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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謝其章:我在青海的五百八十六天
來源:《隨筆》 | 謝其章  2024年02月02日08:39

在天高皇帝遠的青海,在杜甫“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的青海湖,在刀郎《德令哈一夜》的旋律里,我耗費掉了青春的五百八十六天。

今年是青海歲月五十周年,一直想寫點兒東西懷念那段日子,又怕打開舊日記舊信觸動心底的傷痕。終于決定寫了,翻箱倒柜把日記找出來,精確計算在青海是五百八十六天,一九七二年七月十六日至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二日。

一九六八年八月去內(nèi)蒙古庫倫旗三家子公社插隊,王良模(插友)和我分在一個小隊,原來我倆住一個胡同,中學是一所學校的,認識但不近乎。一九七〇年二月底母親去世,當時我在身邊,趕緊給遠在青海工作的父親打電報。母親是家庭這盤棋里最重要的“將帥”,母親不在了,這盤棋得重新布局,這也是父親兩年多之后把我調(diào)到他身邊的直接原因。在當年,我沒想到有這一步變化,回到三家子公社后繼續(xù)渾渾噩噩地干活吃飯睡覺,一點兒想法也沒有。

一、知青集體戶的困局

母親去世后我結束探親假回到知青點。所謂探親假,其實是沒有時間限制的,農(nóng)村嘛,談不上嚴格管理,你家里經(jīng)濟條件夠你吃住的話,隨你待多久,甚至有的家長一開始就不讓孩子插隊,就在城里耗著養(yǎng)著。我家五個孩子四個下鄉(xiāng)插隊,母親沒了,根據(jù)地沒了,各回各的農(nóng)村,父親一份工資養(yǎng)不起五個孩子。知青點也有了很大變化,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的信念發(fā)生了動搖,有門路的家長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紛紛將孩子調(diào)離農(nóng)村。艱苦的勞動,貧瘠的伙食,一點點消磨知青的意志,雪上加霜的是上面開始招工招學,雖然只是鄉(xiāng)鎮(zhèn)工廠和“工農(nóng)兵大學”之類。我們知青點六男六女,一下子招走了四個,三女一男,再加上自尋門路的兩個男生,半壁江山失守。

壞消息接踵而來。十二個北京知青少了一半,上面馬上補充六個庫倫旗中學知青到我們點,舊矛盾未了又添新的矛盾。北京一起下鄉(xiāng)的我們只和睦了幾個月吧,因為諸多生活瑣事,產(chǎn)生了許多“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F(xiàn)在又要和庫倫知青朝夕相處,庫倫知青人熟地熟,視我們?yōu)橥鈦響?,沒有矛盾才怪呢。二〇〇八年秋我和王良模回庫倫旗做思鄉(xiāng)懷故之行,聽旗旅館的服務員講,原來我們知青點的兩個庫倫知青,現(xiàn)在位居庫倫旗旗府之要津,如果見了面,是敘舊嘮家常還是一笑泯恩仇?

很快,庫倫知青就紛紛離開生產(chǎn)隊了,知青點重現(xiàn)門可羅雀的冷清。上面開始預謀“并點”。所謂并點,就是人數(shù)少的知青點并到人數(shù)多的知青點,這樣便于管理。并點的消息我去青海之前只是耳聞,沒趕上真并,等我一九七四年二月灰頭土臉離開青海,臊眉耷眼地回到三家子公社時,才真正地并點到了另一個生產(chǎn)隊。忽然想到,我是四百多個插隊到庫倫旗的北京知青里唯一一個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又重返農(nóng)村的知青吧,未聞有第二例。

舊日記找出來不能不用呀,它是歷史的旁證,抄幾段吧。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去大隊開會,聽到了工人的確切消息,齊建欣、雅群、李大銀分配到農(nóng)修廠,李穎分到旗醫(yī)藥公司,我給刷了下來。晚上齊建欣買了五只雞、幾瓶啤酒,算是臨別請客。爸爸來信了,誤以為我已經(jīng)分到工廠?!笔乱蝗眨骸敖恿死畲筱y集體戶的賬。糧錢,56.28元(615斤口糧標準);豬肉,0.28元;牛羊肉,0.53元;炒米,4.99元;口油,1.52元;菜金,5.23元;奶金,1.20元;高粱稈,1.88元;玉米芯,0.33元;生活費,10.00元;作飯金,6.44元;預支,17元。合計105.68元?!笔氯眨骸氨憋L呼呼,八點鐘,這四個人離開了集體戶,慘冷的空氣送著她們?nèi)チ??!笔滤娜眨骸奥犝f我工人的希望又死灰復燃了,心情是一半愿意一半不愿意。陳波從北京來信,處境可憐(陳波系同班同學,家長攔著未下鄉(xiāng)插隊)?!笔率迦眨骸巴砩系纳鐔T大會選閆本志和楊民當工人。這件事又擾亂了人心?!?/p>

一九七一年九月一日:“陳波來信,他分配到二輕局上班?!本旁滤娜眨骸霸绯咳ツ厦?,轉了很大的一塊地,才找到可以砍柴的樹林,砍了四十來捆。傍晚聽說扣河子公社放電影,從沒去過扣河子,月亮溫柔地映照著幽靜的養(yǎng)畜牧河,夜色美好,心情愉快地到了扣河子整潔的街上。電影是關于‘二十年大慶’和《奇襲》,又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鼓舞。”

還有許多值得重讀的日記,打住吧,難忘而傷心的一九七一年,我將別你而去,遙遠而陌生的青海等著我。

二、青海之路

成年之后,無論在城市還是農(nóng)村,甚至是在父親的身邊,生存永遠是頭等大事。在農(nóng)村發(fā)生的矛盾和沖突是知青之間或是與老鄉(xiāng)之間,而到了青海父親的單位,則是與父親、與父親同事、與臨時工發(fā)生的矛盾,甚至和小我八九歲的小學生吵架,究其原因,歸根結底全是我自身的錯,在處事待人上簡直一團糟,他人不負我,我負他人。鄙人之一生,聲希味淡,毫無光彩可言,若干階段頗感困頓,其中即有青海這一段。

一九七二年元旦我離開生產(chǎn)隊回到北京,在北京待了一百天,這個時候并沒有接到父親的信調(diào)我去青海,我的出路仍然是回生產(chǎn)隊。在這一百天里,家里有剛剛上班的小妹,從延安農(nóng)村探親回北京的姐姐,二弟從延安農(nóng)村調(diào)到青海芒崖公路局當工人,冬天休假也回北京了。青海工資高,二弟每月拿一百多元,闊氣得很。家里六個人“天各六方”,說不準哪天誰回來誰離開,時不時還有不速之客上門,家不像家,像驛站似的。

五月九日的日記記錄了我赴青海前后的痕跡,“早晨收到爸和其相的信,看來去青海已大勢所趨”。五月三十一日:“爸爸來信了,叫我回北京?!绷掳巳眨骸皫靷愔嘤袃蓚€去出民工,還聽說長春要招工人,反正我是要走的人了,對此消息不關心,對這些人也無甚留戀?!绷率巳眨骸巴砩虾貌蝗菀咨a(chǎn)隊才給我錢,這個地方有什么值得留戀?”六月十九日:“決定明天離開這里,此一去前程未卜,心里一點底也沒有呀?!比沼浿荒苡洿志€條的事情,細微而復雜的心理感受,如今變得模模糊糊。

回北京后和父親相處了二十來天,記憶中是較長的一次。我到北京的第二天,父親在琉璃廠憑光明日報社介紹信買了清刻本《溫飛卿集》《唐四家集》,五塊錢。當年我并不知道,二〇一〇年某天父親突然送我一包書,其中就有這兩種,書里夾著三十幾年前的購書發(fā)票,翻出我的日記,這才榫對榫卯對卯。父親六月二十一日買書,二十三日叫上我去西單舊書店賣書。六月二十三日“和爸去西單賣了趟書得三十塊錢”。父親一輩子愛書,為了生活又不得不賣書來補貼家用,其情堪憫。父親在北京代單位采購圖書,所以家里不缺書讀,可惜那個年代可讀的書太少。我到青海的第一天就看到床鋪褥子下面一片書,少說有幾十本,那些書父親是不看的,每天自娛自樂吟哦他最得意的杜工部,那情景頗似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那段:“先生自己也念書。后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里,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后拗過去,拗過去?!?/span>

父親于青海單位的工作出差機會非常之多,一年之中有三四個月在出差,出公差難免夾雜點私差,這次帶我去青海,父子倆就不是一起走的。七月九日“晚上去北京站送走了爸爸,北京站于我已然很不陌生了”。爸先去新鄉(xiāng)辦公事順道看望大姑媽兒子一家。七月十日“爸今天不來電報的話,十三日我必啟程無疑。在青海那遙遠、荒涼、陌生的地方,什么東西在等著我”。七月十三日“北京不允許我再住下去了。早晨五點半起床,吃過早飯,小妹上班去了,很習慣地分別,算不得什么。這樣的早晨對我不算新鮮了,但這一次顯得不同尋常,因為要走一條新路。九點二十五分開車,一路上看到河北干旱景象。晚六點多到新鄉(xiāng),與爸爸匯合。一夜無話”。十四日早上六點火車到西安,在站臺外見到姐姐,這也是事先約好的。把行李放到旅社,三人逛大街去了,先去的是西安名勝碑林。晚上在姐姐的廠宿舍住的。第二天游興慶公園,姐姐后來作詩:“飲茶興慶心神爽,講詩論義骨肉親。青春年華付水流,孩兒何時報家恩?!奔依锶艘粔K兒在北京之外的城市游玩,于我僅此一次吧。姐姐二〇一五年病逝,爸爸去年九十九歲病逝,只剩我一個人茍活于人世間。

三、從火城西安抵達清涼世界青海

西安乃隴海線三大火城之一,盛夏苦不堪言,我和父親只待了兩天,即領教了它的淫威。七月十六日火車把我送到了青海省會西寧,真是冰火兩重天,晚上睡覺要蓋棉被,青海給我的第一印象真爽。北京到西寧的火車票硬座三十幾元,硬臥是四十九元,我們是坐不起臥鋪的。

在西寧游逛了兩天,辦事處的王師傅開車帶我們轉了一圈,無甚可觀。父親還要在西寧辦些公事,王師傅開車先送我去父親單位,路程三百多公里,要開十多個小時,路況極差,當?shù)胤Q“搓板路”,想快也快不了,顛簸得難受。當天的日記:“早飯后坐上王師傅的卡車,離開西寧,剛出城里,風景如畫,美得很,慢慢就漸次荒涼了。我看到了藏人和牦牛??ㄜ囈悦啃r三十到四十公里的速度奔馳著,青海湖大方地展示了它浩瀚的體魄。在茶卡吃的中飯,貴多了?!蔽矣浀媚穷D飯是牛肉炒茄子,還有一個什么菜忘了,也許就是一個菜和幾個饅頭,共八塊錢。早就聽說青海的“三高”——海拔高,收入高,物價高,當時在北京中山公園來今雨軒,兩個人吃一頓包括“松鼠桂魚”在內(nèi)的飯才三塊錢,八塊錢相當于我插隊年景好時一個壯勞力半個月工分。

當晚到父親宿舍,青海天黑得晚,晚上九點多才完全黑下來。第二天起床略微感覺氣短,海拔高所致,仗著年輕,幾天就過去了。一切都是新鮮的感覺,串門聊天,覺得比生產(chǎn)隊那幫人好處,虛幻再一次蒙騙了我。來這里不是享清福的,要掙錢養(yǎng)活自己,最好能落上戶口,這是明確的目的。另有一個模糊的目的是和父親相互有個照應,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生活的真相像剝洋蔥似的,剝了一層又一層。

四、從知青到臨時工的身份轉換

逍遙自在了半個來月,父親托關系給我找了一份臨時工的活兒,聽說每天能掙五六塊錢,于當年可是天文數(shù)字呀?;顑菏窃诩t土山開辟新路,紅土山產(chǎn)煤,修路便于把煤運出去。魯迅曾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蔽覀兊拈_辟新路與魯迅所云“走出來的路”不一樣,我們是用雙手、鐵鍬和鎬頭,甚至炸藥,生生地造出一條路來。大致方法是,按照測量好的方向,留出八米的路寬,然后在路的兩邊挖溝,挖出來的沙石土塊甩到路中間,略加平整,便成了新路,可以走卡車。

這個開路的活兒,是按米數(shù)計算工錢的,溝的深度寬度也有嚴格的要求。碰上好的地段,一天可以掙十多塊錢。一百多號人的臨時工大軍,分成十來個人一組,每組再具體分配誰挖溝、誰砌石塊。摘錄幾段日記:“這些人見錢不要命了,天剛蒙蒙亮就上工了,放了幾炮,解決了大問題。晚上覺得非常累了?!薄坝袃蓚€人頂不住了,頂住這股勁真需要毅力。我定要堅持住這難耐的日子,以前也有這樣的日子,不是挺過來了么。今天雖然非常累,但是土石方約合一人七八塊錢呢?!薄敖裉烊_擊三百米的最后一段,放炮時真覺得過癮!收工時乘卡車走在我們剛修好的道路上?!薄敖裉焱瓿闪巳蝿眨炙忝總€人約合六七十塊錢。收工時和那個河南人打了一架,馬上覺得極沒意思了。晚上大伙兒去煤礦看電影《白毛女》。深山里住著那么多挖煤的人,看見他們令我多思。山風吹動著銀幕,劇情依然牢牢地拴著人們?!?/p>

在工地,我不是工人、農(nóng)民、知青,只有一個身份:臨時工(當?shù)貙εR時工還有一個“盲流”的稱謂)。說白了就相當于打短工的,一年之中,有半年“臨時工”可做就算你鴻運當頭啦。

“今天開始挖新溝了,三個人干了一百米。忽而讓人惱厭,忽而讓人喜悅,總之高興不起來。我想不干了,我又舍不得不干,我又不得不干下去。這樣的日子,水,伙食,睡眠,環(huán)境,勞動,一齊威逼著我后退。”“上午收工時見到了來拉煤的王師傅,忽然覺得有些難過?!薄敖裉彀堰@七百米全部完成了,但是有一大段需要返工。這幫人里面有靠賣死力氣掙錢的,有靠耍滑頭耍詭計的,還有完全靠爹爹的腰桿的,形形色色,淤集在工地。”

拼死拼活地干了十幾天,忽然想起該回去取點衣物日用品啥的,正好趕上運煤的卡車順路,我們幾個就坐在煤堆上回來了?;貋砗罄戆l(fā)洗澡洗衣服,劈柴買菜,收到了插友們的信,把能看到的報紙全看了一遍,抽空還打了十幾盤乒乓球。居然把大事給誤了!我干的活是開辟新路,卻不知道“去時容易回時難”。正因為交通不便才要修路,一下子白白耽擱了十天。好不容易才有順路車捎我回到工地,所謂順路其實一點也不順路,走走停停甚至在德令哈住了一夜。日記記載:“很快又見到了這幫人,下午就參加勞動。這十天損失了八十元,太失策了!晚上第一次住進了帳篷。”“中午領了八月份的工錢,一百二十八塊多一點,亂七八糟地扣下來就剩一百塊了。這幫人算計得精透了,可惡透了,要記住,其余就算了。”可別忘了下鄉(xiāng)第一年四個月的農(nóng)活我才掙了一百塊,在紅土山十三天就掙到這個數(shù)!

修路有個有趣的現(xiàn)象,你修的路越長,你每天上下工往返的路程就越遠。我在日記里有了這樣抒情的話:“帳篷啊,暗綠色的帳篷,走進你的里面的晚上,經(jīng)過了多么多么漫長的白天呀?!薄盎脑耧L,把帳篷吹倒,夢鄉(xiāng)中的我們,誰也懶得起來,老天爺可憐我們,多蓋了一床被子?!?/p>

青海的十月就非常寒冷了,兩個月的修路對我而言就此結束。在漫長的冬閑時節(jié),我學會了橋牌,平日里的娛樂是打乒乓、下象棋,一度還想學習裁縫。最大的愿望是擁有一塊手表。此地收入高,戴外國表很普遍,什么浪琴、西鐵城、摩凡陀、歐米茄,打橋牌的時候我看到大人們戴的都是這些名牌。而我,直到離開青海,腕上依然空空如也,有誰知道我深深的失望。一九七四年八月七日父親在給三伯伯的信里寫道:“阿康最近給其章買了一只寶石花牌手表,已寄吉林。”此時我回到農(nóng)村已半年。當年哪有什么消費欲望可言,無論在農(nóng)村還是在青海,一塊八十五元錢的半鋼國產(chǎn)手表令我魂牽夢繞兩年之久。

干臨時工時在當?shù)乩夏撩袷掷镔I了一頂皮帽子,交易是在荒野的帳篷里完成的,十五塊錢,心里非常激動,我有皮帽子啦!

五、一九七三年全年在青海沒挪窩

一九七二年最后三個月在極度的無所事事中過完,臨時工找不到,正式戶口上不上,情緒低落,日記里多處記有“明年可能要離開這里重返生產(chǎn)隊”“臨時工作快來臨吧,我像葉公好龍似的盼著你”的話。在新的一年發(fā)了幾個愿:(一)有正式工作。(二)回北京。(三)有一塊手表。(四)不虛度,知識上有所進步。前三個硬指標均落空,第四個誰知道呢。可笑的是日記里這么記的:“上海表廠新近研制出同心機的‘寶石花’手表,造型美觀大方,走時準確,戴祖國產(chǎn)的手表吧!”(一九七三年三月十七日)呵呵,您倒是想戴瑞士表呢,錢呢?

在農(nóng)村活有的是,屬于活找人,活多人少;在青海是人找活,活少人多(近乎肉少狼多)。我們這些臨時工的命運可想而知,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活干的話,按一天掙五塊算,一年就是一千八百塊,做夢呢吧。一九七三年春夏有兩個多月我一點活兒都找不到,閑待著八十多天。閑則生事,父親出公差回來,聽聞關于我的一些議論,在他五十一歲生日的前一天狠狠訓斥了我兩頓,一次是中飯時,一次是深夜,罵得我一錢不值,每句話至少要重復兩遍。罪名是我架子大沒禮貌,引起單位許多人的反感。如果我一邊干臨時工一邊和父親單位的大人小孩有點摩擦似乎還有點借口,問題是那幾個月又沒活兒可干又得托人找活兒干脾氣還挺大,挨罵實屬咎由自取。

一九七三年我時斷時續(xù)地在磚瓦廠、地質(zhì)隊、基建隊干過臨工,干的時間較長的還是修路。若論艱苦要算磚瓦廠了,說廠是揀好聽的說,其實就是磚窯!磚窯活兒重而且不好找呢,日記記得牢:“二三十個棒小伙圍著廠長要活干。多一半的人是領不到活的,領到活的人則拼了性命地干。住的地方也慘極了。”“我(經(jīng)人介紹)找到了廠長,三言兩語就把我打發(fā)到土坡下那三間破屋中間的一間,并說今天沒活給你。從此時起,我就實地進了活棺材,屋里的另外兩人很早就出去干活,半夜才回來。我沒事干,只有躺著,像個死人似的躺著,連小老鼠也以為是死人了吧,竟爬來爬去覓食。我猛地想到這幽靈般的日子,太可怕,太壓抑,簡直不可能存在人的記憶里。我為什么記下它,就是一旦有了好的變化,千萬不要忘記!”

躺了五天之后,“今天早上終于有活干了,他們是背坯子,我是給師傅們遞坯子,算小工的工錢。只干了三天又失業(yè)了,幾天后再上崗,這回的活是往熱氣未散的磚窯里背坯子,彎著腰,提著勁,咬著牙,一步一步背著幾十塊沉重的土坯。此時,我不愿意任何一個對我自尊心有傷害的熟人出現(xiàn),看見我苦力的形象。一天背下來,約一百趟,合四塊錢”。一趟合四分錢!

在地質(zhì)隊干的是脫坯。日記記著:“終于能去地質(zhì)隊脫土坯了,四個人包了三十萬塊。朝思暮想的臨時工一事,今天得到了偉大的成功,活是去希里溝地質(zhì)隊打土坯。把打架的煩惱拋到九霄云外,賣力地打土坯吧!”“晴。下午幾個人在吳國興的率領下前往地質(zhì)隊。胖子已在那里干上了,看來不是輕松的活。明天大概先去平場地,后天都不一定能脫上坯?!泵撏僚飨鹊闷匠鰣龅?,然后從水渠引水過來,還得準備坯模等工具,最后按坯的數(shù)量付你工錢。電影《牧馬人》里朱時茂的新媳婦有個脫坯的鏡頭,當然我們脫的坯要比她的細致多了。

日記里有一段很可笑的事,“先前在這里‘支左’的一位解放軍,退伍后也要加入我們?nèi)バ蘼?,我們怎么會成為同路人?今早他帶著明顯的不好意思的聲音問我修路能掙多少錢,而臨時工互相問起錢來從來不臉紅”(一九七三年十月三日)。

青海臨時工和插隊農(nóng)村勞動有一個本質(zhì)的區(qū)別,前者毫無人格尊嚴可言。挨罵挨訓那是家常便飯,來青海之前我真沒有想到。日記做證:“今天還是九點多到了地質(zhì)隊。那個時候我們是不會想到災難和屈辱這么快就降臨到我們這幫本來就命薄的人身上。和好了泥,不是太賣勁也不算太松垮地脫了兩千多塊坯,地質(zhì)隊負責基建的一個家伙酷似對待破壞分子那樣大罵了我們一頓,不讓我們干了,當時我的火簡直就頂?shù)搅松ぷ友?,不是為了十多塊錢,這股氣誰能受得了?想想又有些難過,命運非把我逼到了如此這般的地步,今后如何去干臨時工?(最終四人脫了一萬塊坯,每人分得十幾塊錢,合幾厘錢一塊。)我要在這里待下去,就必須和艱苦、屈辱一塊待下去?!痹谝院蟮娜兆永锩慨斘覍ι钌杂胁粷M,翻看當年的日記,一切就都算不得什么了。

青海五百八十六天,干臨時工的日子滿打滿算不到一百四十天,總共掙了七百多塊錢。一九七二年掙的錢交沒交父親,失記。一九七三年八月至十二月根據(jù)每月所得交給父親四十元、一百二十元、一百二十元、三十五元、十八元,共五筆。一九七三年父親在上海買了一塊摩凡陀手表,舊貨,四百元。我交的這些錢尚不夠一塊表的錢。父親原來戴的舊表翻新后在西寧寄賣,也不知道賣出去沒有。父親對我說,他這里總共有七百元家底。青海的伙食不合我胃口,牛羊肉為主,我嫌膻,寧肯餓著只吃主食。半個世紀過去了,記憶里最香的飯食倒是干臨時工吃的饅頭和寡油少鹽的白菜湯,還有單位食堂早飯的醬油湯面條。

六、別了,青海

青海歲月苦多甜少,留下了無盡的惆悵。有人說,苦難是一筆財富,就算是吧,終究屬于事過境遷的漂亮話而已。那幾百天里,二弟來過三次,最后一次我和父親在西寧街頭碰到他,相聚三天,二弟送我上火車回北京,進站時他沒票,繞道鉆欄桿到站臺與我話別。大姐和三弟來過一次,那是青海家人相聚最多的一次,四個人照了幾張照片,那些照片成為我在青海唯一的留影。三弟二〇一九年病逝,在病榻前我和他聊青海往事,他回憶的許多細節(jié)我一點兒也沒印象,可見同一件事會有不同的記憶。

二〇〇六年博客興盛之時,有位青海臨時工里合得來的工友認出了我,當時他身體很差,是女兒代他上博客,說她爸爸見到我的照片眼淚止不住地流,說我一點兒沒變。其實,我也很想念他們,想念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

這輩子可能回不去青海了,高海拔就夠人一嗆。留在那里的五百八十六天青春,我懷念你。