗓子眼兒的心總算吞了下去。她瞅了一眼淋浴間,幸好阿康沒出來。
一個月后,小石榴懷孕了。為這事她和阿康三天兩頭吵架。來到韋小姐的咖啡店,她哭訴,她很想留下這個孩子,她很想阿康能給她一個穩(wěn)定的家。韋小姐遞紙巾給她,幫她熱了純牛奶,勸慰說,想留就留下吧,只是你要想明白以后的日子怎么過。韋小姐還說,浮生綺夢是清歡,無論決定做什么都別辜負了自己最初的心。半個月后,阿康不再躲避小石榴。隆冬十二月,他說,你不是一直說想去滑冰嗎?今天咱倆都有空,我?guī)闳?。他今天十分細心地蹲在小石榴面前,替她戴好手套,穿好冰鞋,牽著她的手緩緩進入冰場。他說,石榴你知道,我最喜歡你哪點嗎?你很純粹、簡單,說話從來不藏著掖著,不像……
阿康沒說完,她把話接了過去。不像你,不像你從來都不把話說明白。我替你說吧,那首《紅雨傘》你每次唱得那么投入動聽,從來也不是唱給我的吧?我聽過你在教堂里的禱告,很虔誠,但與我跟你之間無關(guān)!
小石榴用對阿康最后僅剩的一點感情,給冰場染上了一攤血色。阿康后來把小石榴送到了醫(yī)院,并用她的手機支付了住院費,自此以后就再沒出現(xiàn)過。小石榴被推進手術(shù)室前一刻對他說,我知道你帶我去冰場的目的,所以我已然準備好了一切,這樣我們從此就互不相欠了。
小石榴麻醉醒來,第一眼看見了韋小姐和花姑娘站在她的病床邊。花姑娘好像那天跑去房間掀她被子似的,眼里含著熱淚,嘴里念叨,你這傻姑娘,怎么這么不知道心疼自己呢?不怕,姨來接你回家。
【作者簡介:王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泰州市作協(xié)特聘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冬日焰火》、短篇小說集《不虛此行來看你》、詩集《王憶詩選》等多部。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鐘山》,榮獲第三屆中國青年詩人獎、第八屆上海好童書獎、第十屆金陵文學獎。中國出版集團發(fā)布的2018年中國90后作家排行榜第30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