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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鴨綠江》2024年第1期|劉齊:送別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1期 | 劉齊  2024年02月19日07:42

在五院一條幽暗的走廊,我見到了我哥劉阿音。五院全稱是沈陽市第五人民醫(yī)院,在鐵西區(qū)興順街188號,與我廠家屬宿舍僅一街之隔。日后每次路過五院,我的目光總要在二樓一個窗口停留片刻。

我哥側(cè)臥在長條木椅上,蓋著一床棉被。我認識它,算是久別重逢。三年前,我姐,我哥,我,一家攤上三個知青下鄉(xiāng),我媽為每人拆洗縫補一床被子,被頭為了防污,額外綴了一條毛巾。我哥的這條毛巾恪盡職守,已然失卻本色。

我一時難以理解,我哥,一個膀大腰圓的“大砣”,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曾是沈陽市蝶泳少年組亞軍,冠軍是大他一歲的專業(yè)隊員,勝之不武。

我輕喚一聲,阿音用臂肘支起上身,憨憨一笑,打量我身上的工作服,說比他們那里農(nóng)機站的好看。說著遞來一盒香煙,灰藍色包裝,一只老鷹張開利爪向下俯沖,下面沒有獵物,只有藍色山影和“云南楚雄卷煙廠”幾個小字。當年物流不暢,沈陽市的大小商店無一出售這種香煙。

我哥就是我哥,彩瓣玻璃球、三節(jié)大電棒、彈簧拉力器,從小孩兒到小伙兒,一路走來,總能淘弄到新奇玩意兒。平素在康平農(nóng)村,他和老鄉(xiāng)一樣,抽的是手卷的旱煙葉,舍不得買煙紙,用舊報紙代替,說是有點油墨更好,不弱火。眼前這種鷹牌香煙,可能是他珍藏已久的寶物,煙盒便受到特殊對待,只撕開小半封口,一只粗糙的大手捏住煙盒,指甲縫發(fā)暗,似有遼北的黑土殘留。另一只同樣粗糙的大手彈擊盒底,試圖彈出一支香煙,沒成功。

這點勁兒都沒有?我心一震,嘴上說,別抽了,醫(yī)院不讓抽。

此后我多次悔恨。當天我若知哥兒倆此生,這是最后一次一起抽煙的機會,無論如何不會這么說。

我哥聞一聞煙盒:拿去,都給你。

哥你自己留著,病好了再抽。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

一個陌生漢子碰我一下,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見父親在走廊另一端招手。匆匆過去,我爸嗓音凄涼地說,你哥得了大病。

我招工回沈,跟父親分手不到一個月,但此時他滿眼血絲,好像老了一百個月。

阿音這個病,春節(jié)時即有預(yù)兆。他總說膀子疼,以為是受了風,不斷貼傷濕止痛膏,身上一股藥房味兒。父母讓他多住兩天,不行,非得從遼西我家這個鄉(xiāng)下,返回遼北他那個鄉(xiāng)下。青年點冷冷清清,參軍的參軍,招工的招工,病休的病休,差不多走光了。多年后有個女生寫微博說,當時她不算招工,只是臨時到鐵路工地幫忙,我哥連這個都羨慕,說你好好干,爭取轉(zhuǎn)正,發(fā)一個胸章,乘車免費。女生安慰說,劉阿音你別著急,你爸的問題一解決,你肯定能當兵。

就是這年春節(jié),阿音回父母下放“走五七”的村子,在沈陽轉(zhuǎn)車,到這個女生家串門。女生媽媽留飯,蒸的饅頭,炒的肉菜。我媽得知挺高興,摳哧摳哧,一再追問有關(guān)細節(jié),阿音煩了,閉口不言。我媽慨嘆,好啊小阿音,你就守口如瓶吧,我沒養(yǎng)活你,你是自己貼墻長大的。

走廊里的陌生漢子,是阿音一個隊的社員。據(jù)他說,隊里后來只剩阿音一個知青,照常下地干活兒,一天沒耽誤。前幾天割地,突然就拿不動鐮刀了,挺沉一個大長條子,孤零零趴在炕上喘氣。老鄉(xiāng)們卸了門板,抬著他上縣醫(yī)院,大夫說,可能是那個病,就一個字,這個字千萬別告訴本人,跟他就說是關(guān)節(jié)炎,趕緊,上沈陽大醫(yī)院。

我媽到小賣部買了些住院用品,拎在網(wǎng)兜里,見我面就哭。

我爸說,別叫小阿音聽見,好好查查,興許不是這個病,誤診了。

肯定誤診,我說,縣里啥水平,沈陽啥水平?

我爸瞪我一眼,不要這么比較,各有各的工作條件。

接下來,是辦手續(xù)、住院、照相。

本來要等很長時間,父母原單位《沈陽日報》,有個跑衛(wèi)生口的老記者,幫忙聯(lián)系院方,使一切變得順利一些。

照相的屋子空空蕩蕩,很冷,阿音脫下衣服,躺在一張硬板上,胸大肌什么的萎縮不少,尚能辨認。

我爸和我在場,擔心阿音著涼,希望快點兒完事。

不知哪里出了差錯,遲遲不開機。想給阿音蓋上衣服,又不讓。

有人冒冒失失推開門,向屋里張望,走廊里更加寒冷的空氣泄進來。

我說哎你!怎么回事?快關(guān)門!

那人不聽,我爸就用當年流行語匯,近乎哀求地呼喊:同志啊同志,講點兒階級友愛。

那人仍不聽,脖子伸得更長,似乎還想看看門后。我爸急了,嘶啞著嗓子,沒頭沒尾,怒喝兩聲:無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

按說當時,我爸自己算不算無產(chǎn)階級,上邊都沒給出結(jié)論,但那人只認聲高,不問究竟,被我爸的氣勢嚇了一跳,連忙關(guān)門走人。

片子洗出來,確診不但是那個誰都不愿說出的字,而且加了四個字:已經(jīng)擴散。

此后的日子,我白天在廠里干活兒,下班就往醫(yī)院跑。

一次在醫(yī)院門廳,幾個男的嘀嘀咕咕,見我經(jīng)過,立刻收聲,沒收住,被我聽到一句:死了,真死了。

我大駭,誰死了,不會是阿音吧?怎么會是阿音!這幫家伙并不認識我哥,看他們鬼頭鬼腦的樣子,像是在說一個不許隨便說的大人物。到底誰死了?沒見報紙發(fā)訃告、電臺播哀樂啊。算了,不費那個腦子,只要不是我哥,愛誰誰。

五院是當年沈陽治療腫瘤比較正規(guī)的醫(yī)院,體現(xiàn)在住院處把門老頭兒身上,就是警惕性和權(quán)力感極強,不到探視時間很難通融。但是百密一疏,總有可乘之機。每次我混進病房,都要渲染一番“智斗老頭兒”的過程,只為博得我哥贊許,看他露出難得的笑容。

從小到大,哥兒倆跳公園墻、混電影場、違禁游野泳、無票乘火車,渾水摸魚,配合默契,經(jīng)歷過多種陣仗。可惜現(xiàn)在我哥無法親自上場,只落得個聽弟弟吹牛的境地。聽著聽著,還可能仰頦大笑,洗得白里泛黃的病房枕頭被他壓得兩頭上翹。對他來說,這種笑已變得奢侈,代價太高,由此引來的胸肩劇痛會令他的臉部馬上變形。

阿音的病,正式名稱叫“惡性軟骨腫瘤”。我買了一本醫(yī)書,上面說這種病在初期常被當成關(guān)節(jié)炎而誤診。

有些同學和老鄉(xiāng)來醫(yī)院,讓大夫一定要救活我哥。他們說了許多好話,其中有一條大夫聽不太懂,是說我哥在青年點的睡眠位置。大家解釋說,阿音夏天睡熱炕頭,冬天睡涼炕梢,好地方都讓給了別人。知道他想改造世界觀,可也沒有這么改造的。這個劉阿音,心眼不是一般地實。他的病根兒,可能早就坐下了。

我哥的實心眼兒由來已久,對此我深有體會。

剛上小學一年級,他就策劃了一次外逃行動。星期一早晨,趁父母不備,悄手悄腳,將學齡前兒童劉齊領(lǐng)進和平區(qū)的一條胡同,拿出兩本小人書,胸有成竹地說,你就坐電線桿子底下看,一會兒放學,咱倆逛北市場。我滿心歡喜,這下好了,自由了,不用去保育院了。不料小人書翻了一遍又一遍,屁股都坐疼了,我哥還不來接我。胡同盡頭,是他就讀的北九小學,紅磚樓,綠柵欄,深秋,門窗緊閉,聽不到瑯瑯的讀書聲。不知是他對時間和溫度沒有概念,還是高估了弟弟的堅強性和忠誠性,可憐我快要凍麻爪了,也沒見到他一根人毛。實在扛不住,勉強站起身,站不好,腿抽筋了,哆哆嗦嗦,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走。迎面碰到我娘,滿臉焦急,舉手就打,手在空中變了向,狠狠去拍我屁股上的灰。我說回家暖和一下,我哥放學接我。母親氣樂了,放學?一共四節(jié)課呢。接下來,我爸一把揪住我,像拎小兔崽子一樣,押我去保育院。至于劉阿音,那個東北童謠所說的“一年級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他在教室會有啥心理活動,回到家,又會看到什么樣的場面?人生宏大,茲事體小,漫長的歲月里,我爹我娘我哥,無一人重提此事。

人們共同守著一個約定:不向阿音透露病情,也無法確認他是否知曉自己得的是絕癥。他的一些舉動,似乎表明他已有所察覺,只是不愿特意挑明。一次我看見他的寶貝軍用棉手套,就是珍寶島那種高寒地區(qū)部隊使用的“手悶子”,板板正正擺在床頭柜上。這種手套的食指不像其他指頭那樣,有厚厚的羊毛統(tǒng)一保暖,而是單獨岔出來,僅僅包著一層棉布,為的是增強靈活性,以方便扣動56式?jīng)_鋒槍或40毫米火箭筒的扳機。

劉齊,這個,給你吧。我哥說一句,喘一口氣。

母親天天給他抹蛤蜊油,他的雙手細嫩了,白凈了,指甲剪得整整齊齊,缺血,也顯白。

哥你咋不早點兒給我?我輕飄飄地說,廠里發(fā)手套,用完就領(lǐng)。這個還是你自己留著,病好了一戴,老精神了。我故意將更生布縫制的勞保手套和這種厚厚實實的正宗軍品混為一談。

你是,哪個車間?他問。

還沒分配。等你病好了,上咱廠看看,領(lǐng)你每個車間轉(zhuǎn)一圈,有個軍工車間,專門做刺刀,不用開刃,扎人都能扎透龍。

人家,能讓進?

放心,有我呢。我大包大攬,滿口應(yīng)承。事實上,那個軍工車間的戒備很嚴,防我們小青工跟防特務(wù)似的。

“病好了”是那一段的常用語,我們說,我哥也說。他說病好了,他要干的第一件事,是回莊屯,看一看咱家蓋的房子。

阿音讓我搖高病床,打起精神說,康平老鄉(xiāng)蓋房子,他幫過工,和泥,砌磚,上梁,啥都干過。吃得好,供煙供酒,煙是兩頭兒一般粗的“洋煙”,酒是純糧食酒,飯是高粱米小豆干飯,燉大豆腐,敞開造。

我哥問,咱家那個木料,那個磚瓦,質(zhì)量好不好?

我爸說光有磚,沒有瓦,房頂是堿土抹的。

那可得抹實成了,我哥不放心,不然一下雨就漏。

我拿暖壺去水房打水。水房挨著辦公室,里邊一屋子人,煙霧嗆人,就敞開門,聽一個人說話。我豎起耳朵,聽那人抑揚頓挫地說:各省市自治區(qū)黨委,各大軍區(qū)、省軍區(qū)黨委……原來是在念文件。剛念到文件開頭兒,忽聽有人厲聲問,你站這兒干什么?走,趕緊走!

回到病房,我跟母親嘀咕,母親說,她也聽說,醫(yī)院內(nèi)部要傳達一個絕密文件。什么事這么奇怪,既要保密,傳達的范圍又挺寬,連醫(yī)院這一級的都有份。

父親把房門關(guān)嚴,近乎耳語地說:小點兒聲。

母親聲就小了一些:上頭可能出了事。

阿音正好醒來,弱弱地問:什么事?

我爸給他掖掖被,什么事也沒你治病要緊。

白天,父母在醫(yī)院陪護,晚上到一個老同事家借宿。眼睜睜看著大兒子一天天衰落而又無計可施,只好給大女兒去信,安排有關(guān)事項。

劉寧:

阿音得了重病,目前大腿以下全部癱瘓,大小便失靈,有相當?shù)奈kU性,但還有希望救治,有信心搶救。

見信后維莎、嘉陵不要上學,立即請假,父母短期不能回莊屯,如來不及當面請假,可請何隊長或莊叔派一社員火速去營坊中學代為請假。

見信第二天,你坐早車來沈,到鐵西五院二樓腫瘤病房506病室看望阿音,維莎也可和你一起來,也可和嘉陵一起來,在關(guān)雯表姐家住一夜,第二天早車即回莊屯。

來時把家里所有雞蛋都帶來。你們要多穿衣服。給你媽帶來一件御寒的上衣,給我?guī)щp膠底鞋(上次穿臟的)。你們的棉衣均在紅箱內(nèi)。

最好嘉陵不要來,通過何隊長或莊叔請齊振興、陳長發(fā)同志陪嘉陵看家,看一下午、一晚上、第二天一上午即可。嘉陵在家和齊、陳二知青一起做飯、吃飯。

嘉陵可在下一次來探望,或媽媽回去接來,或爸爸回去接來,不要著急。

北窗可請何隊長或莊叔幫助砌上,土坯已壞,可用秫秸或其他辦法,三個窗戶都封閉。

帳子可和莊叔商量,買李長祥同志二十捆秫秸,請人把收尾工作弄好,在西邊(隊部方向)夾一門。

劉齊一切很好,經(jīng)常利用空隙來探望,昨夜在此看護了一夜。廠里正在給他們這批知青回來的青工辦學習班。

有時間把窗縫糊上。

來時,見到阿音不準有任何悲觀失望的表情。爸爸媽媽很鎮(zhèn)定,很冷靜,阿音情緒也很好,有戰(zhàn)勝疾病的極大毅力和勇氣。

拿來爸爸穿的毛背心,經(jīng)常穿的黑短外套、棉襖。

所有夾帳子、封窗戶等家務(wù)瑣事,可等你們從沈回去后再托人辦理。先安排看家和探望事。

考慮問題要周到、沉著、冷靜。

給你們送信的,是大紅旗公社知識青年黃喆同志,他分配在新民紡織廠,和陳長海同志在一起,家在沈陽,很熱情,知阿音病,即送十雞蛋。

此次到處受到很多同志的熱情關(guān)懷和照顧,處處感人。

有錢帶五十元,沒有找公社“五七辦”的同志借五十元。

父母手示

信是父親寫的,現(xiàn)存我手,一字未改,原樣照錄。父親在報社編報時,只關(guān)心新華社電稿、長短社論、標題字號什么的,家務(wù)活兒統(tǒng)統(tǒng)推給我媽。下了鄉(xiāng),當了“五七戰(zhàn)士”,對家里大事小情反倒上了心,叫作“舊貌換新顏”。只是這“新顏”,有點叫人心酸,不見得比舊的好。父親寫信叫子女沉著,自己卻有點緊張,字跡潦草,語句零亂,但不忘使用“同志”這個稱謂,幾乎逮誰叫誰。那個家有秫秸的李長祥,五十左右,人稱老長祥,本是木訥窩囊之人,大字不識幾個,常被村人打趣,突然被我爸在紙上叫了同志,就挺可笑,可現(xiàn)在哪里能笑,哪是笑的時候?

劉寧姐、維莎妹、嘉陵弟遵囑分批趕到,花插著出現(xiàn)在病房,各自編了自以為圓滿的理由,比如來沈陽看同學、買京胡等等,努力說些愉快的話題,實則向阿音作最后的告別。每人的表現(xiàn)都不太自然,這種場合,想自然也難。好在阿音時?;杷紶栃褋?,判斷力也大不如前。

一個小護士好奇,瞅著床牌,拉長聲說:劉——阿——音,咋叫這個名?

阿音白了她一眼,不吱聲。

阿音一小就不喜歡自己這個名字。

他生日那天曾被定為音樂節(jié),因為當天恰是國歌作者、音樂大英雄聶耳去世的日子,我爸想紀念一下,就把“音”字給了我哥。一個字太單,又添了個“阿”。我爸抗戰(zhàn)時在南方待過,阿香阿亮的聽多了,就知道這個“阿”里含著親昵,加之自己是文人,文如看山不喜平,“阿”“音”兩字一經(jīng)組合,脫庸去俗,新意頓出,跟國強、勝利什么的相比,重名率低得不能再低,簡直是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

可惜的是,可嘆的是,我哥愚鈍,我哥倔犟,對我爸的巧思妙意并不領(lǐng)情,這都什么呀,阿來阿去,女里女氣!但也無可奈何,父愛如山,只能乖乖頂著這個名字成長,誰讓他的生日跟別的大英雄比如常山趙子龍、豹子頭林沖一點兒關(guān)系搭不上呢。

周邊小孩玩諧音,給我哥起了個外號“阿姨”,他更不樂意,誰喊跟誰急。桂林街報社家屬大院有個男孩叫登生,某日也被人起了外號,眼看就要流行,當編輯的爸爸慌了,試圖阻止,就把各家小孩兒攏到跟前,循循善誘道:你們起外號,總得講點兒道理,阿音阿音——阿姨,還算貼邊兒;可是,登生登生登生,怎么就饅頭了?

哄堂大笑,蜂蝶齊舞。三年級的劉阿音同學小臉曬得黑紅,領(lǐng)著我們一群小伯崽子,呼嘯如風,跑到一棵歪脖楊樹的綠蔭底下,高唱:同志們堅強起來不怕瘋狗咬屁股。

我爸打了一宿夜班,躲在家中補覺,聞聲大怒。那時老爹身強氣盛好年華,光著膀子,滿頭黑發(fā),于婆娑樹冠之上的一個陽臺,沖著歌聲狂吼:

劉阿音!劉阿音!

光點名,不說事,而且只點自家長子,并不涉及旁人。

那也足夠威懾四方了。

眾頑童知道大事不好,立刻噤聲,小腦袋圍成一圈,同情地看著我哥,揣測他會落得什么下場。

正是美麗的暑假時分,江西蠟、波斯菊、鳳仙花迎風綻放,婀娜多姿。

為阿音減輕痛苦的藥物名叫“杜冷丁”,醫(yī)院控制很嚴,不可隨意領(lǐng)取。有時藥勁兒過了,痛感恢復(fù),我媽說小阿音你實在難受就喊吧,沒人笑話。阿音不喊,斷斷續(xù)續(xù)唱《國際歌》。印象中,這個歌是就義者面對行刑隊唱的,阿音面對親人,理應(yīng)唱點兒別的。我替我哥斟酌一番,發(fā)現(xiàn)這種時候,唱別的哪一首歌都不般配,還就是《國際歌》貼切。這個歌里有一句婦孺皆知的歌詞:“這是最后的斗爭”,悲壯而決絕,我哥是否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到了最后關(guān)頭?他的病就是他的行刑隊。他能唱這個歌,說明腦組織尚未遭受重大損毀,多年養(yǎng)成的價值體系仍在發(fā)揮作用。

母親不想聽兒子唱這個,就說小阿音你想吃啥,媽給你買。

我哥嘴唇動了動。聲音太小,問了幾次總算聽清,他說的是:酸菜湯。

他的本意是想說汆白肉,他總把東北人視為頭等好菜的汆白肉說成普普通通的菜湯。困難時期一次過年,母親費了挺大勁兒做成這道菜,兒童劉阿音也吃得心滿意足,誰知報社來人拜年時,我哥神氣十足,卻說他吃的是酸菜湯。我媽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好你個小阿音,人家都是有駱駝不說牛,你倒謙虛謹慎,就低不就高。從此我家產(chǎn)生一個典故,提起來大家就笑,我媽笑得尤甚。

這次我媽沒笑,眼淚涌了上來,怕我哥發(fā)現(xiàn),急忙穿上外套出門。沈陽的冬天,寒風充足,商品匱乏。老娘親挨街挨店搜尋,終于在一家小館子逮著目標,將一份差強人意的汆白肉裝進鋁飯盒,左一層右一層,裹上毛巾和圍脖,急匆匆端回醫(yī)院,小阿音快吃,還冒熱氣呢。

當天大家過得都很滿意,我在病房待到很晚,享受著一種不太真實的安寧與歡樂??祀x開的時候,阿音無意間的一句話,使氣氛倏然轉(zhuǎn)換,母親險些哭出聲。

阿音說的是,爸,媽,還有劉齊,你們也都,吃點兒好吃的。

“好吃的”,是我家又一典故。那年我爸突然被打倒,初中生劉阿音心里難受,想跟同班好友聊聊,又怕消息擴大,遭人歧視,就找個小學同學打聽:撤職批斗的干部,運動后期怎么處理?那小子其實跟我哥一樣愚蠢,而且不知我哥是何用意,信口說:怎么處理?拉出去統(tǒng)統(tǒng)斃了。我哥聽后悶聲不語,回家摟住母親大哭:媽,給我爸多做點兒好吃的。

父親送我回廠,走到樓梯拐角,突然說,馬克思喜歡引用伊壁鳩魯?shù)囊痪湓挕?/p>

我問伊壁鳩魯是誰?

父親說是古希臘學者,西方第一個無神論哲學家。

我納悶,我爸這是怎么了,從沈陽五院一竿子插到古希臘,連點兒鋪墊都沒有。

我爸自顧自說,伊壁鳩魯有一句名言:死亡對于死者并非不幸,對于生者才是痛苦。

說完不再補充,兩人默默走到醫(yī)院門口。

夜色深重,燈火闌珊,只有賣壽衣壽盒的小店還在營業(yè)。

我爸低聲說,回去早點兒睡,什么時候都別影響工作。

阿音垂危的生命如同水珠,水龍頭關(guān)閉時的殘存水珠,緩緩地、間隔越來越長地往下滴。作為他的弟弟,跟他息息相關(guān)的另一個生命,我都開始適應(yīng)這可憎的、似慢非慢的節(jié)奏,直到最后一滴水珠拉長身形,在空中劃過,我仍心存幻想,以為還能有水滴涌出。

沒有了,永遠沒有了。

這一年,是1971年。

1971年非同尋常,我遇到兩次死亡。

12月2日,冬云蔽日,風大,極冷。下午,新入廠的知青沒有干活兒,聚在夜班休息室寫稿,說是廠里要求,每人必須寫一篇,批判“政治騙子”,批判“天才論”。矛頭所指何人,不準說,批就是了。但私下里,大家好像都知道,有一個大人物,9月里死在了異國他鄉(xiāng)。

日后此事公開,允許談?wù)摿?,一些人就說,當時自己受到極大震撼,認識一下子提高許多。

我也受到極大震撼,卻不是為了這事。

2日下午,我思路混亂,批判稿僅僅起了個頭兒。一個師傅喊我去基建辦,父親在電話里命我,馬上趕到五院,不必到病房了,直接去太平間。

說到“太平間”這三個字時,父親有點兒哽咽。

我臉上發(fā)麻,內(nèi)心悸動,上半身已然疾速如電,猶嫌下半身努力不夠。

五院墻內(nèi),枯葉隨風起舞,打著旋兒亂飛。

一輛充當靈車的破舊三輪卡停在太平間外,車斗里放著一口棺材,應(yīng)是火葬場公用的那種,長方形,扁平,外表蒙一層暗紫色人造革,如同一只普通箱子,不像傳統(tǒng)的大頭棺那樣森人,可惜不夠?qū)挸?,按我哥沒病時一米八六的身材,睡在里邊會很憋屈。

父母和專程從鄉(xiāng)下趕來的三叔站著說話。三叔是我爸同父異母的弟弟,我爸幾個弟弟中,阿音最佩服這個當農(nóng)民的三叔,愛聽他嘮嗑兒,認為他風趣,有真本事。小學四年級有一次闖禍,怕遭我爸收拾,馬上逃學,獨自走幾十里路,躲進三叔的“保護圈”。

多年后三叔跟我說,那日他趕到醫(yī)院,阿音剛咽氣,一個女同學幫我爸我媽給阿音擦拭身體,穿衣服,一點兒不害怕,不嫌棄。

知道她的名字嗎?

三叔說不知道,但那女孩兒的表情和動作讓他非常感動,幾十年過去,仍然記得真真楚楚。三叔這番話令已是中年人的我大受安慰。原以為我哥活得太虧,短短一生,竟來不及品嘗愛情的滋味,可能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拉過,現(xiàn)在看來,未必。

寒風逼人,我媽圍著那條為“酸菜湯”保過暖的圍巾,抱住我大哭,連連說:你哥這回不疼了,你哥這回不疼了。

我爸啞著嗓子說聞樹別哭,我們還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邊說邊交給我一樣東西,說是我哥留給我的。見我裸著兩手,讓我立刻戴上。

是那雙草綠色的軍用手套,外表八成新,里邊干干爽爽。我的食指去找那個能扣扳機的位置,其余手指規(guī)規(guī)矩矩,待在厚厚的羊毛里。

靈車司機催促說,你們誰跟著去,上車吧,樓子里可以坐一個。

我說爸,你跟我媽回莊屯,我送我哥。

三叔說,我也送送小阿音,哥嫂你們走吧,再晚趕不上火車了。

我讓三叔坐駕駛樓子,三叔讓我坐,說完搶先跨進車斗,怎么拽也不下來。

三輪卡涂著綠漆,馬達聲很響,嘟嘟嘟向郊外文官屯駛?cè)?。我從后窗往外看,三叔豎起大衣領(lǐng)子,佝僂著坐在我哥的棺材上,臉凍得通紅。

路面不平,三叔和我哥一顛一顛,一蹾一蹾。

兩年前的冬天,天也這么冷,風也這么硬,我從開原縣我的青年點去康平我哥的青年點看他。那幾天,我倆沒有戰(zhàn)天斗地——俗稱干活兒,自然沒有工分收入。我倆所在的生產(chǎn)隊都是窮隊,工分多一點兒少一點兒無所謂,不值幾個錢。天和地不言不語,一片蒼茫,更不在乎你斗不斗它們,你多掄一鎬少挖一鍬,又能怎樣?我哥領(lǐng)著我東轉(zhuǎn)轉(zhuǎn),西遛遛,試圖向我證明,他生活的這個村子,有些東西還值得一看。怕掃他的興,我并不挑剔,內(nèi)心卻認定,他們村,我們村,我爸我媽他們村,都是松松垮垮、破破爛爛。

要分手了,我哥搭上便車,送我上長途汽車站。便車是一輛小拖,全名手扶拖拉機。輪子在凍硬了的車轍里滾動,車轍是早先馬車牛車軋出來的,與小拖的輪距不很配合,小拖就搖搖晃晃,咣咣蕩蕩。我說,都快把心顛出來了,我哥說,都快把屁顛出來了,哥兒倆就放肆地大笑。小拖的柴油機嘣嘣嘣地響著,好像也挺快活。

那天是他送我,今天是我送他。

到了火葬場,高高的煙囪冒著黑煙,煙的形狀十分怪異。員工將我哥抬出棺材,放到一張帶輪子的鐵床上,推進一間冰冷的大屋。天快黑了,燈火蒼黃,許多尸體排成隊,擺在空曠的水泥地面,一律蒙著白布,看不出年齡性別。

尸體為何如此停放,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無人告知,我也無心打聽。

二十一歲的我哥靜靜地平躺。

我想最后看我哥一眼,說點永別之言。顫抖著揭開蒙布,卻開不了口,內(nèi)心生出恐懼,又為這恐懼感到羞恥,希望有所補救,就去握我哥已經(jīng)變得蒼白瘦小的手。

握一下更加羞恥,原來我沒跟我哥肉貼肉,而是戴著我哥贈送的手套跟他握別。

【作者簡介:劉齊,遼寧沈陽人,作家,現(xiàn)居北京,著有《劉齊作品集(八卷)》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